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孤独/开始啃啮书桌,电脑上码起的字/可以称为诗歌吗?或者那只是/病痛的简历,记录我的残缺,/记录残缺者无法理清的向往。”未及而立之年的康宇辰用她的诗作“在沙上雕刻自己”,雕刻出自己可疑的“例外”,雕刻出自己和时代 “疼痛的简历”——或者不如说是“灵魂的病例”,雕刻出一个青年人溃散、迟疑、忧惧乃至解构性自嘲下的“中年预感”。这组诗似乎回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现代诗歌的某种源头,多面向地展现了“转型巨变”之际,一位青年学人、诗人在面对历史、时代、学术时的深度思索,勇敢地打量、“解析”了当下复杂的社会现状,以及由此激发出的个人的精神“动荡”——自我精神的创伤和个体境遇的迷茫、无力。然而,在这貌似悲剧性的、“哀伤”的自我省察和解构之中,又始终蕴含着一股由饱满的情绪和批判、反抗的意志构成的遒劲、动人的力量,让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或许我没有真正受辱于生活,/或许我仍然葆有相信和温柔。/会从我们身上死亡的都是蝉蜕/日历翻过,余生道路仍有星辉。”也许这“相信”最终不过只是诗歌的慰藉,“也许我们做过的好梦都会醒来”,“也许我们搬不动前路最小的石头”,但我们仍然需要这样的年轻人的“诗的相信”,以再次印证“幸福只存在于反抗中”、“反抗是快乐原则的内在组成部分”(克里斯蒂娃)。
——推荐人:何同彬(《钟山》副主编)
康宇辰,女,1991年生于四川成都,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在读,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并从事当代诗批评与写作,诗作见于《诗刊》《星星诗刊》《红岩》《观物》《椰城》等杂志。曾获复旦大学第八届光华诗歌奖。系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北大十年(组诗)
◆ 中年预感
我可能已经走出雾腾腾的年龄,
可雾里看花,仍是一种习惯,
伦理学向着美学夺权,主宰的
学术理性,打扫世界的门庭。
傍晚接着喝咖啡,接着 *** 岁月
在一本本书里迷路。美好生活
从忘记穆旦开始,博士宿舍戒酒
而且养生,扶持寒夜萧瑟的胜利。
在雾霾的更远处,你看到了什么?
我曾是水仙的侍从,月亮把我的心
三倍的放大。我曾有虚构的翅膀,
钟情于那些树荫和寂寞的埋葬。
哀和乐,越积越多以后都很平庸。
工作和爱,爱和那许多往日恩仇
清零了吗?失散了吗?我渺小地
回到了工作,被耗尽或者拯救。
“今后的日子我也要多用功啊!”
话可能是对着喜鹊说的。鸟的时间
是否因接近天空而更坚牢?我是
蓝天剩下的,走入城市的脉络。
其实对于他人,我懂得的很少,
只在倒地铁回住处的时候匆匆地
问候过北京人。从人间烟火取暖,
用于生活的老工具,是浑浊理性。
◆ 例外的人
1 你是我的弱点。
你是我心里无时不在嚎啕的
那一大群饥饿的孩子,
背对有限的冬天。
开始是美丽的句子,像星星
无法被痴迷的醉汉摘下。
那些偏执狂的命运,
也想把深情处藏得曲折。
没有云朵的天空真蓝,
失去一切的人最勇敢。
看这座容留众生的大城,
怎样面对星球光的划伤?
那些伟大的、豪迈的
繁花般转瞬即逝的奇迹,
正在书页间激动着年轻。
雾霾之上,群星朗照先人。
2 你属于生命中灿烂的例外。
我能够爱和承受的不多,
在爱恨的事故中戒备,
异乡人惯于光荣的厄运。
可是我,还把所有的期待、
所有的任性,都倾倒给你。
教我、向我证明:善是什么?
穿越人性复杂的冒犯。
一点点温情、一点点试探
的迟疑,在这个天蓝的夜晚,
柴火越积越高,唱出了我们
心中的火焰:是共生之火。
你是否感到幸福并祈祷幸福?
冬日临门,银杏树的积蓄
在我们共同的那片园中铺尽。
一种辉煌的理解,种在了心里。
3 例外的人有例外的命运。
这里是一个女人在沙上凿刻自己,
做不到的一切构成人生的丰富,
可你来了,成为道路。
不要对魔鬼使用你的晴好,
不要在词典里朗诵一首诗,
不要在众人前失掉那秘密的名字,
道路每次分叉,我们更加孤独。
是命运导演了这个冬季,
晚于大雪和永恒,你的降临。
我不再沦为神明心中奔腾的马匹,
阅历之苦,让我温柔忏悔一次。
我的朋友,我的路人,我例外的人,
因为一场单调的悲剧曾选择了我。
然而用一生,用生命的燃烧的酒,
我们是例外,彼此磋商,互相认证。
◆ 北大十年
1 这里是人生有分寸的优待。
十年以前,我不懂这些,
这辈子为了证明自己,
我拼命咽下那些条条框框,
荣耀于长久上进的年龄。
也荣耀于似乎曾相信
知识分子只要改造全世界,
就能改造知识分子自己。
为此,头脑里添砖加瓦,
在这里又习得文学的身世。
和幽灵较劲,情感过剩之家
人与人关联失败,多次悲观于
主义解决不了问题。那么
面对校园内外的泥泞风光,
悖论的胸怀也渴望兼容并包吗?
把鬼变成人的事业,跳动的
铁血豪情,是不能忘记的远方
那些自啮其身的人,在没有
出口的自我中,要怎样活着?
爱他人,意味着忍受软肋。
2 在这里,我有太多的感情
要废止、要清理。在好人中间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的感情
比热爱家园要复杂一些。
时间纷扬,校歌催成落雪。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孤独
开始啃啮书桌,电脑上码起的字
可以称为诗歌吗?或者那只是
病痛的简历,记录我的残缺,
记录残缺者无法理清的向往。
要怎么才能活着?要怎么
才能爱并配得上爱?
皓皓之白是不对的,
我们无法辨认每一节地铁上
有多少破产的光荣与梦想。
但秋天仍牵出了我的所爱。
生命的重新出发,这样的许诺
尚未被辜负。我面对镜子
辨认自己的乖张、琐碎与多疑。
我无法让你知道我那么多恐惧。
3 到了博士,校园神话的主角们
纷纷落地了,我接受这一切,
我甚至研究这一切。这座校园
赢得了梦想家们的爱,天真者
自己为自己的想象热泪满眶。
我也曾无知地作为其中一员,
我写作,我严肃地悲壮地解剖
刀刃向着自己。内在失败的人,
真正不能原谅的是自己的构造。
钟情完美,冬夜里阴影满地,
我要怎么说服自己我是能够的?
能够进入烟火人间,分享尘垢
而不觉得痛苦。我从事灵魂微雕,
而你们说收拾山河待百年约,
格局共识处多不过一场红楼飞雪。
我想我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取用
这个名字和地点。年少都轻狂,
需要正心诚意,无用但重要,
为了获得美好生活的入场券吗?
我所知道的生活,是这里的十年。
尾声:
我知道美好在我们理解以前
就已在消散,我是伸手抓梦人。
但伟大的捕风也有浪漫之处,
我或许捕获了同类,用多年里
生命最丰美的部分,它们值得。
在这里有十年,年轮安睡,
或许我没有真正受辱于生活,
或许我依然葆有相信和温柔。
会从我们身上死亡的都是蝉蜕,
日历翻过,余生道路仍有星辉。
◆ 也 许
也许我们做过的好梦都会醒来,
山峦不曾动过,城市秩序井然。
也许我们搬不动前路最小的石头,
人生总有那种为高亢买单的时候。
我走在落日大道,我也想画下:
我们的天是晴朗的天。冬天里
除非发明一座房屋,心上人彼此
都没有去处。也许蓝天洗净,
也许阳光温存,温存如我想像
能替你拂去眼中的灰尘和阴翳。
世界已经上了发条、上了闹钟,
那造物的白昼,我们必然服从。
也许温柔的不过是心灵的债务,
也许我们书写仅仅诓住了自己。
在变迁风光中让人迷路的年龄,
你是云彩变幻,成为风雨如晦。
◆ 理 由
他的生活像迁徙的鸟,一个社会学家无法采集
他已拥有天空,却入伙烂尾的大地
间或写下一个词,给我温暖的冰
是什么让我说了又说,写了又写,绝望于
一生也无法穷尽这汉族的语言
只为了定格他的存在
最幽暗的河,点亮我们共同的视力
树洞不足以忏悔,宇宙的罐子
容纳促使人际关联的酶
他拔下插头,地狱里灯火通明
而如果这些都还不够,那么他的缺席本身
同样构成我挚爱的理由
◆ 不可知的火
展开夜色,去打捞
其中那些沉船、往事
海淀的情人们秘不示人
的时间,“那时我们年轻”
我无意共振于那些枯竭的故事
但善男子的影子仍是黑的
一代九零后单薄的时间
不愿因无知而轻浮
所以要戴上眼镜,考察
形成你的那些火焰
我英朗、温暖、可爱的人
爱情不曾允诺我你的背面
火焰和痛楚,就在那里
生长、焦灼。在构成爱人的
熔炉里,宇宙的谜底深奥
你心中的绝望由谁承担?
不,我该适可而止了
你谜一样的存在光芒四射
我必须为你停步,推敲着
那些熔岩深处的痛楚
在这样的时刻,我也有一小会儿
愿意 *** 你的 *** ,以便我们
诚恳地、无惧地沿着铁轨
磋商彼此心头的审判词
◆ 告别狂想曲
开窗望去,白云里的纠纷,
让安静的下午充满装修的钻音。
正好符合了我们的新诗学,
我们的傲气, *** 他们的美。
*** 过花枝招展的浪漫派,
也 *** 缀玉连珠的苦吟体,
其实要 *** 的,还有大东亚
或寰球往事,摩登出了今别离。
我想有一天我走的时候,
会不会也排练出十二种告别礼?
也大悲大喜,在登机口播种
一棵两地情长的相思树?
可人生的新旅程、目的地
又究竟在哪里?为了学术理想
我也连夜赶工,从史料的深井里
打捞出一封封晦涩的情书。
生存法则就是,需要即匮乏。
我想了想,原来人生无牵无挂时
就痊愈了。可我是人类的一员,
注定用浑身牵扯留下诸多遗憾。
这会儿,学人书在手、天下有。
读史阅世的结果在于认证了自己。
可我圈点着命运的种种可能性,
像握一段流水,那握不住的讽谕。
◆ 鲁滨逊的清晨
清晨,世界向我们摊牌了。
一把枪,一个军绿水壶,一个罗盘,
还有什么?哦对了,我们听见
还有一簇簇的激动,共振了海涛。
我觉得我很年轻,你更年轻,
我把你刻在徽章上,我佩戴你
像佩戴刹那的信任、振奋的觉悟。
世界很小,小到装进我的视力。
一个老者在诊断人类,他把病况
向着上帝汇报。谁能诊断鲁滨逊呢?
鲁滨逊唱歌时对跖点会长出一个海子,
在珍贵的人间,谁能诊断海子呢?
那个鲁滨逊就是此刻的我,
平安、健康、渴望难度的生活。
这会儿他在料理麦地和葡萄园呢,
这会儿他放下圣经,圣经是你。
选自《钟山》2020年3月第4期
康宇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