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五、千古“神品”
我们很难准确判断,汝窑那种难以比拟的历史地位,到底来自于它令人惊叹的美,还是来自于它令人叹息的少。平心而论,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汝窑之美,不仅仅在于“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釉色,更在于它把文人的情愫,以及文人看世界的眼界表达得无比贴切。这种美在“文青皇帝”的时代,得到了文人统治集团的最高心灵认可。“靖康”之后,汝州之地归于异族,汝窑消失。近如南宋,宫廷得汝器即须史书一笔,其珍贵早早便已确立。世间诸物,求而不得的“传说”,才是最为人称颂的“神品”。是以,虽然南宋官窑中亦有可与汝窑相埒者,但汝窑依然像神话一样居于青瓷王座千余载。
世人观汝窑之大美,通常是从全球各博物馆所藏七十余件传世汝瓷所见。在本书以前的部分里,我们实际已经介绍了中国青瓷釉色的演化进程。在唐代以前,青瓷之“青”只能是一种意会的泛称,因为在大部分青瓷器上呈现出来的,并不是我们通常认识里的“青”,而是灰褐、黄褐、黄绿等色。唐代开始,青瓷之色才真称得上“青”字,因为虽然大部分的越窑还是呈现一种灰青色,但至少有了秘色瓷的“千峰翠色”。到了北宋晚期,一种全新的青瓷釉色因为汝窑出现在世人面前。这种釉色第一次把“蓝”正式带到了青瓷上,但是它的蓝又绝不是我们说的晴空万里的天蓝。这种蓝泛着“银”的质地和视觉效果,恰如刚刚被水之天幕洗刷过的净空,青灰乍蓝,还未被阳光遍洒洗礼。这就是著名的“雨过天青云破处”,它无限地接近文人雅客那种明而不媚、晴而不灼、靓而不妖的审美。而这种天青色配以洗练、内敛的器形,如同勾勒出了传统中国文人的内心世界。这种瓷器确实天造地设般地就应该粲然于赵佶的那个时代。
上海博物馆藏北宋汝窑盘
但是,上面所说的其实只是对汝瓷之美的一种狭义认知。或者说,在现代陶瓷考古学成果和瓷器工艺学基础上,对于汝瓷的概念要有一种更为全面和客观的认识。
汝瓷得享神话般的大名,除了其天青釉色的美丽,还有就是因其稀少。这种稀少,自来总结的原因就在于汝窑的烧制时间太短,只有二十几年。因此,在南宋时汝瓷就很珍贵。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载:“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第……青河郡王臣张俊进奉:……汝窑酒瓶一对、洗一、香炉一、香合一、香球一、盏四、盂子二、出香一对、大奁一”。张俊是“中兴四大将”之首,最得高宗恩宠,很早就封了郡王。皇帝幸大臣第是一种极高的政治荣誉,而大臣在此时进奉的也必是当时最为珍稀的宝物。绍兴二十一年距离靖康之难不过二十几年,在张俊的进奉清单里,这十几件汝瓷就已经要一件件记录清晰,足见汝瓷已成绝唱,弥足珍贵。
上海博物馆藏北宋汝窑洗
上海博物馆藏北宋汝窑盘(底部支钉痕)
这种认识在过去的近一千年里都是通行概念。不过,从2000年开始,这种概念已经需要修正。在过去,传世的这七十余件汝瓷基本就代表着汝窑的全部,笼罩在汝窑身上的所有“神话”色彩,全都由这些传世品承载。但是汝窑的窑址到底在哪里;汝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烧制、又在何时消失都是谜。1950年,中国青瓷研究的先驱陈万里先生首先发现了河南宝丰清凉寺瓷窑遗址。从1987年开始,分别于1988、1989、1998、1999和2000年对这一遗址进行了6次考古发掘,最终确认了宝丰清凉寺瓷窑遗址是北宋汝官窑所在地。
要注意的是,这里结论的阐述中是“汝官窑”而非“汝窑”,这是一个关键所在。因为在这六次的考古发掘中,逐步厘清了“汝窑”的概念。首先厘清的就是:清凉寺瓷窑遗址是分期的,至少分为四期。北宋早期,宝丰清凉寺窑初创时期,以烧制白瓷为主,也烧少量青瓷,釉色不稳定且釉层较薄,呈淡青或灰青色;北宋中期为发展时期,青瓷数量明显增加,施釉均匀,釉层变厚;北宋晚期为鼎盛时期,烧制豆青和豆绿色民汝青瓷,并在北宋末期形成汝官窑中心烧造区,烧制似脂如玉的天青色汝官瓷;金、元时期虽继续生产民汝青瓷,但逐渐走向衰落,釉色变深,釉面缺乏光泽,夹杂褐色小斑点,器形增大。
遗址所分出的这四期,就充分说明了:
(一)天青色汝窑绝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在宝丰县原有瓷窑基础上创建出来的,也就是说,北宋汝州地区早就是一个瓷器生产区。
(二)很明显,在北宋早期,汝州的瓷窑是遵循市场需求而进行生产的民用商品瓷窑。因为它既烧制白瓷也烧制青瓷。它以白瓷为主,在地理上宝丰(北宋宣和二年以前称龙丰)距离洛阳较近,那么很明显,它应该是起源于唐代河南府诸白瓷窑。
(三)北宋中期,它开始向高级青瓷窑转变。说明“市易法”之行,给了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诸地的原民用商品瓷窑提升的机会,汝州瓷窑也开始加入这个行列。
(四)北宋晚期,天青釉终于在宝丰瓷窑被研发出来。根据清凉寺遗址与天青釉瓷器(片)伴出的年号铜钱,相关考古报告认为:“清凉寺窑址天青釉汝瓷烧造区的创烧年代,始于宋神宗后期,盛于宋哲宗时期,大约停烧于宋徽宗初期,其性质是官窑”。因此,叶寘《坦斋笔衡》的那个记载:“本朝以定州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其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市易法施行后,河北、河南、陕西的各州瓷窑都开始生产可以成为贡瓷的青瓷,汝州宝丰制作的水平最好,因此朝廷就命汝州宝丰研发更为高档的青瓷器,也就是后来的天青釉御用瓷。换句话说,传世的那七十余件汝瓷是北宋晚期的汝官窑瓷器。而汝州窑,也即汝窑,指的应该是宝丰瓷窑出产的所有青瓷,里面既有非天青釉的青瓷,也有天青釉的非官窑瓷器。
(五)汝州的宝丰青瓷窑一直生产至金、元两代,但质量已经极为低劣。因此,我们不能再说汝窑只烧制了二十几年,而应该说是汝官窑只烧制了二十几年。绝响世间、珍贵无比的是汝官窑器而非汝窑器。
但是,如果宝丰汝官窑在徽宗早期就停烧了的话,我们很难想象在“文青皇帝”的巅峰生涯里居然没有顶级汝瓷供应。因此,考古学界和古瓷学界就断言,在其他地区应该还有汝窑器的生产。果然,2004年,汝州市区东南部汝州老城的汝瓷瓷窑遗址被发掘,也就是张公巷汝窑遗址。这样,我们就应该清楚,事实上在北宋的晚期,汝州窑与当年的越州窑,其本朝的定州窑、耀州窑一样,已经发展成了一个以天青釉为标志的新的青瓷窑系。
另外,历次清凉寺和张公巷汝窑遗址所出土的天青釉汝瓷标本,通过现代的检测之后,也从陶瓷工艺学的角度厘清了关于汝瓷天青色之美的一些认识。
第一个认识就是:北宋宫廷命汝州造青瓷以后,古代陶工们为使“汝窑为魁”所进行的技术探索主要是在釉料配方的改进上,而釉料技术改进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提高了民汝釉中氧化铝和氧化钙的含量。
而另一个认识,就与中国古名瓷产生的一个规律相符了,也就是美丽的汝官窑瓷器,事实上也是一种工艺缺陷造就的,而且是青瓷生产上最为关键的烧成工艺上的缺陷。研究发现:北宋民汝青瓷烧成温度略高于汝官青瓷,汝官青瓷在1220℃左右烧制,而北宋民汝青瓷一般1270℃烧制。我们知道,1240℃是高温瓷的一个界限,在此之下并不能算高温瓷。在此温度以下,青瓷是不能实现铁元素的最佳还原的。而后世著名的龙泉青瓷所实现的粉青釉色,是铁元素还原最为完美的状态,就是在高温区间实现。因此,作为青瓷工艺来说,汝官窑器的美丽釉色并不是高温青瓷。那么它的实用性事实上就是有瑕疵的,也因此它的釉色并不恒稳,会在岁月里逐渐发生改变。
以上有关汝窑的新认识,是随着我国陶瓷考古事业发展而逐渐丰富起来的。但无论如何,北宋汝官窑天青瓷器确实美轮美奂,也开创了青瓷釉色的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