本
文
摘
要
作者:小杜
二人转或许曾经是一门艺术。但自打我接触到它,就只剩低俗、贫贱和苦痛。因为赵本山和春晚,给全国观众留下这样一种印象:“二人转”在东北流行——或者干脆就是横行了几十年。东北是二人转的老窝,一提到东北就是二人转;反之亦然。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对二人转感情颇为复杂。
二人转在东北并没有全国人民以为的那么流行。
1
我生于八十年代,在东北的一座小县城长大,父母都是普通职工。他们那一辈的朋友里,绝少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更不必谈上一代了。我父母两家的亲戚全算在一起,至少得有百十来口人——这当然不能代表整个县城,但也可以勉强算是“抽样调查”了。
所有人都知道二人转,但花费时间精力去听、去看,甚至花钱消费,完全是另一码事。单就我家这百十来口人里,没谁有事没事去听二人转,更没听过有谁直接投身于二人转的演绎事业。
或许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小时候的我与二人转的关系,最恰当不过。
等到去省城读大学,我才跟二人转终于有了近距离接触。那是新世纪刚开头,赵本山如日中天的时候。
那时,每逢寒暑假,我都得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一路从省城颠簸回家。几十口人堆在十几平米的车厢里,车窗又封闭得极好,往往开不到一半,大家就积累出不少负面情绪。
那天的乘务员是一位大姑娘,爱开玩笑,她问大家想吃晕车药还是“看碟儿”,乘客们就一起喊着“看碟儿”。所谓放“碟儿”的设备,其实就是装在大巴前头的一个显示屏,连上简易的存储器,里面存了几个盗版视频文件,仅此而已。
大姑娘先上《叶问》,功夫片,电影还没正式开始,车里人就山呼海啸地喊着要换;大姑娘又换上《金刚狼X战警》,乘客继续嚷嚷。大姑娘恼了,一边嘟哝着“你们这帮没文化的”,一边放起了二人转。
这回,乘客闭了嘴。
显示屏上的主角是一男一女,男的矮且丑,话里话外透着下流和阴损;女的高且丰满,裙子大开衩,每每被男的占了语言上的便宜,傻笑一番,才后知后觉。
这似乎是所有的笑点了。
大巴车上的多数乘客都是笑呵呵地张着嘴,笑点踩得极准;更有经验些的,还能预知笑点要来——显示屏那边还没往外甩段子呢,这边嘴丫子已预备好咧开了。
也有人自始至终都低头搓着手机,似乎一脸的不屑。当然,这是极少数的。
2
每年假期回家,要不是火车票难买,我打死也不会坐这趟熊玩意儿大巴。
有一年寒假,我前面坐了一对年轻恋人。女的听口音是我们县的,男的则是一个南方小伙——戴俩眼镜片,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看就是长途旅行,外加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零下三十度。
这时,车里的二人转又上演了。有人早就准备好,瓜子红肠都拿出来,就差手机没调静音了。南方小伙也兴奋了,搂着姑娘说:“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人转了。”
姑娘笑了,掏出面纸给对象擦脸。虽不认识这姑娘,但她这一笑我却感觉熟悉——我们县的姑娘其实很简单——她们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会对他这么笑。
“大姐大姐你真骚,胸前挂着俩豆包!”显示屏上的男主角突然冒出这一句。
这是整场二人转的 *** 笑点,东北土话讲这叫“攋大膘”。
整个大巴都被逗得前仰后合,就连低头搓弄手机的人也撇嘴笑了,还有听了可能不下五百回的司机,也眯起眼摇头笑叹:“x他妈的真恶心!”
那南方小伙显然是被吓坏了,小声惴惴地问姑娘:“所以你们的二人转,唱的就是这个?”
姑娘赶紧答:“都这熊样,贼糟心,我从来不听。”
这趟大巴一直跑到现在,乘务员也从大姑娘变成了大婶子。每天跑一趟,每趟平均拉三十名乘客,这样算下来,这十多年间就可能有近二十万人次在它的显示屏上看过二人转。
那两位默默无闻的二人转演员,那一小块随着大巴颠簸的显示屏,在塑造二人转以及二人转背后的东北文化形象上,要远比二人转经典曲目《马前泼水》、《大西厢》还要深入人心。
3
上大学以前,我一直以为看二人转的只是些上了年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可是我错了。
我们宿舍的老六,就是赵本山的铁杆粉丝。要论狂热程度,说是赵本山的一根大粉条儿也不为过。别人都在听任贤齐、徐怀钰、后街男孩,只有他,没白没黑地用索尼线控Walkman(随声听)听二人转。
学校街口有一个电子产品批发市场,叫“电子大世界”,简称“电大”,是各种盗版磁带光碟的集散地。老六对赵本山的所有消费,都是在“电大”完成的。他前后买了十几张赵本山和赵本山的徒子徒孙的磁带——在全国人民尚不知“小沈阳”是何许人也的年代,小六早就把他听了不下二十遍了。
早上去食堂喝粥听,晚上图书馆回来也听,摇头晃脑,没多久就把线控耳麦听坏了。那时候正赶上 *** 日货,整个“电大”都被爱国热潮吓得直哆嗦,老六也不好意思去淘原装线控,只能整一个国产耳麦望梅止渴。可问题是,国产耳麦老往外跑音儿,晚上一熄灯,老六的随身听一转,我们全寝室都睡不着了。
于是,寝室里唯一的南方人老七受不了了,从上铺跳下来就把老六被窝掀开:“妈的睡觉!”
老七是个纯南方爷们儿。上大学之前,根本不知道东北为何物,行李包塞两条秋裤就想跑来过冬。他和老六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儿活宝,都爱打游戏,哥俩儿一合计,合资给宿舍买了彩电和PS,常常把那FIFA(足球类电子游戏)踢得昏天暗地。
问题是老七踢不过老六,而且一输就唧歪。南方人,骂人带拐弯儿的。他不直接奔着老六去,而是奔着赵本山去:“赵本山在南方根本没人鸟……戴个破帽子,自家吃饱,坑了你们全东北爷们儿的形象……”
小六不干了,手柄一甩,扑上去就把老七好一顿捶。捶完俩人又一起出去吃烧烤了,烧烤完回来再PS,输了再黑赵本山,然后再扑上去捶……
别看老六平时光听赵本山打PS,但脑袋好使,大小考全过。老七就没这命,挂了一堆科,抓耳挠腮地四处凑钱补考。有一次,老六的爸爸来我们学校看儿子。爷俩儿一起打PS,一起听赵本山,一起去“电大”淘《刘老根》的VCD。老爷子圆圆胖胖,手腕戴着珠子,信佛,不沾荤腥,笑呵呵的,活像个满嘴东北口音的弥勒佛。
听说老七补考差钱,老爷子二话没说就掏了自家腰包垫上,还请老七出去吃了顿烧麦,说,“你小子离家这老远出来念书,天寒地冻的,不容易。你爹你妈更不容易,以后别打游戏了,听没听着?”老七边哭边吃烧麦,不停地点头。
老六爸第二天就把PS连同那一套《刘老根》都带回了家。
自此老六老七亲如兄弟,老七水房搓衣服时或听“二人转”傻乐,或嘴里哼唧着“俺们这疙都是东北人儿”。
4
大学毕业后我就出国了,认识几个喜欢鼓捣电影的,背着家里一天到晚穷得瑟。
其中有一个专拍独立纪录片的美国人,会讲汉语,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往中国出溜(方言,跑,窜的意思)。年龄不大,面相倒是老气横秋,跟肯德基那老头差不多,我们这帮中国哥们儿都叫他KFC。他听了这名字很乐,又听说我来自东北,就用松松垮垮的中文说,他去过好多次东北,还拍了一点所谓的“organic东北”(注:纯天然的东北)。
那时我也是个刚走出国门的小青年,虽然在国内从没把爱国放在嘴边儿,可一出去,民族自尊的那颗小心脏特别脆弱。我心说你丫算老几,还拍纯东北?
结果KFC把视频脚本拿来给我一看,不是别的,正是东北二人转。
那是KFC在省城一家洗浴中心用DV拍的,我在省城那会儿不过是个穷学生,哪有机会去洗浴中心消费?洗浴中心现场版的二人转,和我看过大巴视频版,的确有点不一样。
小舞台上那男演员虽然也很丑,但并没有嬉皮笑脸,反而一脸正色道:“在座的大哥大姐,弟弟妹妹,大冷天儿真谢谢你们捧场了。坐公交来的,我和大妮儿给您报销;打车来的,我俩就报不起了哈;坐大奔宝马来的,咱就啥也别说了,祝愿你们天天奔驰宝马!今晚是我和大妮儿在咱街口儿最后一场。咱两口子要是歌星,周杰伦宋祖英啥的,那今晚就是告别演唱会。可惜咱两口子啥都不是,一对儿老百姓而已。都是为了生活,都是为了还没造出来的小老百姓的幸福明天,在咱街口儿讨碗饭吃罢了——”
洗浴中心台下的观众都穿着浴袍,有男有女,顿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至于台上的女演员,那个穿高衩旗袍露着雪白大腿的女人,正掩面而泣。
5
男演员继续道:“十年前我给师傅磕头。他老人家告诉我,小俊子你可以出山了。我就从关里跑到咱街口儿,虎绰绰(方言,形容生猛)算是出道儿了。那时候这条街可不这样,大妮儿也不这样。那时候她还小丫头片子呢!那时候街上也没人听二人转,大伙儿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从关里来的,长得贼可碜贼矬,没别的本事,就会用鼻子喝奶。可那时候牛奶比现在贵,所以那人在大伙儿面前喝的其实是兑了水的奶。要说这十年光阴啊,咱这条街早就变了,那个用鼻子喝奶的人也变了,变得跟我一般矬一般可碜。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一瓶奶的价儿!”
台下掌声如雷。男演员抱着泣不成声的女演员笑道:“大妮儿你哭啥?俊哥我虽老了,吃不动饭了,但还能喝奶。牛奶喝没了不还有人奶喝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别太着急哈。”
台下一阵哄笑。台上女的打了男的一下,用二人转的方绢擦擦眼睛,也噗嗤一声笑了。
男演员是典型的所谓烟酒嗓,那种特有的金属质地和沧桑感。假若他抱起吉他来上一首Knockin’ on Heaven’s Door(注,《敲响天堂之门》),便是活脱脱的鲍勃·狄伦——洗浴中心今夜不插电。
台上男人问:“今晚最后一场,肯定得整点儿啥特别节目纪念纪念,大伙说整点儿啥?”
台下有人喊:“牛奶!牛奶!牛奶!”
也有人喊:“人奶!人奶!人奶!”
又是一阵哄笑。
台上女人端起一个小桶,用手敲了敲,金属的:“今晚最后告别啊,俊哥就整点煽情儿的,不喝牛奶,喝酸奶!”
台下齐声叫好。女人端桶走下去:“大哥大姐,桶里是十盒酸奶,代表俊哥在咱街口红的这十年。拆一盒儿三佰。拆完您先尝一小口,看是不是百分百的纯酸奶。记住,就尝一小口,剩下的都倒桶里,留给俊哥喝。等十盒都被拆完了,就轮到俊哥上鼻子,你们说好不好?”
掌声叫好声雷动,十盒酸奶很快就拆完了。有人还连拆两盒:自己一盒,身旁女宾一盒。
“俊哥感谢您了!感情深一口闷,啥也别说了,十年情份都在这桶里了。”那女人把桶斜起来给台下看:真真切切白花花的一小桶。
台上这个矮小的男人,这个在街口上红了十年的二人转艺人,这个东北山寨版的鲍勃·狄伦,猛地弯腰向那一小桶酸奶蹲下去——这一小段是KFC走到台前跟拍的——那男人光秃 *** 的后脑勺,镶在一圈铁桶里,看不出他到底是否在用鼻子喝奶。台下众人也屏住呼吸,仿佛能听见桶里牲口一般的汲水声。
真不知道KFC单凭DV是怎样做到这种音效的。
俊哥突然抬起头,镜头紧跟着上他特写:双眼紧闭,鼻尖上还沾了白色的奶渍。
“大哥大姐,俊哥要哭了!他舍不得咱街口儿呀!”
台上女人一声吆喝,俊哥就睁开双眼,两道白色液体跟着留出来,原本丑陋的脸上留下两道白印。台下穿着浴袍的男女纷纷起立鼓掌叫好。DV视频里还夹杂着KFC的美式惊叹:“what the fxxk!(他妈的)”
俊哥又弯下腰去,把头伸桶里,牲口般的汲水声,再抬起来,闭眼,睁眼,两道白色液体。如此反复,等俊哥再把头伸下去,那桶就斜得厉害。最后大妮儿把桶倒拎起来甩了几甩:一桶奶都被俊哥吸完了。
视频最后一个镜头,还是俊哥的特写:混合着各种山寨气息的舞台,晕乎乎的灯光下,这个矮小的东北二人转版的鲍勃·狄伦睁开双眼,满脸乳白。
后记
我承认,我从未看过任何一段完整的二人转。
它或许曾经是一门艺术。但自打我接触到它,就只剩贩卖低俗、贫贱和苦痛。
直到看到这段视频,这位满脸乳白的俊哥,让我从中窥见一种悲哀。那悲哀有如一月间掠过东北平原的寒风,凛冽而强劲;其所过处之远之深,远超我的认知范围,让我心生畏惧。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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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失落东北:流着眼泪的“二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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