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我为苍生身死,花了百年时间才重塑神魂回到九重天,却发现我有了个替身。她替我享人间无数供奉,替我在阿娘膝下承欢,替我和仙侣大婚。
他们说爱我才找了个替身,却在我归来时为了维护她都恨不得我死。不过一百年,亲人背离、好友相弃、道侣执手她人,我恨。
我想着,这样多年,想必是他们太忙,我又睡得太久,忘了来看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仙侣、徒弟、好友、亲人、信徒、爱慕我的人,把对我的情感,都给了名为桑榆的替身,甚至要反过来对我刀戈相向,憎恶我为什么重新出现。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啊,兀自欢喜,还想着大家重见了我必定欢喜。
九重天上最好找的是行止君,他的殿宇最东,极尽尊贵。去之前我还对着天河水照了照,我眉间一粒朱砂痣仍然透亮,我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一路上张灯结彩,红绸飘飘,像极了人世间成亲的习俗,我从未见过天上有这样的景象。路上也没几个散游的神仙,等我推开行止君的殿门时,才知道,大半天上的神仙,都在这里了——来见证我百年前订下婚约的仙侣行止帝君同她人的大婚。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司仪正笑眯眯地喊着祭拜天地,却一抬头看见我站在了门口,笑意一滞,瞪圆了眼睛,好久才说出一句:「……华阴上仙?」
我连应都懒得应,原来天上是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的。我瞧着拜下去的那一对新人,行止君向来爱穿白色,眼下却换了身红色喜服,万年不变的寒霜脸也像遇到春光一样融化了般,有女与他并立,肩上一朵红莲,我看着十分眼熟,原来仍然是她,我人间庙宇里另塑的神像本人。
殿宇幻术所化,千万桃花瓣纷纷扬扬地吹动着,落在一对新人上,观礼的宾客本都是笑意盈盈的,本就是极好的大婚,倒是我,孤零零地一身白衣站着,十分不合时宜。
有人打翻了酒碗,呆愣愣地重复一遍:「华阴?她不是死了吗?」
行止君立刻转过了身,眉眼尚且还柔和:「华阴?」
我一点点扫过去宾客上的人,要我如何说呢,我的徒弟打翻了酒碗愣神,我的母亲于上首喜悦地观礼。见到我之后,神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了,甚至怕我对桑榆做些什么,十分警惕地看着我,瞧,他们也并不是记不得我,只是不愿意见我了。
我「啊」一声,应道:「原来你们都还记得我啊。」
我于一百年中修复神魂,过程十分混沌痛苦,千百次要魂飞魄散,没人能知道那一段日子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和自己说,别死啊华阴,有人在等你的。梦里也听见有人要我活下来。
可是没有的,一觉醒来,大家的脸面都十分陌生可怖。
他身旁的女子却喊了声:「慢着!」
行止君挡她不住,她拿去遮脸的扇子,精致流苏下面容与我果然有七分相似,眉间少一粒朱砂痣,生得要更娇气一分。她眼眶微红,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
行止君握住了她的手,蹙眉安慰道:「桑榆,你不是她。我从前就和你说过,你在我这里是独特的、活生生的。」真动听的情话。
她翘了翘嘴角,却还是慢慢走下了阶梯,走到了我的跟前,一寸寸地打量着我的面容,那目光有如实质般从我脸上刮过,她几乎是带着恨意说道:「若不是你,行止神君、重光上神、长辛一族他们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本来自在地生于桑榆之地,却因为生得像你,被他们困于身侧,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喜欢我天真善良,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这副面容像极了你。
「这一百年,就算修为一日千里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已经真的付出真心了又怎么样,这本该就是我应得的,可是你怎么能懂我这份屈辱。梦醒之后,我发现自己不过是替身。」她眼眶含泪,用羽袖遮住了唇。
人间供奉的香火,不可估量的修为,原来在她眼里,不过都是羞辱。
她咬牙,香腮滚泪。我往前一步,还没说话呢,却中了一道术法,脊骨蓦地一弯,疼得我面色发白。我从前的徒弟站了起来,皱眉道:「华阴,你闹够了没有。」他大概也没想到这样浅显的术法还能打中,可是我从那一场大战中能活下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神力散得七七八八。
他长得越发开了,已是银鞍白马的风流少年,却将我教习他的术法回击给了我。
桑榆一扬手,在我脸上挥了个巴掌,我被打侧一边,却见她掉了眼泪。
「这一巴掌,解不了我的恨。」
这一巴掌,若是放在一百年前落下来,我华阴都不需要自己动手,我身前身后有无数人要替我挡住。如今这些人都在冷眼旁观。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梦,然而我始终不清楚,我何至于落到这种田地。
我没站稳,晃了晃,擦去嘴角的血迹,十分羞辱地落在我的心上。我抬眼看上首的母亲,轻轻唤了声:「阿娘。」
现下我如此受辱,她却一声不吭。等了又等,却听见她温和地瞧着桑榆,说着责备我的话:「本来你归来也是好事,可是今日是桑榆的大婚,你不该这样闹腾。」
可怜我自始至终不过说了一句话,一眼一眼看过去,见到的全然都是横眉冷对的模样。谁能想到百年前的华阴上仙,那样的风光,不过隐退了百年,就被极南之地的一个不知名小仙给替代了。
我问桑榆:「你用着我的脸,占着我身份的便宜,你怎么敢恨我?」
桑榆咬着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想不到我这样羞辱她,扬起了手,就要再打我。
我冷冷瞥她一眼,平静道:「我是华阴。你敢?」
我是昆仑山上最有天资的弟子,出身西洲边最纯净的蓬莱一族,五百岁就历劫当了上仙,人间瘟疫、大旱发生,每每都是我亲历人间解决祸患,人间庙里供奉我乃是天经地义,连我百年前险些身死道消,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谁给她的胆子来打我?
桑榆的手踌躇了一下,连行止君都缄默了。却听见有声音传来:「怎么不敢,师姐消失了一百年,说不准是堕魔了,天上哪还有华阴?」大风带着极寒的灵力刮过,我重伤未愈,神魂不稳,一时间竟然灵台混沌痛苦。我的师弟长辛缓缓走出,一地的桃花都被风吹散。
「天上只识桑榆,再无华阴。」他受不了桑榆受委屈,就要从我身上给她讨回公道来。
长辛一族的法力向来阴寒,我神魂忍受的乃是十二分的痛楚,却还要挺直了脊梁,环视了四周,脸上还残留着疼痛,不过区区一百年,天上只识桑榆,再无华阴。
我忍受百年孤寂、重塑神魂回来,所见不过信徒另奉神明、亲人背离、好友相弃、道侣执手她人。
长辛一双桃花眼却看紧了我,我与他对视久了,却觉得目眩神迷,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撕裂开,穿破血肉纷涌出来,我痛得站不了,跌落蜷缩在地上,冷汗连连。
「瞧,师姐果真入了魔。」他笑盈盈道。
行止君将桑榆护在身后,我艰难地看向自己的手,果真有黑气一丝一缕地漫出,形容不堪,像极了入魔的情形,我痛得张不开嘴,可我分明知道,我没有入魔,一切不过是长辛作的鬼。可却半个字都辩解不了,因着这九重天,再没有人肯为我华阴说一句话。
我咽下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平静道:「世上还有华阴,只是华阴和你们,再没有半分关系。」
长辛俯下身,噙着笑说:「师姐话说得太早,如今你这般情形,也该先入了牢、审过再说。不过在此之前,先断了师姐的筋骨,以免横生事端。」
我被术法桎梏得动弹不得,眼睁睁见到他伸出手来,我难得有这样无望的时候,却见到从我身上涌出的黑气里凝出极黑的墨色,此前从我身上散出的黑气像是遇到了恶主般颤颤巍巍地要散去,刹那之间那墨色如同业狱中的火蔓延,一直烧上长辛的手,他脸上的笑意被苦痛给替代。
好像听见一声冷笑。莫名熟悉。下一瞬疾风骤起,灵殿崩塌,漫天的花十分恶劣地被烧尽,业火分化成千万簇分散开来。方才还坐得好好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众人惊惧起来。
一场九重天盛大的婚礼被业火吹烧毁尽。
我也不知缘故,灵台兀自疼痛,然而身体一轻,我闭上眼,再睁开眼来,已经不在天上,身处在人间的一间……破庙里?我刚从重伤中醒来,受不住这颇多动荡,终于昏睡了过去。
2
我有心魔了。
从前昆仑学艺时,我最骄傲的就是一身血脉纯净,修仙最怕有心魔,师父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华阴最不用担心心魔了。气得总爱和我比较的小师弟长辛直跳脚。
心魔幻化景象,重现了这一百年里的故事。
一百年前我为苍生身死后,人间仍然瘟疫横行,他们让桑榆拿了我从前拟好的药方和仙草,现了真身赐福人间,颤巍巍的人群跪着山呼仙子。我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母亲在那株花树下为桑榆梳发,我从小出门学艺,又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和母亲有颇多间隙,她那般和蔼模样,我很少见过。
人人都说华阴虽好,总归冷淡寡情了些。可世间真情都要哭着喊着表达出来才真吗?
桑榆性子比我活泼许多,一双圆眼像水一样润,她不爱练功,不像我一样总是苛责弟子,带着我的小徒弟游山玩水,用那双眼睛看行川君,他便也柔和了眉眼。此前说要挑断我手筋的长辛,幻境里不过是个顽劣的少年郎,经常戏弄她,看她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哈哈大笑。镇守魔渊的重光上神也为她的精灵古怪折了腰,先后追求她。华阴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不知是怕提起来伤心,还是忘了。
我眼睁睁如同局外人一样目睹桑榆发现自己是替身,砸碎了九重天上所有有关华阴的东西,一群人又哄她追她,纠纠缠缠许多年,像闹剧一样又重归和乐关系。
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竟然是我道心不稳,滋生阴暗。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长不短,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一生所经营,都让给她人了。
人间再没有供奉我的庙,都换上了桑榆的塑身。和普通神仙不同,她的塑身笑盈盈的,一点也不像我的那样清冷。来祭祀祈福的人很多,在我不见的百年里,他们找了别的神明来信奉,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我怎么没有恨呢。我恨不过一百年,我的信徒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为那一巴掌而感到十分地耻辱,它嘲笑我,华阴,往日你所珍惜的也不过如此,低廉得换一个人照样可以。
心魔蛊惑我,天上人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就下到业狱里去,世间再无华阴上仙。谁丢弃你,就杀了谁。
我要入魔。我想入魔。我就要往下坠,周身却灼烧起来,烫得我从昏睡中醒过来。
这是一间破庙,风呜呜地吹进来,正中却摆了一尊神像,我怔住,供奉的是一位青衣罗裙的女仙,眉间一粒朱砂痣,分明是我,这世间居然还有我的一间庙。
神像下还跪了个身影,他微仰着头,高束的头发垂在身后,玄色的衣摆散在地上。他置身于破落中,我看不清面容。
只见神像面前一炷香,庙宇旷大,他是我最后的信徒。
我艰难地起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看了那个背影,像是我某一日经乘暴雨躲进了青檐。我吃力地走过去。心魔横生之后,我本就残存不多的神力更是紊乱,只是帮一个凡人实现愿望应该还是可以的,就当是我入魔前最后一点心善。
风吹幡动,我慢慢往前走,跪着的青年脊背挺直,几缕青丝散在利落的下颌线旁边,脸色尚且苍白,冷淡里掺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倦意。我曾见过很多拜奉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虔诚俯首、战战兢兢的,唯独他姿态矜傲,然而看着不知道怎么,无端让人觉得——他就是我最忠诚的信徒。
「你许的什么愿?我——」我看清了他秾丽的眉眼,剩下半句却再也吐不出来了。这人我认得。一百年前九州地裂,我曾见过他,鬼都和魔域共奉一主——姬珩。
我于是改了口:「你怎么在这?」
姬珩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香火 *** 炉里,又见我那尊神像的足沾了灰尘,伸出手拂去,他的手生得好看,只是这般细致地落在足边,无端生出些温柔旖旎。只是见他转过头来,却对我这个本尊似笑非笑,说的话也不动听:「华阴上仙,还没死呢?」
我听了这话,不免生气得瞪大了眼睛。
姬珩突然伸出手来,碰了下我的眼角,微凉却轻地擦过,他低声道:「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和小姑娘一样。」
我纵然活了千年,在这四海八荒也是年轻一辈的仙子,怎么就不是小姑娘了?我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百般 *** 都没掉一滴眼泪,怎么给他看出一个要哭了出来。
他收回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手刚摸过我神像的脚。
姬珩往外走,这庙不大,他已经站在了庙门外,我跟着走出去,才发现这庙位于山顶上,山上草木不生,却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全城,只见满城灯火如星子,街道小巷罗列如棋盘,喧闹声直达山顶,十分繁华。这座破庙堂而皇之、十分不和谐地出现在了都城正中。
「这是哪?」
姬珩从眼前的景色收回眼,垂下眼来看我,他唇边衔了分笑,山风吹过,他背后是灯火万千。「鬼都酆都。」
我的最后一间庙,居然在这不见天日的放逐之地。
他说:「九重天放出消息,华阴上仙失踪多年后归来,却已入了魔,下了通缉令。天上人间,都容不下一个你。唯有鬼魔二族之地,没人在意什么九重天。」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不巧,都是在下的地盘。
「下去看看,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