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廖素冰/撰文 刘军民/摄影

山西翼城尧都村是尧都砂器产地，砂锅烧制技艺传承人张作刚一家祖辈生活于此。在 *** 恢复传统技艺、发展绿色经济的号召下，张作刚父子带领部分村民重新烧起了炉火，以年届70岁的高龄，勤勉奋斗在砂锅烧制第一线，并“狠心”地将25岁的孙子从城市拉回农村继承衣钵。3月下旬，《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走进张作刚一家人的生活和工作场地，近距离感受一个老工匠的日常。

近70岁高龄的翼城砂锅烧制技艺大师张作刚拿着自己制作的火锅

25岁的张泽戴着耳机坐在转盘前，低头称重、打柄、上模具……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他的身后已经放了3个做好的炖肉锅胚子。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收拾完后，张泽已经习惯边听音乐边在工房里工作。不断重复，满身泥巴，窗外只看到灰色的院子和忙碌的工人，唯一的娱乐是耳边的音乐。除了午饭时间，这样的重复会持续到下午6点。

3月25日一大早，从山西翼城县城驱车半个多小时后，《环境与生活》记者到达了千年古村尧都村，在工房里看着翼城砂锅技艺新一代接班人张泽“玩泥巴”。看到他专注于眼前并沉浸其中的样子，很难想象半年多前他还是个活力四射的时髦青年，跑酷、轮滑、嗨歌，在城市里活得张扬、惬意。然而，爷爷张作刚、父亲张庆林一声召唤，张泽就乖乖回到尧都村刻苦用功，准备继承衣钵，惊掉了一众同龄小伙伴的下巴。

潮男张泽一大早起来就默默练习技艺，争取早日当上光荣的砂器接班人。

虽然张泽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巨大变化，但细想之下，他的选择倒合情合理。出生自砂锅制作世家，爷爷是尧都砂锅技艺大师，父亲是带领尧都村大力推广砂锅走向市场的村长，作为长子长孙的张泽回家传承祖辈技艺并不令人意外。

看门大爷实为工艺美术大师

说起翼城尧都村的砂锅，在山西及邻近省还是有一定名气。这个千年古村从尧帝而下几千年，一直以生产各类砂锅见长。不管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产合作社，还是七八十年代的国营公司，尧都砂器都经历过自己的盛世，创下过市场辉煌，“砂锅片子”的赞誉是历史的见证。到了新时代，尧都砂锅也像很多传统工艺那样，遭遇了传承、创新、开拓市场的瓶颈而沉寂下来。

从远处遥望尧都村，房屋后面的山坡上是刚盛开的粉色野桃花，绿色是返青的麦田。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兴起拯救传统工艺的热潮，很多后继无人的工艺瑰宝被一一挖掘，尧都村的砂锅技艺价值也被重新估量。张泽的爷爷张作刚彼时还在北京郊区给人看大门，张泽也跟着爷爷在北京上学。没人知道，这个来自山西翼城尧都村的大爷身怀传统砂锅制作技艺。张泽的爸爸张庆林当过兵，承包过工程，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村长。他已经意识到复兴传统砂锅技艺、带领尧都村民一起致富的机会来了。2009年，张庆林把父亲从北京召唤回来，筹备建立砂锅企业，身怀祖传技艺的张作刚捡起十年没碰的泥巴，开始一点一点回忆、琢磨、试验。2011年，翼城砂锅烧制技艺被评为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张作刚经历了4年的艰辛探索，于2016年3月试验成功新的砂锅产品。谁能想到，这个历史上以砂锅制作闻名的村子，多年凋零之后，居然已经很难找到能从头到尾完整掌握传统砂锅技艺的人，年届70的张作刚重新披挂上阵，成为当时能找到的完全掌握全套传统工艺的一位工匠。2017年10月，张作刚被评为山西临汾市工艺美术大师和传统砂锅技艺传承人。他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我把大学毕业后在城市上班的孙子叫回来，一点点带着他学，希望他能传承祖辈留下来的技艺。我父亲、我自己、我儿子都干这个，现在到孙子了。”

将工作和生活“混为一体”

3月的早春春寒料峭，《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来到张作刚父子一手创立的晋尧砂器制造有限公司生产现场。这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场地，占地不大，分为两部分，前院是张家人生活起居场所，后院是生产区。年届70的张作刚精神矍铄，言语爽利，带着记者一行参观、讲解这个他从15岁始便生活在这里的家。

这样的火炉温度可到800摄氏度以上

刚进入生产区，便看见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砂锅在晾晒，工人们正在忙碌地干活。据张作刚介绍，厂子一共有十几个人，全都是尧都村人，每隔三四天烧一次炉，其他日子制作胚子。我们来得正巧，当天是烧炉的日子。只见靠里的角落，几个炉火烧得正旺，工人把淡棕色的砂锅胚子依次送入炉里明火烧制，几分钟后再红彤彤地拿出来就地压制整型，然后放入地面的罩子里用松叶焖烧上色。旁边是当天烧制出来的成品砂锅，呈现出极有光泽度的金属色，有工人正在挨个打磨。虽然是比较寒冷的早春，但在靠近炉火的地方，热浪扑面而来，工人们的脸都黑亮黑亮的。

工人们清早起来开始干活，当天是上釉的日子。

尧都烧制工艺有72道工序

从张作刚的介绍中我们得知，包含配料、捣泥、捏制、晾干、上釉、焙烧、焐锅等在内，一套完整的工艺共有72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自己的讲究。看起来容易，但掌握不好度，锅就会塌了、裂了、碎了。老爷子为了让记者一行目睹制作全过程，从原料开始一一讲解，最后坐到转盘前开始制作一个完整的砂锅胚子。尽管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制作都不会有差错，转盘前的张作刚还是敛息静气地投入到操作中，泥巴在他手中随意捏圆捏扁，技艺纯熟。从以往的照片资料中我们看到，不管是市级领导来视察，还是外地客商或同行参观，张作刚都坐在转盘前展示，并不藏私。

经过多次实践总结，张作刚的砂锅成品能达到80%的成功率，已经相当不错。要知道，尧都砂锅以轻薄著称，一个合格的砂锅，底部只有两三毫米厚，大火烧制通红后立即放水能不炸不裂。在整个工序中，以烧炉难度最大。“我们尧都砂锅是3分制，7分烧。”张作刚对记者说。如何控制炉火的温度、烧制的时间是难点，也是翼城砂锅技艺令人惊讶之处。为了保证炉火温度，烧火用的无烟煤大小甚至要几乎一致。一般来说，大众熟悉的砂器、瓷器烧制时间都很长，有的甚至需要几天几夜时间。记者看到工人将胚子送进明火炉子再拿出来，中间不超过10分钟。关于这一点，山西传媒学院副教授、砂器专家王明自在接受《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采访时说，“尧都砂器的工艺其实不简单，全国不少砂器同行对尧都砂器烧制工艺还是很佩服的——明火烧制，5到15分钟成品，建议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日本的乐烧就很接近这种工艺。”每次烧炉，张作刚都亲自盯着。在他的传授下，有些工人也逐渐能担当重责。

1 烘焙 烧制前将土坯火锅预选放入炉内

2 烧制 将晾晒干的土坯火锅半成品放入火炉内

3 固型

4 捂锅

5 成品

6 打磨验收

粗糙青铜色之美

经过简单烧制出炉的成品，呈现出与原先淡棕色大相径庭的金属色，用未来接班人张泽的话说，叫青铜色。这是记者第一次看见砂锅能呈现这样的冷硬色调，第一眼望上去误以为是金属制品。张泽觉得这种色调有种类似青铜器般的高古大雅特质，他还拿日本茶具、瓷器的侘寂（chàjì）之美作比喻，指那种简陋质朴无需修饰，却带有宁静岁月的斑驳美感。这样的理解与砂器研究专家王明自不谋而合。“除了器形、做工比较粗糙外，尧都砂器的质朴色泽还是很现代的。”王明自说。他认为外观朴实是大家想把翼城砂器从普通锅具引向茶具等生活美学产品的主要原因之一，生活美学及文化创意产品正是古尧都砂器将来发展的方向之一。

这样的色泽是如何实现的呢？据张作刚介绍，用尧都村附近的高岭土和煤矸石做成泥料，刷上当地的土釉，经炉火烧制后，再放入松针焖烧几分钟，即可呈现这样的自然色泽。松针烟雾的作用居然如此神奇，据说也是古法。

客商远道而来寻砂锅

在记者采访的过程中，遇到几拨外地人专程跑到尧都村买砂锅。一名来自邻近省市的女士称，他们当地也有砂锅，但不耐用，很容易开裂，不如尧都砂锅经久耐用，做出来的饭菜味道好，因此他们专程开车导航到村子里来买。另一个人是顺路过来，听说尧都砂锅好，就买几个火锅带给北京的朋友。还有几位来自内蒙古的客商想定制盛酒的酒缸，需要当面和张作刚商量形状和尺寸。记者好奇，为何从内蒙古跑来山西定制酒缸，当地没有卖吗？客商笑笑解释说，尧都砂器他们用过，材料透气，放东西不容易坏，还能让液体变得清澈纯净，用来盛酒很合适。“因为泥料的原因，我们的砂器有净化作用，用来装水泡茶口感更清甜，装酒甚至能降低酒的度数。”张老爷子颇为自豪地说，“一会儿请你尝尝茶水。”

张作刚的孙子张泽(右二)正向远道而来的客商介绍砂器产品

后续又来了一些看货订货的客商，张作刚一会看看生产区，一会到成品展示屋跟客人商量，忙得喝不上一口砂器茶壶泡的茶。这是他日常工作生活的常态。

这样一个忙碌的开设在村子里的家庭作坊式砂器厂，生产能力如何呢？据张作刚说，每个砂器从四五十元到一两百元不等，全年不过销售五六十万元。不是没有市场，而是生产上不来，产品不够卖。他们目前主要是订单式生产和销售，少量零售。纵观全国，翼城传统砂锅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有巨大的市场空缺。

为何不扩大生产？张作刚的儿子张庆林作为村长一直为此努力，他想带动全村致富，但关键问题是没有足够多能掌握砂锅技艺的人。为此，他们打算开办一些学习班，让有兴趣的青年学生们来学习，传承砂锅技艺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翼城欲打造砂器新名片

张作刚一家努力追求的事业和目标，契合了翼城县当局发展经济的方向。一直以来，翼城都是资源型城市，靠煤铁产业支撑，污染比较大。随着全国推动产业转型、发展绿色经济的大潮不断深入，重新寻找新的可持续的经济增长点，是当前多数地方县市执政队伍优先考虑的重点。作为翼城曾经最重要的名片之一，砂锅产业符合预定的设想，既绿色环保，又能大幅度带动周边产业。因此，翼城不仅将尧都砂器列为全县“十三五”重点产业、重点文化品牌，成立由县长亲自挂帅的“古尧都砂器传承创新领导组”，还由财政局作为投资集团的出资人，参与成立了国有独资的翼城县古尧都砂器有限公司，重点发展研发中心和砂器技艺传习所，走更高端的上层设计和市场定位。民营的晋尧砂器制造有限公司和国有的古尧都砂器有限公司合作共赢，共同打造新一代尧都砂器产业。

晋尧砂器制造有限公司大门

因为外形粗糙，一直以来尧都砂器多是家庭粗笨使用的锅具，王明自认为这是尧都砂器的致命缺陷。不管用这种砂器制作出来的食物如何美好，它都影响了尧都砂器的市场空间，也是其无法在市场定位上走向更高层次的原因之一。如今，翼城国有独资的古尧都公司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重新给尧都砂器做了价值定位，即健康与时尚，市场定位则是“新中产”“轻中产”。“尧都砂器”这个地标品牌之下是“传习所”“研发中心”两个平台，支撑“陶唐坊”“砂研社”两个产品品牌，一个以传统为主线，一个以现代生活美学为主线，这是整个大结构设计。他们还计划设计一款玫瑰“晨杯”，一款“月子砂锅”……为翼城砂器寻找粗糙与雅致的结合点，挖掘更高的存在价值。

我们的采访得到了翼城县宣传部门的支持，在带我们去采访张作刚的路上，陪同的宣传部工作人员不无感叹地说：“以前翼城有几十家钢铁煤炭厂，这几年被大量关停之后，现在只有一两家了啊。”

幸好幸好，还有砂锅。

喷过土釉的砂锅正在院子里晾晒

砂器的希望在年轻人身上

打开话匣子的张泽非常健谈且见识不凡，曾经组建过大学的跑酷社，在全省的跑酷比赛中拿过最高荣誉，做过班长，爱背包旅行，全国各省除了 *** ，他都走遍了。这样一个活跃到放飞的男孩，听从家庭呼唤安静地坐下来学传统技艺，这样的反差并不令他叛逆，反而是逐渐适应并琢磨出味道来。经过半年多的学习沉淀，大学专业是通信工程、当过老师的张泽，如今已经可以独立制作炖肉锅。每天都学习、搜集信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总想着怎么设计出符合现代审美的器型，并为烧出一个新产品而激动不已。这样的孙子，是张作刚的希望，也是翼城砂锅未来的希望。

过段时间，和张泽一起玩耍的跑酷男女们准备到成都参加国际赛了，他捏着泥巴沉思，像跟记者聊天又像在自言自语：要不要去看看小伙伴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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