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裴承思将那死了前夫的白月光改名换姓,接进宫那日,云乔喝了碗堕胎药,流掉了自己曾经万分期盼过的孩子。
她对着大发雷霆的裴承思说,这个皇后她不当了,她要回桂花镇。
她看厌了这宫中的狭窄天地,想要回到那个深秋时节四处飘香的小镇,天高地阔。
她也看厌了裴承思。
避雷:
*架空,本推文描写细腻,但剧情走向比较写实,不喜欢的小伙伴可能看不下去。
*先虐女主,后虐男主。
追妻火葬场,破镜不重圆。
第 1 章 她不信晏廷会在这样的大事……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格外迅疾,分明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可天际乌云蔓延,豆大的雨滴转眼间便砸了下来。
船板上的雨水如跳珠一般飞溅,洇湿了天青色的衣裙。云乔隔着大雨望了眼不远处的码头,这才在元瑛的催促下,拎着裙摆回船室内避雨。
“我看啊,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午后应当就停了。”元瑛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打趣道,“知你想着早日见夫婿,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云乔哭笑不得地横了她一眼,坐定后,仍旧隔着半敞的窗向外看去。
虽下着大雨,但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商船卸了一半的货堆在那里,正急急忙忙张罗着拿油布来遮盖。
更远处便看不真切了,鳞次栉比的屋舍与绣楼影影绰绰。
“话说回来,”元瑛轻轻地扣了扣桌案,又问道,“你可想好了怎么寻你那晏郎?”
提起这事,云乔神情中透出些无奈来,捧起茶盏道:“入京之后先打听看看。他既已考中,便算是在衙门留了名,左不过就是费些功夫的事,总能寻着的。”
说完,又自顾自地磨了磨牙:“到时候再跟他算账。”
云乔爹娘去得早,这些年来自己渐渐将生意做起来,又寻了晏廷这么个夫婿,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她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强求夫婿飞黄腾达,桂花镇的闲散日子就挺好的。
年初晏廷进京赶考前,两人说得好好的——
若是高中,无论是留京城也好、到别处赴任也罢,云乔都陪着他;若是意外落榜了也无妨,只管回家来,想做什么都随他。
可实际上,晏廷只在放榜后托人捎回来一封家书。信上虽说了自己考中,但并没提名次,也没提今后的安排,只说是让云乔安心在家中等些时日,等尘埃落定后再来接她。
这信实在不像是晏廷的风格,要知道他这人行事向来稳妥周到,少有这样语焉不详的时候。
云乔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明明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口吻,但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怪异,乃至催生出不少杂七杂八的揣测。
她信得过晏廷的人品与自己的眼光,倒不至于怀疑他是像话本中的那样,高中之后要当薄情负心汉。
但夫妻两年的直觉告诉她,这事上,晏廷八成是有事瞒了她。
恰逢元瑛从扬州回长安,顺道带了新的香料方子给她。云乔心念一动,加之还有旁的缘由,便随元瑛一道往长安来了。
晌午雨势渐收,但仍淅淅沥沥着,并没放晴的意思。
“一直在这里空耗着也不是个事,”元瑛掸了掸衣袖,同云乔商量道,“留吴叔他们在船上守着,雨停了再让人卸货,咱们先领着你妹子下船去,先四下逛逛也是好的。”
“好啊。”云乔立时应了下来,到内室去唤芊芊。
芊芊姓徐,是云乔姨母留下来的独女。
可偏徐家不做人,不知从何门道搭上了知府,竟想着让芊芊嫁过去给那个年纪能当她爹的知府大人当妾。
生母去得早,继母是促成此事的始作俑者,徐芊芊求救无门,最后只能趁着婆子们喝酒赌钱时,连夜逃到了临镇云乔这里来求救。
她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闺阁弱质女子,一路走过来狼狈不堪,脚都磨得不成样子了,血迹斑斑,形容更是狼狈至极。
云乔得知了来龙去脉后,气了好一阵。
她很清楚徐家一贯的行事作风,哪怕再怎么看不上那曾经的姨夫,但芊芊终归是姓徐,她一个外姓想要插手怕是不易。等到徐家找上门来讨人时,未必能护得住。
恰逢元瑛过来,云乔反复衡量之后,索性决定不同徐家撕扯,直接带着芊芊离了平城。
徐芊芊身体虚,上船之后犯晕,大半时间都在房中休息,没精打采的。直到随着云乔下了船,踩上结结实实的地面之后,终于算是好些了。
徐芊芊躲在云乔伞下,看了热闹的码头,望向那宽阔平坦的长街:“云姐,这就是长安啊……”
烟雨笼罩之下,一派繁花似锦气象。
云乔四下打量着,她虽早就听人提过京城的繁华与气派,但知道亲眼见着,方才体会到何谓“皇城”。
元瑛生在长安,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她不疾不徐地在前引路,同云乔她们讲着京城风物——
雨后天际隐约可见的山岳起伏,是浮云峰,其上有天下闻名的相国寺;城南的两座高楼叫做明月台,每年上元节时,帝后都会登明月台与民同乐;前边那雅致的铺面,是锦绣阁,高门女眷们的妆奁中,总要有几件她家的钗环首饰和胭脂水粉……
“这个我倒是早有耳闻。”云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锦绣阁的铺面,“也算是打过交道。”
元瑛知晓其中的内情,心照不宣地笑了声,又引着她往另一条街去:“这个呢,是如意客栈,也叫状元及第楼。”
“因这里曾出过本朝三位状元,十来位榜眼、探花,故而进京赶考的举子宁愿多花些银钱也要居住于此,算是博个 *** 头。”元瑛扬了扬下巴,同云乔笑道,“咱们在此处用个午饭,你也好趁机打听打听夫婿的下落。”
云乔在檐下侧身收起油纸伞来,道了声谢。
她很清楚,晏廷是从不信这些的。他这个人向来喜清净、不爱凑热闹,非但不会来这状元及第楼,八成还会避着。
但晏廷并未在信上提过自己在京城居于何处,偌大的长安也无从下手,只能先死马当活马医。
坐定后,元瑛轻车熟路地点了菜,云乔则先给了赏钱,而后向店小二打听起来。
这如意客栈的小二上道得很,一听人问起开春的科考,立时兴致勃勃道:“今科榜眼可是出在我们这里,喜报传来的那日,热闹得很……”
云乔耐着性子听他将自家夸了一番,附和了两句,方才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您只管问,”小二打包票道,“只要是在我们这里住过的、上了皇榜的举子,我都一清二楚。”
云乔报上了晏廷的名字,虽知道不大可能,但看向店小二的目光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些希冀。
她生了一副好相貌,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
雪肤乌发,唇若含丹,最出色还是当属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波盈盈,让人一见难忘。
店小二被她这目光看得愣了一瞬,到了嘴边的话磕绊了下,这才道:“这位晏公子,应当并不在我们客栈住。”
云乔眼睫微颤,因着早有预料,此时倒也说不上多失望,只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店小二挠了挠头,又说道:“兴许是我记岔了也说不准,您先用饭,我再帮您问问去。”
“那就有劳了。”云乔道了句谢,回过头对上徐芊芊忧心忡忡的目光,旋即笑道,“慢慢找就是,那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实在不行,花点银钱打点一下官府,也不难问出下落来。”
“你就不必为这事忧心了,只管好好吃好好玩,权当是来京城散心的。”
徐芊芊往她身边挪了挪,轻声道:“我都听云姐的。”
云乔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又偏过头去,同元瑛聊起生意上的事宜。
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停了下来,天际放晴,三人用过饭后,唤了小二来结账。那小二先是利落地结清了账,而后望向云乔,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乔眉尖微挑,笑道,“不管是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
店小二讪讪道:“我方才去问了旁人,又专程翻出先前掌柜让人眷写来的皇榜翻了翻……并没寻着那位晏公子的名字……”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晏廷不止是没在这客栈住过,甚至压根没有上过皇榜、没考中。
云乔愣在了那里。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信。
她不信晏廷会在这样的大事上面诓自己。
他那家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考中了,又岂会有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意外落榜了,他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扯谎。
一旁的元瑛皱了皱眉:“小哥,你莫不是看漏了?”
店小二也早有准备,将那装订好的册子递了过来:“若不然,您几位亲自看看?”
云乔咬了咬唇,果断接过册子来,坐定了,一页页翻看着。
这名册抄录得整整齐齐,特地用朱砂勾出了曾在这客栈住过的举子。
云乔从头翻到尾,竟当真没看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名姓,脸色都白了三分,白皙纤细的手紧紧地攥着。
此事于她,犹如当头棒喝。
事实摆在面前,她想不明白为何晏廷会扯谎诓她,茫然无措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担忧——晏廷如今在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也没料到竟会如此,元瑛与徐芊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寂静。
长街上却传来一阵马蹄声,似是有一众人打马而过。
“是那位新认祖归宗的五皇子,”门口的书生认了出来,语气中带了些微妙的不屑与些许艳羡,“啧,可真是威风啊。”
第 2 章 这位归来的五皇子,裴承思……
在来京城之前,云乔考虑过许多,却怎么也没能料到,要面对的是这种情形。
她垂眼看着那写满名姓的册子,久久未能说上话来。
“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隐情,”最后还是元瑛打破了这寂静,她压下对晏廷的不满,轻轻地拍了拍云乔的肩,“你先别慌,咱们想法子查一查……”
云乔回过神来,理了理那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起身道:“好。”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们心中都清楚,这事怕是不好办。唯一线索竟是假的,那晏廷是出了什么意外?更甚者,他如今可还在京城?
这想法才冒出来,便将云乔自己给惊着了。
若此事也有假,那想要寻他,当真算是大海捞针了。
云乔在掌心 *** 掐了一把,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将此事理出个可行的章程。
“他寒窗苦读数载,入京赶考总不是假的。既来了这京中,总要寻住处,”云乔回头看了眼那迎来送往的如意客栈,“大不了就将这京中的客栈挨个打听过去,我就不信半点消息都问不出。”
元瑛出主意道:“这每逢会试,京城各客栈都住满了考生,彼此之间往来交际、探讨学问,大都能叫上名姓来,相熟的更是知晓来自何地……多费些功夫,总能寻着。”
“我帮云姐一道找。”徐芊芊紧紧地跟在云乔身旁,攥着她的衣袖。
云乔回握住芊芊的手,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
她知道,芊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摊上这样的大事,心中怕是慌乱得很。
所以不管她心中再怎么没底,也不能自乱阵脚。
“这事急不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还是先去卸货、清点入库吧。”云乔同元瑛商议道,“等安置妥当了,我再将京城的客栈列个单子,逐个问过去。”
因晏廷在信上说得语焉不详,云乔这次过来,也就带了些银钱衣物和些许香料而已。那船上的货物大都是元瑛从南边采买回来的,云乔并不愿因着自己的问题耽搁了她的正事。
元瑛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这倒也无妨,吴伯他们都是做惯了这些事的老人,就算没我盯着,也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家仆急匆匆地跑来了。
元瑛噎了下,哭笑不得道:“这又是怎么了?”
家仆抹了把头上的汗,焦急道:“回小姐,咱家的货叫人给扣下了。”
元瑛脸色微变,加快脚步回码头去,向家仆道:“将事情细说明白了。”
“午后雨停了之后,吴伯便依着您的吩咐,让人卸货。可货才卸了一半,便有自称漕运司的人来,说是例行巡查。这事从前也是有的,吴伯由着他们开箱查验,可谁知他们却说咱家的货物有问题,将船和货都给扣下了……”
云乔快步跟上,听完元家家仆的回禀后,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她虽未曾来过京城,但这行商做生意与官府之间的事,总归也就那么几样,放诸五湖四海之内皆是大同小异。
元家商船上的货大都是些绫罗丝绸罢了,并不曾夹带什么违禁物,又能有什么问题?
借机将货给扣下,八成是想从中捞些油水罢了。
元瑛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冷笑了声,回过头与云乔嘲弄道:“看来,这漕运司是换人管了。年节时的礼白送,如今这是新官上任,要寻个由头找我家张手要钱呢。”
云乔生意刚有起色时,不晓得这世故道理,还曾为此吃过苦头。
到后来明白过来,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每年也得捏着鼻子给地方官送年礼、寿礼,省去麻烦。
各处人情世故相仿,只不过小城小镇的地方官胃口小些,而这京城的漕运司胃口大些。
但也没料到,这位上任的新官,胃口竟会这样大。
元瑛按着给从前那位的旧例,取了银票,让人拿信封装了送去。吴伯依言照办,往码头附近的漕运司去登门造访,许久之后方才回来,愁容满面的,袖中依旧拢着那信。
云乔看得眼皮一跳,不由得叹了口气。
方才元瑛拿银票时她已是看得肉疼,感慨京城不愧是京城,却没想到那么大一笔钱,竟还入不了这京官的眼。
元瑛也有些吃惊,随即又难免恼怒,气笑道:“这位新上任的漕运使是哪位?好大的胃口啊。”
“是宋家长房那位爷。”吴伯这一趟也没白跑,倒是打听到一些,“上月初调到了这漕运司来,听人说,立了新规矩……”
这新规矩,指的显然不是政绩,而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潜在规则。
元瑛是个直性子,向来不耐烦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她接手自家的生意,宁愿天南海北地跑,也不愿留在京中跟人打交道。
如今一回京就摊上这事,顿觉心浮气躁,不耐烦得很。
“先别忙着生气,”云乔看了眼天色,执着折扇替元瑛扇了扇风,问道,“你这船上的货,可是着急要用的?”
她话音里带着一贯的温和从容,清风徐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些烦躁。元瑛在心中将货单飞快地过了一遍,答道:“还好。也就有十来匹浮光纱,裁制衣裳要用到,需得月底交付出去。”
云乔算了算日子,松了口气。
“今日时辰已晚,再让人往漕运司去,怕是见不着这位宋大人了。”云乔同她分析道,“且这次再送礼,得算准了送才行。若是少了,怕是会认为你有意轻慢;若是咬咬牙多送了,今后就不好办了……”
毕竟,一旦开了先例,今后就都得依着这个数给了。
元瑛清楚这话没错,拧着眉,将心中的不耐按捺下去。
“那就先回家去,等这两日把漕运司的行事打听明白了,再做打算。”元瑛吩咐道,“留两个行事稳妥的,在船上好生看护着,有事随时传消息回家……”
叮嘱完,她便拉了把云乔的衣袖:“这些烦心事先放一放,快随我回家去吧。我娘一直很想见见你呢。”
云乔与元瑛是在四年前机缘巧合相识的。
那回是元瑛头一回出远门,在平城自信满满地谈了笔生意,结果险些中了人的圈套。若不是云乔提醒了一回,怕是要赔上不少银钱。
两人的性情很合彼此胃口,一见如故,自那时起便多了些生意上的往来。
原本还曾约了一道远游,可谁知云乔遇着了晏廷,而后就一门心思地栽了进去,相识不到一年就成了亲,再没提过出远门做生意的事。
为此,元瑛对晏廷算是颇有怨念,笑云乔“见色忘友”。
云乔则早就从元瑛口中得知了元家的情况。
元家二老是老来得女,唯有元瑛这么一个女儿,对她算得上是千依百顺,想做什么都由着她。
每逢年节,云乔都会记得给元家送份年礼,算不上多贵重,但都是她用心备下的。
及至到了元家,元夫人已经等候许久。
她已上了些年纪,鬓发斑白,眉眼与元瑛相仿,透着利落的英气,但通身气韵稳重许多。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元夫人亲昵地嗔了元瑛一句,目光随即落在了云乔身上,温声笑道,“这位就是云姑娘吧,瑛瑛说得不假,果然是个招人喜欢的美人。”
云乔上前见了礼,又同她介绍了芊芊:“我们姊妹初来京城,怕是要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了。”
“无妨无妨,我正嫌家中冷清呢。你留下来,也正好同瑛瑛做个伴,免得她总说京中的闺秀无趣,想着出远门。”元夫人调侃道。
云乔含笑应了。
府中早已将接风洗尘的晚膳备好,用饭时,不免提及了今日晚归的缘由。
“新上任的这位漕运使着实是贪得无厌,”元瑛提起此事便来气,恨恨道,“如今货物都还在他那里压着呢,也不知要多少‘赎身’钱。”
说完到底不甘,又生出点旁的心思来:“咱们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吗?”
元夫人对此倒是平静得很,同她分析道:“宋家倚仗的是平侯。自五皇子认祖归宗后,朝野动荡,牵连甚广,如今这水浑得很,别贸然掺和进去,就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又听元夫人提起这位五皇子,云乔不由得想起白日在如意客栈时,门外那阵迅疾的马蹄声,晃了晃神。
她从不关心什么朝局政斗,但这些日子以来,却听了不少与之相关的事情。尤其是前段日子,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议论这位归来的五皇子,裴承思。
提起这位皇子,就不得提当年宠冠六宫的韦贵妃。
传闻中的韦贵妃生性张扬,她在世之时,连皇后都得避让三分。
贵妃曾有过一个小皇子,襁褓之中便夭折了,圣上为此大怒,不管不顾地废黜了两个高位妃嫔,为此丧命的宫人更是不计其数。
而自那以后,宫中的几个孩子都没能保住,陆续没了。这些年,圣上膝下竟只有两位公主长大成人。
去年贵妃薨逝过世,圣上忧思过度抑郁成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满朝上下都在催着,尽快从宗族中挑选出色的子弟入主东宫。
可谁也没料到,开春后,竟凭空出现了一位流落民间的五皇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 3 章 冤家路窄
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晏廷的变故,云乔可以说得上是身心俱疲。但还是强撑了下来,直到用过晚饭,又将芊芊安置妥当,这才流露出倦意。
夜色渐浓,内室只留了一盏灯火。
云乔没精打采地趴在桌案前,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她回忆着晏廷让人捎带给她的那封信,再次试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因翻来覆去地看了不知多少遍,已经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了,但仍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不觉中,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随之而来的梦更是光怪陆离。
一时是她踩着薄雪到渡口送晏廷进京赶考,一时又是两人这些年相处的点点滴滴,甚至于莫名梦到了晏廷出事……
梦中,晏廷一言不发地在密林之中穿梭,似乎是在躲避追兵。
他肩上中了一箭,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洇出,月光洒在身上,唇上已经没了血色,眼眸却好似寒星,透着凌厉的狠意。
云乔从未见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神情,心急如焚地想要救他,可偏偏又无能为力。
蓦然惊醒时,天才刚蒙蒙亮。
云乔一阵心悸,抚着胸口顺了好一会儿气,才算是缓过来。
她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提了提神,扶着桌案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更衣梳洗。
清晨一打照面,元瑛瞥见她眼下那抹黛色,便知道是没歇好。偏这事也不好开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见着晏廷那厮,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这是我让人列的清单,京城的客栈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元瑛同她一道出门,宽慰道,“先让素禾陪着你们大致看看,等我忙过这两日,将货物从漕运司捞出来,再陪你一起细找。”
云乔接过那单子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只管忙去,不必为我分神。”
与元瑛分别后,云乔先细看了那单子上列的大大小小近十家的客栈,又问过素禾,决定先与芊芊到附近的悦来客栈去看看。
这悦来客栈也是京中有名的酒楼,好在时辰尚早,远不到晌午饭点,所以并没多少人。店中跑堂正聚在一处凑趣,见着有客上门,立时有人过来招待。
云乔在靠窗的隔间坐了,点了壶茶。
她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来,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向那小二道:“我想同你打听个人。”
店小二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碎银上,霎时明白过来,殷勤道:“您只管问。我若是听过,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初那会儿,贵店应该来了不少书生吧?”
“那是自然,”店小二随即笑道,“毕竟今年可是逢上会试,各地的举子都得进京赶考呢。”
云乔点点头,问道:“那贵店可曾住过一位姓晏的书生?又或者,你可曾听过?”
“这……”店小二被问得迟疑起来。
他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头绪,但显然又不舍得那碎银,不死心问道,“可还有旁的线索?”
“他相貌生得很好。”云乔说完,低头轻咳了声。
倒不是她自吹自擂,晏廷的样貌出众是公认的事,让人一眼见了便能记上许久。若不然,元瑛当初也不会笑她“见色忘友”。
店小二又想了会儿,追问道:“那您可有这位晏公子的画像?若是能让我看一眼,说不准能想起来。”
云乔摇了摇头。
她不擅笔墨。当初晏廷离家前,她倒是以分别太久为借口,让他留副了自画像当念想。晏廷起初被她这想法逗得哭笑不得,本不愿动笔,但禁不住她撒娇卖乖,最终还是同意了。
只是她大老远地往京城来时,未曾想过竟要这般大海捞针地找人,没将那画像带上。
店小二面露难色,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徐芊芊捧着茶盏开了口,小声道:“云姐若是要的话,我倒是可以试着画一幅。”
说完,又连忙补充道,“只是我许久未曾碰过画笔,做不到十分相象,也就七八分。”
芊芊少时是学过丹青的,云乔后知后觉地记起这回事,松了口气:“我也是糊涂了,一时竟没能想起来。”
“借一下贵店的纸笔,有劳了。”云乔将那碎银放在了桌边,“再要几碟你们这里的特色糕点。”
店小二见她这般上道,喜笑颜开地应下,照办去了。
画纸在桌案上铺开,云乔轻车熟路地研着墨,安慰明显紧张起来的芊芊:“不必紧张,大致画个模样出来就好,若是一时画不好,大不了回去之后慢慢改就是。”
徐芊芊轻轻揉搓着指节,应了声,这才蘸墨动笔。
云乔托腮看着,却听入门柜台处传来动静。她回过头看了眼,隔着垂下来的竹帘,只见原本松松垮垮的跑堂们都精神起来。
“今日是什么风,竟将冯管事给吹来了。”掌柜似是得了信,匆匆忙忙地从后院出来,向进门那男人奉承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知会一声就是,哪好劳动您亲自过来啊。”
那位大腹便便的冯管事背着手,先是将这客栈审视了一遭,才缓缓地开了口:“近来的生意可还好?”
云乔原本已经收回了目光,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又立时看了回去。
这拿腔作调的话音着实有特色,云乔眯了眯眼,透过竹帘的间隙打量着那管事,确准了自己的猜测——他就是曾经锦绣阁在平城那边的管事,冯泰。
当初因为生意上的争端,云乔与冯泰打过交道,后来就再没见过。着实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京城再遇着。
云乔侧了侧身,背对着柜台,打定主意不与冯泰碰面。就算是要离开,也得等他走了再说。
可冯管事却并没要走的意思,翻来覆去问了掌柜许多问题,竟又调出了这边的账本,要亲自查看。
徐芊芊一直聚精会神地画着,谨慎地勾完最后一笔,长出了一口气:“云姐你看,这能用吗?”
“当然。”云乔夸赞了句,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
徐芊芊揉着手腕,见她并无动作,疑惑道:“不要叫那小二来认认吗?”
“等管事走了再说。”云乔压低了声音,凑到芊芊耳边解释道,“我当年与他在平城为了抢生意起过争执,还是避着些好,免得被他认出来。”说着,推了碟糕点过去,“尝尝他家的莲花糕。”
三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吃着糕点,等到每样都尝过,冯管事才总算是视察完,舍得离开了。
云乔等他出门,立时挑开竹帘来,将店小二给招了来。
店小二搓着下巴,盯着画纸上的清俊男子看了会儿,惋惜道:“这位晏公子,我的确是未曾见过。”
云乔抿了抿唇,道了声:“好。”
她一早就知道这事不可能这么顺遂,短暂地失望了片刻,随即就又调整好状态,准备到下一家去。
云乔将画像好好收了起来,边往外走,边同素禾商议接下来要到何处去。却不妨冯泰不知为着何事,竟又杀了个回马枪,就这么在客栈门口撞上了。
云乔惊了一瞬,立时不着痕迹地垂下眼,侧身避让开来,快步往外走。
“等等!”冯管事忽而开了口,他错身拦住了云乔,半是诧异半是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是……平城那个死丫头!”
“死丫头”这几个字被他说得格外咬牙切齿,与平素里装腔作势的调调相差甚远。
云乔在心底暗叹了声“冤家路窄”,面上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感慨道:“真是巧了,竟在此处遇着冯管事。”
“是很巧。”冯泰冷笑了声,愣是将这话都说出了恨恨的架势。
就算是不清楚当年旧事的人,也能轻而易举瞧出两人的不对付。
“你这是将生意做到京城来了?”冯泰放缓了声音,意味深长道,“既是这般有缘,不如坐下来店里坐下来叙叙旧……”
云乔不用想就知道,这老东西肚子里没什么好水,不等他把话说完,一口回绝了:“也是不巧,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办,不便多留。改日,改日再叙。”
没等他再开口,拉了一把芊芊,离开了。
徐芊芊紧随其后,总觉得背后似是有人盯着一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正对上冯管事不怀好意的目光。她赶忙回过头,攥住了云乔的衣袖,轻声提醒道:“云姐,我看那冯管事是还记恨着你。”
“那老东西,本事嘛未必有多高,但心眼却是小得很。”云乔想起当年旧事,哼了声,“他那时想截我的生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我手里吃了个闷亏,说不准这些年都记恨着呢。”
若不然,也不至于才打了个照面,就立时认了出来。
“素禾,你可知道他是哪家的?”云乔饶有兴致问道,“这都能当上颐指气使的大管事,未免有些不大讲究吧?”
“是钱家的。”素禾顿了顿,同她细细解释道,“钱家是京城有名的富商,名下商铺繁多,最有名的便是锦绣阁,今日去的悦来酒楼也是他家的。至于这冯管事,他的小妹给钱家二爷当了妾室……”
其中的弯弯绕,也就不必详说了。
那般装腔作势,却不过是个靠女人裙带爬上来的。
云乔向来看不上这种人,也懒得多计较,嘲笑了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第 4 章 这就是长安啊
因在悦来酒楼耽搁了许久,云乔紧赶慢赶,最后也就又问了两家。结果也算不上意外,皆是说未曾见过晏廷。
出来时夕阳西斜,红霞在天际铺开。
炊烟袅袅升起,走在长街上,隐约能嗅到诱人的饭香,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归家。
可她的家离得太远,夫君也不知所踪。
“我这人运气向来一般,若是头一日就能寻着人,才叫稀奇。”云乔自嘲了句,将画像严丝合缝地折了起来,“横竖还有大半未曾去问过,明日再继续找吧。”
她向素禾道了声“辛苦”,又抬手扶了芊芊一把,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你不常出门,这么一日下来自然是不好受的。”
云乔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跑做生意,对此司空见惯。
可芊芊却很少出门,平日里只在家中做绣活,今日辗转几处,虽半句都未曾抱怨过,但步子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重了。
“不累的,”徐芊芊挺直了腰背,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强调道,“真的。”
元家的人虽好,但于她而言,终归是人生地不熟,哪怕是累些,也只想跟在云乔身边。
云乔看出芊芊的心思,笑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若不然,我可画不出他的肖像。”
她停下,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糖水分给芊芊和素禾,放慢了步子,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一整日满心都是寻人,直到这时,才分出些心思,来好好看看长安风物。
云乔没来过长安,在与晏廷成亲前,也从未想过要来长安。她生在平城的桂花镇,爹娘去后,靠自己摸爬滚打,将生意逐渐做了起来。她很喜欢那小镇,晏廷却不然。
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是长安,大都盼着金榜题名,有朝一日封侯拜相。
晏廷这样满身才学的人不会、也不该留在那小镇蹉跎岁月,所以云乔一早就做好了收拢转手生意的准备,随着他到别处去。
她曾问过晏廷,长安是什么样子?
晏廷只说自己少时来过,早就记不清了,等高中之后,再陪着她逛长安。
晏廷不喜欢提旧事,她便不曾多问,直到这时遍寻不着,才忽而意识到,自己对晏廷的了解仿佛太少了些。
原本甜滋滋的糖水也变得没那么可口。
才回到元家,云乔便遇着了气鼓鼓的元瑛。
“怎么,那宋大人还是不肯松口吗?”云乔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同宋家有什么过节?”
元瑛并不是那种小气的人,银钱打动不了,八成就是有私仇了。
“还真让你给猜对了。我今日来回跑了一日,才算是把这事给弄明白。”元瑛抬袖扇了扇风,提起这缘由来,又把自己给气笑了,“你猜怎么着?说是年前在锦绣阁,我抢了宋小姐看中的一支珊瑚钗。”
“就这?”云乔干巴巴地问了句,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这些年做生意,难伺候的人也见了不少,但委实没见过为了支珊瑚钗记恨这么久的。
“那珊瑚钗本就是我先看中的,但宋小姐娇贵惯了,我没双手奉上,就是看不起宋家。”
元瑛那时压根没料到,宋小姐会为着这么点事情,回去添油加醋;更没料到,这宋家大爷竟恰巧调到了漕运司,正正好管到了自家头上。
她早就忘了此事,乍听到珊瑚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桩事来。
云乔将事情理清楚后,便明白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叹一句“倒霉”。
向来民不与官争,元夫人昨夜也提了,眼下朝堂乱的很,最好不要掺和进去,这便是不愿辗转托关系的意思了。毕竟万一托的人出了事,牵连得多了,说不准也要被划进“同党”一列。
“宋家这意思,是要你带着珊瑚钗上门赔罪?”云乔说起来都觉着离谱,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这般计较?
“你这下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宁愿天南海北地跑,也不愿在京城同人打交道了。”元瑛冷着脸“哼”了声,满是嫌弃,“就因为皇城根下,这种人格外多。”
云乔的确是见识到了,感同身受道:“若换了我,也不愿过这种日子。”
“还有更为难的。你没见世家大族的闺秀们聚在一处时,那才叫难相处,每句话都得斟酌再三。”元瑛也不知是回忆起什么事情来,扶了扶额,“同这个亲近些,说不准就得罪了另一个。”
“说话都跟打机锋似的,乍一听没什么,实际上说不定正拿你当 *** 使,彼此间斗法呢。”
“可世家之间关系盘根错节,面上都是一派平和,谁知道她们背后跟谁好、跟谁恼啊?”
元瑛早就对此不满,借着这个由头一股脑抱怨出来,又同云乔咬耳朵:“早前,我爹还想过让我攀个门第高的,当个官夫人什么的。我硬着头皮混过一段日子,发觉自己实在是做不来,还是听我娘的,过两年招个上门女婿算了。”
云乔被她这话给逗笑了,笑完,又认真道:“这主意好。那日子,的确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过得来的。”
抱怨完,元瑛的心情总算好了些,支使侍女去将那珊瑚钗翻出来,准备明日捏着鼻子去宋家赔礼道歉,好歹先把自家的货物捞回来再说。
吩咐完,她又看向云乔,欲言又止。
“今日转了三家,没寻着人。”云乔看出她的心思来,无奈地笑了声,“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还好。再怎么样,也会好好地撑到寻着晏廷那日的。”
“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罚他。”元瑛忿忿不平。
云乔捏着那画像,失声笑道:“好,这回绝对不轻饶他。”
话虽这么说,但云乔自己也没想好,到时候能怎么罚晏廷?
晏廷是个温润的性子,做事稳妥周到,自打相识以来,两人就没起过争执。哪知会有这样的事?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将人找到了再说。
云乔头一日没乘车,是想着要去的客栈都在近处,要记一记附近的路径。但这日要去的客栈离元家都远了些,芊芊必然是跟不上的,便借用了马车。
元瑛仍旧是同她一道出门,满脸不情愿地上了往宋家去的马车。
“且忍一忍,”云乔同她摆了摆手,“晚些时候给你做菜。”
云乔的厨艺很好,各地的菜色都会一些,就算是家常菜,仿佛也比旁人做的要好吃。元瑛立时来了兴致,挑开车帘点菜:“我要荷叶鸡和酸梅羹!”
“好好好。”云乔应了下来,这才上了另一驾马车,依着昨日的法子去寻晏廷。
她这回问得要格外细些,可大半日下来,依旧没什么头绪。
清单上列出的客栈已经勾去了一多半,纵是再怎么想得开,云乔也不大能笑出来了。她看了眼天色,将到了嘴边的叹息咽回去,吩咐车夫掉头回府。
云乔上车之后,便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直到被芊芊唤醒。
“到了吗?”她声音有些哑,低低地咳了声。
芊芊摇了摇头,素禾则将车帘挑得更开了些,轻声道:“宋家出事了。”
云乔怔了下,随之向外看去,只见前边的宅邸竟然被一队披坚执锐的卫兵给围了,陆续有东西从中搬出。夕阳余晖为盔甲镀了一层血色,原本人来人往的长街此时无人敢通行,纷纷绕开。
“是瑛瑛提的那个宋家吗?”云乔原本的困意荡然无存。
素禾点点头:“是。”
云乔有些难以置信。
听过元瑛的讲述,宋家在她心里已经是蛮不讲理的恶霸,可眼下这架势,分明是待宰的羔羊。
她忽而想起元夫人那晚的话——自五皇子认祖归宗后,朝野动荡,牵连甚广,如今这水浑得很……
素禾刚吩咐车夫了绕道,却瞥见了从宋家出来那身影,惊诧道:“是姑娘!”
云乔被这声叫回神,又看过去,果然见着了元瑛。她吃了一惊,随即起身下车往近处去。
元瑛发现她之后,紧绷的神情总算放松些,拎着裙,一路小跑过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可曾为难你?”云乔扶着元瑛的手,仔细打量着,见她未曾受伤才放心些。
元瑛顺了顺气,半倚在她身上,有气无力地解释:“我一早来见宋姑娘,被她在待客厅晾了半晌,快晌午才算见着面。可话还没说几句,便有丫鬟急急忙忙来报,说是禁军奉命抄家来了……”
宋家的人自然一个都跑不了,就连元瑛,也被扣押了许久,直到弄清楚身份之后才放出来。
元瑛原本提起宋姑娘便恨得牙痒痒,可如今却是后怕:“她吓得昏了过去,也没法子请太医,嬷嬷又是掐人中又是拿药膏吊神,好不容易才救醒过来……”
云乔揽着她往外走,元瑛却道:“先不回家,你陪我走走吧。”
“好,”云乔看着此事都觉得骇人,更别说元瑛这个亲历的了。她抚了抚元瑛的背,轻声道,“我陪你到别处转转。”
直到另一条街,隔了许久,元瑛又忽而说了句:“那珊瑚钗我给了她,但她没拿住,碎了一地。”
明明前一刻还高高在上,压根不拿正眼看人,转瞬就成了罪臣之女,吓得半条命都没了。
也不知是该觉得解气,还是唏嘘。
云乔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笼着的画像,自语道:“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几人相顾无言。
忽而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昨日要寻的那位晏公子,我从旁人那里问出些消息来……”
云乔循声看去,是昨日悦来酒楼的店小二。
第 5 章 竟敢惊扰殿下车架
云乔心中杂七杂八的情绪,在听到晏廷消息的那一瞬悉数烟消云散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因为太过期待的缘故,眼神仿佛都更亮了些:“他在何处?”
“他、他……”店小二在她这目光的注视下竟结巴了,闭了闭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昨日您走后,我又帮着问了圈,可巧被常来店里喝茶的一书生听了去。他说,自己开春那会儿,曾结识了位来自平城的晏公子。不知可是您要寻的那位?”
云乔昨日并未同他提过自己的来处,听到“平城”二字后,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正是。”
“可算是问着消息了,”一旁的元瑛也高兴起来,催那店小二道,“那晏廷眼下在何处啊?”
“因拿不准他说的平城晏公子是不是夫人要找的人,我没多问,夫人若是想知道,可以直接同他打听。”店小二挠了挠头,“原本还发愁如何把这消息知会给你,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
云乔随即问道:“你可知那书生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店小二避开了云乔的目光:“他是我们酒楼的常客,姓田,在京中具体的住处我倒是未曾问过。夫人若是想寻他,大可以抽空到店里来坐坐,不难遇着的。”
“这样……”
“夫人可还有旁的要问?”
“没了。有劳你记挂着这事,若是寻着了人,届时再谢你。”云乔笑道。
店小二脸上的神情僵了下,讪讪地笑着:“我收了夫人的银子,应该的。”说完,便扭头走了。
云乔定定地看着,见他越走越快,眼皮莫名跳了下。
“都寻着晏廷的消息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元瑛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明所以问道。
“总觉他与昨日有些不大一样,”云乔揉了揉脸颊,长舒了口气,“明日看看再说吧。”
因惦记着晏廷的消息,第二日一早,云乔便早早地醒过来。但她并未因此停下原本的安排,趁着吃饭的时候,同芊芊提了自己的想法。
“让素禾陪着我,继续去剩下的三家客栈打听?”徐芊芊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意外地问道,“可昨晚不是已经得了姐夫的消息吗?云姐是觉着,那消息未必可靠吗?”
云乔未置可否,只道:“多留一条路总不坏。”
徐芊芊向来对云乔深信不疑,也没再多问,欣然应了下来。
用过饭后,徐芊芊带着前两日的画像,由素禾陪着乘车出门,而云乔则往悦来酒楼去等候那位田书生。
悦来酒楼离得并不算不远,云乔头一日来时便记牢了路,赶到时店中没什么客,她要等的人也还没到。云乔也没着急,依旧是点了茶和糕点,坐在窗边的位置看风景。
长街之上,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往来叫卖,不时也能见着富贵人家的宝马香车,俨然一派富贵气象。
而在田书生之前,云乔倒是先等来了个足以引起天下为之轰动的消息——
今日大朝会上,许久未曾亲政的圣上露了面,当堂让人宣了诏书,立五皇子裴承思为太子。
东宫太子之位空悬数年,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
这消息便如水入油锅,立时传开来。
往常的茶楼酒肆,有听说书听曲的、聊奇闻轶事的、暗地里议论朝局的,今日却是不约而同,皆在讨论这位新立的太子。
云乔百无聊赖地等着田书生,也连带着被灌了一耳朵新太子的事。
说来也是好笑,众人最后竟议论到太子妃的人选上。
有说太子这次得以认祖归宗,陈家在其中居功甚伟,八成早就已经定了下来太子妃的位置;也有说平侯家的独女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迟迟未曾定亲便是为了等储君定下……
云乔吃着糕点,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没料到这些书生看起来个个正经,聊起这事来竟也是热火朝天。
一直到午后,店小二方才卷了竹帘,同她道:“夫人,你要等的人来了。”
云乔拂去指尖的糕点碎屑,站起身来,与随着店小二过来的书生打了个照面。
田书生模样生得齐整,身着一袭月白广袖锦袍,长发半披半束,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算得上是位俊俏公子。但云乔看人喜欢先看眼。她从书生眼中看到惊讶与惊艳,也看出遮掩不去的轻浮。
云乔垂下眼睫,避开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见了一礼。
书生这才回过神来,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自报了家门,又道:“小二已经同我讲过了,你是要寻晏兄?”
“正是。”云乔请他落了座,“听说公子入京时曾与他打过交道,故而冒昧前来一问,您可知他眼下在何处?”
田仲玉却没答她这问题,而是先扫了眼桌案,向准备离开的店小二吩咐道:“换壶明井茶来,再添几碟糕点果脯。”
店小二低头应了声,匆匆离开了。
云乔对茶叶并没什么喜好,早年家中日子难过,都是直接喝白水或是泡自己炒的茶。她这个人与那些风雅的事物无缘,哪怕是后来生意做起来,手头宽裕了,也没怎么上过心。
非要说的话,她身边跟风雅沾边的,也就是晏廷这个人了。
她品不出茶叶口味上细微的差别,但很清楚它们的价钱。
田仲玉随便点的这壶明井茶,怕是都能花上二两银子了。
云乔自己是不舍得的,但旁人的银子爱怎么花怎么花,与她没什么干系,她只想快些问出晏廷的下落来。
田仲玉见云乔无动于衷,还当她是不清楚何谓明井茶,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这明井茶采自江南,色翠味醇,最好是以初冬藏的雪水来沏……”
他这副“博学多才”的模样,乍一看倒是挺能唬人。
可云乔是个不学无术的,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也压根没打算通。就算是晏廷来说教,她也得看着他的脸,才能勉强听下去。
因此,她心中并没产生半分钦佩,反而有些不耐烦起来。
但这事毕竟是她有求于人,云乔也只能忍了他这好为人师的毛病,维系着客套的笑意听着。
等到小二将那壶明井茶送来,田仲玉不疾不徐地沏了两盏新茶,推了一盏到云乔面前,这才总算是提起了晏廷:“我与晏兄是在文社 *** 上相识的,他那一首诗赋得艳惊四座,实在是叫人赞叹。”
云乔霎时打起精神来,又重提了方才问过的问题:“那你可知他现下在何处?”
“你尝尝这明井茶,”田仲玉随口劝了句,又若无其事道,“文社 *** 后,我与晏兄有过几次往来,还曾邀他到家中做客。可放榜之后,他似是因落榜而颓废,便再没应过我们的邀约。”
云乔只觉着口中的茶都苦涩起来,难以置信道:“怎会?”
“要我说,晏兄满腹经纶,此番名落孙山实属意外,下一科再考就是。”田仲玉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可他却是难以释怀……”
震惊过后,云乔不免生出些怀疑来。
田仲玉说的这话乍一听是合情合理,因落榜,所以对人避而不见,像是一些人会做出的事情。
可晏廷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向来坦坦荡荡,纵然是事败了,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躲藏。
无论眼前这人说得再怎么恳切,她都不信晏廷会这般行事。
云乔放下茶盏,直截了当问道:“也就是说,公子你也不清楚,晏廷如今在何处?”
田仲玉噎住了,这才发现,云乔那俏丽的脸上竟没什么悲意。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可以差仆从去挨个问问那些同晏兄打过交道的人,应当能问出他的行踪。”
“那就有劳了,”云乔蹭了蹭鼻尖,长叹了口气,“他何必如此呢?纵然是意外落榜,我也不会怪他,偏要躲起来避而不见,若是耽搁了病情可怎么才好。”
她低着头,敛眉垂眼,神情中透出些愁绪。
因着舟车劳顿又牵肠挂肚的缘故,原就清减了不少,如今看起来,更是透着股柔弱。
田仲玉看得心都软了,目光落在她那纤细修长的脖颈上,漫不经心道:“是啊。”
“他素来患有咳疾,每逢换季总要发作,隔三差五便要服药才好,”云乔抬眼看向他,低声道,“你同他往来交际,想必也是知道的……”
被她那双桃花眼觑着,田仲玉的话也不过脑子了,下意识地附和道:“确实如此。”
可下一刻,云乔脸上那点惹人怜爱的脆弱便烟消云散了。
她坐直了身体,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这人,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田仲玉被云乔这变脸给弄懵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云乔却懒得同他多言,刚想要起身,却被田仲玉抬手给拦住了:“你这是何意?”
“你说呢?”云乔莫名晃了晃神,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过来,她拍开田仲玉的手,冷笑道,“怎么,非得叫我当面戳破才好?”
田仲玉愣了愣,将方才的谈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总算是反应过来:“你诈我?”
“是吴泰那老东西让你来的吧?”半日功夫耗在了这里,云乔想明白背后的干系后,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前日冤家路窄,她在此处撞见吴泰,自己是过了就算了,可吴泰还记恨着当年抢生意的旧仇。吴泰是此间的管事,想要从店小二口中问出自己的来意并不难,而后就设了这么个圈套。
也难怪店小二的反应不大对,毕竟,他是受吴泰指使来引她入圈套的人。
“那老东西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聪明得很……”方才那股晕劲儿又上来了,云乔不由得拧起眉来。
被她戳破之后,田仲玉竟也没慌,反而不慌不忙地坐回了原位,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甚至还附和了句:“你说的倒也没错,吴管事的老毛病了。”
云乔的身体向来不错,并不会轻易头晕目眩,再加上田仲玉这反应,就算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你,”云乔看向桌上那盏茶,定了定神,“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能让你睡上一觉的好东西。”田仲玉轻挑地笑了起来,“我也觉得吴管事的主意不靠谱,所以,多加了道防范。”
云乔彻底变了脸色,她并没料到,竟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但她也知道这并不是质问斥责的时候,在舌尖上 *** 咬了下,起身要往外走。
那盏茶,她不过浅尝辄止,所以还能存着理智。
可田仲玉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按回了原位上,低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若真是闹起来,我倒是无妨,你的名声可就别想要了。若是传开,你那不知何处去了的夫君怕是更要躲着……”
他威胁的话还没说完,便听着了一声脆响,面前的茶盏被云乔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那壶名贵的明井茶也被扫落在地。
这动静着实大了些,店中的客人纷纷循声看了过来,虽隔着竹帘看不真切,但田仲玉仍旧吃了一惊,没想到云乔竟敢如此。
他行事风流,这些年连哄带胁迫,屡次得手,这还是头一回遇着这样行事果断的刺头。
见云乔自顾自地往外走,田仲玉还想拦,却只觉腕上一疼,鲜红的血霎时涌了出来——云乔竟趁他晃神之时,藏了片碎瓷。
不明所以的跑堂急急忙忙赶来,正撞见着挑了竹帘出来的云乔,瞥见地上一片狼藉,碎瓷之间茶水混着鲜血,吓得没能说得上话。
云乔却是谁都不敢信了,生怕眼前这人也是吴泰与田仲玉的同谋,收紧手,一言不发出了门。
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手心,虽疼,但格外提神。
宽阔的长街上人来人往,是长安一贯的繁闹。她加快脚步,想要快些回元府去,等清醒过来再同吴、田二人清算。一抬眼,却发现迎面有马车驶来。
旁人早就纷纷避让开来,她反应慢了些,避让不及,被带得跌倒在地。
半侧身子都麻了,睁开眼,车轮已是近在咫尺。
若是再不巧些,说不准就血溅三尺了。
恍惚中,只听那车夫又是惊骇又是恼怒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惊扰殿下车架!”
第 6 章 您若怜她,锦衣玉食地养着……
尘土扑面而来,呛得云乔有些喘不过气。
跌倒时,手腕被地面蹭破了一层皮,正在往外洇血,掌心被瓷片划得鲜血淋漓,血腥气混着尘土,让人几欲作呕。
但也多亏这分外折磨人的疼痛,才让她还存着些清醒,没被 *** 给放倒。
车夫怒斥的话传到耳中,云乔怔了下,意识到自己这是冲撞了贵人。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尚没想明白车中坐的究竟是何人,但还是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匍匐在侧。
京城的达官贵人太多了,哪个都不是她能得罪的。
车夫是又后怕又愤怒,正想要一鞭子甩过去,却听车内传来一声淡淡的:“罢了。”
云乔愣了下,疑心自己是出现了幻觉,若不然怎会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只是比她记忆中晏廷的声音要低沉些,也要更冷些。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华贵精致的马车。
一侧的窗帘恰被挑开,露面的是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但与晏廷相去甚远,云乔不可以避免地露出失望的神色,随即又觉着自己怕是真神志不清了。
若不然,怎会单凭一道声音,便疑心车中之人是晏廷呢?方才那车夫怒斥时,称呼的是“殿下”。
这与晏廷可是半点都不沾边。
她如今满身狼藉,天青色的衣裙上染着斑斑血迹与尘土,脸颊也蹭出了几道血痕,桃花眼中盈着些水汽,仿佛下一刻就能落下泪来。
陈景并不知她心中的大起大落,只当是被吓的,摇头笑了声,吩咐道:“带她到医馆去看看,这时节,别闹出事端。”
说完便不再理会,放了帘子,回头看向闭目养神的裴承思。
今晨的大朝会上正式册立了太子,尘埃落定,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裴承思却并因此志得意满。短短数月间,他变得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当初将他寻回的陈景,有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册立大典在月底,届时殿下便可入主东宫。”陈景顿了顿,终于还是提了彼此间一直刻意回避的事,“眼下朝野上下,怕是有不少人在盯着太子妃的位置,兹事体大,殿下可有决断?”
裴承思听了这话后,抬眼看向他:“此事,少傅如何看?”
“臣与殿下之间,便不兜圈子了。”陈景不躲不避地回看,坦然道,“近来尘嚣四起,不少人都说我陈家扶持殿下,想着让自家女儿再占后位。”
“可陈家女儿中适龄者仅有一人,她又有先天不足之症,只宜嫁个闲散人家好生将养,难当大任。”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陈家无意于此。
“我未曾信过那些闲言碎语,少傅不必介怀。”裴承思撑着额,目光落在虚空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忽而开口道,“少傅清楚我的来历,想必也知道,我在民间时曾结过亲。”
陈景自然是知道的,也没故作惊讶地否认。
他当初会找上裴承思,便是早就将这些年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知道他这些年来辗转,最后在平城娶了个寻常出身的姑娘。
陈景对此没什么兴趣,也未曾多想。毕竟谁都知道,那样出身的女子当个东宫侍妾都勉强,若是太子念旧,倒是可以封个侧妃,也算是全了情分一场。
“我会遣人去平城将她接来,”裴承思道,“她是我拜了天地的结发妻。”
饶是陈景这样见多识广的,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后,也险些失态。
“这,”陈景原本是打定了避嫌的主意,在太子妃之事上不过多参与,万万没想到裴承思竟打了这么个主意,终归还是没忍住劝道,“以那位的出身,只怕满朝上下,都会力阻此事。”
“更何况……”
更何况,世家大族之前,大都是以姻亲作为利益交换,将彼此绑在一处。寻个出身高贵的太子妃,能趁机收拢势力,省去不少麻烦。
若执意立个平民女子为太子妃,将来再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朝臣怕是要闹翻了天。
裴承思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却依旧道:“若非是她,我兴许撑不到今日。”
“她与殿下相识于微末,多年来自是有感情,可您应当也明白,坐上太子之位,要考虑的便不止是感情了。”陈景并不与他正面起冲突,换了个法子劝,“更何况太子妃的职责,也并不是寻常人能担得起的,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好事,说不准会是折磨。”
“您若怜她,锦衣玉食地养着,岂不更好?”
裴承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沉默下来,直到马车在府门停下,方才道:“此事先放着,等她来京之后再议。”
陈景看出他态度的松动来,不动声色道:“是。”
云乔醒过来已是暮色四合,她瞥见窗外昏暗的天色,只觉得头疼欲裂,咬唇吞了下去,打量着这全然陌生的地方。
一妇人挑开门帘,端了盆水进来,见她睁眼之后笑道:“可算是醒了。”
“我这是在何处?”云乔扶了扶额,见着手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纱布,这才想起在悦来楼的事情,心中霎时恼怒起来。
“送你来的那侍卫说,你冲撞了贵人的马车,好在贵人没同你计较,还吩咐将你送来医馆。”那妇人在她身侧坐了,拉过手腕来诊了诊脉,颔首道,“好了。”
经人这么一提醒,云乔想起后来的事,那时她迷迷糊糊,只存了些零星的记忆。
“你中的那 *** 性烈,能让人昏睡上一整日,好在分量不重。”妇人虚指了下她的掌心,感慨道,“也亏得你能对自己下这般狠手。”清理伤口时,甚至还剔出些细小的碎瓷,看得人触目惊心。
手稍一张合,便有刺骨的痛传来,云乔倒抽了口凉气,边下床边同那妇人道了谢,离了医馆。
伤口虽已处理好,可衣裙上的血迹还留了,摔倒时还勾破了裙摆,依旧狼狈得很。脚踝仿佛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不大利落,一路回到元家,惹来不少指指点点。
元瑛一见她这模样便慌了神:“怎么弄成这样?谁干的?”
云乔口干舌燥,瞥见桌上的茶水,却不免有些杯弓蛇影,定了定神后才喝了半盏,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同元瑛讲了一遍,叹道:“也是我疏忽,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怎么能怪你?你这是关心则乱,惦记着晏廷的消息。”元瑛听得又急又气,“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任是谁也不好防备。”
“至于后来冲撞贵人马车的事,算我背运。”云乔回想着自己迷迷糊糊看见的那张脸,以及那与晏廷有几分相仿的声音,兀自出神。
“这算得上是好运了,”元瑛看着她脸颊的擦伤,叹了口气,“这位竟还让人送你去医馆,若是换了那种骄纵的,说不准还要罚你。”
早前贵妃在时,韦家势大,行事个个都骄纵蛮横得很,就曾闹出过当街鞭打责罚平民的事,将人打得半条命都没了。
“是吗?”云乔苦中作乐地笑了声,“那我也是命大。”
正说着,外出寻人的徐芊芊与素禾也回来了,带回了雪上加霜的坏消息——她们拿着画像问遍了剩下的客栈,仍旧是一无所获。
云乔低头沉默着,元瑛却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这样?他真的来了长安吗?”
她现在对晏廷的怨气大得很,尤其是看着云乔这遍体鳞伤的模样,恨不得指着晏廷的鼻子骂一顿才好。只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压根见不着人,这点怨气也就无从发泄。
云乔也在想这个问题。
晏廷信上提到的“中榜”是假的,那其他的事情呢?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她凭什么这般笃定呢?
可她若是不信,又该怎么办呢?
茫茫人海,该到何处将她这杳无音讯的夫君给找出来?
想着想着,头又开始疼起来,云乔也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那 *** 的后遗症,还是纯粹因为晏廷。
“先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好好休息,把伤养好了再说。”元瑛抚着她的背,绞尽脑汁寻着安慰的由头,“再有,晏廷不是在信上说了吗,等他将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去接你。你就不要费神了,大不了等他寻你就是。”
在来之前,云乔专程托了信得过的邻家,留了口信,晏廷不难得知她是随着元瑛往京城来了。
这也是以防万一错过。
云乔如今是什么都不敢信了,可到这般地步,也没旁的法子。
她不愿元瑛为自己担忧,勉强露出个笑来,点头道:“是了,他总要寻我的……我不费这个心了,让他自己折腾去,哪怕是多费些功夫也是活该。”
她是真觉着倦了,纵然在那 *** 的药效下已经睡了小半日,眼下还是觉着困。
“瑛瑛,帮我打听一下,那田仲玉是什么来头吧。”云乔看着盏中浅淡的茶水,回想起白日里那杯明井茶,只觉得恶心。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同元瑛道,“吴泰是个小肚鸡肠的,田仲玉这般行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算我想息事宁人,他们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还是先摸清底细,知己知彼,才能有所防备。”
她为了逃脱,用藏着的碎瓷在田仲玉小臂上划了一道,就那溢出的鲜血来看,伤势不轻。狗急了尚会跳墙,更别说田仲玉这种小人了。
元瑛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纵然你不提,我也会让人去查的。”
第 7 章 原来恶人真的可以恬不知耻……
云乔昏昏沉沉睡了许久,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元瑛特地请了大夫来为她诊治换药。头一日包扎伤口时,云乔尚在昏迷之中,到如今亲眼见着手上的伤,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那时已有些神志不清,只想让自己提神,压根没意识到下了这么重的手。
元瑛更是看得脸都白了,心疼道:“怪不得你裙上染了那么大一片血迹。”
说着,支使素禾去吩咐厨房,多做些补血的膳食来。
大夫为云乔换了药,又看了她手腕和脸颊的擦伤,专程叮嘱了要忌口的饮食,指着她手上那伤道:“等伤口愈合后,再寻些上好的舒痕药吧,若不然,怕是会留疤。”
云乔对此倒是不甚在意,毕竟这伤在掌心,又不是破了相。
“我娘那里存了伤药,据说是宫中流传出来的方子,专治伤疤。”元瑛起身送那大夫,顺道往正院去讨药。
屋中只留了芊芊。
她虽什么都没说,但眼底泛红,眼皮也肿着,显然是背地里哭过的。
“我没什么大碍。”云乔用那只完好的手摸了摸她鬓发,柔声道,“这伤也就是看着吓人,实则不算什么,过几日就好了。”
芊芊却摇了摇头,内疚道:“若不是为了帮我,咱们就不用大老远躲到京城来,云姐你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哪有这样算的?”云乔摇头笑了声,“该怪的是坏透了的始作俑者。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胡乱迁怒的人,你不必为此自责。”
“更何况,这事归根结底,还是我当年与吴泰结下的仇怨。”
云乔自问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但吴泰将事情做到这地步,她也不可能以德报怨。可这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报的,只好暂时记下,等将利害关系理明白了再说。
至于田仲玉,不出两日,元瑛也将他的出身来历给打听清楚了。
“是京兆府尹的妻弟。”元瑛凑近了看她脸颊的伤,沾了点祛疤的药膏,点涂着,“他原本一直在书院拘着,是年前才回了京,不知怎么跟吴泰混在了一处。为人孟浪好色,出入秦楼楚馆是常事,听人说,还曾用龌蹉手段强占民女……”
至于这龌蹉手段,云乔已然见识过了。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靠着裙带关系得势的下三滥货色,竟也会抱团。”云乔垂眼看着缠了纱布的手,轻轻动了下手指,依旧牵动了伤口,细微的疼痛蔓延开来。
可无论她再怎么看不上这种货色,也不得不承认,事情愈发难办起来。
妻弟是这副模样,若说京兆府尹一点不知,云乔压根不信。向来民不与官争,何况她那点人脉都留在了平城,在京城这边一举一动,都可能会牵连到元家。
所以不能贸然行事。
“我娘说,太子入主东宫后,朝堂还会来一轮大换血。”元瑛心中虽也忿忿不平,但一样无计可施,只勉强寻个理由自我宽慰,“届时说不准就将他们给撤职了。”
这世道,许多时候其实是没什么公道可言的,看的是谁权势高、谁银钱多。而受的委屈也不见得能伸张,打落了牙活血咽是常有的事。
云乔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在来了京城之后更是深有体会,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些挫败感来。
“我现在愈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往外跑了,”云乔幽幽地同元瑛感慨道,“我也不怎么喜欢长安。”叹完,又问起扣押货物的事。
元瑛愈发愁了:“这事也算我背运……”
宋家被抄家后,漕运司的官职便空了下来,但还没调人过来添缺,不少事情都因此搁置下来。元家的货物也就这么被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两人各有各的愁处,元瑛抱怨了几句后,打起精神道:“今日天气不错,走,我领你去园子里听戏。”
元瑛说的这院子,叫做畅音园,京中有名的戏园子。
据说这园子的主人曾是宫中教坊司的老人,这些年来见多识广,经她手排出来的戏、歌舞都格外好看,很快就会在京中传开来,甚至各地都有效仿者。
云乔在平城时曾看过仿畅音园的戏班子,往京城来的路上,还曾同元瑛说要看看原版。奈何打从踏进长安起,麻烦事就没停过,自然也就未曾再想起过这桩事。
直到被元瑛半拉半拐了来,才总算是见识了一番。
可说来也是不巧,畅音园午后演的这出戏,是近来新排的本子。
讲的是书生高中状元郎之后,被公主看中,因贪慕权势富贵,抛弃了自己家乡的原配妻女,当上了风光无限的驸马。
原配夫人历经重重磨难,躲过追杀,带着女儿进京来告御状……
这其实算是戏本、话本的套路,可偏偏逢上晏廷莫名其妙杳无音讯,就很难让人不多想。
这戏让元瑛看得分外膈应,也怕勾得云乔胡思乱想,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她那边瞟,打量她的神色。
好在云乔并没什么反应。
她只托腮看着戏台,半晌后,偏过头来感叹了句:“这琼娘也太执着了。”
元瑛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若换了我,兴许没这种韧性,八成也做不到这么千难万险地上京告御状……”云乔不甚在意道,“就只当他死了。”
元瑛听得眉心一跳,忍不住看了眼,见云乔的确只是随口评一句这戏,而非是意有所指,才算是放下心来。
她与晏廷之间没什么交情,也就是几面之缘。但想来他也并不是这种背信弃义之人。
中场时,云乔起身舒展筋骨。
她坐的位置临近扶梯,一仰头,恰见着个身穿粉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下楼。
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杏眼圆圆的,看起来分外可爱。只是她倒像是在躲什么人似的,一边猫着身子,一边忍不住回头看。
眼见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来,云乔看得忍不住笑起来,可转眼间,竟出了变故。
小姑娘回头看人时,正撞上了戏园子里端茶送水的小厮。她身量小,那小厮竟也没留意到,踉跄了一步,茶水随之溅了出来。
好在云乔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将人揽在怀中,侧身替她挡住了溅出的热茶。
虽不是刚沏出来的滚水,但云乔仍旧觉着背上泛起大片的疼来,有几滴茶水溅到了小姑娘脖颈上,如雪一般的娇嫩肌肤立时红了。
云乔闷声忍了下来,可小姑娘却是立时哭了出来,也不知究竟是吓得还是疼得。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云乔咬着唇,轻轻地拍了拍怀中那姑娘的背,低声安抚道:“别怕,是烫着哪儿了吗?”
“阿乔!”一旁的元瑛立时跳了起来,看着云乔湿透了的脊背,手足无措,“你怎么样?”
云乔将小姑娘松开,眉头紧皱,嘴上却说着:“还成。”
那砸了茶壶的小厮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赔礼道歉。
而楼下的动静也引来了人,一妇人三步并做两步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将那姑娘抱了起来,颤声道:“姑娘伤着哪儿了?好好的,您怎么就自己下楼来了……”
紧随其后的,还有两个模样俊俏的侍女。立时便拥着那姑娘离开,忙不迭地请大夫去了。
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大半茶水都泼到你身上了,她们倒是急得不行!”元瑛小心翼翼地扶着云乔,想看她背上的伤,可在这戏园子里终究不便,只能按捺下来。
“小姑娘家生得娇嫩,自小没受过苦,怕是都吓懵了。我倒是没什么,不是滚水……”云乔说到一半,停下来喘了口气,额头上已经出了层细汗。
元瑛也顾不上同那小厮计较,当即扶着云乔往外走,低声道:“马车上放了常用的药,我看看你的伤,帮你上药。”
云乔点了点头,自嘲道:“你说,我是不是跟京城犯冲啊?怎么自打来了这里,就没一日舒坦的?”
手上的伤还没好,想着出门看个戏消遣,结果又遇上这样的事。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回府,回府,”元瑛连声道,“回去好好歇着,再不出门了。”
云乔笑了声:“都到了这般田地,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老人们常说“怕什么来什么”,云乔从没放心上,说话也向来不讲究什么忌讳。可才出畅音园,迎面便遇着了几位官差。
元瑛压根没往云乔身上想过,想着避开,却被领头那人伸手给拦了。
“官爷这是何意?”元瑛拧起了眉,不明所以道。
“云、乔,是吧?”官差的目光落在了云乔身上,“有人告你行凶伤人,偷窃财物,随我们走一趟吧。”
云乔愣了一刻,立时反应过来其中的缘由。
背上还在隐隐作痛,对面这几个人高马大的官差,她竟未感到惶恐或是害怕,只是莫名有些好笑。
原来境况真的可以更糟。
原来恶人真的可以恬不知耻地先告状。
第 8 章 你的夫婿呢?他怎么不来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元瑛怔了下,随即也反应过来是田仲玉在背后作梗。
“这分明是血口喷人!”元瑛一时间没能压住心中的怒气,还是被素禾扯了衣袖之后,方才勉强放缓了语调,同那官差分辩道,“就算是京兆府,也不能无凭无据拿人吧?”
官差不屑道:“你又怎知我们无凭据?”
“那你倒是……”元瑛还想再争,却被云乔给按了下来。对上云乔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目光后,她也霎时清醒过来。也是,争辩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田仲玉那伤实实在在,至于“偷窃财物”一说,他信口胡诌,她们也无从反驳。毕竟,没做过的事情要怎么证明?
归根结底,这事是由京兆府尹判别,他摆明了要袒护妻弟,如今说再多也没用。
云乔注定是要走这么一趟,躲不过去的。
元瑛攥着云乔的手,闷声道:“既是如此,那我陪你过去。”
“怎么,你要去牢中陪她?”那官差嗤笑道。
云乔定定地看着他:“就算是要定罪,也得先对簿公堂吧?还是说京中的律条与别处不同,尚未定罪,便要关押牢中?”
官差不急不忙道:“你重伤了田公子,自然是要等到他痊愈之后,再同你上公堂。至于这先关押牢中……是怕你畏罪 *** 。”
这话强词夺理,却偏偏说得理直气壮。
田仲玉不过是小臂被瓷片划了一道,再怎么严重,也不会是上不了公堂的重伤。而云乔今日还在听戏,哪有半点“畏罪 *** ”的意思?
可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全凭一张嘴罢了。
元瑛定了定神,吩咐素禾快些去马车上取伤药来,自己则从袖中摸出张银票,不着痕迹地给了为首那官差:“方才是我失态了,官爷见谅。只是我云姐身上有伤,还请稍加通融通融……”
官差余光瞥了眼银票的面额,脸上随即露出笑来,但嘴上还是催道:“快些,别耽搁了时辰。”
等素禾将伤药取来,元瑛尽数塞给了云乔,在她耳边道:“牢中的日子必定不好过,你撑一撑,我会想法子尽快救你出来的。”
云乔动了动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毕竟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像是强颜欢笑,最后只低声道:“那就劳你费心了。”
“说完快走。”官差不耐烦地催促。
云乔松开元瑛的手,理了理鬓发,转身跟上了官差,随着他们往京兆府去。
为首的官差叫高来庆,是京兆府尹的心腹,与田仲玉也有些交情。故而那些不大好过明路的事情,都是由他来负责料理。
他一路打量着云乔,见她这么个弱女子竟没抹眼泪,脸上甚至没什么慌乱的神色,心中也觉得稀奇。快到府衙时,随口问了句:“你知道牢中是什么模样吗?”
云乔想了想:“知道。”
她少时,曾经随人到牢中探望过一位邻家长辈,见识过里边的情形。回来之后,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如今再想,甚至还能隐约记起其中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高来庆原本当她是不知事态严重,所以才能这般平静,听了这回答后,愈发惊讶起来:“你不怕?”
“若是怕,就能放了我吗?”云乔反问道。
高来庆愣了下,摇头笑了起来:“那还真不能。”笑完,他又问道,“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做什么非要得罪田公子?”
云乔瞥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若不是田仲玉先来招惹,给她下药,她又怎会贸然动手?这事从头到尾都由不得她,若要不“得罪”田仲玉,就得忍气吞声由他肆意妄为。哪怕是重来一回,她依旧选择来坐这个牢,也断然不会放下那瓷片。
她相貌姝丽,如今冷着脸也不招人厌恶,倒是透着些别样的冷艳。
高来庆看在眼中,心中愈发明白田仲玉为何要下这个手,哪怕是受了伤,依旧不依不饶的。
才一进大门,血腥味混着腥臭扑面而来,云乔按了按胸口,将作呕的反应压了回去。
高来庆顿了顿,领着她一路往里走,七拐八绕的,到了最里边的一间牢房。
云乔始终垂眼看着地面,但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些让人不适的情形,尤其是刑室,地面仿佛已经凝了厚厚的血垢,看得人头晕目眩。
“就在这里呆着吧,”高来庆锁上牢门,意味深长道,“你若是识相些,便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云乔一言不发,只打量着这牢房。
牢中无窗,但兴许是年久失修,屋顶透出些许日光来,勉强能看清。
地上一层茅草,泛着潮,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无床榻,角落处扔着不知何时留下的一条破被,就算是歇息之处了。
面对这样的环境,云乔只觉着无从下脚,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坐下歇歇吧,”喑哑的声音传来,“除非你能十天半月地站下去,不然,就别嫌弃了。”
云乔循声看去,是隔壁牢房关着的囚犯,听声音,是个女人。那人缩在角落里,一直未曾动弹,以至于她竟没能留意到。
“好。”她应了声,拖着那破被靠着与邻牢的木栏坐下,想同那女人聊上几句,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更合适。
最后还是那人先开了口:“你是得罪了谁,被送进来的?”
云乔抱膝坐着:“你怎知我不是犯了事呢?”
“你可曾见过那些作奸犯科之徒?他们可不会像你这般……”女人话没说完,便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云乔贴得近了些,嗅到淡淡的血腥气,立时问道:“你是不是受了伤?我带了些药……”
“你自己留着用吧,”女人喘了口气,“我用不着了。”
说完翻了个身,再没声响,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了。
云乔将元瑛塞给她的药翻出来,有治她手上伤口的,也有缓解烫伤的,还有提神吊命的老参丹。
在戏园子里被溅了茶水后,只简单打理了衣裙,添了件外衫,还没得及上药。如今背上隐隐作痛,也不知究竟怎样了。云乔解下外衫,隔着纱衣摸了下,随即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再碰。
她生吞了颗参丹,苦意在唇舌间蔓延开来,抱膝坐在那里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阵脚步声。
云乔并没动弹,一直到那人在她这间牢门前停下,这才抬头看了过去。
是田仲玉。
他小臂上缠着层层绷带,居高临下地看着云乔,带着得意之色。
云乔却只觉得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随即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脏了眼。
田仲玉变了脸色。
他从前也曾用过这样的法子,那姑娘被关押之后,吓得六神无主,他再趁机软硬兼施,没费什么功夫就得手了。
云乔这反应……兴许就如高来庆方才所说,他来得太早了。
这样的硬骨头,并不是轻而易举能啃下的,得熬一熬才行。
“吴管事同我讲过你们在平城抢生意的事,”田仲玉走近了些,将手指上勾着的牢门钥匙给云乔看,不疾不徐道,“我承认你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可,这里是京城。”
“那点小聪明救不了你,甚至会害了你。”
权势的压制之下,若是没个好运气,是难翻身的。
云乔不是不明白这道理,但对着田仲玉这洋洋自得的模样,却是半句暂时服软的话都难说出来。
“你也别指望元家捞你出去,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商贾,只要我咬死了不松口,能如何?”田仲玉将声音放低了些,诱哄道,“你又何必非要同我作对呢?服个软,将我给哄高兴了,我非但不会为难,还能帮你……”
云乔忍着恶心强调道:“我已婚嫁。”
纵然是尚未婚配,她也看不上这种下作的小人。
“那你的夫婿呢?他怎么不来救你?”田仲玉嘲笑了句,随即又道,“此事只要你我不说,谁又知道呢?”
云乔打断了他恬不知耻的发言:“若我就是不从,你又待如何?将我关在这牢中关一辈子不成?”
“这里的环境你也看了,以为自己能在里面安然无恙地过多久?”田仲玉半蹲下身,直视着她,低声威胁道,“你这样柔弱的身子骨,挨上几十板子,怕是命都要没了吧。”
“京兆府尹就由着你这般肆意妄为?”云乔冷声道,“就当真不怕东窗事发?”
“姐夫事务繁忙,可没那么多功夫管这种小事。实话同你说了吧,你这样的人,在京城便如同虫子,”田仲玉似笑非笑,话音里透着些阴森,“纵然是一脚踩死了,也翻不出什么波澜来。”
“所以我劝你,最好是识时务点。”
“从了我,立时就放你出去,锦衣玉食地养着;若不然,就在这牢中等死吧。”
田仲玉说完又等了片刻,见云乔始终沉默着,冷笑了声,拂袖离开。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离,云乔方才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背随之垮了,神情难得露出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到了晚间,原本从屋顶透下的日光逐渐消失。
牢房陷入一片黑暗。
第 9 章 你方才说,那云姑娘叫什么……
入夏之后,天一日日炎热起来。
元瑛心中更是浮躁,被晾在这待客厅许久,她原就不多的耐性几乎要被耗尽,若不是为了云乔,怕是早已拂袖离开。
自在畅音园外出事后,她辗转托人,想要将云乔给救出来,却都是徒劳无功。最后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带了银钱与重礼来拜访京兆府尹夫人,也就是田仲玉的长姐。
直到午后,田氏才总算是露面。
她一早就知道元瑛的来意,却明知故问道:“元姑娘特地到府上来,是为着何事啊?”
元瑛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心平气和地开口:“是为了我那姐妹,云乔。夫人应当也知道,她前几日同田公子起了争执,失手伤了人……”
这件事分明是因田仲玉而起,如今却要将错处揽到云乔身上,实在是让人意难平。
元瑛硬着头皮说完,令素禾将礼单呈上,强撑着笑意:“她身体不好,怕是受不住牢里的苦,还望夫人海涵,高抬贵手。”
“你说她失手伤人?”田氏接过那礼单,并没看,而是同元瑛分辩道,“仲玉手臂上那伤,看得人触目惊心,听他说包扎前鲜血淋漓的……可不像是失手误伤啊。
元瑛端详着她的神情,试探问道:“田公子可同您讲了那日的来龙去脉?”
“略提了几句,”田氏提起此事来并没半点心虚,话里话外皆是责怪云乔的意思,“他这个人性子直,有时行事是莽撞了些,可再怎么说也不能下那样的狠手。那可是他提笔写字的手,若是伤筋动骨,岂不是耽搁一辈子?”
元瑛险些气笑了。
就田仲玉那行事,还提什么读书写字?难不成还指望能考个功名吗?
元瑛倒是有心将这事给争辩清楚,但眼下云乔还在牢中压着,以田氏这偏袒架势,就算是把事情全部挑破,说不准也只会让她恼羞成怒,适得其反。所以只能将忍耐下来,再三致歉。
田氏翻看着那礼单,悠悠开口道:“你先回吧。我会劝仲玉消消气,小惩大诫,过几日就将人给放出来。”
“那就多谢夫人了。”元瑛脸上虽还挂着笑,但心中已经将这一家子人从头到尾咒骂了个遍。
等上了回府马车,她立时灌了一盏凉茶。
“若我有这么个亲弟弟,早就恨不得打死清净。还读书写字?我看他就算是再考八百回,也都别想上榜!”元瑛捏着帕子气了会儿,又迁怒起晏廷来,“他究竟是死哪里去了?若不是为着他,阿乔怎会受这个罪?”
素禾替元瑛扇着风,由着她发泄一通,开口道:“姑娘消消气。这事儿也算是揭过了,您这几日来奔波劳累,回去还是得好好歇歇才好。”
元瑛的确也累,可一回到家,正遇着了上门造访的客。
为首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单看发上那精致的玉簪,便知道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出来的,更不必提举止间的气度。
她扫了眼正在从车上搬下的诸多礼盒,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老奴是陈家的家仆,姓谷。”谷嬷嬷向元瑛见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前几日,我家姑娘在畅音园险些出事,承蒙贵府出手救下。偏那时陪姑娘出门的婆子慌了神,急着请大夫看诊,竟没来得及问明白。老奴费了些功夫才查清楚,特地登门道谢……”
元瑛那日还嫌弃过她们不识好歹,可眼下却顾不上这事,她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陈家”二字上。
她打量着眼前这位谷嬷嬷,小心翼翼道:“是国公府吗?”
满京上下,都知道陈国公。
如今中宫那位皇后,便是陈家嫡女,而扶持太子认祖归宗的,正是陈家那位小公子,陈景。
元瑛未曾刻意打听,但曾听母亲私下感慨过,曾经一手遮天的韦氏已是衰败之势,往后数年,都是陈家的天下。
“正是。”谷嬷嬷颔首道。
元瑛飞快地在心中掂量一番,拿定了主意,开口道:“那日拿后背挡热茶救了你家小姐的,不是我。贵府若真是想谢,不用送这些礼,出手帮帮她吧。”
谷嬷嬷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她叫云乔,因遭人诬陷,现下正被关押在京兆府大牢中……”
虽说田氏已经答应,过几日放云乔出来,可谁知道她会不会反悔?
再者,元瑛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害人的可以得意洋洋、逍遥法外,被害的却要打落牙齿活血吞,认下泼来的脏水?
诚然,她们这种平头百姓奈何不了为官的,那国公府呢?
元瑛将来龙去脉讲得明明白白,谷嬷嬷也没料到,不过就这么几日的功夫,竟出了这样的事。
那日畅音园意外变故,灵仪受了惊吓,脖颈上也留了红痕,专程请太医过府来诊治,开了伤药和安神药,折腾了大半日。
灵仪醒来之后,提起替她挡了茶水的夫人,谷嬷嬷立时吩咐人去探查,这才寻到了元家来。
谷嬷嬷压根不敢想,若是那半壶茶水都浇在灵仪身上会如何?故而哪怕未曾见过云乔,仅凭这一桩事,她心中就已经有了偏倚。
何况不过一个京兆府尹,对国公府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
只是这事终归不是她能拍板定下的,沉默片刻后笑道:“这些礼您只管收下,至于云姑娘的事,我会如实转告主人,请他决断。”
见元瑛惴惴不安,谷嬷嬷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云姑娘救了我们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大人若是知道此事,想来不会袖手旁观的。”
安抚过元瑛之后,谷嬷嬷便回府回话去了。
朝中诸事繁多,但惦记着女儿受了惊吓,陈景还是尽量挪出半日空闲,告假在家中陪灵仪。
灵仪生母早逝,长房至今无主母,庶务皆由谷嬷嬷代管。今日送谢礼之事陈景知道,但并未过问,也不觉着有这个必要。
那人救了灵仪,陈家送去谢礼,就算是两清了。
灵仪对此倒很是在意,见谷嬷嬷回来,立时扔下了手中的青玉九连环,忙不迭问道:“嬷嬷见着救我的那位夫人了吗?她生得可好看了,是不是?”
“回姑娘的话,未曾见着。”谷嬷嬷斟酌着措辞,将今日之事回了陈景,又补充道,“此事若是不假,那云姑娘当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了,平白吃这样的苦头……”
她原是想要帮云乔说几句,可谁知自家主子压根没听进去似的,反而问了句:“你方才说,那云姑娘叫什么?”
谷嬷嬷愣了愣,如实道:“云乔。”
这原是桩小事,陈景听得漫不经心,但留意到这名字之后,立时上心了不少。
他的记性向来不错,还记得自己遣人调查太子之时,他在平城的那位原配夫人,仿佛也叫做……云乔。
是巧合吗?
按理说,那妇人应该尚在平城才对。
下了立储诏书尘埃落定后,太子才吩咐往平城去接人,算着日子,此时应当才到没多久。
若那妇人不知何时离了家,太子那边,八成还没得到消息。
陈景正琢磨着,院中的小厮来报,说是太子请他过府一叙。
“方才说的那件事,让青石往京兆府去一趟。”陈景吩咐了谷嬷嬷一句,随即起身出了门。
过两日才是立储大典,东宫虽已收拾妥当,但裴承思尚未搬过去,依旧住在陈家附近的别院。
从角门抄近路过去,压根费不了什么功夫。
自打立储后,试图登门造访的不计其数,裴承思大都回绝了。陈景登门时,他正在书房之中作画。
“殿下今日倒是别有闲情逸致,”陈景行了礼,“不知召臣来,是有何事?”
他原本想的是,等弄明白京兆府尹中关着的那云乔究竟是什么来历后,再决定要不要告知太子。
但瞥见桌案上将将完成的画作,霎时愣住了。
那画上,是个怀抱桂花的美人,正眉眼弯弯地笑着。
裴承思的画工很不错,画得栩栩如生,也正因此,陈景随即就记起了那日冲撞了车架的女人。
事情勾连起来,陈景几乎能确准,京兆府大牢中关着的,正是裴承思遣人去接的那位。她不知何时来了京城,立储那日与裴承思错过,又遭人算计,落到这般境地。
裴承思不疾不徐地勾完最后一笔,放下,疑惑道:“少傅这是怎么了?孤找你来,是想问兵部……”
“殿下,”陈景打断了他的话,“臣有一事要回。”
裴承思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女前几日在戏园子里出事,殿下是知道的,臣今日遣人去元家登门致谢,方才知道救灵仪的那位夫人姓云,名乔……”
裴承思变了脸色。
他知道云乔与元瑛私交甚好,故而压根不需要多问,就能确准那并非是凑巧同名同姓,而的的确确是他的云乔。
此事已足够让他震惊,可实际上却不止于此。
“据元姑娘所说,夫人遭人陷害,现下正压在京兆府大牢之中。”陈景觑着他的神情,低声道,“臣已经遣人去救……”
话还未说完,裴承思便倏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去。
衣袖带翻了笔架,那支尚未干的紫毫笔翻滚了几圈,墨迹溅在怀抱桂花的美人像上,格外刺眼。
第 10 章 你怎么,才来找我呀?……
暑气蒸腾,牢房之中犹如蒸笼一般闷热。
狱卒不耐烦地拎着盛了汤水的木桶送饭,一碗米汤盛出来,压根寻不着几粒米,至于那粗粮馒头也不知是放了几日,又干又硬,甚至还带了些馊味。
被汤勺敲打牢门的声音惊醒,云乔勉强睁开眼,但却并没去取那饭食。
她抱膝靠在墙边,只觉着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动了动唇,干涩得厉害,连发声都困难得很。
“醒醒,”旁边牢房的女人唤了她一声,从木栏的缝隙中探手过去,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幽幽地叹了口气,“高热不退,再这么下去,不死也要成傻子了。”
从进这大牢的第二日起,云乔便觉着身体不适,不久开始发热。
她起初还乐观得很,说自己自小身子骨硬朗,这种小病压根不需要吃药,睡一觉就好了。可牢中这境况,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再加上兴许是伤口没处理好,身体每况愈下。
到如今,已经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云乔被她晃醒,强撑着端了那米汤,小口抿着。明明只是清汤寡水,但吞咽的时候还是会觉着艰难,仿佛嗓子里堵了什么似的。
“云丫头,听我一句劝,同田仲玉服个软吧。你还这样年轻,总不能真把小命陪在这里……”
云乔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靠着木栏,有气无力地开口:“栗姑,我是不是还没同你讲过,我那夫婿?”
牢中无趣,几日下来,两人断断续续地聊了不少,也都知道了彼此被关押进来的缘由。
栗姑叹了口气:“你就当真半点都不怨他吗?”
若不是那封语焉不详的信,云乔或许并不会入京,兴许也就没有后来这祸事了。
“我怨他做什么呢?”云乔摇了摇头,“他若不是遭逢变故,不会欺瞒我的。”
她心中早就有过揣测,但压根不敢细想。直到如今,她自己都命悬一线,才总算敢将这点心思宣之于口。
栗姑掩唇咳嗽起来,见她至今仍信着那杳无音讯的夫婿,不由得摇了摇头:“傻子。”
云乔被她这般说了,也没恼,轻声道:“我与他相识,是在冬日……”
她与晏廷的初见,是在隆冬。她往码头去接货,恰见着下船的晏廷。那时大雪初晴,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青衫的书生便显得格外显眼。
他气质清隽,虽面带病容,但神情依旧平和从容。
四目相对时,从来满心只有赚钱的云乔头一回体会到了春心萌动的滋味。
彼时爱慕她的男子不少,但云乔并未回应过任何一个,唯有见着晏廷时,主动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晏廷略带惊讶地看向她,眸光流转,映着初晴的日色。
从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交汇,而后紧紧地缠绕在了一处,再难分开。
相处大半年后,云乔彻底栽了进去。
她与晏廷成亲时,街坊四邻大都诧异不已。因为她模样生得好,在小镇上几乎算是一枝独秀,那时节想要娶她过门的大有人在,其中还不乏家中富贵的、有些权势的。
但她最后竟谁都没要,嫁给了个晏廷这个穷书生。
那时晏廷清贫得很,甚至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聘礼来,两方俱是没了爹娘的,婚事一切从简,成亲后也是晏廷搬到她家来的。
倒像是入赘。
云乔并没半分嫌弃,还乐呵呵地给晏廷收拾出个书房来,让他专心做准备科考,自己做生意赚钱养家。
元瑛送来成亲贺礼时,曾打趣她,“你是不是就看中了人家的相貌?”
云乔笑而不语。
她一向觉着,人与人之间是看眼缘的,并不必去条分缕析列个缘由,见着他便觉着心情一片大好,就足够了。
可谁知,好日子竟这般短暂,转瞬即逝。
仿佛从晏廷离开平城往京城去时,就烟消云散了。
云乔垂着眼睫,似是在同栗姑抱怨,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人人都说长安好,可我却极讨厌这地方……”
栗姑借着屋檐漏下来的光亮打量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势头不好了,连忙挣扎着起身,一边摇晃着牢门一边扬声叫喊,这才总算是将狱卒给唤来。
“她发热好几日了,病得厉害,再不找大夫……”
栗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狱卒恶 *** 呵斥道:“吵什么!”
“找什么大夫?以为自己是娇贵的大小姐呢!”狱卒凑近些看了眼,见云乔斜倚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也有些拿捏不定起来。
他一早得了上头的吩咐,让盯着这牢房中的女人,不能让她过得舒服,也不能让她真出什么事。眼下这情况,的确是有些不妙。
这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报,大牢门口倒是传来一阵响动,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狱卒还当是押来了新犯人,骂骂咧咧地往外去。
刚拐过弯,只见迎面来了个身穿锦袍、束玉冠的公子,模样清俊得很,可脸色却阴沉得吓人,尤其是那眼神,仿佛要杀人一般。
狱卒虽不认得这位,但一见就知道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连忙避让开来。等到见着战战兢兢跟在后边的高来庆,更是吃了一惊,低声道:“头儿,这……”
向来在京兆府颇有脸面的高来庆,此时脸色煞白,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脚步虚浮,压根没那个心思理会他。
栗姑正为如何救云乔而头疼,见着那一众人直奔这边来,立时警醒起来,还以为是田仲玉来了。
好在为首的那位锦衣公子,并不是前几日威胁过云乔的纨绔。
可他看起来也怪异极了。
穿着打扮与这牢房格格不入,急匆匆地过来,可在牢房门前停下后,愣是没说出话来。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云乔,仿佛没站稳,身形微晃。
还是跟在他身后那位年长些的男人叹了口气,厉声向狱卒道:“还不开门?”
狱卒颤颤巍巍地摸出钥匙来,上前去,将牢门上的锁链打开。
栗姑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一言不发地看着,只见那锦衣公子快步踏入牢房,也不嫌其中脏乱,直接半跪在地上,将昏迷不醒的云乔抱在了怀中。
“阿乔?阿乔……”他拂开云乔散乱的鬓发,声音低哑。
云乔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眼睫颤了颤,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还是立时就认出他来。
她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个笑,眼泪却霎时落了下来。
“你……去哪儿了?”她气若游丝,需得凑得极近,才能勉强听清,“你怎么,才来找我呀?”
似是嗔怪,又似是撒娇。
仿佛猫探出爪子,在他心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说完这句,云乔便合上了眼,细密的眼睫似是拢起的蝶翼,鼻息愈发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裴承思再没平时的从容镇定,揽着她的手竟有些颤抖:“是我的疏忽,阿乔,是我……”
高高在上的太子屈膝跪着,纤尘不染的锦衣沾了地上的尘土。
陈景负手而立,对于眼前这一幕颇感意外。
他从未见过裴承思失态——就算是当初刚入京,这人也是满身防备,不曾露怯。而随着手中权势日盛,愈发变得滴水不漏。
看似好拿捏,实则软硬不吃。
像如今这般模样,可以说是难得一见了。
一旁的栗姑却笑了起来,神情中尽是嘲讽。
无需多问,她已经确准了这人的身份,正是让云乔牵肠挂肚、辗转找寻的那位夫婿。他并没出什么意外,看起来过得还很不错。
“她背上有伤……”栗姑才一开口,就又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话都没能说完。
裴承思小心翼翼地避开,将人给抱了起来,吩咐随从:“去请太医!”
京兆府尹得了太子驾临的消息后匆忙赶来,见裴承思怀中抱着个女囚出来,便知道事情不好。
他心中一慌竟绊了一脚,摔在了地上,又连忙爬了起来,顺势跪在地上行礼。
太子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性情和善,京兆府尹一边抹汗,一边想着该如何将这事给择出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才抬起头,肩头上便重重挨了一脚,翻倒在地。
“滚开。”裴承思话音里满是戾气,压根未曾停下,抱着云乔大步离开。
倒是陈景留了下来。
太子动怒至此,京兆府尹心知官职必定是保不住,连忙向陈景求助道:“少傅救我!”
这位京兆府尹曾是老国公爷的门生,与陈家勉强也算是沾亲带故。他其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奈何就是耳根子软,尤其是在自家夫人与小舅子的事情上,糊涂得很。
“我救不了你,”陈景无动于衷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少傅,”京兆府尹膝行两步上前,恳求道,“还请明示。”
周遭狱卒早就知情识趣避开。
陈景垂眼看着他,想了想,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妻弟寻衅将一女子关入狱中,想要迫使她低头。”
京兆府尹记起这事来,颤声道:“那女子是……”
“殿下流落民间时,曾有一结发妻,”陈景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殿下原就念旧,此事之后更添懊恼愧疚,别说侧妃,说不准太子妃的位置也要给她。”
说完,他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原本费了些功夫才将裴承思暂且劝下,可看今日这情形,保不准会前功尽弃。
京兆府尹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面色灰败。
他虽有惧内、耳根子软的毛病,但并不是个蠢人,知道太子不会放过自己。而陈景同他说这等阴私之事,话里的深意也是明明白。
他活不成了。
但凡识相点,就该自己死。
第 11 章 不过是她的自以为……
一早的大朝会上,文武官员陆续上奏,从蜀地的天灾议到边境的战事。说来说去,也没议出个合适的章程来,大半时间都是相互推诿扯皮。
裴承思昨夜一宿没睡,奈何圣上卧床不起,朝事都落在了他肩上,既推脱不了,也不放心假手于人,所以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听这些废话。
朝臣你来我往地争辩,裴承思听得心浮气躁,走神惦记起云乔来。
自昨日傍晚,他将云乔从京兆府大牢中救出之后,便一直陪在她身边。
太医奉命前来为云乔诊治时,他也始终在一旁,见了云乔手上那道划痕,也见了她背上的伤。
大牢之中脏乱闷热,原本尚未痊愈的伤口雪上加霜,看起来触目惊心。
裴承思看得眼底都红了,五内郁结,恨不得将京兆府尹一家子挫骨扬灰。
而最让太医棘手的,还是那持续了几日的高热。针也施了、药也灌了,依旧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这种情形下,人怕是都要烧傻了。
裴承思从未见过云乔这般脆弱的模样,通身发烫神志不清,肌肤透着病态的红,偶尔会低声呢喃,倒像是陷在什么梦魇中一样。
只有凑到她唇边听,才能勉强分别出来,那是在唤他的名姓。
晏廷。
这是他随早逝的生母姓氏捏出来的名字,自入京后,已经许久未曾听人提起过。
云乔迷迷糊糊地叫他,深情缱绻,又仿佛含了莫大的痛苦。
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他在床榻旁陪了一夜,可直到上朝,云乔仍旧未曾苏醒。
漫长的朝会散去后,裴承思想着回府探看,尚未动身,便被西北新传来的紧急军务给绊住了。
他沉默片刻,吩咐內侍回府问询情况,自己则留在宫中议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闲散书生了。
太子之位并不好坐,更何况他还不是被自小悉心栽培的储君,而是半道来的。
圣上卧床不起,数不清的政务压在了他身上,其中大半于他而言全然陌生,并不是多读几本书就能上手的,需得比旁人付出多数倍的精力,才能勉强跟得上。
除此之外,还得平衡各方势力,周旋其中。
他生母出身低微,早早地就过世了,满朝文武,就没同他沾亲带故,可以让他毫无芥蒂地倚仗的。哪怕是扶他登上太子之位的陈家,也是其中的利益牵扯联系起来,并不牢靠。
他就像是棵刚移栽过来的树,唯有竭力地将根系扎得更深一些,才能汲取生存用的养分。
别院之中一片沉寂,唯有蝉声阵阵。
昨夜太子亲自陪了一夜,太医与侍女们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大都是一宿没合眼,午后纷纷犯起困来。太医在外间打盹,就连被指派在房中照看的侍女明香也撑着额,昏昏欲睡。
云乔醒来时,见着的是全然陌生的场景,她不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茫然无措地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彻底昏迷前的情形。
她仿佛见着了晏廷……
是晏廷将她带到了此处吗?
一想起此事来,云乔霎时躺不住了。但尚未起身,便觉着一阵疼痛涌来,头晕目眩地跌了回去。
这动静将打盹的明香惊醒,她揉了揉眼,连忙起身道:“夫人醒了!”
云乔被她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过去,迟疑道:“这是哪里?晏廷他人呢?”
“回夫人,这是太子殿下在宫外暂居的府邸。”明香缓缓地扶云乔坐了起来,如实道,“昨日是殿下将您带回府中的。”
她心中有数,知道这八成是太子在民间时用的名姓,也没敢多问,只隐晦地暗示了句。
云乔却是直接愣在了那里,被“太子殿下”这个称呼给砸懵了。
在京中这些时日,她曾数次听人提起过这位曾流落民间的太子,甚至还曾在茶楼之中,兴致勃勃地听人议论未来太子妃的人选。
但从来没往晏廷身上想过。
怎么可能呢?
晏廷他明明只是个落魄的穷书生而已,跟皇家八竿子打不着,这些年来也从未向她提起过相关事宜。
太医得了云乔苏醒的消息,知道最凶险的时候算是熬过去了,打起精神来诊脉。
云乔盯着他身上的官服,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脑中乱得如同浆糊,还是经侍女又提醒了一回,方才伸出手搁在了迎枕上。
看着手上的伤,她忽而想起那日从悦来客栈逃出,撞上贵人马车的事。
那时,她仿佛是听到了晏廷的声音,只是迷迷糊糊的分辨不清,露脸的那人又不是晏廷,便只当是自己恍惚中的错判。
可如今想来,晏廷兴许真的在那架马车之中,只是彼此并不知道。
就那么擦肩而过了。
“夫人已然脱离险境,只需按时服药调养,不日便会好起来。”太医自觉总算是能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长舒了口气,另写新方子去了。
侍女们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地避开伤口为云乔更衣梳洗,等到收拾妥当,不知何时煮好的白粥与药已经送了过来。
全程压根不用她动手,只需要乖乖坐在那里,由着人伺候。
苦涩的药入口,云乔才刚刚皱起眉,自称明香的侍女已经捧了蜜饯与松子糖过来,堪称无微不至。
云乔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手足无措,直到那粒松子糖在唇齿间化开后,才又开口问道:“他现下在何处?”
“殿下应当是在宫中,”明香解释道,“朝中事务繁多,殿下往往是凌晨往宫中去,大朝会后还有议事,一直到晚间才会回府。”
“晚间……”云乔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午后日光炎热,离晚间还远得很。
她又试着问了两句晏廷的事情,但明香回话时字斟句酌,总是会想方设法地避开,像是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
云乔觉察出对方的提心吊胆,闭了嘴,没再为难。
府中的婢女在她面前皆是小心翼翼的,进了内室后,仿佛连脚步与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但看过来的目光,却总是带着些说不出的探究意味。
云乔只觉着浑身不自在,寻了个由头将房中伺候的人尽数赶出去,独自看着窗外的日头发愣,只盼着能时间能过得快些、再快些。
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仍旧没将晏廷给等回来。
眼看着天色逐渐暗下去,云乔不免有些心浮气躁,披衣起身,想要出去看看。
管事那位明香姑娘不知忙什么去了,外间空荡荡的,倒是让云乔松了口气。她天生不是小姐命,不习惯被人伺候,也生怕一出门就有人迎上来劝阻。
因大病一场,脚步虚浮,她只能扶着墙慢慢走着。
才行至门口,尚未推开掩着的房门,廊下侍女们闲聊的声音倒是先隐隐约约传来。
云乔搭在门上的手僵了下,悄无声息地收回。
“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叫太子殿下生生守了一夜没合眼。”
“我听她昨夜昏迷时,含糊不清地叫着个名字,仿佛是殿下早年流落民间时用过的……应当是旧相识?”
“那是得伺候好了。殿下这般看重,说不准将来入了东宫,会是位侧妃呢。”
“侧妃?她相貌虽不错,但言谈举止小家子气得很,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哪里够得上侧妃的位置?我跟你赌,八成就是个侍妾。”
“赌就赌,你压什么……”
她们兴致勃勃议论着,侧妃、侍妾的字眼落在云乔耳中,房中闷热,她却只觉着手脚发凉。
是了。
晏廷如今是太子,将来便会顺理成章登上帝位,三宫六院、妻妾成群。
她一下午脑子浑浑噩噩,竟压根没考虑过这些,明明之前在茶楼,还曾听那群书生议论过太子妃的人选的。
云乔并没心思去盘算什么太子妃、侧妃、侍妾的名分,一想到她与晏廷之间可能会掺和进来旁的女人,便已经有些不适了。
“我就离开一会儿,你们不在房中候着,都跑这里偷懒来了?”明香一进院门,见着她们在廊下乘凉,压低了声音斥责道,“若是怠慢了贵人,就擎等着挨罚吧。”
“她在里间歇息呢,半晌都没什么动静,想是睡熟了。”一侍女熟稔地同明香寒暄了句,陪笑道,“屋中冰盆都撤了,热得厉害,姐姐你就别急着进去了。”
明香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少在这里卖乖。都打起精神来,好生伺候着,真出了什么纰漏谁也担不起。”
说完,便领着人往正房来了。
分明是她们在背后议论,可云乔却莫名心虚,转身回了内室。
明香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到里间查看,见云乔醒着,随即含笑问道:“时辰不早了,夫人可要先用些饭?”
“我不饿。”云乔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明香,片刻后忽而问道,“晏廷可曾提过我?”
她固执地不肯称呼“太子殿下”,依旧连名带姓地叫着“晏廷”,明香每听一次,便觉着心都要颤上一回,硬着头皮道:“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的时日尚短,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明香回话时总是这样绕着弯,云乔了然道:“那就是没有了。”
也是。
若晏廷并未隐瞒她的存在,这样新奇的事,早就满京城传开了,那些婢女又何须揣测她的来历呢?
夫妻数年,云乔原以为自己对晏廷十分了解,直到入了京,才渐渐发现,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
晏廷究竟是如何想的?她其实毫无头绪。
第 12 章 他倾身吻上了云乔的唇
因军需粮草的问题,户部与兵部来回扯皮;再加上蜀地天灾,有消息称当地官员层层剥削、克扣赈灾粮款,得尽快指派靠得住的人前去操持大局……
诸多事情凑在一处,又议了大半日方才商定下来。
时已日暮西垂,可桌案上还堆积着不少待批改的奏折。
內侍添了新茶,低声询问:“殿下今夜要宿在宫中吗?”
裴承思尚未搬入东宫,但以往事务繁忙时,会直接留宿在议事阁连夜处理,也能省去来回路上的时辰。
今日的确还有不少事情未曾处理,只是他终归惦记着家中的云乔,批完手头这本折子后,起身道:“回府。”
陈景与他同路,顺道将京兆府尹自尽一事回了。
“自尽?”裴承思惊讶了一瞬,随后又问道,“他那妻弟呢?”
“他将妻弟请来用饭,在饮食之中下了毒,田氏姐弟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唯有一双尚年幼的儿女,让老仆连夜送出京,托付给旁人。”陈景一五一十地回禀,并没有要为其隐瞒的意思。
京兆府尹平素里耳根子软,这事办得却是干净利落。
裴承思沉默了许久,低声道:“罢了。”
这是不准备牵连无辜稚子的意思,陈景了然,知道这麻烦事自此算是一笔勾销了。
“臣家中曾得过一株雪莲,宜入药,已经遣人送去府中。”陈景转而提起云乔的病情来,“当日幸亏云夫人舍身相救,灵仪才幸免于难,等改日必让她登门拜谢。”
裴承思一早就知道戏园之事,在陈景告假时,还曾随口宽慰道“所幸有人挡下”。直到昨夜亲眼见着云乔背上的伤,再想那时的话,心中的滋味着实难以言喻。
当初身份未定,他不愿将云乔牵扯进来,也不想给自己增添软肋。所以给她的信上并未如实告知,而是选择了暂且欺瞒。
那时想的是,等尘埃落定之后,将人接到京中面谈。
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将云乔陷于困境。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叫他的算计成了空。
裴承思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路行色匆匆,却又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他在云乔昏迷不醒时,几乎是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可知道她苏醒,却不敢贸然进去了。
似是“近乡情怯”一般。
也因为,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适逢侍女端了药来,裴承思总算是寻着了由头,将药截了下来,亲自端进了内室。
绕过松鹤屏风,便见着了云乔。
云乔似是刚睡醒没多久,漫不经心地靠在迎枕上,如墨般的长发松松绾就,有碎发垂下,勾着尖尖的下巴。
与年初分别那会儿相比,她看起来消瘦不少,几乎有些弱不胜衣的意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在明香的提醒之下,方才觉察到他的到来,仰头看了过来。
眸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
有那么一瞬,裴承思顿觉像是回到了平城,心中一动。
可终归还是不同的。
若是往常,云乔早就迎了过来,可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对视片刻后,甚至还挪开了目光。
“都退下吧。”裴承思抬手驱逐了内室伺候的婢女,他在床榻旁坐下,吹了吹勺中的药,送到云乔唇边,低声道,“你先喝药……剩下的事情,我慢慢同你讲。”
云乔淡淡地应了声,用那只完好的手接过汤匙来,并没要他喂。
她从前是绝不会这样的。云乔一直很粘他,得了空,总要腻在一处才好。
裴承思的手僵在那里,片刻后才收了回来,指尖轻轻揉搓着。
他斟酌着措辞,片刻后,讲起自己的身世、入京后的种种以及原本的打算……
云乔喝得很慢,苦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嗓子那里仍旧像是堵了东西,吞咽时格外疼,甚至会有些犯恶心。
裴承思的口才很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在信上欺瞒她这件事也有了解释。
压根不用她开口质问,便挨个说得清清楚楚。
“是我思虑不周,才会陷你于险境,”裴承思握住她的手,分明感受到她下意识的挣扎,却并未松开,“阿乔,你要生气也好、要罚我也好,怎样我都认……”
云乔攥紧了汤匙,看裴承思覆着她的手。
裴承思的手生得很好看,一看就是读书人执笔的手,修长,骨节分明,如玉石雕就一般精致。云乔对文墨并没什么兴趣,但偶尔闲暇时,也会缠着让他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
就像如今这般,透着亲昵缱绻。
云乔却只觉得无力,原本思来想去的疑惑与质问尚未开口,被裴承思的解释与道歉悉数堵了回来,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沉默许久,她轻声道:“在狱中时,隔壁的栗姑帮过我……你能救她出来吗?”
裴承思愣了下。
他并没想到,云乔最先提的竟是个不相干的人,但还是应了下来,起身吩咐仆从去牢中提人。
等他回到房中时,云乔在他殷殷的目光中开口,提的竟又是旁人。
“这些日子,瑛瑛想必也没少费心,知会一句,让她不要担心了。”云乔轻轻按捏着喉咙,声音沙哑。
裴承思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吩咐。
再回来时,云乔已经面朝里侧躺下,似是要歇息。
“阿乔,你只惦记着她们,”裴承思抚过她的鬓发,低声问,“就没什么想同我讲的吗?”
两人成亲至今,从没大动干戈过。
就算是偶有意见不和,拌两句嘴,也总是过不了半日就和好了。
裴承思没什么哄人的经验,云乔也只觉得茫然无措,对着裴承思,她连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他如实讲了自己的无奈与苦衷,若是还要揪着不依不饶,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一样。此时无论再说什么,仿佛都显得不合时宜。
到最后,云乔也只能叹了口气:“我都惦记你好几个月了……”
从他离家开始,无一日不惦记。
“……还要我怎样呢?”
这话说得着实窝心,裴承思谨慎地避开她背上伤,将人拥在怀中,诱哄道:“既是惦记,那你怎么都不肯好好看我?”
温热的呼吸扫在耳侧,有缕长发垂了下来,若即若离的。
云乔没能再将冷脸摆下去,轻轻地推了裴承思一把,嗔道:“痒。”
裴承思这才稍稍放开,又勾着她的腰,将人给转了回来。
云乔原本背对着不肯看他,这么一来,便没法再佯装睡觉了。一抬眼,便是裴承思那清俊的面容。
重逢以来,这才算是好好将人看了一遭。
应当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与离家时比,他清瘦了不少,就连通身的气质,也仿佛因此有所不同。
云乔形容不出那微妙的差别。非要说的话,从前的晏廷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而如今在她眼前这位,是身居高位的……东宫太子。
裴承思并未在她面前摆架子,甚至可以放低了姿态,但就算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她仍旧能感受到其中的变化。
被她这么呆呆地看着,裴承思喉头微动,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含笑问道:“想什么呢?”
云乔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裴承思凑近了些,拂开她鬓边的碎发,顺势摸了摸通红的耳垂:“身上还难受吗?”
“好些了。”
云乔的体温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但与昨夜相比,已经好了不少。只是眼尾泛红,眸中盈着水汽,看起来透着股可怜劲儿。
裴承思摩挲着她的脸颊,可还没碰到唇,就被云乔偏过头躲开了。他愣了下,话音里带着些无奈:“还在生气?”
云乔揉了下鼻尖,闷声道:“你换了熏香。”
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因为裴承思先前用的,是刚成亲那会儿,她费了不少功夫亲手调制出来的一味香。她早就习惯了裴承思身上那股清冽的气味,如今嗅到旁的熏香,只觉得别扭极了。
裴承思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缘由,低笑了声,解释道:“我整日里忙得晕头转向,并不讲究这些,是府中仆从换的。你若是不喜欢这味道,再换回去就是。”
云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香是你亲手调制的,京城可寻不着,只能改用旁的。”裴承思挑起她的下巴,调笑道,“怎么这么霸道?”
这话本就是玩笑,没等云乔回答,他便倾身吻上了云乔的唇。
阔别许久,这亲昵的举止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了下。
云乔呆呆地看着,裴承思舔过她因发热而泛干的下唇,又撬开唇齿,长驱直入地纠缠起来。
做了两年多的夫妻,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些。云乔闭上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抛之脑后,仰头回应。
分隔数月的惦念总算落到了实处。
裴承思还记挂着她身上的伤,并没乱来,绵长缠绵的亲吻过后,离远了些慢慢平复着呼吸。
云乔有些喘不上气,瞥了他一眼,难以理解道:“不觉着苦吗?”
她才喝了药,唇齿间还带着那挥之不去的苦意,可裴承思却好似压根没觉察。
“不啊,”裴承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挺甜的。”
第 13 章 谁用情更深,谁就无可奈……
云乔被亲得五迷三道,耳鬓厮磨气氛正好,原本就没问出口的话更不宜再提。
因大病一场,精力不济,再加上有裴承思在身边陪着,总算能彻底安心,她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睡醒,已是天光大亮。
裴承思不知何时悄然离开,据明香所说,殿下早就往宫中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依旧会是晚间回府。
云乔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侍女摆弄,听了这回话后,愣了会儿。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两人成亲后,晏廷便开始为会试温书做准备,她大半时间都在忙生意和家务,得了闲便会往书房跑。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只是在一旁翻看话本,也依旧觉着心满意足。
可如今,她想要在白日里见上晏廷一面,仿佛都成了个难事。
云乔愈发鲜明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晏廷”,而是太子殿下、是“裴承思”。
“夫人今日想用哪支簪?”负责梳头的侍女开了妆奁,请云乔挑选。
云乔循声看去,险些被那一盒精致名贵的钗环首饰晃花了眼,愣了片刻,才信手挑了支玉兰簪。
她到这府中不过一日,就已经备好了合身的衣裙和贵重头面,办事可谓是十分利落。
侍女伺候得无微不至,在她面前时也是毕恭毕敬,若不是云乔昨日亲耳听见,怕是永远也想不到她们在背后是如何议论的。
也不知方才那惊讶,落在她们眼中,是不是又算“小家子气”
用过饭后,云乔正百无聊赖不知做什么好,恰有侍女来回禀,说是元姑娘登门造访。她立时起身相迎,如蒙大赦道:“快请她来。”
自戏园出事后,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算起来也就几日,但其间隔了太多事,竟让人莫名生出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不过几日的功夫,竟消瘦这么多……”元瑛拉着云乔的手上下打量,发觉她瘦得腕骨都更明显了,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元瑛嗅到她身上沾染的药味,磨牙道,“他们一家也算是现世报。”
云乔愣了愣,疑惑道:“田仲玉出事了?”
“不止。京兆府尹一家子都没了,据说是误食了东西,毒发身亡。”元瑛乍听闻这事时,诧异不已,总觉着其中透着诡异。而在她得了云乔的消息,知晓晏廷如今的身份后,原本疑惑的事情也算是有了解释——八成不是什么“误食”,而是跟这位太子殿下有关。
看着云乔满是震惊的神情,元瑛也惊讶起来:“晏廷没同你提这事?”
云乔摇了摇头。
她自醒来,心中千头万绪,还没顾得上先前害了她的田仲玉,裴承思就更是半个字都没提了。
“他这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藏事。”元瑛没好气地谴责了句,正欲继续翻旧账,便听到身后的素禾刻意咳嗽起来。
早在来的路上,素禾就已经着意提醒过她,今时不同往日,晏廷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说话断然不能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
元瑛当时不情不愿地应下,转眼就抛之脑后了。
归根结底,她还并没适应晏廷现在的身份,也没什么敬畏之心。
云乔话里话外仍旧带着迟疑:“田仲玉这事,当真是他做的吗?”
元瑛瞥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前她就调侃过,云乔在做生意上有多精明,在晏廷这里就有多迟钝,如今再看依旧如此。
云乔问完,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扶了扶额。
她前脚刚离了牢房,田仲玉家后脚就出了事,就算不是裴承思动的手,必然也少不了牵涉。
云乔抿了口茶水,尝出是那名贵的明井茶后,不可避免想起田仲玉来,放下了茶盏。
明明在不久前,她还被这人害的束手无策、求告无门,可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他竟然已经没了。
据元瑛所说,是毒发身亡。
她倒不至于去同情一个不择手段害过自己的人,但兴许是当惯了平头百姓,对此还没法淡然处之。
“来说说吧,”元瑛凑近了些,明明已经将侍从都遣了出去,但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好好的,晏廷怎么就成了太子?”
云乔定定神,并没瞒她,将昨日裴承思所说大略提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裴承思措辞严谨,既解释了来龙去脉,又未曾涉及什么阴私之事。
“竟会有这样的事,跟话本似的。”元瑛托腮感慨了句,追问道,“然后呢?”
云乔不明所以:“什么?”
元瑛同她对视了片刻:“你不会就这么原谅他了吧?”
被她这么盯着,云乔竟莫名心虚起来。
“晏廷究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元瑛话音里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瞒了你那么些事,只解释一番,就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云乔被问得沉默下来,垂首想了会儿:“他说,许多事情迫不得已。”
元瑛噎了下,随后在心中暗骂晏廷 *** 。
云乔待他本就情深,他将话说到这般地步,若是再埋怨什么,仿佛都成了苛责。
“你知道的,我对他……”云乔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元瑛听出她话音里的未尽之意,原本的忿忿不平化成了懊恼,轻声道:“我知道。”
男女之间,往往是谁用情更深,谁就无可奈何。
兴许从当年冬日初见,云乔按捺不住,先上前主动询问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今晨落了场雨,难得凉快,要不要出门逛逛?”元瑛略显生硬地换了话题。
云乔早就嫌这里压抑,下意识地应了下来,但随即又迟疑起来。
早些时候用饭的时候,她曾试着提过出门,但被明香以“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殿下吩咐奴婢们在家中好生伺候”为由给劝了下来。
明香回话向来说一半藏一半,云乔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裴承思是不是想让自己在这府中好好呆着,不要出门。
元瑛见她态度反复,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云乔站起身来,如释重负道,“咱们出去吧。”
她懒得揣度裴承思的想法了,今后的日子若都要这么小心翼翼下去,那还有什么意思?
正如云乔所料,明香在知道她要出门后,又劝了一回,但见她态度坚决,最后还是让了步,吩咐仆从备车。
“早就想带你好好逛逛,奈何自从入京,各种麻烦事就没断过,直到今日才总算是得了闲。”元瑛摇着团扇,同云乔笑道,“走,先去我家绸缎庄看看。”
“说起来,那些货物可拿回来了?”云乔关切道。
“也算我倒霉。不知朝中怎么想的,漕运司至今没调人过去填缺,底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也不好托关系疏通。”元瑛提起此事就头疼,“好在吴伯辗转寻到货源,高价买来了急用的布匹,不然原来的单子怕是都不能按时交付。”
云乔见她这般苦恼,琢磨道:“你说,这事同他讲有用吗?”
元瑛怔了下,才意识到云乔说的是谁。
从前,云乔可都是亲昵地叫着“晏郎”,想是改名换姓后不知如何称呼,便含糊不清地用“他”来指代。
莫名透着些疏离。
“自然是有用的。”元瑛调侃道,“以他如今的地位,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怕是压根不值得入眼。”
“那等他晚些时候回府,我同他提一提。”云乔说完,挑开车帘看了眼天色。
元瑛为这事没少费神,总算得以舒了口气,玩笑道:“那就请先代我谢过太子殿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路,原本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些缓解。等到了元家的绸缎庄,云乔倍感新奇地四下看着,挑了匹喜欢的料子后,便与元瑛一道往后院喝茶去了。
可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丫鬟急急忙忙来传话,说是前边来的新客看中那匹雨过天青的料子。
香云纱只剩一匹,正是云乔方才挑中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丫鬟如实相告,但客人却并没就此作罢,反而问起这料子被谁挑去?还要元瑛过去说话。
对做生意的人而言,这种事情并不算罕见。
云乔听完也没恼,想了想后说道:“既然她喜欢,那就让给她好了。”
“且等等,”元瑛却拦了下来,拉着她起身道,“去看看是哪位千金小姐。”
云乔被她牵着走,半是好笑半是无奈道:“你怎么还没长记性?是忘了那珊瑚钗了吗?”
元家货物被扣,追根溯源,得算到宋小姐当初与元瑛抢珊瑚钗未果的事情上。
提起此事来,元瑛脚步微顿,随即又道:“也不能就因着此事,今后事事都让啊。那日子过得多憋屈。”
说完,又回头给云乔抛了个暧昧不明的眼色:“更何况,你如今可是有人撑腰的,怕什么?”
云乔哭笑不得地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前厅,尚未进门,就见元瑛忽而停住脚步。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云乔也不由得怔了下。
不远处那位姑娘生得着实令人惊艳,哪怕是不吭不响地站在那里,也足够吸引目光,满室绫罗绸缎都成了不起眼的陪衬。
“奇了怪了,”元瑛放开珠帘,退了两步,“她怎么会亲自过来?”
云乔很少从元瑛脸上看到这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好奇道:“这是哪位?”
“赵雁菱,”元瑛啧了声,飞快地同云乔解释道,“她是平侯独女,出身高,又得家中宠爱,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公主也得让她三分。”
说完,又嘀咕道:“她若是要衣料,宫中御赐的都用不完,可从没亲自来过这里。这是改性了?”
云乔僵了下。她虽未曾见过这位赵姑娘,但早就有所耳闻。
那是在茶楼之中。立储的消息刚传开,众人煞有介事地议论起太子妃的人选,说平侯家的独女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迟迟未曾定亲便是为了等储君定下……
如今想来,旁的是真是假尚且不知,但出身高贵、貌美,的确是所言不虚。
第 14 章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同他讨……
面对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明艳美人,云乔莫名生出些退意来,若不是被元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兴许压根不会进这个门。
元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你躲什么?”
云乔愣了下。
她从前是不会这样的。
这些年没少吃苦,但不管是遇着再怎么难的事,也没有想过逃避,更不会像生出这种掩耳盗铃的想法。
不看、不听、不问,仿佛就能当成不存在了似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云乔忽而意识到这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定了定神,将那些有的没的抛之脑后,平静地看向那位赵姑娘。
赵雁菱的目光越过上前搭话的元瑛,落在了她身上。
做生意的人,大都擅长察言观色。
这目光之中审视的意味太过明显,甚至可以说不屑掩饰,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矜贵,让云乔大为不适。
但她并没有再躲避,面不改色地同赵雁菱对视着。
元瑛随即觉察到她们之前的微妙气氛,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压下心中的疑惑,若无其事地与赵雁菱寒暄道:“县主难得来我们这绸缎庄一回,可真是稀客啊……”
赵雁菱却并没接她这话茬,直截了当道:“这匹香云纱,我要了。”
纵然早就知道赵雁菱是这么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元瑛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如果说这话的是旁人,她早就由着性子一口回绝了,但偏偏是这么个娇贵蛮横的主,若真是违背了她的心思,日后怕是有得麻烦。
见元瑛迟疑不定,赵雁菱的神情冷了下来,正欲开口,却被云乔给打断了。
“姑娘兴许有所不知,这料子,早些时候已经被我给买下了。”云乔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元瑛的手,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话说得委婉,赵雁菱却压根没理会她递的台阶,下巴微微抬起:“我知道。但我看中了。”
抢东西抢得这般理直气壮的人,云乔还真没见过几个。
她自问脾气算好,做生意也向来讲究和气生财,从前遇着这种情况,若对方真心喜欢又好声好气地商量,她并不介意让给对方,权当是结个善缘。
但这般盛气凌人的,就算让了,也八成不会领情。
“虽说这种事情向来讲究个‘先来后到’,不过若姑娘你十分喜欢,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相让……”云乔不慌不忙道。
她说这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盈盈笑意,先来后到四字轻描淡写地带过,似是讥讽,却又叫人不好发作。
赵雁菱的神情僵了下,皱眉道:“你要如何?”
“先前我买这料子时,凑巧也有人看中,我二人商量一番后,决定价高者得。”云乔说得煞有介事,“最后呢,是我花了五百两银子订下这匹香云纱。”
“我也不多要。姑娘既是喜欢,只需依着这个数给我,料子便任由你处置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目光还格外真挚。元瑛若不是一直陪着,怕是要信了的。
赵雁菱将信将疑,瞥了眼身旁的侍女,那侍女立时会意,开口道:“夫人莫不是信口开河吧?这香云纱,顶天了也不过百两银子一匹。”
“谁说不是呢?我一时意气与人相争,如今也有些后悔。”云乔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既是喜欢,多花些银钱也无妨。”
“再者,这料子想必也有独到之处。若不然,怎么连县主这样见多识广的,也单单看中了它呢?”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明面上又挑不出什么错来。
赵雁菱脸色难看起来。
她这是骑虎难下了。
赵家当然是不缺这五百两的,只是若真给了,活像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可若是不给,又显得抠抠搜搜,看中的东西都不舍得花钱似的。
元瑛看得明明白白,原本的憋屈一扫而空,竭力克制着,才没露出笑意来。
云乔也没催,好整以暇地看着。
片刻后,赵雁菱忽而一笑,讥讽道:“不就是想要银钱吗?给你就是。”
云乔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她听出来赵雁菱有意轻辱自己,但并不觉着这话值得难堪,横竖这事又不是她亏了。
赵雁菱只觉着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着恼起来。她沉默片刻,偏过头去向元瑛问道:“这是哪家女眷?我从前倒是未曾见过。”
元瑛正看着热闹,听了这话后,下意识看向云乔,欲言又止。
这问题再寻常不过,可放在云乔身上,却并不好答。
裴承思从未向外提过自己曾娶妻,云乔在府中虽是锦衣玉食,但其实并没名正言顺的身份,仆从们都是含糊地称一句“夫人”。
兴许是时间紧还没来得及,兴许是另有安排……
元瑛不知道裴承思究竟是如何考量的,但在这相顾无言的尴尬境地中,难免生出些不满来——
分明是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夫妻,却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似的。
赵雁菱神情舒展开来,脸上总算又有了笑意,意味深长道:“夫人那般伶牙俐齿,如今怎么不说了?”
云乔眼皮跳了下。
她一开始就有所怀疑,眼下愈发确定,赵雁菱八成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有此一问,想要叫她难堪。
“我并非高门显贵出身,也不是谁家女眷,不过是个头回来京城的生意人。”云乔轻描淡写道,“至于旁的,就不劳县主惦记了。”
“是吗?那就走着瞧吧。”赵雁菱掸了掸衣袖,起身离开。
元瑛看着赵家主仆离开,客套的笑容霎时褪去,没好气道:“她来胡搅蛮缠这一通,是没事找事呢!”
骂完,又小心翼翼看向云乔。
“你不必同我装傻充愣,”云乔笑容中带了些无奈,“我心中有数。”
元瑛有时虽粗枝大叶,但并不傻,就算初时没反应过来,后面见赵雁菱这般针锋相对,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她挽着云乔回后院,压低声音道:“赵雁菱怕是真惦记着太子妃的位置,所以将你视作眼中钉……”
云乔抚了抚鬓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事,只叹了句:“她们这消息,未免也太灵便了些。”
裴承思救回她,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知情者寥寥无几,结果她头回出门,便被人迫不及待地堵了。
“谁让你挑了个太子夫婿?”元瑛只一想,就替她发愁,“这满京上下,盯着太子妃位置的,可不止赵家……”
“什么赵家王家的,随他们去吧。”云乔对此不再避讳,同赵雁菱你来我往内涵一番后,也拿定了主意,“不管怎样,我只等他亲自来同我说。”
多年感情,云乔并不信裴承思会变心。
若万一,他当真要另娶旁人……她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自己到时会作何反应,但想来应该不会像今日赵雁菱这般。
云乔不知道赵姑娘可曾在这场口舌之争中获得满足,她只觉着厌烦,也压根不想“走着瞧”。
因想着裴承思晚间才会回来,云乔在外留了许久,甚至吃了顿晚饭,才总算在明香的规劝下回府。
她手中捧了包杏梅干,侍女手中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炒坚果、果脯等零嘴。
结果才刚进院门,便有小厮低声提醒,说是太子殿下不久前已经到了。
明香吃了一惊,云乔瞥见她惊慌的神情,安抚道:“这有什么?更何况是我执意要出门,又留到这时辰,与你们没什么干系。”
明香苦笑着叹了口气。
云乔不大能理解她们对裴承思的畏惧,因他是个极好说话的人,相识这么些年,她就没见过裴承思动怒。
她含着片梅干,慢悠悠地进了门。
裴承思正在提笔勾画着什么,一旁还堆了些文书。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睫低垂,模样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精致。
云乔看在眼里,只觉着心情都仿佛好了不少。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承思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过来。他眉头微皱,眸中并无一贯的笑意,倒像是含了些许不满。
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云乔顿觉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站在原地,没再往更近处去。
裴承思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抬手按了按眉心:“朝中麻烦事太多了……”
说着,又笑问道,“身体还没好,怎么想起来出门?”
“我想着出去散散心,总比闷在府中要好。”云乔觑着裴承思的脸色,慢慢走近,将捧着的梅干递到他面前,“据说是京城最好的干货铺子,味道的确不错,要不要尝尝?”
裴承思了然:“元瑛领你去的?”
“是啊,”云乔等他尝了一口后,试探着开口道,“我有一桩事,想托你帮忙。”
“你这是在同我客套吗?”裴承思莫名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给取悦到了,揽着腰,将人抱进了怀里,“什么事?说来听听。”
云乔将元家货物被扣押一事从头到尾讲了,又额外补充道:“我带来的那箱香料,也同着元瑛的货物一道被压着呢。”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裴承思指尖绕着她的长发,漫不经心道,“放心,明日一定让你们拿回货物。”
云乔点点头,又道:“再有,我想让芊芊搬过来陪我,可以吗?”
因不清楚这边究竟是什么情形,元瑛清晨是独自过来的。云乔午后回元家去见了芊芊,又陪着一道吃了晚饭。
元家虽好,但终归与芊芊没什么干系,云乔便想着问过裴承思的意思后,将人给接过来。
裴承思压根没多问,颔首道:“自然可以。”
“今后,这种事你尽可以自己拿主意,”裴承思把玩着云乔的手,耐心教她,“我知道你兴许还没适应,但你已经是这府中的女主人……”
云乔下意识地反问了句:“我是吗?”
裴承思愣了下,目光沉沉地同她对视。
他的眼眸极深、极暗,云乔原本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侧过脸移开了视线。
“是谁同你说了什么?”裴承思问。
云乔将脸埋在裴承思怀中,陌生的龙涎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太丢人了。
若是将赵雁菱之事抖落在他面前,既像是告状,又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同他讨要“名分”似的。
她不愿说,裴承思却并没就此放过,又问了一回后,索性当着她的面将明香给传进来回话。
云乔还没来得及阻拦,便被裴承思按住了后颈,闷在怀里。她挣扎了下,未果,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闹起来,索性缩在那里装死。
明香不敢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回了。
烛火微微跳动,映得裴承思的脸色格外阴沉,分明是俊秀的相貌,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吓人。
明香大气都不敢出,得了吩咐之后,立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云乔甚至能听清烛花爆开的声音,以及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段时日,你先不要出府。”裴承思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至于其他,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 15 章 “听话。”
满意的答复?
对于裴承思这句话,云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欣慰吗?
但平心而论,她并没因此涌现出什么喜悦之情,甚至有些失落。
裴承思似乎已经习惯了大包大揽,压根没准备多做解释,就如同当初那封信一样,并不需要她掺和任何事,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等待就好。
云乔只觉着自己与裴承思之间,像是隔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透——心思得靠猜,情绪得靠察言观色。
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前会选择嫁给裴承思,便是觉着他光风霁月,相处起来叫人如沐春风。她做生意时处处留心,回到家中,再不想多费什么心思。
但如今与裴承思相处,反而比那些老奸巨猾的生意人,更教她无奈。
云乔仰头看向他。
裴承思的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文书上,也不知是在出神想什么,清隽的眉眼间带着些遮掩不去的疲倦。
搭在她后颈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指尖流连,仿佛怀中抱着的是只狸猫似的。
云乔不自在地缩了下,原本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准备摊开跟裴承思说明白,但见着他这疲惫的模样,话到嘴边却成了:“是不是很累?”
“还好,”裴承思向后靠在椅背上,让她在自己膝上坐直了,慢条斯理道,“我初来乍到,要补的太多了。事情刚上手时,总是会格外难些,你当年刚开始做生意不也是这样吗?”
提及旧事,裴承思的神情柔和许多,像极了云乔最喜欢的模样。
“是啊。”云乔抿了抿唇,轻声道,“你若是觉着累,又或是有什么为难的,大可以同我说说……”
裴承思拢着她的腰,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但却并未多言。
这其中敷衍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云乔轻而易举地看了出来,不免生出些挫败感。
她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也就擅长做生意,对朝局政务一无所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这么说来,裴承思不肯同她多讲,也是有道理的。
毕竟就算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她心中这样想着,神色也随即垮了下来,湿漉漉的眼眸透着股可怜劲儿。
“不要胡思乱想,”裴承思按着云乔的腰,让她半个身子都伏在自己身上,含着她的唇低声道,“听话。”
云乔垂下眼睫,心中那股无力感愈发严重,欲言又止。
“我原本想着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住……”裴承思的声音染上些情|欲,“但既然都能出去玩一整日,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自年初分别,到如今已经有半年光景。
裴承思这样的年纪,旷了许久,耳鬓厮磨间便极易动情。他咬着云乔的耳垂,轻车熟路揉|弄着。
云乔伏在他肩上,只觉着筋骨发软,仿佛成了一团可以肆意揉捏的棉絮。
裴承思在她耳边的喘息愈重,可这时,外间却传来侍女飞快的通传,说是陈少傅有急事求见。
云乔原本如浆糊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在裴承思肩上推了一把,想要下地。
裴承思却并没立时松手,下巴抵在她肩上,深深地叹了口气,缓了片刻方才放人。
云乔抬手遮了遮眼,从脸颊到衣衫散开露出的锁骨,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意。裴承思整理好衣裳,轻笑道:“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才不会等你。”云乔嗔了句。
她白日里耗费不少精力,卸了钗环梳洗之后,没多久便生了困意,强撑着等了会儿,见裴承思迟迟没回来,便睡下了。
第二日醒来时,枕边空出的位置空荡荡的,并不似有人躺过的样子。
明香看出她的疑惑来,回道:“殿下昨夜与少傅议事到深夜,担心过来会打扰到夫人歇息,便在书房那边歇下了。”
云乔点点头,也知道,裴承思眼下必然是已经往宫中去了,只有晚间才能相处一会儿。
昨夜裴承思说,让她这段时日不要出门,云乔虽不理解是何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了这府中。
她一大早便遣人往元家去接芊芊,午饭前,总算是将人给等了过来。
徐芊芊已经从元瑛那里大略得知了内情,见着云乔后,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是落地,又是高兴又是唏嘘。
“可千万别哭,”云乔打起精神来,笑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徐芊芊揉了揉眼,破涕为笑:“也是。”
芊芊一并带过来的,除了两人往京城来时带的包裹行李,还有那箱被扣下的香料。
“今日早些时候,漕运司那边便来了人,不仅将先前扣在那边的货物尽数送回来,还特地同元姑娘赔礼道歉。”徐芊芊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解释道,“元姑娘知道我要过来,便让我将这箱货物给带过来了。”
元瑛为着那船被扣下的货物焦头烂额,来回奔波数日,都不及裴承思一句话来得快。也难怪世人爱权势,当真是好用极了。
云乔打开箱笼,从中翻出裴承思惯用的那沉竹香,而后对着剩下的香料发起愁来。
她带这些香料过来,纯属出于生意人的习惯,想着到京城之后试试看,搭一条生意线。就算不开铺子,转手卖了也能赚些银钱。
这原是做熟了的事情,但眼下却成了空谈。
且不说她压根出不了门,就算是能,想来裴承思也不会同意的。没那个必要,也不合时宜。
云乔发上簪的那根玲珑翠羽簪,就足够抵得过半箱香料,如今,再用不着她做生意赚钱养家了。
徐芊芊见她神情怅然地盯着那箱香料,走近了,轻声问道:“云姐,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云乔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自父亲病逝后,她孤身一人,想的都是怎么将生意做起来、怎么赚钱过活。这么些年下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乐在其中。
随着裴承思身份的改变,她持续了这么些年的习惯,突然要被剥离开了。
云乔叹了口气,将那盒包得严严实实的沉竹香给了侍女,吩咐道:“把他衣裳的熏香换成这个。至于剩下的……就先收起来吧。”
这院落虽是陈家的闲置别院,但并不算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山石花木的摆置也十分精巧,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云乔还是觉着闷,若不是有芊芊在身边陪着,怕是就更无所事事了。
“我可能就是个劳碌命,”云乔在水榭乘凉,团扇遮在眼上,同一旁的芊芊感慨,“一闲下来,反而莫名发慌。”
徐芊芊剥着坚果,含笑道:“日子长了,兴许慢慢就好了。”
云乔翻了个身,正琢磨着寻些事来做,余光瞥见进门来的明香,见她身后跟了位年长的嬷嬷,随即坐起身问道:“这位是?”
“这是宫中来的教习嬷嬷,姓梁,”明香侧身介绍道。
这位梁嬷嬷鬓发斑白,却精神矍烁,通身透着股沉稳。
虽是头一回见面,但她并没像旁人那般若有似无地打量云乔,目光微垂,克制守礼地落在地面上,行了半礼。
云乔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位教习嬷嬷的来意,也并没弄清这半礼的讲究,下意识站起身来,随即又在明香的眼神提醒下,坐了回去。
终归是时日尚短,她还没能习惯旁人见着她要行礼这回事,尤其是这么一位年长的老人。
“老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教夫人宫中的规矩。”梁嬷嬷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这些日子会暂住府中,职责所在,若是有冒昧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好。”云乔先应了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不必再发愁无事可做,裴承思早就给安排好了,看这嬷嬷严厉的模样,想来不会轻松到哪里的。
“您请坐,”云乔略显拘谨道,“许多事情我的确不了解,也不知该如何做,若是有哪里不对,您只管指出来就是,不必顾忌旁的。”
“那老奴就先同您讲讲,这些时日要学的……”
梁嬷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肩背挺直,看得云乔都不由得收敛了一贯的懒散,坐正了些。
恍惚间,倒是有种在学堂听夫子教书的错觉。
但梁嬷嬷并不会动板子,甚至不会说什么重话,只是会在她说错、做错的时候,略带谴责地看过来。
她要学的,是世家闺秀们自小就了解的事情,多年来言传身教、耳濡目染,都刻在了骨子里。
不仅是请安行礼,就连吃饭喝茶,都自有要依循的规矩。
至于京城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都得牢牢记下,往来时才不至于局促失礼。
云乔从没接触过这些,也不知裴承思是如何吩咐的,听梁嬷嬷的意思,是准备将这些事删繁就简,尽快都教给她。
她不是任性妄为的性子,虽不适应,但从头到尾并没说过半个不字,事事依着梁嬷嬷的意思来。
但正如裴承思先前所说,事情刚上手时,往往是最难的。
学规矩时,云乔还能耐着性子撑下来;可等梁嬷嬷讲起后宫、世家时,她便开始一头雾水,犹如对着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随着天色渐晚,云乔的心思也开始有些不专,眼风隔三差五地往外瞟。
她自觉做得还算隐蔽,但没多久就被梁嬷嬷给发觉了。
梁嬷嬷收起册子,平静道:“夫人若是觉着累了,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云乔讪讪地笑了声。
她原是算时辰,想着裴承思快要回来,可回到正院后,却只得了他传回来的消息。
“殿下说朝中事务繁忙,今夜便宿在宫中了。”侍女转述道。
“这样……”云乔不免有些失望,原本想要问裴承思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置下来,想着明日再说。
可接下来几日,裴承思依旧没回府。
云乔不知朝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连几日如此,自己又困在府中不能出门,便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再见梁嬷嬷时,没忍住多问了句。
“老奴并不清楚朝堂之事,至于太子殿下的行踪,就更不该逾矩打探了。”梁嬷嬷语气之中略带责备,似是怪她明知故犯。
云乔嘴上应道:“嬷嬷说的是。”
但却没做到“喜怒不外露”,埋着头,许久都没再开口。
她的的确确觉着委屈。纵然裴承思是太子,可也是她的夫婿,怎么连问上一句都不成了?
云乔的性情很好捉摸,这几日下来,梁嬷嬷早就将她给看透了。
哪怕是用严苛的眼光来审视,她除了出身低,再没旁的不好,算是个颇为讨人喜欢的姑娘。
“恕老奴冒昧,”梁嬷嬷难得态度软和些,同她说规矩以外的事情,“夫人应该明白,殿下先是太子,而后才是谁的夫君。”
云乔双手交握,因太过用力的缘故,指尖充血泛红。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难以接受。
如果早在两人相识时,裴承思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兴许都不会这么难受。可在经历过相濡以沫的寻常日子后,让她来认下彼此间的尊卑,着实折磨。
从今往后,兴许就是这个样子了。她被困在一方天地之中,并不能随时见着裴承思,只能等他什么时候忙完了、想起来了,过来相处几个时辰。
没来由的,云乔忽而想起听梁嬷嬷讲宫中规矩时,曾寥寥几句带过的后妃侍寝。
她在此刻明白了什么叫做,“临幸”。
居高临下,见一面便好似施舍一般。
这一认知让她觉着格外反胃,原本还算是平稳的心态,隐隐有些崩盘。
梁嬷嬷将云乔的反应尽收眼底,暗自叹了口气。
她在宫中几十年,见多了这种事情。少女怀|春时,大都盼着像话本上那样寻个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往往事与愿违,没几个能如愿以偿的。
尤其是对于要入宫的女人而言,摒弃掉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才能免于折磨。
“我想出去走走,”云乔头一回主动提出想要歇息,紧接着又补充道,“不出府……就在园子里转转。”
外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梁嬷嬷起身道:“老奴给您打伞。”
云乔低低地应了声。
她已经逐渐接受时时有人跟着,按梁嬷嬷的话来说,“有些事情若是要主子亲自动手,便是仆从的失职”。
这园子虽精致,但看多了,也就那样。
云乔漫无目的地转了会儿,在听雨轩停住脚步,沿着回廊往上,想着到高台的亭子去歇会儿。
尚未拐过弯,便听到有动静传来,隔着花树看不真切,但声音像是府中的洒扫丫鬟。
“太子殿下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府来了。”
“立储大典后,殿下已经搬入东宫,自然不会再到宫外来了。”
“那咱们府中这位,算是个什么呢?”
“……”
云乔原是想着出来散心,没想到却成了添堵。
也不知是不是府中的日子太过无趣,唯有她这点破事值得人津津乐道,所以她们才会格外关心。
被她听见的已有两回,怕是这府中上下,都没少议论。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云乔自己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她这算是什么呢?
丫鬟们私下里也没个忌讳,连“外室”这种字眼都说出口了,云乔猛地转过身,想要离开,却被梁嬷嬷给拦下了。
“夫人为何要走?”梁嬷嬷一板一眼提醒道,“这正是该杀鸡儆猴,立规矩的时候。”
第 16 章 对你严苛,是盼着你能好……
被梁嬷嬷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云乔愈发窘迫起来。
她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事事听嬷嬷的话,眼下这情形,可谓是进退两难。
梁嬷嬷分明看出她的局促,却并没就此放过,而是语重心长道:“夫人,纵然你能躲一时,难道还能躲上一世吗?”
宫中最看重的便是规矩,梁嬷嬷反复同云乔强调过。
像如今这般流言蜚语满天飞,丫鬟们茶余饭后拿她的事情来当谈资,便是没有将规矩立起来的缘故。
若是往上追责,明香这个管事的没法撇清。
但归根结底,还是她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的结果。
“太子殿下指派老奴过府来,背后的缘由想必您也清楚,”梁嬷嬷知道云乔最在意什么,不动声色地将裴承思给搬了出来,低声道,“将来入了宫,要面临的事务绝不会比眼下少……”
如果连这府中的人都约束不了,将来入宫,要怎么办呢?
云乔听出梁嬷嬷话中未尽之意,咬了咬唇:“多谢嬷嬷提点。”
说完,回身上了台阶。
那俩议论得兴高采烈的丫鬟见着她,脸齐刷刷地白了,眼神中更是写满了惊慌失措,但兴许是还抱着侥幸心理,并没立时认错。
云乔缓缓开口,打破了她们最后一丝希望:“方才,我听见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语无伦次道:“我们、我们那是胡言乱语,夫人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吧……”
她们慌得要命,再没方才议论时那指点江山的劲儿。
云乔在石凳上坐了,撑着额,盯着二人看了会儿。
她没当过“主子”,更没罚过人,琢磨了会儿也没想明白怎么处置恰当,向一旁的梁嬷嬷问道:“我还是头回遇着这事,嬷嬷说,应该怎么罚才好?”
“若是依着宫中的规矩,敢在背后这般妄议主子,便是打死了也活该。”梁嬷嬷严厉的声音透着森然,见那两个洒扫丫鬟吓得瑟瑟发抖,这才又道,“纵然是在宫外,也绝留不得这样的人,重重打十板子,再找人牙子来发卖了。”
听说要被发卖,其中一人身形晃动,险些晕了过去。
要知道裴承思大半时间压根不在府中,别院中仆从大都清闲得很。但犯了错的丫鬟,再发卖,大都是没什么好去处的。
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丫鬟膝行上前,连连哀求,甚至左右开弓自扇耳光起来,“是奴婢嘴贱,中了邪,才会说那些胡话……”
她为求云乔心软,压根没吝惜力气,片刻间两颊已经红了,就连发上簪着的大红绒花甩落在地,格外刺眼。
云乔见这般情形,愈发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既是犯了错,就该老老实实领罚,而不是在主子面前撒泼打滚。”梁嬷嬷冷声道,“若是再这般死缠烂打,便给你算罪加一等。”
那丫鬟吓得停住了,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虽不敢再闹,但还是目光哀哀地看着云乔,乞求她能回心转意。
云乔移开了目光,仰头看向梁嬷嬷,片刻后低声道:“就依嬷嬷说的办吧。”
说着便起身离开,一刻都没多留。
当着丫鬟们的面,云乔并没与梁嬷嬷相争,但回到房中后,隔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罚得会不会有些重了?”
“若不刻意罚得重些,如何杀鸡儆猴,让其他人长记性呢?”梁嬷嬷坦然道,“若是要怪,也怪她们运气不好。”
她显然是见惯了这种事,习以为常,做起来也没有任何负担。那丫鬟凄惨的哭嚎与哀求,都没能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云乔对此无言以对,只得如往常那般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听了进去。
她原是想着,许多事情谁也分不清对错,索性就依着梁嬷嬷的意思,糊里糊涂地过去算了。
但没料到,这事并没到此为止。
也不知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丫鬟见着人牙子之后,竟趁其不备,一头撞在了墙上,血溅当场。明香当场也慌了,总不能让人就这么死在府中,连忙请了大夫来诊治,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这消息传来时,云乔正同芊芊一道用饭。
明香脸上带着后怕与担忧,将这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绘声绘色的。听了那丫鬟的惨状,云乔捏着汤匙,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这种事情,也值得火急火燎地来报给夫人吗?”梁嬷嬷却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斥责了明香不够稳重,而后又道,“既然还活着,只管绑了让人牙子带走就是。离府之后,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
明香与那丫鬟有些交情,她知道云乔心软,便想着趁机求情。眼见着夫人态度已经松动,正准备趁热打铁,却被梁嬷嬷硬生生地打断了。
梁嬷嬷压根不吃这一套,她也只能将那些话咽回肚子里,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云乔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人打机锋,心中隐约有所察觉,但也懒得琢磨了。
明香同她讲人情,梁嬷嬷同她讲规矩,她就像是个漂泊无依的浮萍,被来回拉扯着。既无力,也难免生出些烦躁来。
兴许是看出她的厌烦,梁嬷嬷一边为她布菜,一边解释道:“若是因此收回成命,朝令夕改,保不准旁人也会有样学样,届时可就麻烦了。”
云乔尚未进过宫,也不知内里究竟是何模样,但就这些天梁嬷嬷的行事作风来看,倒像是个斗兽场。
她按了按额上的穴道,只觉着头疼。
梁嬷嬷语重心长道:“殿下先前曾说过,您天生心肠软,又向来惜贫怜弱,可这……”
云乔从旁人口中听到裴承思对自己的评价,顿觉不自在,随后打断了梁嬷嬷的话:“我想见他。”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
但云乔却是铁了心,抬眼看向梁嬷嬷,再次强调道:“我要见他。”
梁嬷嬷一愣,同她对视片刻,沉吟道:“您可以让人往宫中传消息,但殿下是否得空,老奴也说不准。”
此时已是傍晚,云乔遣人立时传消息去,自己则在院中发呆。
从暮色四合到夜色渐浓,芊芊劝了两回,都没能把人给劝回房中去,只得取了件外衫来给她披上,以免风寒侵体。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远远地见着那高挑的身形。
云乔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要上前去迎接,但犹豫之后,还是站在原地等候。
小厮挑着灯笼在前引路。裴承思进了院中,这才发现站在树下的云乔,他皱起眉头,话音里带着责备:“夜间风寒,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让夫人在这里站着?”
明香等人不敢争辩,只得认错。
“不必苛责她们。”云乔这些日子听惯了梁嬷嬷的话术,对此格外敏锐,再加上数日积攒的闷气,一开口语气也不大好,“是我执意要在这里等的,你怪我就是。”
云乔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裴承思也没恼,替她拢了拢披风,让步道:“是我不好。回来得太晚,害你记挂。”
裴承思从不会与云乔争吵,也没这个必要,寥寥几句就能将人给安抚下来。
“这些日子,朝中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我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才没能回来。”裴承思握着她泛凉的手,无奈道,“你若是气,也该往我身上出,何必要折腾自己?”
云乔原本像是只炸了毛的猫,被他这么顺毛一捋,倒是平静不少,不情不愿地随着他往房中去。
她对裴承思总是气不长久,被哄了几句后,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
“我的确是同梁嬷嬷提过,叫她磨一磨你的性子。”裴承思微微颔首,对上云乔不满的目光后,不躲不避地解释道,“这些日子下来,你自己心中应当也有数,嬷嬷教你的,都是再实用不过的道理。”
云乔知道自己从来都辩不过裴承思,索性没吭声,埋头在他腕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裴承思摇头笑了起来,反手捏着云乔的下巴,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叫梁嬷嬷来吗?”
“为什么?”云乔含混不清道。
“她是……曾在我母亲身边伺候过的旧人。”这句话之后,裴承思说得顺畅不少,“当年我能被送出宫、活下来,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云乔怔了怔,随即生出些懊恼来。
她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对梁嬷嬷会亲近些,而不只是将她当做一位严厉的夫子。
“宫中险恶,母亲虽想方设法地保全了我,最后却没能保全自己。”裴承思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无论是我还是梁嬷嬷,对你严苛,都是盼着你能好好的。”
云乔倚在裴承思肩上,只觉着自己先前仿佛是个顽皮的学生,压根没能领会夫子的苦心。
但她心中也隐隐觉着别扭,皱眉想了会儿,才总算是理出个头绪。
“我曾听人提过,圣上独宠韦贵妃,待她格外纵容,以致于生了不少祸事……”云乔仰头看向裴承思,轻声问道,“你也会如此吗?”
第 17 章 你我当年结发为夫妻,无……
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的玩笑,可云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仿佛是当真想要一个承诺。
裴承思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抚着她散开的长发,反问道:“在你心中,我难道是那样昏聩的人吗?”
这个“昏聩”,说的自然是当今圣上了。
虽是生父,裴承思对这个半路爹却并无半分感情,甚至没有任何敬畏。
云乔连连否认:“不是。”
她未曾见过当今圣上,但站在裴承思的立场,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那你尽可以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变成他那副模样。”裴承思揉了揉云乔的长发,话锋一转,“过几日,随我进宫见陈皇后吧。”
这话题转得太过突然,云乔毫无防备,一双桃花眼瞪得 *** ,满是震惊。
裴承思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值得吓成这样吗?”
“当然!”云乔抚着胸口缓了会儿,仍旧觉着紧张,迟疑道,“为什么呀?”
裴承思见她着急,反而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忙得厉害,也与此事有关。原是想着,等彻底谈妥之后再告诉你的……”
云乔没忍住掐了他一把,催促道:“不准再兜圈子了。”
“我想,让你认在陈家族下。”
他这回直截了当得很,而云乔则直接听懵了:“什么?”
“陈家自立朝起,到如今已绵延数百年,颇有名望。你记在他家旁支名下,也算是解决了出身低微的麻烦,”裴承思绕着她的长发,含笑道,“届时,就可以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这还是裴承思头一回在她面前明确提起位分之事。
“陈家起于淮南,族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鸿儒,虽非达官显贵,但风评甚好。”裴承思见她怔怔的,耐心解释道,“我已经与少傅商定,他日开宗祠,将你记在他家长房。”
“至于进宫,则是走个过场,让陈皇后过一眼。你不必担忧,届时只管按梁嬷嬷教你的规矩行事便可……”
裴承思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谓是思虑周全。
云乔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可旁人又不是傻子,她们怕是早就知道我的来历。”
若不然,先前也不会有赵雁菱找茬那一出。
“你才是傻子,”裴承思悠悠地叹了口气,“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我认、陈家也认,便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他看似轻描淡写,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原以为……”云乔才开了这个口,便有些说不下去,抬手揉了揉眼。
“你以为什么?”裴承思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得贴近些,若有所思道,“以为我会另娶旁人吗?”
云乔说不出口,但被困在府中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在梁嬷嬷催促之前,她未曾责罚那些背后议论的仆从,也是因为她自己很清楚,那些话其实并没说错——
她的确是出身低微,既配不上太子妃的位分,也没办法给裴承思助力,甚至还会拖累他。
论及相貌,她虽不差,但也不算顶尖;论及才学,也就是认得字的水平,没法同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们相提并论。
思来想去,就连云乔自己也觉着,裴承思另娶旁人会更划算些。
但裴承思并没有。
他放着捷径不走,想方设法地为她铺平了路。
“眼下我羽翼未丰,处处受限,故而不敢轻易承诺,倒是害你多想了。”裴承思拢着她的手,认真道,“你我当年结发为夫妻,无论何时何地,总不会变的。”
裴承思很少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说情话,云乔心下动容,原本的忐忑不安彻底烟消云散,张手抱住了他:“是我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劳你费心费神。”
“你我之前不说这些。”裴承思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从今往后,你不必想旁的,只管随着梁嬷嬷学规矩、管事,他日入宫之后,为我执掌后宫。可好?”
裴承思已然换了寝衣,用得正是云乔调制的沉竹香。
她嗅着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听着裴承思那仿佛别具诱惑的声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说完,又尤嫌不足地补了句:“我会认真学的。”
裴承思在她发上落了一吻,含笑道:“那就好。”
将事情彻底说开之后,云乔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患得患失,一门心思地随着梁嬷嬷学宫中礼仪。
就算裴承思说过,进宫见陈皇后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但她还是格外警醒,生怕出什么差错,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自己倒无妨,却不想带累裴承思被人非议。
云乔原本最不耐烦听世家大族之间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只觉着一头雾水,可为着此事,还是硬着头皮将陈家相关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及至要拜见皇后时,裴承思又到府中来宿了一夜,第二日一道入宫,也算是缓解云乔的紧张。
临出门前,云乔将皇后的喜好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心不在焉地踏出门槛,随后便听梁嬷嬷低声提醒道:“慢些。”
云乔怔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在了裴承思前边,随即停住了脚步。
梁嬷嬷教规矩之时,早就提过此事,她自以为记下了,直到这时才发现并没有——至少还没习惯。
裴承思看向她:“私下无妨。”
“……算了。”云乔却还是放慢了脚步,落后裴承思一步,轻声道,“私下散漫,难免会带到外边去的。”
裴承思有些意外,随后颔首道:“也好。”
乘车入宫后,裴承思自去明堂朝会,云乔则被安排到他平素处理政务、歇息的偏殿等候。
这是云乔头回到皇宫来。无论是金钉朱漆的宫门,还是琉璃瓦覆着的雕梁画栋,又或是镌刻龙凤飞云的朱栏彩槛,于她而言都格外陌生,透着让人不由自主连呼吸都放轻些的威严。
偏殿之中并无太多陈设,花梨大理石长案旁堆着几摞新搬来的奏折,其上放着几方砚台,形形 *** 的笔如树林一般。
案上放着张半卷的舆图,桌边青玉画缸之中皆是类似材质的牛皮纸。
只略一看,便能想象出裴承思素日有多少事情要忙。
云乔并没上前翻动,远远地盯着看了会儿,便往内室去了。殿中燃着裴承思先前用的那味龙涎香,她仍旧有些不大适应,但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等人。
裴承思也没耽搁,一下朝便来寻她,而后往皇后所居的清和宫去。
皇城比云乔想象中的还要更大一些,雄伟巍峨。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承思身旁,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算是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的慰藉。
但不管心中再怎么紧张,云乔都没露怯。她既然答应了裴承思,就会尽力将事情做到最好。
踏进清和宫后,云乔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依着梁嬷嬷先前教过的规矩,行礼问安。她低垂着眼睫,余光只能瞥见正座那边陈皇后的裙摆,以及……
一个身着红裙的小姑娘。
“姨母,这就是当初救了我的那个美人姐姐!”陈皇后尚未开口,殿中倒是先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
云乔已经反应过来,这小姑娘便是陈灵仪。
先前与元瑛见面时,云乔已经从她口中得知,自己在茶楼之中误打误撞救下的是国公府千金。后来也从梁嬷嬷那里知悉,灵仪是陈少傅的独女,生母早逝,阖家上下都将她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宠着。
就连陈皇后,也曾将灵仪接进宫中放在身边养过一段时日,疼爱得很。
被灵仪这么一搅和,陈皇后脸上多了些无奈的笑,向云乔道:“不必拘谨,坐吧。”
陈家已经与裴承思商定此事,陈皇后无论心中如何看待,明面上总不会为难。再加上有灵仪在,这过场走得比云乔想象中顺遂多了。
灵仪年纪小坐不住,听了会儿她们的场面话后,拉着皇后的衣袖撒娇:“姨母,我想去御花园喂鱼。”说着,又看向云乔,“云姐姐要不要一起去?”
云乔有些意外,对这提议虽心动,但并没擅自答应,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陈皇后。
“阿乔头回入宫,也去看看御花园的景致吧,”陈皇后抬了抬手,微微一笑,“刚好替本宫折两枝花回来插瓶。”
云乔暗自松口气,起身应了下来。
她陪着灵仪往御花园去,裴承思则回去处理政务,约好了晚些时候遣人来接。
几人离开后,殿中立时冷清下来。
陈皇后抚着腕上的佛珠,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看着,那丫头如何?”
“规矩礼仪过得去,虽拘谨了些,但头回来拜见您,怕是没几个不紧张的。”一旁伺候的辛嬷嬷答道,“性情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不过当初能舍身救下姑娘,想来心地不坏。”
“中规中矩,不是个出挑的。”陈皇后一哂,“也就是运气不错。”
辛嬷嬷会意,感慨道:“丹溪县主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丹溪县主,也就是赵雁菱,论及家世、相貌,京中闺秀无人能出其右。
不少人都知道她钟意太子,结果输在云乔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人手中……以她的性情,能咽的下这口气才怪了。
“那能怪谁呢?是她自己沉不住气。”陈皇后早就从陈景那里得知内情,不疾不徐道,“太子这个人,也就是看起来性情温润,实则生有反骨。赵家暗地里窥探太子行踪也就算了,丹溪却要争一时意气,将事情暴露到明面上来……这让他如何能忍?”
赵雁菱拿身份压过了云乔,殊不知,却将裴承思一并得罪了。纵然他先前有过犹豫,此事之后,也都作罢。
“太子殿下后来大费周章,促成此事,对这位云姑娘倒也算是情深义重……”辛嬷嬷这话尚未说完,只见着陈皇后摇了摇头。
“若要我说,他只是信不过旁人罢了。”
第 18 章 傅余
裴承思算着时辰,等云乔在清和宫陪陈皇后用过午膳后,便遣人将她接了回来。
內侍在前引路,云乔神色从容地跟随着。直到入了偏殿内室,见着裴承思之后,方才抬手抚了抚胸口,长出了口气。
她虽未曾露怯,但心中终归还是紧张的。
裴承思将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这半日下来,难为你了。”
“还好,皇后娘娘并没为难我。”云乔捧着茶盏,抿唇笑道,“而且有灵仪在,我大半时间都在陪她玩,相处起来轻松多了。”
“事情早已商定,再过不久,你就算是陈家的小辈了,她岂会同你过不去?”裴承思见她提起灵仪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随口道,“你很喜欢陈姑娘?”
云乔点点头:“灵仪生得玉雪可爱,先前在戏园子里见着时,我就很喜欢了。再者,她性格也好,虽是国公府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性情并不蛮横……”
她滔滔不绝地列举灵仪的好处,裴承思听了会儿,颔首道:“我看陈姑娘也亲近你。既是投缘,别院与陈家不过几步路,回去之后可以多往来。”
“灵仪也说,等出宫之后还要去找我呢。”云乔笑得眉眼弯弯,语气熟稔,再不见先前的拘谨。
裴承思对此自是乐见其成。
现下这个局势,与陈家打好交道并无坏处。
他很清楚,若不是当初云乔阴差阳错地替灵仪挡了灾,只怕在身份这件事上,陈家并没这么容易让步帮忙。
与她闲聊了几句后,裴承思起身道:“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多陪你了。你可以先在此处歇息,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你出宫。”
云乔昨夜惦记着今日拜见陈皇后之事,没能歇好,眼下松懈下来难免犯困,掩唇打了个哈欠,点头道:“好。你只管忙去,不必为我分心。”
交代妥当,裴承思往外间去批改奏折,云乔则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困意席卷而来,不多时,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承思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喝了半盏浓茶提神后,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处理政务。
殿中虽还有內侍伺候,但皆是悄无声息的,四下一片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隐约传来对话声,云乔半梦半醒间,迷迷怔怔地听着。
“西境传来捷报。蒋老将军筹谋布置良久,前些日子收网,自鸣铩丘瞭望台起,往西数百里,深入西域腹地,连下十二城……”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说着些她不大听得懂的内容。云乔揉了揉眼,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向裴承思汇报军务。
她凝神听了会儿,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是提到的将领,还是西境那边的城池关卡,对她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
比前些日子,刚听梁嬷嬷讲起京城世家时,还要茫然。
裴承思这几个月来,已经将四境布防牢牢记在心中,画缸中的舆图不知看了多少遍,终于能赶上陈景的思路,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圣上昏聩,这些年来宠幸奸佞,国库经济左支右绌,四境驻军良莠不齐。裴承思自接手政务起,没一天不是在为他收拾烂摊子的,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好消息。
“蒋老将军此举可保西境数年太平,实在国之栋梁。”裴承思不再如往日那般冷静自持,难得喜形于色。
说着,又问起具体情况。
“老将军在奏疏上专程提的那位亲卫,是傅御史家的人吗?”
陈景谨慎道:“臣未曾听过傅御史家有这么一位子弟。”
裴承思眉头微微皱起,指节轻轻扣着奏疏,若有所思道:“傅、余,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话音未落,便听见里间传来清脆的声响,似是茶盏跌在了地上。
内室之中只有云乔一人,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她手滑。
裴承思摇头笑了声,示意內侍进去收拾。
目光再次落在奏疏上时,他怔了下,忽而明白过来云乔为何失态,也总算是想起自己从何处听过“傅余”这个名字。
傅余原是云乔的邻家,镇上那位教书先生的独子,与云乔自小一处长大,后从军往西境去了。傅家早已经没了人,也就云乔还惦记着,会托人捎些东西过去。
早几年断断续续地还有消息往来,可自两年前,那边便再没只字片语传回来。云乔是拿傅余当自家弟弟一样看待的,始终放心不下,也曾辗转托人打听,却是徒劳无功。
裴承思到平城时,傅余早就去了西境,未曾谋面,只在云乔托旁人打探消息时听过这个名字。
他怕云乔伤心未敢明说,心中却觉着那人或许已经不在人世。
但就这奏疏所说,傅余竟还活着,只是当年领了密令,扮作商人往西域诸国当细作去了。他这两年传回许多要紧的消息,直到前一阵身份被识破,险些丧命,九死一生地回了军中。
西境这次大捷,离不开他打探到的军情布防。
蒋老将军特意在奏疏上提及傅余的功绩,其中举荐的意味不言而喻。
裴承思沉吟片刻,拿定了主意:“此番大捷,合该论功行赏,只是蒋老将军还得镇在西境,便叫这位傅小将军回京述职吧。”
陈家与裴家素有渊源,与这奏疏一道送来的,其实还有裴老将军给陈景的私信。因不清楚太子的行事作风,他嘱托陈景代为周全,若是得便,顺道提拔提拔傅余。
陈景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裴承思便主动开了口,倒是省了他多费口舌,欣然应道:“是。”
等诸事议定,陈景告退。裴承思起身往内室去,恰好撞上了出来的云乔。
“我方才听到了,是傅余!”
“慢些,”裴承思皱了皱眉,鬼使神差地泼了盆冷水,“说不准只是同名同姓。”
虽说少见,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云乔僵在了那里,自听到“傅余”二字起生出的激动变成了无所适从,攥着裴承思的衣袖,不情不愿地瞪他。
“我这两年没收到他的消息,托人打听也一无所获,还当他……”顿了顿后,云乔终究还是没将那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转而问道,“那位老将军的奏疏上,是怎么提他的?”
裴承思与她对视片刻,这才将傅余之事大略讲了,见云乔面露喜色,又着意补了句:“我已经下令调他回京述职,届时,就可以确准是不是平城那位了。”
云乔这回却笃定道:“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必然是他。”
分明还有不少奏折未曾批复,裴承思却并没回去料理,而是又问道:“傅余是何时往西境从军的?”
云乔掰着指头算了算:“七年前。”
“蒋老将军看重傅余。他若与你还有姐弟情分在,我也会顺水推舟,借论功行赏的名头好好提拔他。”
倚靠陈家绝非长久之计,裴承思想着培养嫡系,只是并无合适人选。
而傅余,算是个值得考量的。
拿定主意后,裴承思又提醒道:“再过半旬,便是国公夫人的寿辰。你提前准备妥当,届时以陈家旁支的身份露面,彻底过明路。”
云乔轻声应道:“好。”
第 19 章 并没准备让她这么轻松混……
偶然得知傅余的消息,对云乔而言着实算是意外之喜,在这京中的日子,也随之多了一分期待。
裴承思已入主东宫,一应起居皆在宫中,若非特殊情况不会轻易离开,陈家别院便彻底归了云乔。
回到家中后,云乔立时将傅余之事告诉了芊芊,又亲自翻箱倒柜,寻先前行李中压着的账本。
徐芊芊亦是又惊又喜:“傅余哥哥要来京城?那岂不是过阵子就能见着他了!”
傅余自小性情跳脱,虽是教书先生养出来的,但却并不爱念书,整日里招猫逗狗变着花样地玩,是镇子上的“孩子王”。
芊芊少时,没少跟在他身后喊“傅余哥哥”。只是母亲过世后,随着父亲搬家换了住处,傅余又往边境去从军,便再没见过。
如今知道他安然无恙,甚至还得以建功立业,自是欢喜。
“是啊,”云乔翻看着账目,欣慰道,“当初他留银子给我,说等我赚钱之后,再讨要。一晃都这么些年,还好、还好……总算是能给他了。”
前两年傅余音讯渺茫,云乔虽从没放弃过见缝插针托人打听,但心中也不是没想过意外情况,后来出门之时,都要避着傅家曾经的宅院走。
如今能得故人消息,总算是了却一桩牵挂。
不过在傅余回来之前,还有一桩要事,也就是裴承思专程提醒的,国公夫人的寿辰。
老夫人六十大寿,沾亲带故的自然都要上门祝寿,以陈家现下的地位,恭维奉承者更是不在少数。
届时大半朝臣家的女眷都会过府,云乔借此机会露面,自是不能出任何差错。
云乔听从了梁嬷嬷的建议,提早往陈家去拜会,见着了这位老夫人。
国公夫人生得慈眉善目,待她的态度更是和蔼可亲,甚至还挽着手特地问了她的背上的伤。
此外,也备下了丰厚的见面礼,叮嘱她常来走动。
云乔初时有些受宠若惊,但她也明白,无论是宫中的陈皇后还是国公夫人,看中的都不是她这个人,而是裴承思给她的身份。
就好比她当初替灵仪挡灾,陈家原本的打算,也不过就是遣个嬷嬷送些谢礼过去。如今因着身份不同,便得了皇后与老夫人亲口关怀。
但不管因何缘由,她向来秉持投桃报李,回府之后,便琢磨着亲手给老夫人备份寿礼。
届时与梁嬷嬷备下的正经寿礼一道送去,也算是聊表心意。
云乔自小就没正经念过几日书,书画拿不出手,好在一手女红刺绣还算不错,算了算日子,决定赶制个抹额出来。
选布料、描花样、配线,下针……
除了听梁嬷嬷讲些庶务规矩,云乔剩下的时间都耗在了这抹额上,数日未曾出门。
直到元瑛找上门来,云乔才将那绣品放下,得了半日清闲。
“我就说怎么不见你来寻我,原来是在忙这个。”元瑛打量着那精美的绣品,好奇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做针线活?还是个抹额?”
云乔慢悠悠地揉着脖颈,也没瞒她,将裴承思的安排如实讲了。
元瑛先是一惊,随后评价道:“这打算倒也不错,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说完,又掩唇笑道,“这么说,你将来可就是太子妃了。那我在京中岂不是可以狐假虎威了?倒要看看,谁还敢再扣压我的货物。”
见她至今还在为此耿耿于怀,云乔笑了会儿,转而问起生意事宜。
“还成。虽被耽搁了些时日,但损失不算大,在湖州采购的那批新制妆花纱卖得紧俏,旁的零零散散凑在一处,也赚了不少……”
云乔听了会儿,吩咐丫鬟开库房,将那箱香料搬出来,而后向元瑛道:“你看看有没合适的门路,将这些香料出掉吧,也不拘赚多少银钱,总比扔在库房里积灰要好。”
她今后是注定做不成生意了。
元瑛很清楚此事,心下暗自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同她开玩笑:“好呀。不过到时候赚的钱,我可是要抽一成的。”
“依你。”云乔抿唇笑道。
因惦记着尚未完工的抹额,以及裴承思早前的叮嘱,云乔没再出门闲逛。与元瑛闲聊了会儿,将人送走之后,便又拿起针线来。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大寿前一日将这抹额给做好了。
国公夫人大寿这日,云乔早早地起身梳洗。梁嬷嬷早就将她今日要穿的衣裳与佩戴的头面备好,梳妆打扮一番后,直接往国公府去。
拜见老夫人贺寿之后,云乔在一旁落座,当起尽职尽责的吉祥物。
能在开宴之前到老夫人院中来道贺的,要么是与陈家有亲戚往来,要么是身份地位高的。云乔早就随梁嬷嬷做足了功课,只听丫鬟通传便能猜个大概,再经介绍之后,笑盈盈地见礼。
这么小半日下来,着实见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
消息灵通的,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不论背后如何议论,当面总是一团和气,你来我往地客套着;至于不知情的,哪怕从前没听过陈家有云乔这么一号人,也不会蠢到问出口,甚至还有人借着夸她来恭维陈家。
云乔从始至终带着笑,到最后,只觉着脸都僵了。
她借着喝茶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脸颊,还没放下茶盏,便听门外的丫鬟通传,说是丹溪县主来了。
云乔早就记下了各人的封号,一听这名头,便知道是赵雁菱,随即正了正神情。
赵雁菱今日穿了一袭红裙,随云髻上簪着珠翠,佩着鲜艳欲滴的玛瑙耳饰,愈发显得艳 *** 人。她才进门,目光先是在云乔身上停了一瞬,这才向着老夫人笑道:“雁菱来晚了,还望老夫人莫怪才是。”
说着,令侍女呈上了寿礼,“这幅《松鹤延年》是我耗了大半个月绘成的,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很好。”老夫人含笑看了,向众人称赞道,“我看啊,雁菱的画技又精进了不少。”
众人纷纷附和,恭维的话层出不穷,赵雁菱脸上的笑意愈深。但在看向云乔时,脸色却不由得冷了几分。
让云乔借着老夫人的寿辰露面,陈家回护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是骄横如赵雁菱,也知道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扫兴,只能强忍下来。
见她这副“已经很不爽,但却不得不克制的模样”,云乔倒是觉着好笑,客客气气地见了礼。
赵雁菱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问候了句。
“时辰不早了,都往花厅去吧。”老夫人适时开口,扶着云乔站起身来。
花厅摆的是曲水流觞宴,老夫人坐主位,两侧依着诰命品级排开,再后则是世家贵女们。闺秀们彼此间早就熟识,落座之后,关系亲近的便聊起来,从近来得的字画聊到时兴的衣裳花样和脂粉,热闹得很。
云乔虽已知道闺秀们的家世名姓,但并无交情,也没想着 *** 她们的谈话里去,只含笑听着。
但显然,有人并没准备让她这么轻松混过去。
“大家难得聚一回,只吃吃喝喝多无趣,不如来行酒令。”赵雁菱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提议道。
“不错,”随即有人应和道,“那咱们行什么令?”
“飞花令、姓名令、闭月令、闭酒令……”赵雁菱接连数了一串,“随便哪个都行,答不上来的罚一杯。”
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云乔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筷子,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寻梁嬷嬷,但还是忍了下来。
赵雁菱报的那一串酒令,甚至有她听都没听过的,一头雾水,过会儿怕是只有丢人的份。
这些日子,梁嬷嬷已经竭尽所能,将用得上的都教给了她。但有些事情,终归是走不了捷径的。
譬如琴棋书画,又譬如眼前的行酒令。
她不通文墨,能背的上诗也就几首耳熟能详的,连平仄韵脚都理不清,更别提自己当场作诗了。
若她仍旧是从前那个平民出身的生意人,倒还说得过去;可眼下,她顶的可是陈家那位大儒的孙女名头,若是连句诗都说不上来,当真是贻笑大方。
在座一众闺秀,有不明所以的,有顺水推舟想看笑话的,最后拟定了飞花令。
赵雁菱此时的笑真切得很,带着股幸灾乐祸:“既是如此,那就先来个容易的,以‘月’字为眼……”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声短促的低呼,循声看去,恰见着云乔懊恼的神情。
案上的杯盏侧翻着,满满一整杯酒,都倒在了她的衣裙上。
“手滑了,”云乔略带歉疚地解释了句,起身道,“恕我失陪。”
说完,便由嬷嬷引着离了花厅,到别处换衣裳去了。
赵雁菱脸上的笑僵在那里,下意识地咬了咬牙。
“月斜空碧合,河汉几时生……”
不知情的闺秀已经起了头,随即有人续了下去,等轮到赵雁菱这里,她却迟迟没开口。
“县主?”
赵雁菱回过神来,索性直接自罚了杯酒,随后也起身出了门。
第 20 章 是不是威胁,县主大可以……
女眷们出门、赴宴时,大多会额外带上一套衣裙,以备不时之需。梁嬷嬷办事稳妥,自是不会在此事上疏忽,一见着云乔打翻杯盏,随即就吩咐了明香去取备用衣裙。
云乔本就是为了躲行酒令才出来的,换好衣裙后,也不急着回去,以免赵雁菱又想出旁的法子来捉弄她。
“姑娘今日的应对很好。”梁嬷嬷见她无精打采,含笑安慰道。
自打定下云乔的新身份后,她就改了口,称呼从“夫人”变成了“姑娘”,可谓是十分谨慎。
“我这勉强算是权宜之计,毕竟总不能留在那里擎等着出丑。”云乔叹了口气,“不过,旁人说不准也看出我是有意躲避了。”
也是没法子的事。
毕竟她不通文墨,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局面了。
“是老奴疏忽了,”梁嬷嬷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反思道,“早就该给您安排位教文墨的女先生……”
云乔听得脸都快要垮了,但对着梁嬷嬷,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含混道:“这种东西,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学会的。”
“所以更要尽早开始才是。”梁嬷嬷看出她那点不情愿来,语重心长道,“您方才也说了这是权宜之计,总不能 *** 如此。”
云乔设想了下,只觉着头都大了,无奈地点了点头。
虽不情愿回去,但也不能真就在外留着了,又磨蹭了会儿,云乔起身出了更衣的内室,往水榭那边的待客厅去。
时值正午,日头格外晃眼。
云乔循着阴凉处,抬手将团扇遮在额上,慢悠悠地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远,就远远地见着了赵雁菱。
云乔一见赵雁菱那架势,便知道八成不是偶遇,而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梁嬷嬷抱怨道:“她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丹溪县主是侯府独女,自小娇生惯养,但凡想要的就没得不到的,此番自然是意难平。”梁嬷嬷皱了皱眉,低声道,“由此可见,太娇惯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盯着太子妃位置的人多了去了,但旁人可没像赵雁菱这般不依不饶。就好比今日的行酒令,为了争一时意气,她能落什么好?
知道云乔身份的,自然也知道她为什么有意为难。
落得个为男人争风吃醋的名头,难道就好到哪里了吗?
说话间,赵雁菱已经到了跟前:“云姑娘不过是换个衣裳,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对着她这么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云乔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端着无可挑剔的笑:“劳县主记挂了。”
打从先前在元家绸缎庄见过,还被讹了五百两银子,赵雁菱就知道,云乔这个人惯会装傻充愣,只要不把事情给挑明了,就能在那里绕圈子打太极。
她素来不喜欢这种做派的人,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见云乔今日依旧如此,赵雁菱冷笑了声,毫不留情道:“你以为寻个拙劣的借口躲开,就能粉饰太平,瞒住你这偷来的身份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又直白又难听,恨不得将人的脸面踩进泥里,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兴许当场就能落下眼泪来了。
可云乔却并没失态,只是脸色冷了些:“县主在说些什么?恕我不明白。”
“少在这里装傻,”赵雁菱逼近一步,低声道,“你以为,旁人当真不知道你的来历吗?”
云乔不躲不避地同她对视片刻,忽而笑了声,在赵雁菱惊讶的目光中反问道:“那县主以为,旁人当真不知道你的心思吗?”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我不愿与你起争执,败了她老人家的兴致。但县主今后若还要不依不饶,咱们大不了就真撕破脸闹开来。横竖我这样的人,早就听惯了旁人指指点点,只是不知道县主这样尊贵的出身,是否介意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云乔一口气将心中的话尽数吐了出来,留意到赵雁菱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便知道她也不是不在意。
“你敢威胁我?”赵雁菱咬牙质问。
“是不是威胁,县主大可以试试。”云乔掸了掸衣袖,也懒得再同赵雁菱纠缠,直接越过她往花厅去了。
走出段距离后,云乔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回过头看向梁嬷嬷,小心翼翼道:“我方才会不会有些过了?”
“无妨。”梁嬷嬷并没责备她,反而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姑娘竟还有这样一面。”
“我从前可是做生意的,若是笨嘴笨舌,可不得把家底都赔进去?”云乔复又笑了起来,解释道,“只不过来了京城之后,人生地不熟的,言行举止不是要顾忌这个,就是要想着那个,只能收敛着。”
回到花厅之后,行酒令已然告一段落。
湖中心的亭子有伶人唱曲,隔水传来,余音渺渺。
老夫人终归是上了年纪,用过饭后,便回房歇息去了。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云乔也回了别院。
这道关卡,算是让她给迈了过去。从今往后,在京中众人眼中,她的名字前便加了个“陈”字。
陈云乔。
这大半日下来可谓是劳心劳力,回府之后,云乔卸了钗环耳饰,换了家常的衣裳,倚在榻上歇息。
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一声“千回百转”的叫声。
云乔心下疑惑,才睁开眼,竟见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眸色深蓝如宝石,露出的爪子肉垫粉 *** 嫩,可爱极了。
“这……”云乔揉了揉眼,目光落在捧着小猫的裴承思身上,一时间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这小猫真讨人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奶猫接了过来,抱在怀中,笑得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的。
“这是我偶然间见着的,想着你兴许会喜欢,便顺道带了过来。”
云乔知道他八成是在陈家那边有事,顺路过来的,但并没深究,目光落在小猫身上,食指轻轻抚摸着它背上的毛发。
这猫并不怕生,在云乔怀中安安稳稳地窝着,没过多久,甚至还拿头轻轻地蹭了蹭她。
“你既然喜欢,那就养着解闷吧。”裴承思学着云乔撸猫的样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与后颈。
云乔被他揉搓得发颤,随即笑着避开些。
“今日陈家的事,梁嬷嬷应当已经同你提过了吧。”云乔倚了回去,提起这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嬷嬷说,要给我安排教书的女先生……”
裴承思一看就知道她是在发什么愁:“不错。”
“可我觉着,自己在这方面兴许就是少根筋,”云乔不情不愿抱怨道,“从前在家中,你亲自教,我都不见得能听进去,何况旁人来呢?”
裴承思好笑道:“那是我对你太宽松了。”
他那时并没料到入京之后会遇着陈景,与其说是教云乔,不如说是夫妻间的闺房玩乐。
“那我若是怎么都学不会怎么办?”云乔不依不饶,恨不得把“不想念书”几个字写在脸上。
“先学着,就当是打发时间。”裴承思不以为意,“等将来进了宫,我再抽空指点你。”
云乔与他对视了会儿,最终还是败退,撇了撇嘴角:“好吧。”
她懒散地倚在榻上,那奶猫伏在她胸口,兴许是觉着安逸了,两前爪竟轻轻地上下踩动。裴承思看得眸色渐黯,拎着那白猫的后颈,将它从云乔身上扒了下来。
“哎……”云乔正想阻止,却被裴承思俯身堵住了唇舌。
奶猫倍感委屈地看着耳鬓厮磨的两人,歪了歪头,不明所以地喵了声。
第 21 章 她们没能看顾好你,自然……
云乔原本打算,等过了老夫人寿辰这件事,便陪着芊芊四下逛逛,抽个空去寻元瑛。她本就是个东奔西跑坐不住的人,这些日子闷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简直都快要闷出病来了。
可谁知转过头第二日,梁嬷嬷就找来了同她提过的女先生。而且还是两位,一个负责教她文墨字画,另一个则教琴、棋。
云乔得知接下来的日程之后,午饭都险些没吃下去。
“嬷嬷,这会不会有些多了……”云乔难得反驳一回梁嬷嬷的安排,“我怕是顾不过来。”
近来梁嬷嬷对她的态度软化不少,但在这种事上,却是从不会轻易让步的,正色道:“这些,都是世家闺秀们自小开始学的。姑娘你起步本来就晚,若是不勤勉些,要何年何月才能补上?”
云乔揉着衣袖,有气无力道:“就一定要补上吗?”
术业有专攻,她自小就没怎么碰过这些,隔了十几年想要赶上那些个贵女们,谈何容易?
“姑娘不要任性,”梁嬷嬷让人开了锦盒,将其中那架古琴给云乔看,“这可是前朝的焦尾古琴,殿下特地让人送来的。”
云乔这回彻底没了话,也不挣扎了。
按着梁嬷嬷的安排,云乔白日里几乎没什么闲空,更不可能出门,只能将宫中送来的点心转送给元瑛,顺道言明了自己的现况。
隔天,元瑛就上门来了。
因有客造访,云乔总算是得了半日的假,扔下写了一半的大字,如释重负地往花厅去见元瑛。
“你这日子过得也太……”元瑛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难为你怎么熬下来的。若是换了我,足不出户就够难熬的了,还要整日学这些。”
云乔在她面前也不必装什么端庄,长长地叹了口气:“别提了,还是说点有趣的吧”
“要么我给你讲几个近来听的笑话?”元瑛逗了她一回,琢磨了会儿,压低声音道,“朱雀街那边的坊市近日来了不少西域来的胡商,带来不少新奇的玩意,听说还有善歌舞的胡姬,热闹得很……”
“你想去看?”云乔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
“横竖闲得无聊,凑个热闹也无妨。”元瑛冲她眨了眨眼,“要不要一道?”
从前在平城时,云乔也是个爱新奇事物的。
她毕竟不是那种自幼锁在闺中的大小姐,少时起做生意,摸爬滚打惯了,行事也没什么忌讳。
但今时不同往日,云乔咬了咬唇:“嬷嬷不会同意的。”
“你……”元瑛挑了挑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眼前的云乔让她觉着陌生,早前那股洒脱的劲儿仿佛被磨掉大半,更像是她并不喜欢的那些闺秀,言谈举止想的都是“规矩”。
但她也知道,此事怪不到云乔身上。
裴承思给的身份将她拘在府中,身边日夜陪着的是梁嬷嬷、女先生们这样的人,潜移默化,有些改变是在所难免的。
两人少有这样相对无言的时候。
元瑛虽没说出口,但云乔也猜到了她的未尽之意,晃了晃神,心中霎时涌现股说不出的滋味。
元瑛有些懊恼,正琢磨着该怎么补救,云乔却抢先开了口。
“梁嬷嬷今日告了假,午后便会离开别院,”云乔刚开口时还有些迟疑,但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下午练完琴,等傍晚可以出门。”
元瑛舒了口气:“总闷在府中也不好,偶尔出一回门,只当是散散心。”
云乔已然盘算妥当:“这回不便动用府中的车马,得劳你在角门等候,借我们搭一回车。”
两人就这么商定,倒是芊芊有些迟疑,在元瑛离开之后提醒道:“云姐,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等梁嬷嬷知道了,怕是要……”
身份摆在这里,梁嬷嬷就算再怎么不满,也不可能将云乔怎样,但必然会如实回禀裴承思。
“我都听他的话,学了这么些不喜欢的,偶尔出格一回也没什么吧?”云乔从没见过裴承思动怒,也不觉着这事值得他大发雷霆,“他就算知道了,八成也就是训我两句,又或者罚我多写几张字。”
“罚就罚吧,再不出门就要闷出病了。”
午后梁嬷嬷离府后,云乔先是规规矩矩地学了琴,等到傍晚,翻出自己先前穿过的男装来。明香劝了两回,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得让步。
元瑛早就在附近等着,等她二人上了车,感慨道:“许久没见过你这副装扮了。”
云乔这男妆扮得轻车熟路,夜色掩映下,倒真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只要不凑近了细看,倒真不大能看出端倪来。
长安夜市繁华热闹得很,到底是京城,满是各地来的新奇玩意,看得人目不暇接。云乔已经足有月余未曾出过门,如今看什么都觉着顺眼,若非拿不了,怕是能买不少东西回去。
她捧着包肉脯,隔三差五还会从芊芊那里捞片梅子姜,眉眼间尽是笑意。
芊芊原本还有些顾忌,见云乔一扫近日的郁色,难得这般高兴,倒是觉着值了。
“这里面,就是近来颇负盛名的胡姬馆,”元瑛站定了,神情跃跃欲试,“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馆中的歌舞取乐声传出,虽听不真切,但也能辨别出与中原这边的曲风相去甚远,依稀带着些异域风情。
云乔有些心动,但又有些迟疑。
她踌躇片刻,看了眼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混入其中也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轻声道:“既好不容易来一回,那就看一眼好了——就一眼。”
只是还没来得及抬脚,便听见内里传来一声尖叫,随即便是骚乱声。客人们急匆匆地往外,嘴里还念叨着,“杀人了、杀人了……”
云乔原本的懒散瞬间褪去,攥着芊芊的手,避让开来。她虽是个好奇心重的,但并不会去凑这种热闹,当即想的便是越远越好。
元瑛变了脸色,估摸着时辰开口:“不早了,先送你们回府。”
被这事一搅和,云乔也没了闲逛的心思,应道:“好。”
三人离了繁闹的夜市,往街口的马车处去,却恰撞上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云乔下意识地扶了一把,随即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愣了下,借着马车悬着的灯笼看清这人的模样后,愈发震惊:“栗姑!”
自从在昏迷之中被裴承思带离大牢,云乔就再没见过栗姑。
她在醒来后,曾央着裴承思遣人放了栗姑,据仆从回禀,栗姑得了释令后便独自离开了。
云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着她,还是这样满身狼狈的模样。
因她刻意改了装扮,栗姑迟疑了下,这才认出云乔来,冷漠的神情中添了微薄的笑意,气若游丝道:“是你啊。”
“这是怎么了?”云乔见她一手捂在腹部,隐约有血迹,忧心忡忡道,“我送你去医馆。”
栗姑却摇了摇头:“无妨。”
说着,竟掰开云乔的手,踉跄着要离开。
云乔正想跟上去再劝,便见着栗姑身形摇晃,下一刻便昏了过去,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接住,怕是就要直愣愣地摔地上了。
元瑛与芊芊也随即上前来搭了把手:“这是?”
“是我在牢中时遇着的……”云乔与她们将栗姑扶上车,马不停蹄地往医馆去。
元瑛好奇道:“她也是被人冤进去的?”
云乔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栗姑被关押在牢中的罪名,是“杀夫”。
她曾有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却被丈夫做主,卖到了大户人家当丫鬟。栗姑拗不过,又想着家中生计艰难,女儿在富贵人家至少不愁吃穿,便让步了。
这是个让她后悔终身的决定。
因为没多久,她那不过才豆蔻年华的女儿就没了,甚至连尸身都没送回来。
栗姑想尽法子打听,最后在一处乱葬岗找到了女儿,瘦弱的身躯上布满被蹂|躏之后的淤青,脖颈上的勒痕更是刺眼得很。
她抱着冰冷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可等到她想要拉着丈夫去 *** ,却发现,丈夫竟瞒着她收了二十两银子,私底下花天酒地——这男人明明早就知道事情有蹊跷,却压根没有想过讨要公道,而是拿女儿命换来的银钱,睡旁的女人去了。
栗姑发了疯一样不依不饶,男人不耐烦起来,像往常一样动拳头。可她这回没再退让,拿箩筐中的剪刀, *** 地刺进他额头的穴道……
在牢中,栗姑同云乔提及这段旧事时,曾问她:“你不怕我吗?我手上可是真真正正沾了血的。”
云乔摇了摇头。
这没什么可怕的,因为若是易地而处,她兴许会疯得比栗姑还厉害。
如今虽没能来得及问清来龙去脉,但云乔差不多也能猜到几分,栗姑这模样,八成是知晓了当初究竟是谁害了女儿,所以想着动手报仇。
或许,与今夜胡姬馆的动乱也有关系。
兴许是失血过多,虽然已经在附近的医馆包扎过,但栗姑依然陷在昏迷之中。云乔犹豫了会儿,将她带回了别院安置。
第二日一早,云乔刚醒来,还没来得及往栗姑那边去,就先见着了梁嬷嬷。
云乔从没见过梁嬷嬷这般严肃的模样,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免心虚。
她眼神飘忽不定地晃了会儿,主动开口道:“近来在府中闷了太久,昨日一时兴起,便想着出门逛逛……嬷嬷若要罚我,我也认了。”
梁嬷嬷只说道:“姑娘说笑了。”
云乔心中明白,梁嬷嬷这样重规矩的人,原就不可能责罚她,归根结底还得看裴承思的意思。
不过裴承思整日里有那么政务要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未必会认真计较。
她怎么也没料到,晌午时分,裴承思竟亲自过来了。
听到外间丫鬟们的行礼问安声时,云乔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含着半口汤愣在那里,见到裴承思之后一不留神呛住,掩唇咳嗽起来。
这种小事,也值得他破天荒地亲自过来吗?
云乔遮着下半张脸,瞪圆了眼看着裴承思,原本想着抢先服软,但对上他的目光之后,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裴承思在她面前少有这样神情郑重的时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阴沉了。云乔放下汤匙,紧紧地抿了抿唇,等着他的责难。
裴承思却并没理会她,而是当着她的面,责问起明香这些伺候的人。
明香她们谁也不敢反驳,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屋中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云乔见不得这副情形,向着明香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谁也没敢起身,毕竟由裴承思在,是由不得她做主的。
云乔被裴承思这般行事作风激得恼怒起来,拧紧了眉头:“你这是何意?”
“她们没能看顾好你,自然是要受罚的。”裴承思轻描淡写道。
云乔向来吃软不吃硬,原本的心虚被逆反盖过,回嘴道:“我犯什么大错了吗?不过是出门逛个夜市罢了,也值得殿下摆出这般阵势吗?”
裴承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将屋中的仆从尽数赶了出去,冷声道:“你可知自己带回来的那妇人都做了什么?”
云乔愣了下,总算有些明白他这态度因何而来,神色稍缓:“栗姑她……伤了谁?”
“赵铎,”裴承思像是怕她不知晓一样,特地提醒了句,“平侯最小的儿子。”
云乔早就将京中达官贵人们的身份记得八|九不离十,听到这名字后,眉头皱得愈紧。
栗姑未曾同她讲过女儿侍奉的主家,如今看来,便是平侯府上了。她会千方百计地对赵铎下手,想必是得知了女儿身死的内情。这么说来,平侯的家教着实是让人不敢恭维。
“赵铎昨日为人所伤,伤势严重,险些没能救回来。”裴承思垂眼看着她,“平侯连夜令人严查搜寻凶手行踪,寻到了这里。若非是顾忌陈家与我,只怕压根不会等到朝会之后寻我,昨夜就会找你要人了。
云乔救下栗姑时,其实也料到可能会有麻烦,但并没想到竟会招惹上平侯这样的人家。她攥紧了手心,仰头问裴承思:“你想要我如何?”
裴承思并没同她兜圈子,言简意赅道:“将人交出去。”
第 22 章 裴承思,你究竟当我是什……
单看裴承思的态度,云乔已经隐约有所预感,但真当听到他近乎冷漠地说出这句话时,心还是不由得沉了沉。
她沉默不语,裴承思便也沉静地等待着。
一室寂静中,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云乔动了动唇,轻声道:“以平侯的一贯作风,我若是将栗姑交出去,她还能活吗?”
自然是不能的。
裴承思也不屑于扯谎哄骗她,就事论事道:“平侯向来护短,她不该对赵铎动手。”
“那也是有缘由的,”云乔不自觉抬高了声调,辩解道,“栗姑不过是想要为女儿讨个公道……”
她义愤地讲起栗姑的遭遇,可裴承思的神情却并未因此有何变化,眉眼间甚至隐隐透着些不耐。
云乔在他这般注视之下,声音越来越低。
若非是有冤屈,哪个平头百姓会冒着将命赔进去的风险,向达官贵人下手呢?裴承思这么聪明,必定是一早就猜到的。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这一认知扼住了云乔的咽喉,让她愈发喘不过气来。
“你随着梁嬷嬷学了这么久,应该知道平侯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收拾的。”裴承思同她分析道,“旁的小事倒还罢了,可赵铎被伤成那样,就算是我,也得给侯府一个交代。”
裴承思冷静地分析着利弊,可谓是有理有据。但他这模样对云乔而言,可谓是陌生极了。
云乔忽而想起当年在平城的旧事。
那时曾有 *** 侵占田地,以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是裴承思帮着他们写状书越级上告,就算被威胁报复也没退缩,历经波折,终于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
两人真正结缘,也是因此事而起。
云乔帮着他躲避迫害,又悉心照护因落水而高热昏迷的裴承思数日,将他从生死一线拉了回来。她爱慕裴承思的相貌、人品,裴承思感念她的悉心照顾,后来便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呢?
他无权无势时,能够不惜己身,为平民百姓讨公道。如今身居高位,顾忌的反倒更多了。
“你说,要给平侯一个交代,那谁来给栗姑一个交代?”云乔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难道她女儿就合该白死了吗?二十两银子,就能买一条性命吗?”
哪怕梁嬷嬷同她讲了这么久,到如今这个位置再不能意气用事,需得以大局为重,云乔还是做不到像裴承思这般“理智”。明知道栗姑到了赵家手里必定会受尽折磨,屈辱而死,她没办法将人给交出去。
旁人知情识趣,对“潜规则”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在裴承思面前问出这样的话。可云乔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直愣愣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问到他脸上来。
认识这么些年,云乔望向他的目光,始终是爱慕、钦佩,还是头一回像现在这般,带着明晃晃的失望。裴承思只觉着气血翻涌,一字一句道:“你要为着那样一个人,来与我争吵?”
虽然未曾挑明,但云乔还是听出来,他是想说栗姑出身卑贱。正因出身不好,所以有了冤屈也只配咽下去……怎么还敢生出报复之心呢?
云乔话赶话似的回道:“我与她是一样的人。”
“你不是。”裴承思攥着她的手腕,强调道,“你如今是陈家的女儿,将来,会是我的太子妃。”
所以不能意气用事,不能感情用事。
合该站在他这一边为他考虑,怎么能偏袒旁人?
他手上的力气偏重,疼得云乔下意识挣扎起来,气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裴承思的痛楚,他眸中的阴沉之色已经不加掩饰,捏着她的腕骨问道:“梁嬷嬷教的规矩和体统,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两人僵持在这里,谁都不肯让步。
仆从们皆退避三舍,谁也不敢来打扰,可猫却没什么忌讳,睡醒之后便往里间来了。它轻巧地跳到了云乔膝上,对裴承思呲牙咧嘴,甚至还亮了爪子。
“汤圆!”云乔连忙拦了一把,裴承思也随即避开,但手背上还是留了几道红痕。
云乔将小心翼翼地汤圆抱在怀中,欲言又止。
沉默片刻后,裴承思忽而问道:“阿乔,我不想与你争辩,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铁了心要护那女人?”
“我不能看着栗姑去死。”
裴承思竟当真没再多言,只说道:“那好,希望你不会后悔。”
云乔被他这突然转变的态度闹得莫名其妙,正欲细问,却听裴承思又道:“今后,你就在这府中好好留着,没我的允准,不得出门。”说完,又额外补了句:“少与元瑛往来。”
云乔原本平复些的心态立时又炸了,质问道:“凭什么?”
“你若是连好好待在府中都做不到,总想着往外跑,还入什么宫?”裴承思毫不留情道,“你扪心自问,担得起太子妃的名头吗?”
云乔被他这几句话浇得通体发凉,下意识将怀中的汤圆抱得更紧些。
汤圆似是有些不舒服,叫了声,不安地拧动起来。云乔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立时松了力气,摸着汤圆的后颈,喃喃道歉:“是我不好……”
汤圆并没同她恼,也没伸爪子,似乎是觉察到她的难过,贴着手心蹭了蹭。
裴承思见她这般,正欲拂袖离去,却听云乔忽而开口问道:“你当我是什么啊?”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云乔垂着眼睫,身形微微颤抖。
“我听话,依着你的心思入陈家应酬时,就送我汤圆当奖赏;我不听话,违背你的意思时,就禁足胁迫我……”“裴承思,你究竟当我是什么啊?”
她艰难地开口,捅破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窗纸。
第 23 章 幽禁与封后
往前追溯旧事, 当年两人结亲,其实是云乔先提出来的。
婚姻大事素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云乔早就没了爹娘, 只能自己斟酌考量。她拒了那些明里暗里表白、提亲的人,看上了晏廷这个穷书生。
当年渡口初见,惊鸿一瞥, 晏廷就入了她的眼。
后来渐渐熟悉,她更是喜欢晏廷温润又坚韧的性情, 思来想去, 便主动了一回。
若是换了旁的姑娘, 就算爱慕哪个男子, 八成也不会主动开这个口。一来是容易显得不矜持, 二来,则多少有些“掉价”。
但云乔那时并没考虑太多, 心中喜欢,便坦诚相对。
再者, 以晏廷那个内敛守礼的性子,若是等他开口, 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
所以在晏廷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时, 云乔开玩笑似的试探了句,“想要个夫君。”
然后, 她破天荒地在晏廷脸上见着了错愕的神色,像是没想到竟有姑娘家能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在开口之前, 云乔也设想过。
若是晏廷有半分抵触的反应,又或是犹豫不决,她今后一定收敛了心思,不再越界。
好在并没有。错愕过后, 晏廷那清隽的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温声问她:“你想要怎样的夫君?”
云乔双手托腮,眉眼弯弯地同他笑道:“像你这样的就很好。”
晏廷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既逢生辰,自然是小寿星说了算。”
于是顺水推舟,两人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如今再想,其实多少有些草率,但那时只顾着高兴了。
与他二人熟悉的知道、云乔自己也知道,她与晏廷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对等。若是放称上比对一番,必然是她对晏廷的感情更重一些。
但她一直没怎么介怀过。
她性情开朗外向,晏廷却是个内敛的人,本就没法相提并论。何况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只要晏廷也喜欢她,就足够了。
直到境况天翻地覆,云乔才蓦然发现,并非如此。
晏廷……裴承思对她的感情,在平城那样的小地方岁月静好时是够用的,可来了京城之后,便不得不为旁的东西让步了。
相识这么久,两人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争吵。
云乔只觉着心力交瘁,裴承思不自觉地错开了视线,并未与她对视,沉默片刻后匆匆开口道:“今日是我失言在先……”
“只是话赶话争吵,于你我都无益处。改日冷静下来再谈吧。”裴承思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似是对她避之不及,又似是落荒而逃。
云乔看着裴承思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外,随后又听见他边走边吩咐着些什么。声音渐渐远去,听不真切,但想来应该就是他先前所说——未经允准不许出门,以及,少与元瑛往来。
裴承思似乎是觉着,她受了元瑛的诱惑,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瞒着梁嬷嬷,出门夜游。
切断与元瑛的联系之后,她能接触到的,除了循规蹈矩的芊芊外,就只剩下了裴承思安排的人。
云乔从前做生意时,曾经听人提过“熬鹰”。
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谬,但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她就是裴承思要熬的那只鹰。只是手段温和一些,日子久一些罢了。
这偌大的别院,就是个看起来精致的金丝笼,自这日起,她未能再踏出院门半步。
栗姑得知此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样的残躯,也撑不了多久,对赵铎下手时就没想过能活下来。你为了我,与自己夫君闹翻……值得吗?”
云乔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与他之间粉饰太平已久,会到今日,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事。”
栗姑见她执意如此,便没再多言,只道:“从前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只管好好养伤。”云乔扯了扯唇角,宽慰她一番后,午后便要往女先生那里学琴去了。
其实就学琴棋书画之事,云乔与梁嬷嬷起过争执。
她始终惦记着裴承思那日的话,自认规矩学得勉强,这些个风雅之事更是学得稀碎,实在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她甚至赌气似的想,若裴承思当真后悔了,觉着她担不起太子妃的名头,那就……
算了吧。
梁嬷嬷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不疾不徐道:“殿下离开前,着意叮嘱老奴转告您,那话是他失言,还望姑娘不要计较,更不要往心上去。”
“殿下说,他与姑娘结发为夫妻,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变的。”
梁嬷嬷推心置腹似的,同她讲了许多——
说裴承思其实是看重她的,否则大可以直接择世家闺秀为太子妃,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托到陈家那里代为周全呢?
说裴承思初来乍到,接手圣上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可谓是举步维艰,有些事情上注定不可能面面俱到。
她不能感同身受无妨,但还请不要苛责。
……
一番谈话下来,云乔被说得哑口无言,再加上在这府中的确也没旁的事情可做,便还是如先前那般学文墨。
裴承思那日临走之前,曾说,等各自冷静下来再谈。可云乔一直从盛夏等到秋凉,都没有将人等来。
而她从最初的愤懑,也随着暑热一道逝去,逐渐平心静气下来。
旁人都说,练字、习琴都是可以磨练心性的事,云乔这回算是渐渐体会到。
她说不清这种改变究竟是好是坏,也懒得去费神琢磨,每日依着梁嬷嬷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过着。
从前做生意的时候,需得算着日子,补货、上货,这样才能寻着商机赚钱。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些,她偶尔甚至得问问身边的人,才确准是何月何日。
这日,云乔如往常一样在房中练琴。
却听见梁嬷嬷在外间吩咐明香她们,让人开库房寻白布裁制衣裳,若是短缺,尽快出门采买,随后便往屋中来了。
云乔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琴弦,并没因她的到来而停下,只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就连梁嬷嬷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此时都没能保持住一贯的从容,定了定神后,方才答道:“回姑娘,宫中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了。 ”
云乔反手覆在琴上,乐声戛然而止。
她一早就听人说过,圣上这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自韦贵妃过世后,悲痛欲绝,以致缠绵病榻。
但这消息来得还是太过突然了。
而震惊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裴承思。
他如今在做什么?又是何心情?会觉着唏嘘吗?又或是……痛快?
寝殿之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药味,掺杂着几分安神香,愈发显得一言难尽。但饶是如此,依旧遮掩不住床榻上那人散发的类似腐朽的味道。
他的身体这些年来已经被酒色掏空,岁月和疾病并不会因为他是帝王而有所宽待。早就没半点九五至尊的威严,让人难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
裴承思冷眼旁观,并无半点悲意,只觉着可笑。
先帝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些年来政务上一无所成,不过是凭着祖宗留下的老本,坐吃山空;被个女人迷昏了头,明知道她对自己的子嗣下手,却装聋作哑。
做下种种蠢事,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
时至今日,裴承思脸上的冷漠与鄙夷已经算是毫不掩饰,但凡长了眼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普天之下,已经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了。
“一应葬仪既已准备妥当,依着旧制来即可,不必再来多问。”裴承思面对先帝的遗体,一滴眼泪都没落,只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出了门,“宣朝臣议事。”
先帝殡天,新帝即位。
这其中涉及的事情多不胜数,宫里宫外、满朝上下,都因此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吏部在新帝的示意之下,为先帝拟定谥号为“灵”。
举国举哀,百日内禁歌舞取乐、禁婚嫁、禁宴饮,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长安城仿佛都因此沉寂下来。
而别院之中,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除了衣着打扮不能着艳色外,并无其他改变。
园中那棵柿子树成熟,结出红艳艳的果,女先生给云乔留了课业,让她就此作一幅画。
仆从在柿子树附近的凉亭之中备好了笔墨,云乔却难得生出些玩心来,并没动笔,而是领着芊芊一道摘柿子去了。
“平城的柿子熟的仿佛比这边更早些,”云乔轻轻地将柿子撕开个小口,吮吸了口,皱眉嫌弃道,“没我家院子里种的那棵好吃。”
芊芊尝了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出主意道:“可以晒成柿干试试看。”
两人正琢磨着,却见小丫鬟青穗一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慢些,”云乔含笑提醒道,“若是让嬷嬷看见,又要说你不稳重了。”
青穗抚着胸口喘气,激动道:“嬷嬷让您快些回房去更衣。”
云乔扬了扬眉,将那尝了口的柿子放下,拿帕子来擦了擦手上的汁液,不慌不忙道:“何事?”
“正院那边来了人,说有圣旨到,请姑娘尽快过去一同接旨!”
云乔手上的动作一顿。
能让陈家专程将她找过去一道听旨的事,其实并不难猜,也就那么一桩罢了。
但她心中竟并没觉着多高兴,甚至莫名生出些退缩的想法,还是被青穗又催促了两回,方才抬脚的。
“云姐,”芊芊扶着她的小臂,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 *** ?”
云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她回握住芊芊的手腕,似是自语一般喃喃道:“这算是什么呢?”
当初之事搁置在那里,她这几个月从没闹过,是想着等裴承思想明白了、得空了,两人再心平气和地将话给说明白,到时候再说是聚是散。
可裴承思此举,倒像是要将旧事一笔揭过。
不再提了。
回到房中后,侍女们手脚利落地替她更衣,重新梳妆绾发,佩戴上简洁大方的钗环耳饰后,便要簇拥着她往陈家正院去。
云乔忽而停住了脚步,向梁嬷嬷道:“我想见他。”
“等姑娘入了宫,自然就见着了。”梁嬷嬷敛眉垂眼道,“这等旨意,必然是礼部与內侍监一道来的,陈家也等候许久,咱们还是不要再耽搁,快些过去吧。”
“我不去,”云乔摇了摇头,“我要将话问明白了再说。”
圣旨一旦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她得先问问裴承思,将来是如何打算的。
梁嬷嬷面色不改,一边扶着她走一边耳语道:“姑娘莫要说笑。您若是抗旨,只怕今日之内就能传遍整个京城。圣上颜面受损,陈家也会被牵连带累,届时所有人都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云乔脸上的血色褪去。
她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接了圣旨才没有回头路,而是从裴承思下旨开始,她就没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别院离正院并不远,云乔还没想好如何是好,就已经到了。
陈家已经设好了接旨的香案,阖家出动,就连老夫人都亲自露了面。灵仪见着她之后,小声问了句:“云姐姐,你的病还没好吗?”
云乔脸色煞白,勉强露出个笑。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局面是裴承思有意为之,那他的确是算对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她没那个底气去抗旨,也不该将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于是,只能随着众人跪地接旨。
这是一道封后诏书。
混在新旧交替的诸多事务之中,朝臣们争议许久最终定下,由裴承思亲笔所写的立后圣旨。
其上浩浩汤汤地写了许多溢美之词,云乔垂首听着,只觉着所描述的那人与自己毫无干系。
宣完圣旨之后,礼部官员随即露出笑意来,向陈家拱手道喜。老夫人同他寒暄了几句,随即有仆从将早就封好的银钱分给了一道前来宣旨的內侍们,恭恭敬敬地将这一队人马给送出了门。
云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虽带着笑,但却也透着些僵硬。
陈家女眷们将云乔这模样看在眼里,都忍不住犯嘀咕。
当初太子将她记在陈家名下,其中的意味不难揣测,可偏偏没过多久又像是生了嫌隙,将人关在别院数月,对外只宣称是养病,再没提什么太子妃之事。
众人只当是她遭了厌弃,万万没想到,如今竟直接封后。
而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商户女,靠着好运气攀上高枝,爬上后位,竟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没什么喜色……
真是处处透着怪异。
梁嬷嬷低低地咳了声。云乔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到老夫人那里喝了杯茶,而后便借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云乔被这一道圣旨搅得心烦意乱,回房之后,灌了一整杯冷茶,都没能彻底平静下来。
她又想着抚琴静心,却一个不妨,失手划伤了指尖。
鲜红的血霎时涌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在那架裴承思送来的焦尾古琴之上。
云乔自己一声没吭,还是做绣活的芊芊瞥见,火急火燎地让人打水、找药来,给她包扎。
“云姐,你若是觉着心中难受,不如同我讲讲……”芊芊细致地帮她处理了伤口,轻声道,“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兴许会好过一些。。”
云乔略带歉疚地摇了摇头,并没开口,只顺势将脸埋在了芊芊肩上。
两人年纪虽差不了多少,但云乔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很少示弱,更不会像现在这般。
芊芊恍惚觉着,她像是一株失了水分的野花,因暴晒太久,已经行将枯萎。
而裴承思,就是那长久以来折磨她的烈日。
因看出云乔心情不好,梁嬷嬷便着意等她缓了缓,晚间方才提起不久后的封后大典事宜。
“再过几日,尚宫局便会遣女吏们入府,一来是正经教礼仪规矩,二来,也是协助帝后大婚事宜。”梁嬷嬷解释道,“寻常礼仪姑娘先前已经学过,但封后大典事项繁琐,别有一套规矩,具体如何做便等尚宫局来教吧……”
“再者,这院中伺候的人,姑娘想要带谁进宫,也可提前思量起来。”
云乔原就没什么食欲,听她说完这些,索性直接放了筷子,直截了当问道:“是不是只有入宫后,我才能见着他?”
“圣上贵为九五之尊,自是不可能轻易离宫的。”梁嬷嬷微微叹了口气,似是不理解她怎么还在为此纠缠不休,“老奴从前就提醒过,如今少不得要斗胆再说一回——圣上先是圣上,而后才是谁的夫君。”
“您将来贵为皇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不该只将心神耗在情爱上。”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若是以往,云乔可能已经退缩回去反思自己,这次却难得强硬了一回,追问道:“这是他的意思吗?”
梁嬷嬷矢口否认:“姑娘多想了。”
云乔并不信。要知道梁嬷嬷向来是个守规矩的,若非得了裴承思意思,又岂会当面说这样的话。
她咬了咬嘴唇,正欲再问,却见芊芊进了门,悄无声息地递了个眼色,而后轻声细语道:“云姐,有空帮我画个绣样吗?”
芊芊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云乔按下心中的疑惑,若无其事地起身道:“走吧。”
说着,又向丫鬟道:“不必跟来。”
云乔不疾不徐地走着,随着芊芊往她的院中去,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芊芊掩着唇,小声道:“元姑娘来了。”
云乔大为震惊。
要知道自那日起,她就再没见过元瑛。
她被困在府中出不去,只能让芊芊同元瑛报了一回平安,而后便少了往来。
云乔也知道,以元瑛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八成是有上门来过的。可门房那边压根没通传过,想必是得了裴承思的吩咐。
这回入府,八成是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混进来的,所以才不敢露面,只能辗转让芊芊去寻她。
果不其然,刚进内室,便见着了身穿粗布衣、系了发巾的元瑛。
“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云乔一见她这模样,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我正经来了三回,都压根连门都不让进,只说你在养病,不便见客。”元瑛翻了个白眼,随后打量着云乔,又迟疑道,“你不会是真病了吧……”
按理说,在这府上应该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可她却还是瘦得仿佛弱不胜衣,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云乔连忙摇了摇头否认。
元瑛这才松了口气,吃着茶点讲明了来意。
她在京中歇了这几个月,又觉着无趣起来,便想着出门逛逛,预计年节前再回家。
“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过两日便要离京。但我想着,还是来见你一面才能放心,所以想出这法子来。”元瑛摸了摸头上的发巾,又感慨道,“可惜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宫,届时我再想见你,可是无论如何都混不进去了。”
云乔沉默片刻后,笑道:“你放心。等你年节前回京时,我一定去见你。”
“且看看吧。你家那尊大佛,我可不敢招惹。”元瑛调侃道,“他这回吩咐门房拦我,八成是怪我领你逛夜市,觉着你被我给带坏了。”
她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因栗姑而起的矛盾,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没看出来,他这人竟这么小气。”
云乔怕元瑛担忧记挂,并没提自己与裴承思的争执,转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只是天色渐晚,元瑛也不便久留,闲谈几句后就得离开了。云乔亲自送了段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正院去。
才刚踏进正院,云乔的直觉便告诉她,气氛有些不对劲。
明香随即迎了出来,轻声提醒道:“圣上来了,在书房。”
云乔愣住了。
她不多时前还在迫切想着见裴承思,可眼下真得知他过来,心霎时就提了起来,随后想到元瑛此时应当已经离府,才又松了口气。
云乔抬手揉了揉脸颊,先将思绪整理了一番。她并不想再与裴承思进行无意义的争执,只想将话彻底说明白。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微弱烛光从中透出。
云乔推门而入,只见裴承思正站在桌案前,翻看着她平日里练的字、作的画。
裴承思应当是隐下身份连夜出宫的,身上穿着墨色的直缀,勾勒出颀长的身形来。并未戴冠,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起,乍看之下,竟透着几分少年意气。
微微跳动的烛火映着如美玉一般精雕细琢的脸庞,在夜色之中,竟莫名显得有些惑人。
听到动静之后,裴承思抬眼望了过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开口:“你来了。”
云乔冷淡地应了声,并不明白,他怎么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 24 章 再不会将你看得比自己还……
云乔虽天生性情和善、好说话, 但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泥人。
就算是裴承思,也没办法让她做到弃当初的争执与这些日子的禁足不顾,只因他态度和缓, 便立时受宠若惊地迎上去。
诚然,她这几个月来修身养性,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怨愤。可就算是再关她三年五载, 也绝不可能真当个乖巧懂事的金丝雀。
她明明白白地将冷淡摆在脸上,倒是叫裴承思有些不习惯。
因云乔天生一双笑眼, 再加上生意做多的缘故, 逢人总是未语先笑, 若是能从她脸上瞧见这样的神情, 心情必然是已经差极了。
从前在一处时, 大都是云乔挑起话头来嫌聊,如今她爱答不理的, 裴承思只能暂且寻了个话题:“我大略翻看过,你的字、画皆大有长进……”
“若是没长进, 你此时是不是得质问我,这些日子学的东西都学到哪里去了?”云乔凉凉地打断了他的话。
裴承思被她呛了声, 想了会儿, 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上次争吵时的内容,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时的确是我失言。”
云乔将他这反应看在眼中, 满是自嘲地嗤笑了声。
她原以为,裴承思是打算装傻充愣, 将先前之事一笔带过。可如今看来,他竟有可能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当真抛之脑后了。
其实倒也说得通。
毕竟裴承思当太子时,整日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忙, 又赶上先帝驾崩,朝局骤然压在了他肩上。大周四境之内的民生经济,以及军事调配,大都得经他过目。
在堆积如山的政务、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朝臣面前,当初那几句争吵,又算得了什么呢?自然是过不了多久就忘了。
也只有她,被困在这别院的一方天地里,整日闲的要命,才会隔三差五想起那时的争执。
见她沉默不语,裴承思提议道:“我难得腾出个空闲来,要不要出去逛逛?”
云乔很想刺他一句,问,怎么肯让自己离开这别院了?但话到嘴边,又觉着这种赌气的话毫无意义。
她并不能从刻薄裴承思这件事上,获取到任何愉悦感。
加之出门的诱惑的确很大,云乔斟酌片刻后,点了点头。
别院这方田地实在是让她看烦了,她要先去散散心,寻个好去处与裴承思摊牌。
恰逢中旬,圆月高悬天际,月色如水。
云乔才刚出门,便觉着阵阵凉意涌来,瑟缩着肩。
裴承思从明香手中接过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修长的手指绕过青色的系带,在她身前打了个结。
他做这事时竟莫名透着些专注。
云乔仰头借着月色打量裴承思,恍惚间,倒像回到在平城。
并没什么朝局政务,更不必思虑什么身份地位,他们只是那小镇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裴承思对上这再熟悉不过的目光,低笑了声:“你若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
云乔从回忆中惊醒,目光霎时冷了不少,转过身大步往外走去,将他留在了身后。
但裴承思长她许多,个高腿长,转眼间就跟了上来,问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云乔仰着头,在原地转了圈,随即拿定了主意:“去明月台吧。”
裴承思有些意外,眉尖微挑。
与热闹的朱雀街和坊市相比,明月台其实算是个冷清的去处,平日里并没多少人会去。
他并没料到云乔这样爱热闹的,竟然会想要去那边。
云乔一见裴承思这反应,就知道他早就忘了旧事,却也没什么生气的心力了。
“从前,我曾问过你京中是何模样?你说自己只在少时来过,忘得七七八八,只依稀记得有个明月台。”云乔拢了拢披风,“还说,等将来高中之后,要同我登台赏月。”
经她提醒之后,裴承思总算回忆起来,一时间不知该说是自己记性太差,还是云乔记性太好。
云乔分明看都没看他,却猜中了他所思所想,直截了当道:“与记性无关,只与上不上心有关。”
她听到那话时,是当真畅想过将来之事;可裴承思不过随口一提,自然不会记到如今。
这事若放到从前,云乔兴许会佯装生气,嗔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眼下自己将个中缘由挑破,非但没有失态,甚至可以算是心平气和。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练字、习琴居功甚伟。
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然看明白了裴承思,所以不会再因为期待落空而备受折磨。
可裴承思心中却觉着别扭。冷静又理智,是他先前对云乔的期望,所以才会遣梁嬷嬷过去教她规矩礼仪,磨她的性子。
眼下已经有这个苗头,可他却并没如愿以偿的欣慰。
他甚至宁愿云乔瞪着眼嗔怪自己,也不想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只与上不上心有关”。
就这么心思各异地到了明月台。
此处远不如朱雀街的夜市热闹,人少,兜售各色零嘴、饮食的摊贩也寥寥无几。云乔自顾自地四下看了圈,只买了包果脯,而后随着裴承思登台。
两人并没让仆从挑灯引路,而是让人都留在了台下,借着如水的月光拾级而上。
裴承思怕云乔踩空,顺势握住了她的小臂,随后却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还瘦了?”
他虽拘着云乔,但在一应用度上从未短缺过。
大内上好的补品流水似的拨,各地进贡来的新鲜瓜果,也吩咐內侍记得往别院送一份。
可非但没将云乔养回平城那时候的体态,甚至还更瘦了些,纤细的腕骨竟已经有些硌手。
云乔信口胡诌:“兴许是因着京城的水土不养人吧。”
裴承思被她这话给逗笑了,眉眼舒展开来,温声道:“等到了宫中,让太医日日去请平安脉,给你调理身子。”
“我哪有那么娇贵?”云乔登上高台后,拂开了裴承思攥着她的手,拈了片杏子梅。
月华倾泻而下,从高台眺望,能将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也能望见华灯簇拥之下如白昼一般的朱雀长街。
云乔倚在石栏旁,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
夜风将她的鬓边的散发吹开,稍显凌乱,却又添了段别样的风情。衣袂翻飞,倒有几分“若流风之回雪”的意味——如果她手中没捧着一包零嘴的话。
裴承思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许久,唤了声:“阿乔。”
云乔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着眼前一暗,月光被遮去大半。
被夜风吹得泛凉的肌肤上有温热的呼吸拂过,随即唇上一热。
裴承思捏着云乔下巴,辗转缠|绵,可在试图撬开她的唇齿时,却被那尖利的小虎牙咬了下。
云乔伸出手,抵在裴承思肩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得远了些。
裴承思背着月光,以至于看不真切神情,但云乔想,他现在脸上应该写满了疑惑不解。
“你不会以为,陪我出来逛一回,就能将先前的事情给含糊过去吧?”云乔勾了勾唇,仰头认真道,“上次分别时,你说要各自冷静一下再谈。我这几个月已经足够冷静,也等你那个回答等了许久……”
“你不给我明确的答复,那在我这里,就不会翻篇。”
裴承思的神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他并不喜欢被人这样咄咄逼问,哪怕是云乔也不行。
就这么相对沉默了会儿,见云乔的态度仍旧未曾有半分松动,裴承思这才开口:“你就一定要同我闹到不欢而散吗?”
云乔并未因他这责问而退缩,反问道:“若是朝中出了事,你也会像对我一样敷衍,粉饰太平吗?”
裴承思扶了扶额,仿佛她是在无理取闹一样。
“你若是说不出口,那就我来说吧——你将我看做猫狗一样的宠物,合你心意了就奖赏,不合心意了就责罚,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想着教到满意为止……”云乔越说越快,随着裴承思的逼近向后挪动,直到身体抵在了石栏之上。
裴承思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这话既糟|践你自己,也曲解我的用意。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可闻。
云乔嗅到他衣裳上熟悉的沉竹香,原本激动的情绪得到些许缓解,随即向后仰了仰身子,想要避开他。
裴承思却并没要放过的意思,紧紧地扣着她的腰。
果脯早就撒了一地,云乔想要掰开裴承思的手,但力量太过悬殊,并没能成功。
“你将我幽禁在府中,是想让我静思己过,好好反省……”云乔倒抽了口凉气,问他,“但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裴承思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我想——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将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了。”云乔的声音很轻,随即被凉风吹散。
月光照在她清丽的脸庞上,原本顾盼神飞的一双桃花眼,此时却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裴承思心中莫名爬上一丝慌乱,但话音中不自觉地带了些威胁的意味:“你再说一遍?”
“从今往后……”
顶着他这样的注视,云乔竟当真要把那话重复一回。
只是才刚开口,就被裴承思堵住了唇舌,后半截化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
云乔背倚在冷硬的石栏上,硌得有些疼,而裴承思还紧紧地拘着她的腰,力道之大,简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不开,不由得恼怒起来,尖尖的虎牙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随即有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可裴承思竟还未松开,甚至抬手扣住了她的后颈,吻得更深|入了些。
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将那句说出口的话,收回似的。
第 25 章 约法三章
云乔从没像现在这般直观地感受到她与裴承思之间力量的悬殊, 任是怎么挣扎,都没能从他手中挣脱。
唇齿间混着酸甜的梅子味和铁锈一般的血腥味,让人无所适从。
也不知过了多久, 裴承思才终于退开些。呼吸总算得以顺畅,云乔侧过头,大口地喘着气。
裴承思的态度缓和了些, 他抬手蹭去了唇角的血渍,话音中带了些无奈:“可真是牙尖嘴利……叫我明日怎么见人?”
“你活该。”云乔没好气道。
方才有那么一瞬, 云乔简直觉着裴承思像是要吃了自己似的, 分外狠戾, 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润内敛的书生判若两人。
是他来了京城之后变了?还是他从前就是这般, 只是她没能觉察到?
云乔毫无头绪, 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她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心中这样想着,也如实说了。
“我很讨厌被人强迫, ”云乔抬眼直视着裴承思,强调道, “若再有这么一回,我就真要同你翻脸了。”
现如今敢这么跟裴承思说话的人, 可谓是屈指可数。旁人不管背后如何非议, 到了他跟前,都会恭恭敬敬的。
也就是云乔, 才会心中想什么就同他说什么。
她从来就是这样,爱憎都不加掩饰。
裴承思知道云乔的脾性, 也没同她计较,微微颔首以示自己听了进去,而后道:“更深露重,再留下去对身体不好, 不如回去吧。”
云乔恋恋不舍地看着这夜景,头也不回道:“不必急着将我关回那笼子去。”
裴承思有些无言以对,毕竟事情的确是他做的。
其实当初会下令禁足云乔,是许多缘由掺杂在一起促成,既恼怒她偏袒着外人忤逆自己,也想着磨一磨她的性情。
这些日子下来,她书画倒是学得有不小上进,可性情非但没有磨平和,甚至愈发尖锐起来。
要知道,云乔从前是绝对不会接二连三拿话刺他的。
再加上方才那句让他失态的言辞,裴承思已然意识到,他真正磨去的,其实是云乔对他的爱意。
这一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后,竟有些慌乱。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云乔这里其实是有恃无恐。
因一早就知道云乔爱他,所以行事前并不会顾虑太多,也的确不会像对待政务那般思虑周全。
云乔先前所说的那些,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控诉。
而直到如今,云乔不再退让、忍耐,而是直截了当地将不满捅到了他面前,裴承思才总算正视了这一点。
他一向认为,“后悔”是最无用的情绪。可眼下却不由自主地想,若是重来一回,他兴许不会再这样激进地对待云乔。
“是我不好,”裴承思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今后你若是想离府,去哪里都随你。”
“我在宫外也没多少日子了,”云乔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我能不入宫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信口一提的玩笑,可裴承思却莫名觉着,她是当真在考虑此事。
“不能,”裴承思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太过强硬,将语气放缓了些,笑道,“礼部与尚宫局早就在筹备封后之事,圣旨已下,满京城都知道你将为皇后。你若是不入宫,那后位要给谁来坐?”
云乔不是不清楚这个道理。
不可否认的是,裴承思为了能立她为后费了不少功夫。而今此事已昭告天下,别无选择。
她对裴承思的不满,还没到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地步。
但她也没打算这么轻易就点头,入宫可以,但怎么说都要先约好条件。
“你知道的,我这些年东奔西跑惯了,除非真将我锁起来,不然做不到在一处天地困着。”云乔同他商量道,“皇宫虽大,但总有看烦的一天,所以我希望能有私下离宫的权利……”
见裴承思皱眉,她随即又补充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这例子用得实在是好,裴承思噎了下,片刻后开口道:“可。但不能太频繁,最多三月离宫一次。”
“一月一回。”云乔拿出了做生意划价的态度。
最终商议之后,定成了两月一回。
裴承思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她要多加小心,万一消息传出去,无论是朝臣还是太后,都不会轻而易举揭过去的。
云乔拢着披风,随他下明月台,行至一半忽而想起白日的事,又说道:“我知你如今高高在上,习惯了独断专行……但若是与我相干的事,最好还是提前与我商量。”
“哪怕改变不了什么,也会叫我好受些。”
她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但裴承思却从这话中听出些委屈来,心中一软,当即便应了下来。
他答应得这般顺遂,可云乔也并没多高兴,只觉着从前被三言两语敷衍过去的自己太傻了些。
就如元瑛说的那般,像个做赔本生意的冤大头。
夜色朦胧,云乔这一走神,便没能看清楚脚下的台阶,竟踩空了。
好在裴承思一直留意着,眼疾手快地揽了她的腰,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怎么样?”裴承思才问出口,就见着云乔疼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是扭着脚踝了?”
云乔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伤着了,疼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点了点头。随后便觉着身体一轻,被裴承思给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勾着裴承思的脖颈,但到一半,又将手缩了回去。
裴承思将此看在眼中,百感交集。
伸手是这些年养成下意识的习惯,收回去,则是眼下真正的倾向。云乔先前同他说的那句话并非赌气,感情消磨之后,今时与往日,的的确确是不同了。
马车之上备着常用的药物,裴承思借着灯火看见云乔疼得煞白的小脸,起身翻出跌打药酒来,同她道:“让我看看。”
他虽是个书生,但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也能自己处理一些常见的伤痛。
夫妻间自是没什么避讳的,褪去鞋袜之后,云乔瞥见那红肿的脚踝,忍不住抱怨了句:“这京城怕是真与我相克。”
“哪有这么算的?”裴承思摇头笑了声,又提醒道,“会有些疼,忍着些。”
云乔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当裴承思替她推药酒时,却还是疼得险些叫出了声,咬着自己的衣袖才忍了下来。
裴承思见她疼得眼泪汪汪的,一时也有些不忍,但这伤总要处理了才行,想了想后开口道:“说点旁的分分神吧。”
云乔点点头,忽而想起另一桩惦记许久的事,连忙问道:“傅余回京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句才问出口,她只觉着裴承思手上的力气似是重了些,连忙又咬回了衣袖。
“他啊,”裴承思将力道放轻了些,想了会儿,如实道,“前些日子回京述职,我也见过了,的确是平城出身……”
也就是云乔被关在府中,未曾出过门,消息不灵便得很。不然早就该知道,傅余可是近来京中女眷们议论的重点。
与那些靠祖荫混吃等死的纨绔不同,傅余的功绩是实实在在靠自己挣来的。未及弱冠便有如此成就的少年将军,模样又生得俊朗,自然是讨人喜欢。
尤其是在围猎中大出风头后,不少待字闺中的贵女都打上了他的主意。
云乔听得津津有味,与有荣焉。
“你若是想见他,改日我安排个合适的时机。”裴承思今日格外好说话,没等她问,便主动提了。
云乔当即应了下来。
但随后又不免生出些顾虑。毕竟分别这么些年,可能已是见面不识,不知届时会不会尴尬。
裴承思明日一早还有朝会,现下这身份委实不便在外留宿,将云乔送回府中后,解释了一番便连夜回宫去了。
云乔从前会在意他能不能多陪自己,也会因着他留宿府中而高兴,可独自住了这么久后,对此便可有可无了。
她唯一苦恼是,脚踝上这伤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至少这几日必然是没法出门的。
第二日略好了些,但走动仍旧不易。
云乔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看书,正琢磨着诗词韵律,青穗来报,说是门房那边递了消息,一位姓傅的将军登门造访。
云乔怔了下,立时反应过来,却又有些疑惑。
裴承思昨夜还说,等合适的时机安排见面,怎么今日一早,傅余就上门来了?
疑惑归疑惑,人总还是要见的。
云乔吩咐小丫鬟去将芊芊一并请来,随后又由人扶着,慢慢地挪到了会客厅去。
数年未见,云乔心中的傅余还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以至于她见着那身量高挑的劲装男人时,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男人眉尾有一道截断的疤,应当是在沙场之上留下的,平添了几分凌厉。
她盯着看了会儿,方才从那锋利眉眼间,寻到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过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傅余哥哥都这么高了,”芊芊含笑道,“一晃这么些年,若是在街上遇着了,怕是都不敢认了。”
云乔附和道:“是呀。”
“那我记性还是要比你好些的,不管在哪里见着,都能认出来。”傅余长眉一挑,似是有些不乐意。
听着他这毫不见外的话,云乔松了口气,摇头笑道:“这也要计较吗?”
说着,支使芊芊去将先前盘好的账本取来,又向傅余道:“这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银钱,这回遇着,总算是能把你的那份交付了。”
“那个先不说,”傅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疑惑道,“你与圣上……是怎么一回事?”
第 26 章 遇美人
面对傅余这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云乔一时竟没能答上来,原本的笑意也随之淡了些,下意识地借着喝茶掩饰过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这细微变化, 更别说傅余这个当了几年细作,最擅察言观色的人了。
“他对你不好吗?”傅余拧眉问道。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锐气愈盛。
云乔蹭了蹭鼻尖, 否认道:“倒不是不好……只是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难说清楚。”
傅余听出她话中的回护之意, 沉默片刻后, 主动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两年前我领了将军的密令潜入西域, 需得隐匿身份, 所以未能再传消息回去。原本是打算回京述职后, 寻个机会告假回平城,可没多久就赶上先帝驾崩。”
“圣上将禁军交在我手中, 脱不开身,便差人先送了些东西回去……”
傅余差人送回平城的, 除却一封亲笔信,还有自己论功行赏得的大半赏赐。可仆从还未回京, 今日散朝议事后, 他便先从圣上那里得知了云乔的消息。
傅余这些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自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 但听圣上轻描淡写提起此事时,仍旧心神巨震, 久久未能平静。
他知道云乔嫁了个书生,也知道新帝曾经流落民间,但从未将这二者之间联系起来。
圣上并没就此多言,只说是等改日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见。傅余当时含糊应了下来, 可出宫之后怎么也按捺不住,更不知这个“合适的时机”要等到何时,便擅自上门来了。
“你这两年杳无音讯,可真是叫我……如今亲眼见着你好好的,终于能彻底放心下来了。”云乔从芊芊手里接过账册来,大略翻了翻,再看向傅余时,不免生出些唏嘘来,“现下再看,这点银钱也算不得什么。”
云乔少时,家中虽算不上富贵,但并不必为生计发愁,有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后来父亲染病,请医问药花尽了家中积蓄,便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找赚钱的门路。
她年纪不大,做不成什么正经活,赚的仨瓜俩枣压根不够填的。
在父亲病床前还能强撑着笑意,可私底下算药材和存粮时,却止不住地落泪,总觉着无路可走了。
那是云乔最为窘迫的年岁。
也是自那时起,云乔收敛了爱玩的天性,满心只剩下赚钱。为此她没少遭人冷眼,起初脸皮薄还会难为情,但为了生计总要硬撑下来,久而久之也就看开了。
旁人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银钱,才能让她安心。
当年傅余离开平城往西境去时,曾将自己从军得的银钱留了一半给她做生意,说是等归来后再向她讨还。
但到如今,两人谁也不缺这点银子了。
不过云乔还是早就将傅余那一份厘清,想着当面交还,算是践行了这桩跨越多年的承诺。
可傅余却并没收。
“我这个人手里存不住银钱,放我这里,怕是没多久就都流水似的用出去了。”傅余自嘲了句,又随口道,“就还放你那里寄存着吧,若是哪日穷得过不下去了,再问你要。”
云乔见他还是如从前那么粗枝大叶的,不由得一笑,随后应承了下来。
傅余并没久留。
他过来本就是临时起意,实则还有不少正事等着处理,并不好一直在此耽搁。再者,以云乔现在的身份,久留下去也不合适。
京城不是平城,两人也不再年少了。
他起身告辞,云乔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相送。结果忘了脚踝上的伤,走出一步后,牵动到伤处,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傅余立时回过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打眼一扫便看了出来,“你脚上有伤?”
“昨晚没留神,扭到脚踝了,不是什么大事。”云乔摆了摆手,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傅余,没忍住感慨了句,“你怎么长高了这么多啊……”
方才傅余刚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可站近了再看,仍旧觉着意外。
云乔比傅余要大一岁多,少时甚至是要比他高些的,直到分别时个头上也没差他太多,眼下却不得不仰着头了。
傅余抬手,在她头顶虚虚地比划了下,随后调侃道:“是你后来不长了。”
云乔瞪了他一眼,又抿唇笑道:“你既还有事情要忙,就别在这里耽搁了,我腿脚不便,今日就不送你了。”
傅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见完这一面后,云乔便再什么记挂的事,一边在家中养伤,一边仍旧随着女先生们学东西。
十月底婚期将近,尚宫局也要遣女吏出宫,到别院这边来教她学规矩、备嫁。届时必然就没什么出门的机会,云乔当机立断,决定在宫人们来之前出去逛一逛。
一番商议后,最终将目的地定在了城外的相国寺。
云乔已经养好了伤,想着秋高气爽宜登山散心;芊芊则是觉着哪里都一样,事事随她;至于栗姑,则是想要去给上柱香,将这些日子绣的佛经供奉给寺中,算是为女儿祈福。
云乔原本是想着换个男装轻车简行,只带个引路的青穗,却被梁嬷嬷给劝住了。
“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保不准会有认出您的。”梁嬷嬷条分缕析道,“立后诏书下后,您行事时便该更加小心才是,过于随便,难免遭人诟病。”
若论规矩,云乔是从来说不过梁嬷嬷的,只能依着她的意思,由侍女好好装扮了一番。
被繁复的襦裙与披帛、高高绾起的精致发髻制约着,走路都得格外留意些才行。她这些日子的规矩与礼仪终归没白学,走起路来莲步轻移,端庄又不失秀美。
梁嬷嬷看在眼中,甚是满意,自觉总算是能跟圣上交差。
云乔脸上挂着笑意,心中却总觉着不自在,只想换个男装随心所欲地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仆从们簇拥着,一举一动都得多加留意才行。
在正殿拜过后,栗姑自去供奉经书,云乔则被引着往后边去闲坐喝茶。
百年前曾有位尚佛的文帝,他在位时,大周盛行礼佛之风,更是令人在这相国寺后山建了一片别院,以便皇室与世家中人来此礼佛。
到如今,专程过来长住的人寥寥无几,成了歇脚的去处。
云乔还是头回过来,看什么都觉着新奇。只是往往还没来得及细看,瞥见一旁的梁嬷嬷后,便知情识趣地收回了目光,做出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来。
她喝了一盏茶后,又觉着无趣起来,同梁嬷嬷商量:“我想去枫林那边看看。”
在来时的路上,云乔就留意到那一大片绚烂如火的枫林,远望如云霞一般,煞是惹眼。
梁嬷嬷对上她满是期待的目光,稍作犹豫,颔首应了下来。
得了她的首肯后,云乔脸上立时就多了笑意,眼神仿佛也随之灵动不少。梁嬷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道:“姑娘怎么还是孩子心性?”
仔细算起来,云乔的年纪也不算小,已有十九。旁的姑娘家在她这年纪大都有了孩子,相夫教子,端庄持重。
可她却总想着往外跑。
梁嬷嬷盘算一番,将缘由归在她尚未生育这件事上。想着等到她有了孩子、当了母亲之后,肩上的责任重了,兴许就肯安定下来了。
可……
梁嬷嬷掐指一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云乔分明已经嫁人两年有余,却至今未见身孕。
这也就是没婆母。若是放在旁的世家大族,怕是早就催促着看大夫、备孕,又或是纳妾收通房了。
她从前满心都是教云乔规矩,未曾考虑过此事,眼下突然念起,便再也没法将这念头从心里剔除掉——若是好好的,怎会这么久还不见动静呢?
云乔对此毫无所觉,挽着芊芊的手走在最前头。
这相国寺的确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去处,山清水秀的,就连空气仿佛都比别处要好,格外沁人心脾。
刚踏进枫林,云乔便先瞧见不远处的亭中有个白衣身影,及至走近些看清那位的形容,不由得一怔。
先前在国公夫人的寿宴上,云乔已经见过大半京中闺秀,虽不喜赵雁菱,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样貌称得上是艳压群芳。
如今眼前这位白衣美人,单论样貌,竟丝毫不比赵雁菱差。
而她又不似赵雁菱那般盛气凌人,端得是身形窈窕、气韵出尘,就连云乔看了都不禁为之意动。
一旁的芊芊也忍不住低声感慨了句:“真好看啊……”
云乔并没上前打扰,而是回头向着梁嬷嬷,好奇问道:“那是哪家的姑娘啊?我怎得没见过?”
也不知梁嬷嬷是在想些什么,竟被她这骤然开口给惊到了,破天荒地失态了一回。
云乔从没见过她老人家这模样,莫名有些想笑,但还是按捺下来。
她知道梁嬷嬷并不是那等爱开玩笑的人,若真是因此笑出来,怕是会让她觉着难堪。
“恕老奴失态,”梁嬷嬷先告了罪,又问道,“姑娘方才问什么?”
“我问啊,那位美人是哪家的?看起来衣着打扮应当不是寻常出身,可先前在国公府时,却并没见过。”那日来得人虽多,但云乔很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她,否则必然会有印象才对。
梁嬷嬷眯了眯眼,打量着亭中托腮出神的那白衣姑娘,及至看清她的模样后,颇有几分意外。
云乔了然道:“看来我是问对了人,嬷嬷认得她。”
“兴许是认错了。”梁嬷嬷却摇了摇头,“虞家早就南下多年,怎会突然回京?”
第 27 章 家学渊博的才女
“虞家?”云乔难得见着梁嬷嬷这般反应, 愈发好奇起来,“我仿佛没听过听您提起过这户人家。”
早前,梁嬷嬷曾详细同她讲过京中达官贵人们的出身根底以及各家之间的关系, 云乔虽学得痛不欲生,但最后还是都记了下来。
但在那么多些世家之中,并没姓虞的。
“此事说来话长……”梁嬷嬷沉吟片刻后, 并没立时将话同她讲明白,只说道, “老奴想过去问两句。”
云乔并不认得亭中那位白衣美人, 更不知其出身名姓, 便没贸然上前, 颔首道:“嬷嬷只管去就是。我不会乱走动的, 只和芊芊在这附近看看。”
云乔与梁嬷嬷名义上算是主仆,但因着有裴承思这层关系在, 她对梁嬷嬷从来都是客气中带着敬重。
许多时候,其实是她揣度着梁嬷嬷的心思行事。
譬如眼下, 虽梁嬷嬷没明说什么,但云乔隐约觉察到她眼下并不大想要同自己提虞家的事情, 便没一同过去掺和。
哪怕见着梁嬷嬷在亭中留了许久, 向来板正的面容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伤感,云乔也没再主动开口问及此事。
倒是梁嬷嬷缓和过来之后, 自己觉出不妥来,趁着晌午用斋饭的时候, 主动向她讲起了虞家的事情。
这虞氏一族,原本也是京中的清贵门第。
虞家曾有一位生得国色天香的女儿被选进了后宫,恰好与裴承思的生母晏氏同居一处宫殿,数年相处下来感情深厚, 犹如亲姐妹一般。
那时的后宫正是韦贵妃盛宠,她行事张扬跋扈,就连出身显赫的陈皇后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其他宫妃自是不必说了。
虞、晏二人皆没什么争宠之心,只想着平淡度日就好,可谁知晏氏竟因一次难得的临幸有了身孕。怀有龙嗣原本应是大喜事,但那时却只有惊惧。
自贵妃幼子夭折后,宫中倒像是遭了诅咒似的,再怀有身孕的妃嫔都没能顺利产下孩子,要么是滑胎,要么是难产一尸两命。
对此,众人私底下各有揣测。
若要细查的话也并非毫无头绪,可圣上却压根没有要正经追究的意思,赏赐安抚之后,便算是揭过去了。
两人反复思量、挣扎许久,最终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将有孕的消息瞒了下来,等到生下孩子之后,又悄悄地送出了宫。
这其中自是费了不少功夫圆谎、周全,也曾有过险些暴露的时候,但好在陈皇后知情之后默许了此事,甚至在暗地里帮忙,方才算是九死一生地度过了。
因晏家那时早就没什么人,小皇子送出宫后,便悄无声息地托付给了虞家。为免引起怀疑,也没敢给什么正经身份,只记在了乳母名下,算是个寻常的仆从之子。
知情者寥寥无几,也都守口如瓶。
再后来,宫中的虞氏因病故去。加之朝堂被韦氏一族把持,乌烟瘴气的,虞老爷子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索性辞了翰林院的官职,举家南下了。
裴承思本就不爱提及旧事,对自己的出身更是讳莫如深,云乔这还是头一回知晓当年的来龙去脉,听得格外入神。
虽然未曾有过往来,但听完当年之事,云乔已经对虞家生出了浓浓的好感。毕竟若非没他家,裴承思怕是未必能好好活下来。
“那方才枫林中那位……是虞家人吗?”云乔下意识地咬了咬筷尖,反应过来之后,又随即规规矩矩放下。
梁嬷嬷微微颔首:“是虞家长房的嫡女,叫做虞冉。她的模样与当年宫中那位虞娘娘长得颇有几分相像,老奴也是因此才认出的……”
当年虞家南下,是老爷子看不惯朝中风气,不愿同流合污。
可子孙们总要为仕途经济考量。今春会试,已有虞家子弟前来京中赴考,适逢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虞家便决定搬回京中来。
虞老爷子早几年已经过世,他醉心佛理,当年在京中时,曾与相国寺住持交好。虞冉如今出现在相国寺,一是将老爷子留的一些旧物交付给住持,二来,则是在别院这边暂住礼佛。
梁嬷嬷将自己问来的情况挑挑拣拣告知了云乔,打量着她的神色。
“虞家当年帮了许多,此番回京若是有什么难处,咱们还是得多帮扶帮扶才好。”云乔自顾自地琢磨着,等用完斋饭之后,方才想起另一桩事来,向梁嬷嬷迟疑道,“他既是随着虞家南下,后来又怎么离开了呢?”
云乔还记得自己在平城遇着裴承思时,他孤身一人,看起来颠沛流离过一段时日,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
难道裴承思与虞家之间,曾有过什么嫌隙?
思及此,云乔倒是不好贸然行事,只能想着等将来入宫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向裴承思问一问这回事。
但还没等她入宫,这问题很快就像是有了答案。
裴承思赐了虞家新的宅院、田铺,宫中赏的各式器物足足抬了十几个大箱子。此外,还以翰林院人手短缺为由,应了某朝臣的“举荐”,让长房大爷入翰林院,担起了当年虞老爷子的官职。
虽不是什么要职,但破例提拔,其中的倚重可见一斑。
并不像是有过什么嫌隙的样子。
这事很快就在京中传开来,朝臣们心知肚明,圣上这是在“报恩”,所以谁也没去自讨没趣,纷纷与虞家攀起交情来。
小丫鬟青穗消息灵便得很,云乔自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后,对京中时下议论最盛的消息都有所耳闻,得知此事后,心中大致有了数。
她没那个闲心思量太多,尚宫局已经遣了四位女吏入住别院这边,为将来的帝后大婚做准备。
封后大典繁琐得很,又至关重要,不得出半点差错,不然一干人等都得受到牵连。
也正因此,这几位女吏比梁嬷嬷的要求还要更严苛些。
云乔被这事给折磨得无精打采,在收到虞家送来的赏花帖时,便不免有些意动。
这赏花宴是由虞姑娘一手操办,就连请帖,都是她亲自动笔写的。
云乔随着女先生练了几个月,如今已经能分辨出来优劣,只扫了一眼,便不由得先赞叹了句“字如其人”。
虞姑娘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小楷,并不像许多人那般死板,字里行间都透着行云流水似的飘逸出尘。
“不愧是家学渊博的才女。”
云乔感慨了句,再看桌案上自己早些时候练的那张字,越看越不顺眼,索性动手揉成了一团,掷在了废纸篓中。
这么一来,她原本想要出门赴宴的心也淡了下来。
毕竟这种赏花宴上,说不准又要行这个酒令、那个花令的,很可能还要吟诗作对,她这段日子虽学了不少,但还是远没法跟她们学了十余年的人比。
届时总不能再打翻酒杯躲起来,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备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拿定主意后,云乔不免生出些颓意来,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请帖。可看着看着,竟莫名觉出些熟悉的感觉。
若是放在从前,云乔必然是瞧不出来的,字迹在她眼中只分齐整的和不齐整的。但这么些日子也不是白学的,已经能看出笔锋、筋骨来。
她又盯着看了会儿,将信将疑地从书架上取了本裴承思留下的兵书,翻到其上留有批注的地方,与那请帖放在一处比对……
随后明白了那种隐约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