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青国雪 · 一
供我前半生所燃烧的,唯是责任和承诺而已。
——谷风
天孤城的城门于此时敞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一瘸一拐从城中慢慢走出。
城门外的战场已经在战争结束后的三天里由士兵们打扫干净了,因此很难看见尸首残兵,只是近一个月来都未曾下雨,长满荒草的沙地之上仍浸染着干涸暗淡的血迹,同夕阳那种新鲜的血色是不一样的,它反倒被残阳唤醒了本该死去的血色,使得这一片天地再度荡起肃杀悲凉。
白衣年轻人名叫谷风,在最后一次围攻战中身受重伤后昏睡了八日,而今方才苏醒,任谁阻拦,他都执意要出城一睹。在他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人,城门下、城墙上也比比皆是追随他而来的人,有百姓,有士兵,有人悲哀掩面,有人隐隐泪流。
为了取得这场自二月二十七日开始到五月二十一日结束的守城之战的胜利,所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中的沉重。不仅因为他们所对抗的是方今中原七国霸主之元国,更因为他们是青国,一个连年赤字、贫弱式微的,而今中原上最弱小的国家。
三个月的战争,不知多少国人的兄弟、父辈死在这场战争之中,在这片沙地上掉了头颅,洒了鲜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战斗,甚至换不回明日的安稳。一场战争结束,他们仍还要担忧下一场战争开始,死光了青壮儿郎的青国,该拿什么去抵挡?
谷风伏在地上,捧起一把似乎仍有热血余温的沙土,仰天泪流。
面朝城门的东南方向,吴知辛乘马车徐徐驶来。舟车劳顿,已是疲困。不久正要夜色,同行的小厮与马夫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进城。
“老爷,要是咱们一开始在绘英县就照着天英城开,早就到了……”年青的小厮打着呵欠抱怨,“寻常人都是躲着打仗走,老爷还非得逮着打仗追。可人家青国早就打完仗了,啥也没看到,这不落得个两头空啊……
马车里传出吴知辛柔和的声音,“许伯,您也这么觉得?”
叫做许伯的马夫淡淡答道:“仗打没打完我不管,反正先前和公子说好了,往打仗的地方开是多一份的价钱。”
小厮冲许伯翻了个白眼,“钻进钱眼儿的老头!”
下一刻,小厮突然惊慌地大喊:“老爷老爷,快看!那是什么?”
吴知辛掀开帘子,从窗户往那边看,只见两三里外,那座仿若被岁月摩挲出无数道皱痕的城池苍然屹立,黄沙之上,仿若一位历经半生的老将仍然远眺河山。目力所及处,明显斑驳的城门早已敞开,门外的平原上以一白衣小将为首,后头跟着大约两三百人。吴知辛见状,指示道:“停。”
马夫勒绳。吴知辛由小厮搀扶着下了马车,远远眺望。
小厮好奇问道:“老爷,这是青国人的风俗吗?他们青国人怎么净做些出人意料的事儿啊,就跟他们打仗似的,咱们元国两万的真龙军都输了!那可是真龙军啊!”
年轻的士子沉默无言,仍凝视着那方。就在这时,原本无声的天地之间,隐隐荡起了悲凉的歌声。
“山河散萍,凄凄长青……”
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衣小将伏跪在血色的沙石之上,仰天泪流,哭喊动天。吴知辛怔住,他莫名被这哭喊出来的歌声牵引住了心神,以至于还未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那白衣小将身后几百人同时喊唱的歌声又把他吓了一跳。
“复民太平,凄凄长青。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似是一种蔓延的气氛,继之那平原上百人被悲歌声感染后,城门下有人像是怀郁已久地高亢长嘶,城墙上有人将原本低垂的白狼旗帜高高扬起,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青国人民都加入了近乎哭喊的歌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西有大青,将同日升,旧事陈恨,长夜嚎鸣。听吾狼吟,见吾刀锋!
从开始的一人悲凄长嘶,到千百人齐声歌唱,寥寥不过百字,却像是亘古至今的声音唤动山呼海啸。熟络诸国文化的吴知辛自然听得出这是青国于天罡年间由儒士名将秦师编谱的国歌《青升》,却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亲耳听到如此悲仇壮烈的歌声。事实上,那些歌唱的国民大多口齿不清,甚至不能说是纯粹的青国官话,可是这样蕴含高伟壮志的歌曲真的在耳边环绕时,没有人能嘲笑他们的歌声。
天地皆恸哭,国民皆落泪。吴知辛感极而泣,连身旁听不太懂青国官话的马夫和扈从都大为所动,肃然起敬。
后《国史·大统文君列传》中记载:文君见而长泪,慨然叹曰:青有同心,何愁不兴?甚至在很多年以后,其弟子吴己立问及其为何要选择在青国开展他的纵横大业时,吴知辛都是描述了今日所见之画面,道:“我此生游历天下,去过很多地方,却未曾见过哪里的人民能怀有如此长痛之仇恨而不被击溃,反而化这种仇恨为一个民族的力量。他们像是仍然滚烫的余烬,只等着再度被风吹起冲天的烈焰!”
“或许我们应该再多停留两日的。”
“将军,很遗憾告诉您这是绝对不行的。算上来回,我们在天孤城已经耽搁了三个月的时间了,现在到处战事吃紧,我们自己领地的要务也并不乐观。”
“可我们赢了,不是吗?两万骑威震七国的元国真龙军,被我们以不足万余的拼拼凑凑的军队打败了,天孤城依然是我们青国的天孤城。”
“是啊,可是我们死了多少人?将军,我们从天富城赶往天孤城支援的时候,带来了五千的天富骑兵,可如今随我们回去的还有三千吗?天孤城剩下的几千残弱老兵,可还经得起下一次战争?”
“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这个问题的答案,连八重黎神明也不知道吧?”
“将军,其实连你自己都不敢对青国抱有希望了,对吗?”
“文才,你跟了我很多年,却也没有经历过天罡年代的时光,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的。那时候我们个个壮志凌云,棍棒麻纱就敢和武装齐备的敌军战斗,心里想着大阳明神和八重黎神会赐予我们力量,而我们会使青国重新强大。可事到如今,那时一腔孤勇的年轻人都老了,哪怕是我们这些所谓的青国十二领主,也早就失了当年那种想过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心气了,”银甲的将军斜倚在马背上,慵懒地打呵欠,“现在的我们,用秦师那家伙的话来说,大抵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自天孤城往西南走马道,正好是落日时分。此时的太阳已经失去了耀眼的金芒,遍照大地一片温凉的血色,人与马的影子都拉的很长很长。
将军和副将都是一身的甲胄,似乎离去的匆忙。他们跨着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远远地走在军队几里以前。副将吕文才凝视着将军的背影,这是他追随将军的第九年了,却渐渐地觉得陌生。二十八年前,青国末代君王青哀王怖惧于当时元国威势,为苟且偷生而欲图签订一系列近乎卖国的不平等协议。方是时,青国皆震怒,从百万国民中走出了十二位应运而生的奇人异士,他们 *** 了生民的悲痛化作了雷霆般的力量,推翻了当时的君主政权,而这十二位英雄也被尊称为十二领主。
这个银甲的男人曾被青国人民尊为青国的十二领主之一,被誉为身怀浩然之气的第一骑将,曾在国家水深火热之际冲锋在前,给人民以灼目的希望。
可自从同为十二领主的谷龙将军与风千秋将军相继战死后,他渐渐对很多事情都不上心了。吕文才还记得刚追随路晨将军的时候,因为他的疏忽导致一封信件的延误,便被将军愤怒地罚去了一个月的俸禄。那时候的将军还会说,“若是在战场上,消息延误一刻,就可能死去数以千计的同胞!”
可现在,路晨将军却因为想要等待一个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在天孤城耽搁了三天的行程。
“将军,天罡年间的事情我永远没有您有发言权。可作为您的副将,我必须得告诉您,若连十二领主都没了对青国未来的希望,那青国将真的没有希望了。”吕文才加紧了速度,与路晨将军并排而行,“事实上,对于那个孩子的期许,属下绝不比您少。我在他身上,能够看见像谷将军风将军那样的风采。”
听及老友的名字,路晨微微失神,叹口气:“那是个命苦的孩子。”
吕文才说:“谁又不命苦呢?”
路晨沉默,没再言语。这时夜色已经浓了,吕文才代为传令让军队点起火把。路晨突然补充了一句:“放旗。”
白色的旗子在马队里高高招展,映着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那血色眼睛的雪地白狼的图案。
白狼,青国的图腾。这种在中原西部边境雪地常见的野兽,对于青国人来说,象征崇拜的意义远大于对它的畏惧。它们往往抱团蹿飞于茫茫无际的冰天雪地,饥肠辘辘地寻找活下去的生机。他们锋利的獠牙从来不会因为饥寒或畏惧而隐去,反而更加凶狠慑人。天罡年间的青国人,就是像狼一样围在一起,至死都要亮出凶狠的獠牙,也正因如此,青国才得以留存至今。
吕文才这时才明白将军为何说那是个命苦的孩子。
天孤城门内最多不过十里地,是一块不挨着城池中心,却也不算特别冷清的地界。可也只是时不时有行人来往走动,谋求生计的只有一个规模尚可的卤煮摊车。摊车前供人坐下的位置上,只坐着两个年轻人。
一身月白色大袍的谷风眼神勾勾地盯着摊车店家搅动卤煮的勺子,赤稠鲜亮的卤煮随着勺子上下,在半空弯出漂亮如飞流般的弧线,经此反复搅动,锅里的卤煮像是有了生命气机,夸张肆意地散发甜腻的香气。最后,店家老头蒯上一把葱花,装成两大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卤爹,受累了!”谷风右手拿着筷子,却俯下头沿着碗边吸嘬溢出来的汤汁。这个行为让吴知辛有了几分讶异,仔细端详此人,也当真属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吃相竟然如此……别具一格。
被称呼为卤爹的老头忙活完,也给自己蒯了一小碗卤煮,喘口气坐下,边吹着热气,低声咕哝道:“小谷子,上次来老头我这摊子是多久的事儿了?得有三四年了吧?要次次都隔这么大喘气儿,怕再没吃上两次这儿的卤煮,老头我就得下去给你爹他们做卤煮了!”
吴知辛侧眼瞧见卤爹说这话的神态,当真像是过去族中那些老头因为孩子不惦记回家而久怀郁闷,等到孩子真的回来时,明明心里十分欢喜却又装作埋怨。想到这,他低下头有些笑意。
谷风正夹起一块烂糊的猪肺要吃,闻言羞愧地低着头,“不好意思啊卤爹,实在是这些年里奔东走西的,此番一回来不就奔您这儿了嘛。”
看得出卤爹很喜欢谷风,听他这么说,便很受用似地点点头,“那就多吃点儿。”
穿着墨黑学士深衣的吴知辛试着夹起一块分不出究竟是豆腐还是猪肺的东西放进嘴里,入口烫劲过去,便有一股子厚重的甜腻味儿,再多嚼两下,就隐隐泛上咸苦。他深深地再一次打量了一下谷风,心里对这个同龄人更加好奇了。方才离城门近后,被谷风看见,被其知道来意,就硬要带自己在城中游览一下。
“吴兄,你是游学的士子吧?趁着这段时间我还在这儿,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还请务必问我。”
“多谢谷兄好意。”吴知辛轻笑,“不仅麻烦你为我等异国之士安排了住所,还以家常美食热情招待鄙人,吴某实为惶恐。”
此时谷风已吃半碗,却仍乐此不疲。他回道:“自青哀王起,天下人皆以为我青国蛮横仇异,以至于后来天罡年间欲收揽天下奇才时,多少人站在门外望而却步,致使青国每况愈下,父辈常谈及此事,都告诫我要礼贤重士。吴兄气度非为凡品,我自然有招揽之意。”
“哦?谷兄实在谬赞了,青国自古便有人才广聚的历史。历史前推,青武公与铁皇争锋天下的故事至今都被我辈传唱,青烈王的烈兴八年,虽对外太过刚猛霸道,但对内,对自家官士也是极好。就连现今青国的十二领主,不都有他国人士?谷兄大可放心,世人不会为一斑而弃其果,青国倘若实真,人才自然流水朝宗。”
“借吴兄吉言。在下也绝非夸辞,天下皆知天孤有战乱,避之不及,唯吴兄仍驱车赶赴,此等不惧难苦之士,素来为异人之才。方才同行入城,吴兄随从傲而有礼,想来吴兄识人用人也是绝顶。还有一点……”
“什么?”
谷风面向吴知辛,正襟危坐,道:“我爱吃的这卤煮,一般人吃不惯……”
吴知辛一愣,而后轻拍掌,哈哈大笑。
此夜,两人再没有过多相谈,只是谷风又吃了两大碗卤煮,吴知辛吃完了他的那一碗。以至于很多年后吴知辛每每回忆起与这未来青国的元帅以及走月心悦诚服的血月大君因何而结下友谊时,总是从一碗甜腻齁重的卤煮开始。
“吴兄,此次你大抵要停留多久?”谷风问。回去的路上,两人随意地聊着。
“不瞒你说,我原先的计划是打算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将青国大致游览一番,现在看来,已经不用了。”
“为何突然变了计划,吴兄是在找寻什么东西而青国没有吗?吴兄直说无妨,青国虽贫瘠,但在下必定竭尽所能为你寻找。”谷风双手握住吴知辛的右手。
吴知辛也将左手按在谷风的双手之上,“说来凑巧,本以为要苦苦追寻的东西,却在这儿轻而易举的找到了。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是否真的就是我要寻找的,所以我现在也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在此之前,我会留在天孤城,直到下一场战争结束。”
谷风沉默。他自然明白吴知辛所说的下一场战争是什么意思。此次天孤之战,以名将毕德卿带领的两万真龙军攻打老弱病残且无主将的天孤城,足以看出元国女帝对于青国这座城池的势在必得。不出意外的话,不久以后,元国便会再度派出一支军队前来攻打这风中残烛的天孤城……
“可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留下?”谷风问。
吴知辛极为认真地看着谷风,紧紧握住谷风的手,像是逢赌必胜的赌徒甩下了他的筹码。他说:“这一次的战役,元国为了洗刷前耻重振军心,必然会如狮子搏兔般带来比上一次更加强悍的军队,而以现在青壮不过千百的天孤城,绝无任何胜利的可能。”
谷风还未明白,吴知辛接着说,声音硬的像铁:“可青国的天罡年间,也都觉得青国几乎不可能再存活下来了。所以我愿意赌,赌你和青国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那时候,我会和你分享我的抱负我的理想我的壮志!”
他说这话时,像个失神的疯子,像个狂热的赌徒。可谷风握住他的手更加有力,他也用铁一般的声音响应:“那就请吴兄随我一同看青国的未来!”
谷风为吴知辛安排的住所,是战争后重新营业的一家旅店。随同前来青国的小厮和马夫已在隔壁房中睡着。吴知辛随着倦眼惺忪的小二进了自己的房间,已是深夜,却仍无睡意。血液里似乎还有什么至今滚烫。
他推开窗,迎来一扇月色。他素来不是那种见面便能掏出心肠的人,可今天却尤为不理智。谷风身上确实有他所在寻找的东西,可世事总是如此,得来太容易时,反倒不敢轻易接取。所以他愿意赌一次,赌谷风身上的东西能让不可能成为可能,只有那样的东西,才配得上他吴知辛八年以来的抱负。
掐指一算,窗口正对的是北边方位。他遥遥望去,透过城池、远山,稀薄的云,皎洁的月,他似乎看见了那座元极宫。他发过誓要站在它的残墟上讲讲他吴知辛这些年来的道理。
他又开始思考谷风。他想起方才在卤煮摊要离开时,卤爹和谷风对话的情景。
“不早了,卤爹,我先送我朋友回去休息了。”谷风将空碗递给老人,“明天再来看您。”
卤爹深深地看了一眼吴知辛。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一个老人,他的肌肤仍还饱满红亮,从浸满汗水的头巾处漏出的头发也大多仍是乌黑的。唯独他那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显得尤为干瘪苍老,却也更为深邃。
吴知辛点头示意。
“小谷子,打仗的时候老爹听很多人说起你的事儿,不比你两个爹差,不孬。”卤爹红了眼眶,“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谷风从座位上站起身,恭敬地鞠躬,他用一种并不高亢却饱含决心的声音说:“不用担心我,卤爹。”
吴知辛还有些不明所以,他这时还不知道,“我肩上扛着太多人的责任。”这句话贯穿了谷风一生短暂的四十八年。
无独有偶,吴知辛喟然叹息:“命苦……”
隐隐约有狼吟声,夜风吹冷了月光,吴知辛合上了窗。
「历史」
青国末代君王青哀王,因签订卖国条约而激起民愤。是时,内有暴乱,外有强犯,国祚危乎瞬息之间。
以军神林术生为首的十二领主将君主政权推翻,建立了方今青国的政权公有制度。军神林术生将旧有的青国领土整合划分为了三十六座城池,以天罡三十六星命名,并且让每个领主负责三座城池,达到内外权能的制衡。奇迹般地,青国通过这项政策和国难前人人大公的决心,青国再度崛起而跻身成为能与元、贞二国相媲美的国家之一。而这一政策也被称为天罡计划,后世人也将十二领主崛起的年代称为天罡年代。
但随着历史遗留问题的堆积与爆发,青国极速衰弱而国势愈加微弱,成为了现今中原国情最不稳定的国家。
直到穆王历二四九年,天威城的沦陷加之领主之一谷剑尊的战死,青国的疲弱终于浮出水面。而身为谷剑尊好友的箭神风千秋,为保证天罡政策的继续实施,一人肩负五城,终于在穆王历二五五年,因不堪重负出了纰漏,因而于天英城守卫战中战死。
而正是接连两位领主的身亡,宣告了天罡政策在长久战略意义上的失败。
青国雪 · 二
元国,阳京城中。
六月二日,近芒种。此时城里微风已携夏日暑气,早先街市灯台树的木叶新刷一层油绿,好似草木也蒸出稠汗。人流喧嚣声吵闹着,似乎没有停息的意思,更添燥意。
元极宫,治青殿。临时的朝会,抱剑的女帝庄严地坐在她的王座上,今日这位清冷的帝王是一身玄黑色的缠身大龙云肩襕袖袍,织锦绣作的两条大龙于其两袖及腰间穿云腾雾,二龙之目以作左右大扣,尽显典雅威严。这素来是庆典的帝王礼服。
中堂两侧分别站着文武官员几百位,他们低垂着头,像死了一般。
在这殿中尚有活气的,只有坐在右侧的紫袍白鹤大丞相,美髯公徐文清,以及坐在左侧方位,一位皮肤黝黑其貌不扬却身穿深紫麒麟吐雾袍的男子。
天下第一名将白武安。
这是极为少见的,文武官品中的两位顶峰同时出现在朝堂之上。
而大殿中央,先前出征青国天孤城的毕德卿光着膀子背着九重荆条恭敬地跪伏。血从被荆条刺破的皮肤处流出,尤为瘆人。
“毕爱卿,这是何意?”女帝问。
毕德卿呼吸如牛喘,大汗如雨下,回道:“回禀陛下,此次攻天孤不可得,所以负荆请罪是也。”
“哼!”堂上有人重地冷哼,只能是白武安,这位在元国军事上功高至伟的将领素来看不上同为名将的毕德卿。当时天下有好事者评判名将榜,白武安名列魁首的同时,毕德卿也因讨伐丁国的数次战役被称为元国五大名将之一。事实上,天下公认其余四名将和白武安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但这个心高气傲的名将却仍不买账,甚至当着毕德卿的面直言:“同我齐名,你毕德卿也配?”
后者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伏地粗喘。因为这绝非刻意针对他,白武安只是瞧不上天下所有除他以外的所有名将罢了。
生平无一败绩的将领,确乎有这样的资格。
“唉!”徐文清重重叹气,似乎颇为遗憾。
“徐爱卿何故叹气?”
“回禀陛下,我在可惜当时您颁布法令时没能恳请再添一条败军之将理应处斩的律令啊!先王留下的真龙军,白白糟践咯!”他故作痛心疾首地抚着油黑的长髯,“我等今日着典服临朝,竟是为听败军之将的可耻之词!”
“白爱卿以为呢?”女帝低低地笑,可她语气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白武安站起身来,极为谦卑地向女帝行拜礼。他的声音并不高扬,殿中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陛下,臣自幼随先王征伐诸侯,今已三十年有余。兵有惧而怯战,问题多出自于其所属的行伍队列,行伍队列怯战,又归因于排阵,排阵又归于统帅。如三军之统帅,神勇无双,则三军自然神勇无双,统帅之疲软无能,则疲软无能,反之而有者,臣从未听闻过。”
他大方迈出座位,走至殿中,全然不看浑身发抖的毕德卿。他单膝跪地,铿锵高声:“为臣之见,斩毕德卿以明军势,以正国威!而臣亲率兵马,必拔天孤!”
“启禀陛下!”
女帝眉目轻轻挑起,望向发声之人。那人同样身着深紫武将袍,织锦图却是二品金狮仰首。当今元国,有望于军事之上与白武安分庭抗礼之人——王前羽。他快步上前,行拜礼道:
“千金易得,名将难得!陛下欲图霸业,有毕德卿胜于无毕德卿!毕德卿同我等,早年皆随先王征伐,大小功绩世人可鉴。陛下即位后变法,至今已有五年,国力日盛而天下可见,未来诸侯或将联合,将才不可轻杀啊!以备不时之需才是上策!今毕德卿虽大败,却也告诫我等将士敌不可轻视。私以为,毕德卿罪不至死,为臣愿亲往天孤,携毕德卿以为副将,必拔天孤也!”
女帝拍掌,笑说:“善。”
几乎是女帝表态的同一瞬,毕德卿同王前羽皆长呼一口气。这时,堂中白武安再度说道:“末将本就不屑于攻打易取之城,愿请兵以讨天英,攻必克也。”
女帝看了眼徐文清。美髯公却摇摇头,便低下头去。
“王爱卿为主将,毕爱卿为副将,点兵两万真龙军添以五千龙 *** ,即日启程。”
“白爱卿为主将,孟爱卿为副将,点兵三万真龙军添以五千霸龙骑,择日启程。”
女帝如此说道。堂中人皆为惊奇,众人皆知,真龙军素来强悍,其中又以十万龙牙军种最为名盛,而龙牙军种又分为七万龙 *** 和三万霸龙骑堪称摧枯拉朽的战中铁骑。攻打素来以易守难攻为名的天英城,给三万真龙军和五千霸龙骑自然合理。但攻打一个早就油尽灯枯攻取如探囊取物的天孤城却又批下两万真龙军加之龙 *** ……更何况,王前羽可不是吹出来的名将,那可是实打实的杀出来的!
这时,白武安放声大笑,“武安何须三万兵又何须霸龙骑?两万兵马,轻取天英!”
观榭苑。
元宫里处处戒备森严,独独此处全然没有护卫的身影,仅有坐于亭中的女帝,和一位身着艳红色大袍的白发老太监。自先王将天下名种移栽于此后,每日都特令专匠呵养这些名贵花草,以致连年生长,奇花异草各表其枝,而今颇有百花争艳之感。
每逢奇数日申时,也即阳光渐地衰弱之时,女帝总要来此赏花修养。
陪同她的,大多时候都是这太监。
“公公,你最爱侍弄这些,可有最偏好的一种?”女帝声音冷漠。
红袍太监摇摇头,鹰似的眼睛向上一抬,而后他用刻意压地低沉的苍老嗓音说道:“花同人一样,偏向哪方,哪方就狂似了长,直到把其他花类的养分抢占了干净,园中只剩它一种时也不罢休。”
女帝静静端详着簇簇白色的桔梗花,轻笑说:“似是这白桔梗,七彩斑斓的园里,若生得它一朵,朕自偏它爱它。若满园都是这白桔梗,倒也让朕头疼。”
“花且是头疼,人若如此,陛下便自求多福!”
女帝并不恼怒这太监如此言语,反而舒展她曼妙如长云的眉,悠然说:“王公公,你是侍弄花的好手,朕问你,若这白桔梗已生得半个这观榭苑,你怎地处理?”
“在下手段,在其生得半苑以前,便除得这白桔梗只剩零落几支。谁若有此意,后果皆如此。”王公公挑眉,这个年迈的老人身上透着极重的杀伐气,可很快,他又叹气,“真心话是,让这苑中每朵花都互相制衡地生长,谁都想冒头,谁都冒不了头,又谁也不愿意放弃冒头。比之于在下莽人手段,陛下终归高了一手。”
他捻起一指,向数米外一枝桔梗作轻弹状。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那桔梗当真断枝脱落,并随风落入亭外水中,兀自飘零。
“江湖落寞,总是缘因比不过你们这些人手段。”王公公低下头,欲说还休。
女帝抬起袍袖,王公公将其搀扶而起。二人一同走出观榭苑,女帝淡淡说:“观榭苑以后就不由专匠来了,你素来不愿待在东厂,这里就赐给你了。”
王公公点头,“陛下想要在下做何事?”
“去丁国,秘密出行,找一个人。”
“谁?”
“公孙刃。”
天孤城,政事堂。
上次天孤之战路晨将军还在时,每每有战前会议,都执意要拉着谷风这个起初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虽然此时他已烧敌粮万石,但一众天孤城的高官将领都还有心有不忿。但接连下来几次战役,谷风以其神武之表现,全然征服了包括他们在内的天孤城民们。以至于此次会议人们甚至隐隐有将谷风奉为话事人的风向。
可事实上,这也并不完全归结于谷风先前的功绩,而是因为,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有信使来报,元军再度出军进攻天孤城,这一次,是两万真龙军,外加五千龙 *** ……当此时城中最高军衔的右领城狐枲心如死灰之时,信使又哽咽着声音继续补充说:“此次领军,王前羽为主将,毕德卿为副将。”
狐枲甚至觉得他被这个消息杀死了一次。
毕德卿自不用赘述,若非谷风神助,路晨将军也会败在其手中。而王前羽……讨伐贞国而名动天下的传奇将领,当今世上唯一能看见白武安背影的男人。
这是已死的谷龙将军复生亲至,也赢不了的战役。
可青国的男儿,毋宁死,不以降!
于是所有人满怀悲愤与羞愧,望向年轻神秘的谷风,他远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年少,却被所有的人自私地抛去希望的目光,期盼他能有什么办法,救下这场必死之局。他们深知自身可耻的自私,可却无办法。
“而今天孤城,不算老弱病残,兵力如何?”
“不足五百。倘若算上残兵伤兵,也只有七八百。算上五十岁以上的老兵,堪堪一千。”
“城中粮食储备如何?”
“上次战争结束以后,还未来得及补充粮草。倘若后方粮食供给断开,以城中粮草,大抵只能撑过半月。”
“天剑城天立城能借来多少兵马?”
“天剑已经支援过一次,此次大抵只能借来一两千,天立城应有四千五千。”
“能赢。”年轻人说。
“能赢?”有人重复,实在不敢苟同。
年轻人用力地拍按桌面,“只能赢!”
“对面领军的是两个名将啊!”
谷风坚毅地望着众人,眼睛里似乎真的有狼一样的决绝,“以前有个将军说,什么都还没发生以前,什么事都没有一定会如何的道理。诚然,对面是名将,是强军,可这就是他们必须赢的理由吗?如果他们能找出必须赢的理由,我们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所有人目光痴痴地望着好像在狂言乱语的年轻人,心中却不敢有丝毫轻蔑。这句话他们当然听过……当年那个白衣谷将军还在之时,多么艰难的战斗,他都是这么一句话:“事情还没发生,哪有一定如何的道理?”
“不能输的理由……是什么?”
“输即身死,死即国亡。为了青国,我们不能输。”
这年轻人白衣站在他们眼前,却好像再度看见了那个白衣谷龙将军。
天孤城,卤煮摊。
摊前,黑衣的年轻士子好不客气地伸着身子拿过老头案板上的细葱,用两指轻用力地捻去葱上沾了案板脏物的血水,而后他极有耐心地从葱白处一截一截地掐断小葱,恰好落在那汤水红亮的卤煮之上。
卤爹瞥他一眼,继续拾掇起脏器,“就你一人儿?”
吴知辛点点头,说:“又要打仗咯,谷兄这会儿实在拨不得空,正好晚辈也无聊,来和您唠唠,解解乏。”
“嘿。”卤爹轻地嗤笑,“小子,给你个忠告。别觉得老人就寂寞的可怜,到我这把岁数儿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是这么过来的,呵嘿,不还是过来了?”
吴知辛掐吧完那根细葱,搓搓手,在开吃以前,冲卤爹咧开嘴笑,“那就劳烦老爷子陪无聊的在下打发下闲散的时间咯!”
“你小子,元国人?”卤爹冷不丁地问。
“是了。”吴知辛大方承认,而后用勺子蒯了一大勺猪肺放入嘴里。这勺味道极重极咸,齁得他挤眉弄眼的。
卤爹递来小壶酒,又问:“被赶出来的?”
“老爷子料事如神,不简单,以前是做啥的?”吴知辛大饮一口酒,才咽下去,就近乎嘶吼地咳嗽,好久才缓了过来。他抓着那装了酒的陶壶,看着似笑非笑的卤爹,问:“这就是青武酒?名不虚传的辣!”
“这就不行了?老夫还跟着谷将军的时候,这青武酒从来都是抱着缸喝!”卤爹大笑。
“原来是谷龙将军麾下。”吴知辛肃然起敬,“在下素闻天下军队有元国真龙、穆王神武、贞国四君子骑,而青国壮军皆为猛士,其中又以谷龙将军风千秋将军的兵马最为神勇。”
不知是否吹嘘,抑或是事实,这番话对卤爹来说确乎受用,他得意地点点头,正想说两番豪言壮语忆当年,情绪却突然在半途泯了,他重重拍了拍案板,摇了摇低下去的头:“过去了。”
吴知辛识趣地沉默,用勺蒯着卤煮。
“谷兄是谷老将军的后人,对吧。”他问。
“那是个命苦的孩子。”卤爹并不否认,从案板下拿出一壶青武酒猛灌了一口,神色黯然,“每次喝起这酒,总让人想起大雪和军刀。有些事儿,老头子不当多说,说多了,你们年轻人总会嫌烦。不过你小子,像是个大侃儿,卤爹我看你对眼儿,就听听老头我憋了这些年的闷吧。”
吴知辛微微笑着,坐直了身子,说:“您讲。”
“将军是个好将军,却不算是个好父亲。将军到死都没婚娶,小谷子是他在一个大雪夜里捡来的孩子,那时候才多大,我想想……两岁多吧,才刚到我膝盖儿高。脸上脏兮兮的,冻得红红的,被将军带到我这小摊时,紧巴巴地坐在这儿……就你右边这位子,一句话也不说,就低着头。一直到我盛了碗卤煮给他,才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却不敢吃,等将军点了点头,他才咧开个嘴也不怕烫的吃。”
“难怪……”吴知辛轻轻笑笑。
“老头我那时候就想,这孩子,懂事的让人怜惜。”卤爹摇摇头,“将军和我说,这就是他儿子了。我觉得好,也感到可悲。将军晚年,也该有个后人替他抬棺。只是曾经连你们元国白武安都不敢轻视的将军终于也老了,老到需要人陪了。可将军却说,他未曾完成的事情,就让他的孩子替他继续吧。后来将军死了,这孩子托付给风将军,却也说了这样的话,他们好像都把这些责任压在小谷子的身上了。以至于我现在看着小谷子真的长大,能够扛起当年两位将军希望的事情时,总在想,我是该感到开心,还是该可怜那个孩子呢?他为了走到那一步,吃过多少苦?还要吃多少苦?”
卤爹豪饮一口,一壶小臂高的青武酒,被这老人两口饮尽。他喷吐一口酒气,红了眼眶,“应该吗?”
吴知辛摇了摇酒壶,又摇摇头,也喝了一口。
“不应该,也应该。”他有些犹豫地给出答案,“谷兄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卤爹叹口气:“那孩子?那孩子永远都是说,我会的。”
夜已深,色如稠。位居中原西南部的青国终年大雪,只有七八月才是所谓的春天,又因地势极高,夜晚更加寒冷。天孤城上空的月亮仍是一轮弯弯月,它总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冷白色的月光。吴知辛踏着这样的月光走在回旅宿的路上,一言不发。
“我会的。”
这句话一直在吴知辛的耳畔来回晃荡。从孩提时代,到而今成人,谷风真的只是说我会的吗?他在他的孩提时代,可能不明白他的两个父辈对他的期望有多么的遥远艰难,甚至他的两位父辈都不曾给过他选择……可长大以后,明白了世界的残酷,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多么艰难后,仍能坚持不改的人,大抵只有毅力卓绝者和愚笨狂妄者。可谷风真的坚持不改,并且慢慢地将那些不可思议的承诺付诸于现实,成了真切实际可以行走的道路……
事实上,从吴知辛自己被先师带离元国以后八年的求师过程中,先师曾给过他很多条路供他去走,其中不乏取得成功的捷径抑或是放弃仇恨的新说。可他还是选择了而今这条道路,为此先师曾笑说他吴知辛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只做自己认可的事情。吴知辛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对是错,现在看谷风,却比他还像一位理想主义者……
“我吴知辛是为了仇恨?”他想起了李看山老伯当初言语,摇了摇头,“这谁说的清楚?”
但总归是有所欲为,谷风既也有不愿放弃之事,他所认可的是什么呢?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他望向天孤城城中心处,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里仍有一处灯光。
“怎么都说不出没必要三个字嘛。”他呢喃自语。
打更的声响已传遍城内。卤爹站在摊外远远地望,好一会儿,才失望地低头转身,开始收拾小摊,准备打烊。
两个时辰以后,已是夜半,城中人已睡得安稳。天孤城的城门敞开一线,一马飞驰掠过,直奔城中。
此时政事堂里只剩谷风一人在灯前演算着军阵。堂门被猝然推开,信使冲地向前,递上铜管。谷风拧开顶端铜帽,拿出那油黄色的羊皮纸,轻轻念出上面所写的文字:
“王前羽已率军出寒远,最迟七日即至天孤。”
「历史」
穆王历二四九年,九月。
天孤城。
西风劲冷,夜云墨浓。花瓣似地雪片顺随月光倾泻而下,落得满城,寒了满城。天地皆茫茫,城中无声息。只在离城门七八里地,卖卤煮的老头仍旧支着摊子。
这时的卤爹黑发还多过白发。他用勺子蒯着冒大泡腾热气的卤煮,右手边的酒皿里正温着三壶酒。好像等待着什么人出现在这个大雪天。
末了,真有马嘶声,再一会儿,就有雪塌陷的声音。
“老卤头!”有人很远的就喊他的名字。
一个魁梧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正踩着雪往摊子这边走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的少年郎。
卤爹再望他们身后,却再无别人了。他红着眼眶,凄声哑然,“将军他……”
魁梧的灰发男人摇了摇头,卤爹看向少年郎,只见后者同样红着眼,好像就要掉下泪来。少年摘下腰间悬佩的青铜古剑,递给卤爹。
卤爹颤抖着双手,捧着那柄剑。就在不久以前,它的主人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将军,它和自己,都曾随将军征战于疆场多少春秋冬夏?
壮志犹未死,古剑日夜磨。男儿得勇力,死赴苍狼国!
“何不带我一同再战疆场?将军啊!”卤爹抱剑嚎哭。
寒风不知人悲,兀自吹人冰中泪。
灰发男人领着少年坐下。少年却要搀扶着卤爹进摊子里。
“谷子,从今往后,我风千秋会把我一身的本领都交予你,作为你的义父,我一定会按照你爹希望的那样,把你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声如洪钟,语却悲凉,“你已十二岁足,该有一个正式姓名了。我既为你义父,便以我风千秋的风字作为你的名字,日后,变得强大,不要让你的两个父亲受辱,明白了吗?”
谷风站起身,深深一拜,坚毅道:“孩儿谷风,谨记义父教诲!”
卤爹透过泪眼朦胧,好像看见很多年前那个白衣的将军也在此地,对这个孩子说道:
“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为父力所不能及之事,就由你替我继续,可好?”
那时少年两岁有余,却说:“我会的。”
青国雪 · 三
六月初三,天罡城,干支堂。
深郁的桐荫遮住了这条通往干支堂的小道,像是一块陈年经久的翡翠化开般墨绿。这些梧桐大多都有参天的体格,树龄都往百年以上。
石板地缝隙中长满了青草,随处可见的有飘落已久的枯朽的梧桐叶子。风从叶间穿来此地,又新添一层冷意。延展且茂密的桐枝在其上拼接出浑然的拱顶,只稀疏地渗进三两线微弱的阳光,只有远处梧桐渐少处,才能看见一片铁青色的天空,和一座极具平和美感的建筑——那就是干支堂。
青国十二领主分别以困顿、赤奋若、摄提格等地支为名,又以阏逢、旃蒙、柔兆等天干为地势方位,是这处殿堂得名的原因。据传此地在青烈王时便被设为供王室乘凉避暑的胜地,直到天罡年间,君主制度被推翻,为了让制度的更迭更加深入人心,执掌政事的军神大人下令将原王宫设为了供人游览的胜地,而将此处建成了讨论国家大事的干支堂。
儒士名将秦师曾言称:“当时梧桐寻常树,开在天罡洛水堂。”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年梧桐还是寻常百姓都能轻易看到的树,而今却开在了青国最重要的殿堂里。不免让人唏嘘嗟叹。
坐在殿中「作噩」位的军神紧袍深衣,正批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公文。他面上时不时流露出难色,却少有皱眉,因而显得怨而不伤。
脚步声疾快从堂外廊上传来,银甲的将军提着一沓竹简进来:“怎么就你一人?不是说圭右紫也在你这吗?”
“昨天我已经将他派去天孤城了,”军神接过竹简,“你若脚程再快些,昨日还能一见。”
“算了吧,”路晨抖了抖身子,漫不经心坐在属于他的「协洽」位上,“不过你倒传信的及时。我前脚刚回天富城,后脚就接到你送来的信件了。”
“可按我的估算,那封信会比你早到天富城七日以上半月以下。”军神抬起头,目光如炬,瞳子色如深褐,亮如炭烧,“听说有个年轻人立了大功?”
“是啊,他……”路晨欲言又止,“总之,是个挺出色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谷风是谷龙的孩子一事说出去。谷龙和这位军神大人素来有嫌隙,这在他们这一辈人之中,可不是秘辛。
军神盯着他看,却不深究。
“你刚说圭右紫去天孤城了?”路晨问,“真有那么急?现在可还没有一丁点儿元军的消息。”
发梢尽白的青国掌权人放下笔,他盯着路晨,低低叹息一声,有些责备的意思:“真要等到有了消息再行动,很多事,未必来得及。此次天孤,他们势在必得,一次不成,必有二次。在他们撤军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想好第二次的作战准备了。身处我这个位置,有些你考虑不到的事,我都得考虑。”
“总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路晨将卸下的银甲放在桌上,有些不服气道:“我也知道他们还会再进攻,我只是觉得太急了。这次作战圭右紫带了多少人?”
军神云淡风轻道:“一万。”
“这么多!”路晨惊讶,“你真觉得现在的天孤城能守住?”
“你觉得守不住吗?”军神突然反问。
“你这不是废话?现在的天孤城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仅凭那些老兵伤兵,已经是一座必失之城了!你派几千人马撑住几日,护送城内百姓离开,或者再派更多兵马,死磕这场硬仗。要不然只派一万兵马,岂不是白白送死?实在不行,我现在再调动天贵、天富和天满三城的兵力过去支援,应该还赶得上!”
“一万是极限,”军神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三城兵马如果调动离开,那么你所负责的边防出了问题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这是不是元国调虎离山之计。现在唯一还能调动的只有秦师的军队,可我并没有征召他,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你倒是说啊?”
这一瞬间,军神像是快速地苍老了,原本紧绷着而仍显活力的肌肤突然多了几道皱痕。他说:“天孤城如若丢失,便是打开了寒远关到青国行军最便捷的通道……我不能丢失。可元国第二次的征伐,必然带着必取之志,我也不能让青国为数不多的兵力损失更多。一万的兵力,已是弦满之极。”
“你有把握吗?”
“一成。”
“当真有一成?”
军神沉默地望向窗外梧桐,伸出五指。
一成之半。与其苍白地说这个可能性形同无有,倒不如乐观地说,这是只有象征着战争的八重黎神明亲临才能赢下的战争。
一贯乐观豁达的路晨此时也开不出这样的玩笑,只是哑然沉默。
“我承认青国而今走到现在,脱不开你那么多次的棋行险招。但这一次,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能够胜利的战役……何必要葬送这么多人的性命?给青国再留些余地吧,我们身后还有正在成长的年轻人们……我们这一辈的人接过来的本就是一个烂摊子了,可你甚至不打算留给他们一个还有模样的摊子吗?”他近乎哀求地,“你不是也培养了一个接班人吗?那个叫林白的孩子。”
军神不语,仍然望着窗外。
“林术生,你当真确定要赌?”路晨再一次问道。
好久不曾被人呼唤过姓名,军神回过头来,看着已隐隐有着怒气的路晨。那一刻,军神甚至恍惚回到了年轻意气风发时……那一年,他放话要让青国无君主,路晨、风千秋这些人,甚至整个青国的人都阻止他,认为他林术生疯了。可那时的他,可并不像而今这般犹豫踌躇,大手一挥,便全盘布局展开……他当真做到了让青国再无君主!
而今再被人问起是否还敢豪赌一番时,他却久久不敢横眉冷对。
少见的,军神淡然流露出笑意:“那个人还在的话,一定会赞同我这场赌局吧?哪怕我和他之间的不对付是人尽皆知的。其实连我自己也很多次想过,为什么如此厌恶对方的彼此,偏偏却是在青国大事上最契合的。谷龙已死,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我来给出,或许当真如秦师所言,其实我和谷龙都是一路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人。”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望着那已经空了很多年的「执徐」位,开始回忆那白衣冷眼的模样。
「作噩」与「执徐」,地支中命定的相克之位。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谶纬之才,当年军神执龟甲而卜算出他与谷龙的地支命时,曾幽幽叹息:“命该如此。”
细想来他与谷风相识三十三年,却终究未曾把酒言欢过。相识之人,本就只该相识而已。他现在还记得当年天罡白衣案,谷龙因他而身受重伤,无时日好活,不得不退隐深山。他与谷龙最后一面,那个白衣人浑身是血,只留给他一句话:
“若非乱世,永不相见。”
“路晨将军,不管是当年白衣案,还是而今赌天孤,我意已决,再不更改。”这衣着青黛不怒而威的领导者继续批阅起公文,再不作声。
路晨其实早知道这个结局,心中也确实无奈。
他突然想起那个名叫谷风的孩子,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他流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连他们这些长辈都完成不了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孩子呢?如果一个国家的未来,真的寄托于一个孩子身上……
他不敢作此想。
穆王历二五八年,六月七日。
王前羽突然喊停了行军,驻马立在大军右侧面的一处山头。遥遥望去,只有铅灰色的云雾笼罩着蒙蒙见亮的太阳下愈加稀疏的山群。往后已看不见元国的城市,往前却也还看不见青国。距离西边越近,气流越发寒冷,可这身披黑色甲胄的将军却幅度极大地呼吸着,任由那凛冽的风 *** 他的鼻膜。
苍茫的天空之下,元国玄色的旗帜随着这风舒卷在军阵之中,那织锦绣作的黑龙睁着金色的眼,尽显威严。元国两万大军分成了二十个千人方阵,在方阵的最后方,也即是王前羽所在的方位,便是精锐中的精锐——五千龙牙军。
此时,位于军阵前方的毕德卿驾马来到了军阵后方。见王前羽立于山丘之上,便也驱马走近。
“王将军何故驻足?”他翻身下马后,对着主将王前羽行礼。
王前羽瞥向他,回了一礼,往那宽广天地一指,豪气说:“毕将军难道不觉得这样的天地,难得一见吗?”
毕德卿微微眯眼,随着他所指那方望去。可所见只有苍然几雁横飞于空,群山逐渐稀疏,若真有动人心神处,也只是那天地之辽阔无垠罢了。
“此番天地之辽阔,未及王将军心胸之广。我这等粗人只能看这山是山,只王将军雅将风范,才能从中看取风雅。”
“哪里说得上风雅,久在阳京宫里的人,都该感慨一下这自由的天地。”王前羽摇摇头,“还有几日能到天孤城?”
“快则一日。”
“一日?”王前羽有些吃惊地看着毕德卿。他们自六月初二出发,行至寒远关已是初四,而寒远关距离青国足有一百六十公里,按照每日二十到三十公里的行军速度,抵达天孤城再快也要六天时间。
毕德卿颇为得意地指着这条群山之中的道路,款款说道:“上次前往天孤时,一随军士兵告诉我在寒远到天孤有一条更近的道路,只是很多年前被泥石流破坏了地势才逐渐荒废,直到长久以来风雨改化,近年来才又能通行,很少有人知道。”
“当真如此,事前为何不说?”
“若说出去,便是在下的功劳了。而此番战后,这就是将军您调查详细,远略有谋,布局有方,也算承了王将军堂上之恩!”毕德卿讪讪道。
王前羽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鼠将倒也名不虚传!”
鼠将之由来,同样也是因为天下那些好事者根据元国五大名将的特点来定取的外号。例如王前羽因用军极迅而灵敏,被称为兔将,而毕德卿不仅用军谨慎,而且其处事总显以弱势,故被称为鼠将。而那白武安,因军下之骁勇,得名龙将,也常因麒麟袍而被称为麒麟将。
不过兔将鼠将的名号,无论起名者原先意思是褒是贬,之后总多被他人用来嘲笑自己,所以除了白武安的龙将是公认的称誉,其他人都很少以此自居。
毕德卿倒也不恼,拱手道:“王将军,要压过白武安,就先得过了天孤城这一关。”
“怎么?”王前羽有些讶异,“都是老弱病残的天孤城,还算得上是需要跨过的关了吗?”
毕德卿眯起眼,圆肿红润的面容有些阴沉,他望向有着天孤城的远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野兽感觉到了丛林中的危险,他低低地说道:“盈满则亏,过犹不及。或许是上次的失败,这次在下闻到了些熟悉的滋味。”
王前羽冷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道:“断脚的狮子尚能吞下年老的骡子!何况是强盛的雄狮?毕将军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骑军今夜喂马,明日傍晚务必逼近天孤城扎营!落队者,军法处置!”
“是!”毕德卿领命,调转马头就要走,但他还是顿了顿,颇显语重心长地,“王将军,务必要小心啊……”
王前羽愤怒地瞪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森冷有如出鞘的宝剑。
“谷少侠,已按您所吩咐的,城墙上已储备了上千块五公斤以上重量的石头,并且备好了十大桶掺了食油的水。”
说完这句话,右领城狐枲便低下头去,紧紧地抱着拳,还想说什么,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狐领城,但说无妨的。城中百姓疏散情况如何了?”
“原先的城西北处那些不肯走的钉子户也离了去了,好说歹说,才知道战争的祸害……总之,明天以前,天孤城就空了。”
谷风站起来,桌面上堆叠着演算军阵的纸,还有各式各样的古书,例如记载了天孤城各项设施详细的《天孤城备录》,记载了天孤城地势的《天孤图注》。从与吴知辛那夜一同吃完卤煮以后,他基本都在政事堂准备军事上的要务。
狐枲一干权重都觉得这个孩子过于努力了。事实上,对于一场必输之战,他们这些久经世事的老油条都觉得,理应把侧重点放在最大限度的止损上。而谷风在接手这次战争的准备时,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将城中百姓迁移到邻近的天剑、天立城中。但问题是,在做好迁移百姓打算以后,这孩子却并不打算离开。
“真的要打吗?”狐枲深吸气,走近谷风,“赢不了的。其余无主城的领城了解我们的情况,都明白现在出兵就是白白送命。事实上,我们的将士们,大多都以为疏散百姓后,我们就要弃城走了。”
白衣的年轻人正对着狐枲欠身,叹息道:“果然没有援兵么?”
“路晨将军的天富城天贵城天满城,我也已派人去问过了,但消息是路晨将军刚到天富城便又去了天罡城,没有将领的同意,他们不能擅自出兵。所以,很大可能,我们只有现在天孤城中的这些兵力了!”
谁知,这白衣年轻人摇摇头,道:“狐领城,我们还会有兵力来增援的。”
狐枲皱起眉头,显然不解。
“如若要撤离弃城,文书早就下来了。事到如今,远在天罡城的那位,却还没有一点动静。现在没有文书,更没有消息,只能说明军神大人也还在纠结疑虑,抑或是已有后手。总而言之,在文书未曾下达以前,我们不能弃城。”
狐枲这时才反应过来。虽说他们隶属于无主之城,没有被直接管辖,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这些当官的,还是要听命于天罡城那位大人的命令的。而现在,没有收到命令便决定弃城撤退,是绝不合理的。
“谷少侠的意思是,军神大人已有后手?”狐枲这一辈的人,绝不会觉得军神也有疑虑。毕竟那是在乱世中挥动千军万马拯救青国于水火的人啊。
谷风翻开《天孤图注》,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在桌上展开,指点其中所标红的几个圈,说道:“狐领城,比之易守难攻的天英城,天孤城的缺点和优点都在于它只有这一个城门处这一个突破口。也正是如此,在兵力能得以集中的情况下,却没有其他能够分散敌军兵力的容错点。若是城中兵力不足,天孤城就会成为坐以待毙的死城。所以,在没有足够兵力的情况下,守城战断不可行。”
“你的意思是到底是什么?”狐枲有些迷惑。他原以为,这孩子不打算撤离,又吩咐他们准备石头、水油,就是要做守城战的准备,但现在他又说守城战断不可行,这不是儿戏吗!
而后这个白衣年轻人给出的答案让狐枲觉得他疯了,疯的无可救药。
谷风手指从城门标红处直划向城外平原,以至于更远。他极为认真地说:“反攻战,杀得他们的兵力不足以攻破城池!”
“不可能!”狐枲斩钉截铁,“根本不可能!只凭我们的兵力,守城尚且不足,更何况反攻?”
谷风极其诚恳地握住狐枲的手,说:“狐领城,我们的兵力绝不止天孤城的这些。邻近城池不能求来援兵的时候,天罡城的消息也迟迟未来,这其实就是告诉我们一件事情啊!”
“上头会从中城派兵?”狐枲平静下来,犹疑问道。
青国习惯把东西北边境的十八座城池称为外城,把直属于军神管辖的天罡城、天魁城和天机城称为内城,而把剩下的位于中部的十五座城池称为中城。
“不出意外,今晚就有消息,甚至今晚,援军就会赶到。”
“可即便如此,反攻战也无疑是送死啊!”
谷风却背身望向窗外,看着那依稀还有几个流离在街头不愿离去的百姓,低声道:“比起死,已经什么都快不剩了的青国人民更害怕失去。看看这些百姓吧,狐领城,哪一个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去问问我们的将士们,又有几个愿意屈辱地离开?又有几个害怕死在战场?狐枲右领城,您是我的前辈,也是这座城池而今的掌权人,你才是最该体会他们痛苦的人。”
狐枲心中一颤,沉默低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怕死贪生。或许是那两位将军的死去,或许是他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右领城,又或许是他老了。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年轻人,听他说出这番话语,狐枲的老脸已经涨的通红。
“流吾颅血,死战天明!”他将国歌中的这一句轻轻喝出,像是在宣誓。
谷风同样重复喊道:“对,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而于今夜灯熄时,有快报传来:十二领主之一,手指剑圭右紫携一万天杀军前来增援,明日入城。
狐枲得到消息时,隔着政事堂会议厅的门窗,对着仍在烛灯下办公的谷风以上贤礼深深鞠拜。
六月八日,下午。
吴知辛背手站在天孤城墙之上远望,平原已经渐地化冻,铺天盖地的冰银慢慢化作雪水。几十里外的山丘上密密麻麻的黑了一片。肃冷的风里带着铁马啸声,隐隐约天地都在震颤。气温低的惊人,他觉得血热得发烫,像是烧红的煤灰装满了胸腔。他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心里多了些安稳。
“那就是真龙军?”他扭头看着谷风,“倒也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气势!”
“天下强军,莫出真龙。吴兄,莫说是你我,连城中老将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几次这样强悍的军队!”谷风神色肃穆,“现在你还愿意赌我赢吗?”
“高超的赌客,永远不会在最后一刻改换筹码。”吴知辛淡淡而笑,“事到如今,谷兄仍有战意,反倒让鄙人对这场赌局又添了几分信心。天地间,不止这方有蹄声,西方也有微微震动,不出意外,你们的援军也来了。”
谷风回过头去,看向西方,那边有着连通中城的大门。
终于来了!
十二领主之一,以杀伐狠厉著称的名将,手指剑圭右紫。在决战即将开始的前一天,终于如期而至!
“谷兄,鄙人现今一介草士,尚无高明手段可以相助,还请别见怪。为表心意,吴某已为此次战役卜上一卦,先验吉凶,可要听听?”吴知辛袖手而问。
谷风看着那方真龙军,摇摇头,喟然道:“何须吉凶占卜,在下素来不凭这些。吴兄,只等此次胜利,你我再言欢。”
“当如此。”吴知辛点头。
“在下先行离去,吴兄保重身体。”谷风抱拳,“感谢吴兄近日帮在下问候卤爹。”
吴知辛摆摆手。谷风离去。
这个黑衣的士子负手而立,看着此方天地,呢喃道:“此番一算,青国中吉,唯你大凶。真若如此,我吴知辛可是会遗憾啊!”
天孤西门处。黑衣黑甲参半的军队已轻巧入城,直往东门驻兵处去。狐枲站在门侧,身后站着谷风以及十余名参政者。站在西门处站着两个身着黑色束腰服的男人。
狐枲面色精神,上前行礼,铿锵有力道:“天孤城右领城狐枲,携众部属参见圭将军!”
圭右紫没有回应,目光落在谷风腰际露出的剑柄,而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谷风。哑然而沉顿的声音自他喉中传来,“你就是那个年轻人?”
“见过圭将军。”谷风上前抱拳道。他没有正式入编制,不像狐枲他们需要行军中礼。
他抬起头,对上这个男人的目光,像是紧盯着锋利的刀锋般刺眼。这样的威压,不同于路晨将军那种随性与安然的气质。比之父亲与义父,又稍有不及其刚强。义父曾告诉他有十二领主中有三不理,一不理军神,二不理清钟,三不理圭右紫。这是根据天罡年间发生事例得出的总结,军神行事不近人情,清钟行事过于疯癫,至于圭右紫,则是因为其在成为领主以前,便是青国著名的杀人徒,在成为领主以后,又嗜好杀人戮尸,曾引起民愤,而后还是谷剑尊出手,圭右紫才收敛了许多,民愤也随即消失。
“现在天孤城里,你是管事?”圭右紫瞥向狐枲。
“属下自知才疏学浅,遂已交舵给谷风少侠!”
圭右紫饶有兴致地看着谷风,又闭上眼,似乎在听取什么动静。一会儿,他极为满意地点点头,“城中已没有百姓的声音了,这点倒干得不错。”
“诸君齐力,百姓同心,仅此而已!”谷风答道。
“还站着干什么?你们开会都站在街上开会的?”
狐枲赶忙躬身致歉,“是是,圭将军这边请。”
随即,一众人往政事堂方向走,圭将军刻意走在谷风一旁,问道:“敌军目前如何?”
“此时应该已在东门外四十里左右驻军,预计今晚会来踩点,明日就将宣战。”
“他们行军竟如此迅速?莫非五千龙 *** 是虚报,其实是一万龙 *** ?”圭右紫的副将齐白言惊讶问。
“并非如此,五千龙 *** 情况应该属实。至于他们之所以行军如此之快,晚辈在翻阅《寒远图志》时发现,在多年前有一条能从寒远关直通天孤城的道路,后来遇泥石流而堵塞荒废,可能近年风雨侵化,那条路又能通行了吧!”
“而今我们赶上也是好事。”圭右紫淡淡道,“小家伙,你可有什么计划?”
“城中兵马可战者千余,算上前辈这一万军队,已堪堪足矣施展反攻之计!”
“反攻?打仗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的事情!”圭右紫冷笑,却并没有不屑的意味,他反而再度问,“看你这样子,是颇有把握?”
“是……”谷风正欲下文,却被圭右紫一把打断。
“等到了政事堂再细说。我倒也想看看,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什么惊喜!”圭右紫拍了拍谷风腰际已被他用衣袍遮住的古剑。
政事堂中。
圭右紫站在曾经属于谷剑尊的主位旁边停留了一阵,微微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坐在了主位的右侧。其副将齐白言在左侧坐下,而后谷风等人依次入座。
“按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正面战场从真龙军上取得优势?然后让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用来攻城?”齐白言问,而后哈哈大笑,“孩子,那可是真龙军!以一敌十、兵强马壮的真龙军,即便我们天杀军也训练有素,但你明白天杀军侧重于什么吗?”
“天杀军以轻甲出名,甲兵机动灵活,而其中轻衣兵更是由圭将军亲自教导出的杀人好手,擅长一击毙命。天杀军侧重于突袭短战,在下明白。”
“而你却要让这样的军队,去和擅长持久战的真龙军去以命耗命?还是在兵力少于对面的情况下。更何况,对方还有着龙 *** !你明白你的话有多么异想天开吗?”齐白言重重地拍桌,盯着谷风,试图逼吓他。
谷风凛然不惧,起身道:“真龙军固然强盛,然兵家之事,未尝没有奇迹,昔年曾有铁皇四千骑力破十万军,亦有青昭王两万兵横推天下,未尝不能以少胜多以弱击强者!此番敌方主将王前羽,用军极迅而灵敏,然真龙军刚强如山,难于变动,王前羽所能用阵变化的只有龙 *** 兵!在突袭短战层面,天杀军未必不敌真龙军!而城中所有天孤军,马上迎敌,倘若用阵得当,未尝不能敌对龙 *** 兵!”
齐白言气笑道:“打仗不是动嘴,会说就能赢!你怎知真龙军就一定难于变动?连将军都不敢轻言在用阵方面稳胜那兔将王前羽!”
“军之素养,一如人之素养,积年累月而有的习性怎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善以勇力取胜的军队,又怎会轻易习惯以敏捷变化取胜?”谷风对答如流,随即他面向圭右紫,“圭将军请恕在下冒犯,此番为战,对敌王前羽者,并非圭将军!”
一直没有发话的圭右紫挑起眉头,看着谷风,似有微微笑意:“是你?”
“正是在下!”谷风低喝。
“荒唐!”齐白言怒拍桌。
狐枲等人齐齐震惊地望向谷风,连他们都觉得有些冒犯。让十二领主之一的圭右紫,做一个无名小辈的副将?
只见谷风抱拳,坚定道:“非为狂妄之言!圭将军行军战阵之本领,未及领兵突围之奇技,若以短攻长,不能取胜!在下虽年少,却习得……”
“就这样吧。”
“什么?”谷风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还要再说些什么来证明的。
“就这样,按你说的这样。我圭右紫给你做副将。”圭右紫重复道。
“不可啊!”齐白言猛然道,“还请将军三思!”
圭右紫瞥了一眼齐白言,像是射出一把冷刀。齐白言登时吓住,却又站起身来,行军礼,道:“请将军三思!”
“齐白言!”圭右紫低声呼喝,“莫非你觉得比起我来,你更懂王前羽吗?”
“那也断不能让一个孩子……”齐白言说,“这不是他该承受的!”
“还请齐前辈相信在下。可就于此地,来一场战阵模拟!”谷风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铺开放在桌面,又递给齐白言一支墨笔,自己手持红色毫毛笔,“红为我方军阵,墨为元军!”
齐白言接过墨笔,率先画出真龙军常用的锥形战阵,以五千龙 *** 打头,一万真龙军各分五千为锥形阵中左右翼,而余下一万又分别于末尾左右做待变方阵。
谷风则以红笔,出五百天孤骑精壮打头阵,左右翼各设两千五天杀甲军作锥形阵。而后又从城门处往边缘左右各派遣两千天杀轻衣军作玄襄阵保护两翼。
“我若直冲,你必从中段截取突围,冲破阵型,迂回拉扯。此时我若变幻两翼为数阵,你的轻衣军便不可有用!”齐白言自信地说。
“那在下便以天杀甲军作钩形阵,包围你打头阵的龙 *** !你数阵必来不及变幻而损失中部战力,导致龙 *** 败亡!”
“龙 *** 再变雁形阵何如?”
“轻衣军凭借速度直冲而攻雁阵两翼!”
“我后方方阵变钩形阵再包夹……”齐白言突然沉默。那时会因为变化之不及,而导致龙 *** 损失惨重后,天杀军会凭借极强的机动性逃离包围圈。
“我若是你,在一开始布阵之时,就会让后方方阵作钩形阵保护包围。但这样的情况下,我军又能调转攻击任意左右翼,环绕而攻,只凭龙 *** 兵是断然追不上我军之变幻的!”谷风重重一点,落下鲜红的笔墨。
“王前羽身为名将,自有胜我等之法……”
“我军死战,亦必有不亡之命!”谷风坚定地望着齐白言。
此时对阵,齐白言认输。圭右紫遂为谷风副将,开始探讨明日布局。只是在很多年后,齐白言每每回想起今日,总会喟然道:“那时和元帅争锋相对,总觉得让个孩子承受这些实在可悲。直到对弈而败,只觉其必为未来名将,而其今日贵为元帅,实在是应了当年他说的这句话,死战必有不亡之命,青国这么多年的死战,换回来元帅这个不亡之命啊!”
六月九日。
太阳初升,秋霜晶莹。或许是自恃所谓名将风范,昨夜元军驻营以后,便再没动作,天孤城一夜平静。只是在今日清晨,元军特有的急促鼓角声唤醒了每一个士兵。
真龙军成方阵林立于平原之上,杀气森森,战旗猎猎。在真龙军最前方有两骑,一匹毛皮如花青玉石的马上,精瘦黑甲的将军,是此次征战之主将,迅疾之兔将,王前羽。而另一骑赤色如血的马上,体态如山的将军,是此次征战之副将,毕德卿。
王前羽遥望青国天孤城,冷冷笑道:“等日升到明亮,便让这些青国的残兵老将尽数死在我元国刀斧之下!”
可没过多久,青国的城门突然敞开。以一白衣小将为首,驾马出城,身后是分不清楚兵力密集的疏阵,有骑兵也有步兵,无一不是气势汹汹。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无疑让两位举世闻名的大将都瞪大了眼睛。依他们之见,圭右紫在带兵打仗的造诣上是远不如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位的,而其必将缩于城墙之上以候青国仍有余力的军队前来援助。而他们此番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时间攻打下这座城池。可而今这个情况……
王前羽恨恨地看向那白衣小将,道:“好一个天下风云出少年,好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可名将到底是名将。尽管事情出乎意料,王前羽仍然在第一时间得出了应对方法。
王前羽将腰间剑器高高举过头顶大喝:“变阵!龙 *** 五千做方阵打头,其余兵力作锥形阵!”
牛角号声凄厉长鸣,大旗摇摆,原先还是方阵的军队迅速变换,只一会儿就又成了井然有序的阵型。
两骑掉转马头,向后方指挥台去。
“前冲,尽歼敌军!”王前羽一声令下,黑色的军团如同漆黑的雁群横冲这片黄绿色的平原,带着冲天的杀势。面对着近乎送死的青国军队,他们战意高涨,斗志空前昂扬。
这场注定要有一方败亡的战争就如此草率地展开。野心与仇恨,没有那些过多的礼仪来粉饰,向来都是一触即发的刀剑之争!
“他们好像并不怕死,甚至……对这一切似乎早有准备?”在后方观阵的毕德卿有些讶异。
事实上,以那白衣小将为首的青国军队越奔越快,真像是群狼过岗,凶狠绝厉。如若不是事前有知,毕德卿甚至以为要仗着兵强马壮要打快攻战的是青国而非元国。
王前羽微眯眼,淡淡地说:“事出怪异必有妖,然勇力足以荡妖邪!”
“传我号令,后方军阵作钩形阵!将敌军赶至圈内包围!”他再度下令。
于是鼓声响起,阵旗再次舞动,后半截的真龙军呈钩状向两翼外散开。只等青军进入战阵范围,两钩就会相连,此时真龙军就会以圆形缩减范围,直到把圆中的青军尽数歼灭。
可让王前羽惊讶的是,在真龙军再变阵的开端,青军便像早有预料般尽数左迁,以全力冲向己军右翼。而任由敌军如此进攻的后果,则是他们的战阵就会以一翼的失守而崩溃,然后元军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可青军的速度尤其之快,最多再有十息时间,就要攻破他们的右翼,右翼的失守已经来不及避免了!
“传我号令!左翼向右后方迁移,再成右翼!”几乎是瞬间,凭借多年的经验,王前羽给出了局面的最优解。
既然攻破我的右翼已在所难免,那就在阵势崩溃以前再成一道右翼队列!
“竖子!”王前羽怒喝,随后便转头向毕德卿,“带千人队,将此子斩于阵中!”
毕德卿提起一柄大斧,回道一声是,便拍马而去。
昨夜政事堂。
自谷风与齐白言对弈结束以后,堂中开始了对明日作战计划的讨论。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谷风一个人给出了多达十几种的作战概略,其中囊括了对王前羽及毕德卿明日采取战略的各种猜想以及应对方法。
如若不是实在时间紧迫,圭右紫和齐白言都相信,这个年纪轻轻却万事皆通的孩子还能给出更多的作战规划。也是这几个时辰里,狐枲等天孤遗老才终于确信,谷风待在政事堂里的十几天,是实实在在的能称之为争分夺秒的十几天。
“谷少侠,在你看来,王前羽若亲自指挥,一定会明日快攻?”齐白言已更改了对谷风的称呼,对弈的失败以及其制定战略的精良繁多,都让他不能再把其视为黄毛小儿。
“王前羽与毕德卿所差即在此。先前路晨将军对阵毕德卿,后者能久耗而让路晨将军束手无策的原因就在于毕德卿用兵布阵都过于谨慎,以至于后来路晨将军心燥,中了他疑阵之计,险些丧命。而王前羽,用兵果敢而迅疾,临场判断如得神启。然而其人易怒而气小,恃才而狂傲,此番以强兵攻弱青,心中一定有轻视之意,想着用其最擅长的快攻战攻下天孤城。”谷风娓娓道来。
齐白言留意到其似乎对王前羽颇为了解,突然发问:“这都是你从哪知道的?你又未曾对阵过王前羽!”
圭右紫深深地看了谷风一眼,似乎拿准了什么点点头,故意打断齐白言的问话:“所以,对王前羽能力的最大估计,就是按你和白言说的那番对吧?他会把龙 *** 打头,而后跟锥形阵和钩形阵。”
“很大可能,”谷风又点着满桌图纸中的一张,“如若真如此,便像这样,届时由我打头阵冲锋攻击其右翼,因为我们军队速度极快,他们若要强追,只能溃散阵型,等他们阵型散乱,以圭将军和齐副将军带领的轻衣军就可以进场将他们杀退。”
“倘若他们不强追呢?”
“在下设想过多次,王前羽不强追这是必然的,而明面上的最优解是其以左翼军右后调成再成右翼军,保持阵型稳当。但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第一时间肯定失去战力,我们也是能从其手中讨到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在下还未来得及推算出这之后王前羽所能使出的决策。”
齐白言点点头:“你已经尽力了。”
谷风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眼瞪得很大,却暗淡了神采,像燃尽的炭灰逐渐失却温度。齐白言见过太多怖人的眼神和画面了,却也在此时被怔住。这个已被他认可的年轻人眼里突然有着浓烈的恨意,像在谴责他。
只是一瞬间,齐白言再看时,谷风眼里的恨意顿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失落。
“怎么了?”他下意识地问。
他听见谷风呢喃回应:“我应该再努力一些的。”
“白言,狐领城,按照谷风的计划去部署吧,时间不早了。”圭右紫说。
二人接过命令后,便带众人离去。堂中只剩下圭右紫和仍在失神的谷风。圭右紫看着谷风,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
“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大战。”
说完,圭右紫走到门外,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合上了门。
而在阵中,毕德卿奔马而来,像是移动的山岳般势不可挡。
“小子,纳命来!”
毕德卿几乎是怒吼,带着身后的千人队突然杀入阵中,横穿过元军与青军之间,直直地追着谷风。
在这里,毕德卿毋庸置疑是最痛恨谷风的人。倘若不是这小子突然出现烧毁连营又多次阻挠,天孤城的沦陷已是注定,而斩下路晨头颅也会是他辉煌战绩中的又一道笔墨,何至于背着荆条像狗一样趴伏在元极宫中受人耻笑?
世人笑他如鼠,却又有几人不畏惧其为世间名将?
然而谷风正驾驭着那匹乌青色的骏马,持剑冲杀。此际,元军的锥形阵已失其右翼,从左翼调来的军队还未能赶上,这一刻,带队冲杀在前的谷风,便是战阵中的人形战车,所过之处,于其身前抵挡者,非死即伤!
他听见有人正在喊杀,看也不看地抽出负在背上用白布裹紧弓身的长弓,从马镫上的箭囊抽出一箭,反手射向后方。毕德卿追的极快,此时已在谷风身后不远,突如其来的一箭,寻常人避无可避,可出乎意料的,这个体态庞大的持斧将军却极为敏捷地用斧挡住,正当毕德卿大斧挡住箭矢的瞬间,他还未太在意,下一刻,他却从马背上横飞了出去。
飞驰的骏马本就前冲迅猛,而这箭矢威力又过于恐怖,竟让他毕德卿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毕德卿闪过一丝惊惧,却来不及多想,滚爬一阵,马上站起,一个猛子扎进青军堆里,也不管是敌是友,一柄大斧来回挥舞,杀得血肉横飞。他细嗅着血液的腥味、马的腥臊味,越杀越起劲。阵中坠马,想要活命,只有杀!
然而大将坠马,这对士气是无比沉痛的打击。
远在阵中后方的王前羽自然明白这点,他怒而捶胸,举剑嘶吼:“全军听我号令,真龙军让道,龙 *** 先行,前方真龙军作数阵掩护!全军撤退!”
就在他指挥之时,又有军队从两侧杀出。王前羽定睛一看,认出其中有两骑气度不凡的领将,想来便是所谓圭右紫与其副将。他们各带几千的轻衣步军突然杀入,速度竟不比骑兵慢!
“两千龙 *** 对敌左右突入军!”他立刻大吼着发令。
事到如今,哪怕牺牲部分龙 *** 也不得不拦住这突如其来的两支兵马,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圭右紫已杀入阵中,形同鬼魅般穿梭于重甲兵士中。其所过之处,与其近身的重甲兵士皆脖颈喷血而倒地,像是线断般突然死去。王前羽远望,立刻得知。
“不愧是手指剑!”
圭右紫赖以成名的绝技,手指剑。据传闻,早在圭右紫还是青国街头浪人之时,便学得此技杀人无声。这种常被用做暗杀手段的暗器手法,却被其于战场上运用的出神入化。天罡年间的十二领主,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其手下轻衣军虽不如其手法高明,却也称得上是熟捻,仅仅是几息之间,这支下手狠厉的杀人军队已经杀得元军外翼溃散。直到龙 *** 前去阻挡,两相对阵,轻衣军登时落了下风,便又往人群中去。他们像是风过叶隙,来去自如。
王前羽紧咬后槽牙,攥紧剑柄的手一直发抖。但很快,他平静下来,现在绝不能冲动,再起的军阵即将成型,万不可于此时逞武夫之勇。
右翼齐白言奔马挥刀,甩得元国步军望尘莫及,他快意怒喊:“元国军队,不过尔尔!”
此话一出,更是军心大振。他们是什么军队?对面是什么军队?他们有多少人?对面有多少人?事实上,在这场战役开始以前,青国的战士们都不敢相信他们有一天能把元国的军队打得没有一点脾气。可他们做到了,把天下最精良的部队打得节节败退!
“杀!杀!杀!杀啊!”积郁已久的天孤士兵吼叫着。
青国这几十年来生离死别的痛苦,辱我同胞,侮我妻儿,血与骨,国仇与家恨,在这一刻全都迸发倾泻在军刀的挥砍之上。青国儿郎从不缺乏慷慨赴死的胆量,从他们踏在这片杀戮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决定了要用生命夺回本属于青国的尊严与荣光!
男儿得勇力,死赴苍狼国!
当年谷龙将军的豪言壮语似乎仍在他们耳边。天孤士兵中,无论是四五十岁的老兵,还是二三十岁的青壮,都冲杀在最前面,并不是说他们就比天杀军更不畏死,只是此时战斗之狂热,令他们再度回忆起了当年谷龙将军还在之时。那年提刀和未提刀者,死者已埋骨,未死者,今日一同提刀!
王前羽面露难色,哑然无语,剑按于腰间,久久失神。而后,他在瞬间抛却了元国将军的立场,仅从兵法大家的角度由衷赞叹道:
“哀兵可畏,青军可畏!”
此时战争仍未结束,大部分的元国兵马早已暂时撤退。仍在战场中心的谷风白甲浸血,气喘吁吁,他拔剑指向有序撤离的元军,大喝:“追啊!”
他收剑,拍马而追,身后是斗志昂扬的青军。他又一次摘下背上长弓,弯弓搭箭,箭无虚发,殿后的几骑龙 *** 兵从背后被射穿了胸膛,足见箭矢威力。可还未等他追上元军,他便被一只大手拉下马来。
“青国小子!纳命来!”毕德卿癫狂似地持斧劈来。
谷风抽剑抵挡,其斧力之深,竟让地面陷落。二人兵戈相交,极近距离对视,双方的眼中有着同样不可化解的怒意。这是谷风与毕德卿第二次阵中直接相对。
“滚开!”谷风咬牙,而后用力将毕德卿弹开。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毕德卿终于清醒了些,望了望周围,元军已经近乎没有了,青军正在往他这边赶来的路上。他长啸一声,往旁奔去,擒住一马,拉绳跳上马背,扬长而去。
“迟早斩你!”
谷风同样回话:“鼠辈岂敢!”
此时,谷风站在千军万马之中,疲累感终于涌了上来,他环顾四周,又望了望早已远去的元军,眼里没有喜色。
天孤军营,伤患处。
“真他娘的痛快,痛快!”躺在地板上的一个年轻士兵高呼,而后又马上对着替他包扎的老兵哭诉,“疼疼疼,轻点儿!”
“新兵蛋子,你倒也够狠。半拉手都没了,还搁着喊痛快呢?”老兵喊着,其实更多是心疼这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但其实老兵自己身上也尽是缠好的白布,他也好不到哪去。
“这不痛快?把元国当狗一样追着打,我爹都没我这福气,你说,他老头子搁天上是不是会羡慕老子?”
“你老子要是在天上知道你小子喊着他还自称老子,打得你这龟儿子扯卵蛋子!”老兵毫不客气地损道。
闻言,伤患处的百十个士兵们都哈哈大笑,年轻士兵面露尴尬,又说:“以前打仗,哪有像今天这样,打完了还能笑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收起了笑容。
老兵仰起头,往喉咙里灌了些领来的青武酒,嘶哑地说:“哪笑得出来。”
这时,谷风从帐外走了进来,他抱拳而躬身,“兄弟们,酒和干肉可都领着了?”
“领着了!领着了!”众兵士齐呼。
“劳您费心了,小将军。”老兵忍着痛走近,高高举起那羊皮袋装着的酒,“托您福气,喝了这好酒,脑袋瓜子都热起来了。”
“对对,热起来了!”年轻士兵们应和。他们都想跟这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谷小将军搭搭话。
“皆因各位神勇,才有此战之胜,现在还请养伤,这次战役才正开始。如果军中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告诉在下。”
而后谷风离去。起先那个年轻士兵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痴痴道:“你说这谷小将军是吃什么长大的?怎就生得这么俊呢?还他娘的那么伟大!”
“可不是?起先我还觉得他再牛气能牛到哪去?现在老子是……不,小的我是真佩服他!”又有一个士兵说,“打仗时我离他近看得清楚,他娘的,真是一剑一个啊!你说这么抵钱的命,冲的比我们这些草民还前面,图个什么?”
“你娘的,你就是贱,为咱青国好还不行了?”
伤患处的斗嘴声仍在嘈杂,可离此地半里,谷风和圭右紫并肩走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令人诧异的是,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过于凝重,全然不像刚打了胜仗的模样。
“战损统计出来了?看来,不合你的意啊。”圭右紫问。
“回禀将军。我军伤亡总计二百四十六人,元军龙 *** 伤亡超过四百,真龙军伤亡超过两千。”谷风沉下了脸,“远未达到预期!”
“我的预期是龙 *** 过五百,真龙军过三千。”
“在下的预期是龙 *** 一千,真龙军五千。”谷风说,“初次交手,元军轻视我军,敌将轻视我等,有此种种,方能以我军之全备攻敌军之不测。元军败而能撤退有序,王前羽失利而能坦然应对,毕德卿坠马而能战至勇境,此战虽胜,却也足见元军元将之强悍。好在这战,将士们比我想象的更加有自信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此次之后,王前羽毕德卿必不会再有如此失误,那时我们要应对的,将是真真正正,名震天下的元国大将。”
圭右紫叹口气,背着手继续走,没有说话。
“看到我斧上这凹槽了吗?我这斧头,名匠重金打造,劈石裂金而无损,却被那谷风一箭射出这般凹槽,连我人都从马上飞去。”
王前羽的私人营帐中,毕德卿将大斧放在王前羽桌前。王前羽仔细打量这足有指节深厚的凹槽,问:“白武安,甚至是风千秋的箭艺,也只是这般了吧?”
“阵中坠马之事,实是未能料及那竖子竟有如此箭力。”
“这不全怪你。”王前羽轻飘飘地说。事实上,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责备毕德卿。毕德卿轻敌落败,也只是损及些许士气。可他王前羽轻敌才是导致此次兵败的重要原因。
他点燃一碟安神香,轻轻扇了扇,柔和安定的檀木香气沁满了营帐。
“宋之檀香,王将军,好雅兴!”毕德卿赞叹,“早有听闻王将军大战以前,必焚香时思谋略,毕某成名拜将略晚,不曾亲眼一睹,而今亲见,实为荣幸。”
王前羽闭目,氤氲青烟之中,其吞吐浑然,有若通神。他轻张眉目,低低地说:“接下来每日,都由你带领一支五千阵队前去攻城,佯攻而已,可以小败,不可得胜。”
毕德卿心中一动,也不多问,只回道:“是!”
而后,王前羽又轻描淡写地从怀中取出一袋羊皮纸,在桌上摊开,阴厉厉地说:“待时机成熟,王某将用这十年来心血阵法,送他们去见司掌轮回的执陈释神明!”
「历史」
若干年后,已佩有五国相印的吴知辛和已是青国元帅的谷风再相见的一个夜晚,吴知辛又谈及了这一年的天孤战役。
“那不是我第一次打仗,却是我第一次亲自操持一场战争。”元帅仰起头,追忆着那段时光,“像一个孩子突然有了整个家里不多的钱财,要好生算计才能保证一家吃穿用度。那年我二十一岁,才第一次知道我要做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要难。于是我废寝忘食地去想,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赢,我不想听别人说我够努力了,不想听到说我做的已经很好了,我不想听到失败了以后的安慰,因为我不能输,我只能赢。”
“原来那时候你就活得这么憋屈了。”吴知辛双手枕着头向后仰,“可好在,这些都是值得的,都有好结果。”
谷风没有说话,他看向更西方,透过青国风雪,想要看到走月的风沙。
这年是二七八年,离天孤战役那年已过去二十年,离谷风收服走月夷狄还有两年。那时吴知辛还不知道,青国有好结局,谷风没有。
青国雪 · 四
几千轻骑簇拥着齐白言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极远处,元兵已大摇大摆的撤退远离到了安全线外,只留些背影和烟尘渐渐消失在青黄色的平原上。一百夫长勒住缰绳,对着齐白言说:“副将军,回去吧!”
齐白言紧咬后槽牙,愤愤地缩着眉,挥刀下令回城。
天孤的城墙上,吴知辛和谷风并肩而立,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谷风的面容有些憔悴,此时又添几分无奈。他扭头看着吴知辛,无奈地笑笑:“对付这种敌人,就像痛恨夏日里的蚊虫,瘙痒而无用。”
自六月九日初次大战以后,已过去了十二天的时间。在这小半月里,加上今天这一出,毕德卿已经七次攻打天孤而七次安然返回了,与其说是攻打,更好说是骚扰。毕德卿每每所带兵马最多不过五千,只在城外叫战一番,交手或优或劣,打过一阵便立马撤离,绝不恋战。
“就像是在你面前嗡嗡叫一阵,随时要叮咬你,你不能不管,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吴知辛说,“你觉得这是攻心术吗?”
谷风摇头:“无数胜利荣光加身的名将岂会意在攻心?先前毕德卿如此攻心,未败而想要辱杀路晨将军罢了。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山顶的名将,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在失败以后赢得下一场战争的胜利。与其说是攻心,倒不如说是他们用兵变得谨慎起来了,他们不想输,也不能输。”
“是的。譬如对弈,而今他们的每一步棋,都像是在为最后的落子埋下伏笔。”
白衣小将看向几十里地外的元军营地,他的语气淡淡地,却又像点燃的火焰般威烈:“王前羽,真的将我视为对手了吗?”
而后,他一指远方平原左侧的山丘,“我的目标只有一个,以这山丘划线,元军不能有超过一万的兵马越过这条线。”
吴知辛点点头,深黑色的眼睛像是光耀下的乌青宝石般油亮,放声大笑:“好!那吴某敬候佳音!”
十多年后,吴知辛再想起此事时,对其弟子说:“为师后来遇到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其中之人之事,大多觉得理所应当。唯独令为师感到庆幸一事,只有在我年少时候遇见谷风。原来真的可以只凭借少年意气,就能行常人之所不行。当时觉得如此才是浪漫,而今穷山尽水,千人万事,方知不易。不易有二,行常人之所不行,年少时常怀少年意气。”
“你当真要去?”
天罡城,干支堂里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奇怪来客。军神停笔,紧紧地盯着他,眼神里透着惊讶。这种表情,很少出现在军神那张永远紧绷的脸上。
来客习惯性地坐在「大渊献」的位子上,有些懒散地,又带着些不耐烦:“国中能去洛水城的也只有我了吧?你早能算到的……其实是你早就安排好的事情,你依仗路晨定会写信将天孤之事告之于我,便盘算了只有我能去洛水见天子!假惺惺的事就不要再问了!”
他指着军神,愤愤不乐的样子。这个邋遢的来客,手却生得出奇好看,像是被温润久矣羊脂玉, *** 的要滴出水来。其手指纤长如削葱根,坊中弹琴女子见了也要心生妒忌。
军神摇摇头:“你错了,可以去洛水城的人除了你,还有南姬。事实上,你虽然是我的第一人选,但我更愿意让她去。”
“林术生,事到如今你再说这些话不觉得好笑吗?南姬永远不会再踏出天空城是因为谁?”
“我倒也希望是因为我,可惜不是。”军神冷冷地说,而后又有些柔情,“或许那个人曾经的城池也要失去了的时候,她会念及旧情,再带着那时的情怀看看世界。我们谁都不想她变成现在这魂不守舍的模样。”
“别在我这哀情滥调了,我向来听不得你说这些!南姬从来不是爱屋及乌之人,她唯一惦记的那个人而今早死在天威城了!”邋遢来客谴责怒瞪,“我来也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既然我已向你通报,便起身去了。”
话毕,他便起身要走,一直到门口处,背后军神才说道:“临了收拾下自己,王清言也不愿看见你现在这般模样!”
来客恨恨回眸,竟有一刹清秀。
“劝你休要跟我提到她!这是我还愿意给你的忠告!”
棕赤色的土壤上驻扎的元兵的军营,白色的营包连长着数十个,像是雨后新出的白蘑菇。此时就要傍晚,天边晚霞堪堪烧起一片火红,元国的士兵们已搭起炉灶,升起滚滚炊烟。
几个青壮士兵围坐在火堆旁,开始低声抱怨着这场战争。
“明天又到我们跟毕将军去丢人现眼了。”一个臂膀上只有孤零零行伍编号的新兵有些不忿,他所说的丢人现眼,指的是毕德卿七次带队去天孤城门前转悠。对于扬名天下的真龙军,尤其是他们这些年轻气盛的新兵来说,和青国的士兵久作周旋,实在是丢尽颜面。
“你小声点!”其同伴厉声指责。
可这新兵并未当回事,反而随意往周遭的士兵一点,大大咧咧地:“有什么干系!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么说,大伙都觉得丢人!我们真龙军的男儿,都出身于贵族,从小习武练兵读书骑马,想着未来参军光耀一番祖宗的祠堂!可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也小声点……”他的同伴闻言也有些沮丧,“有些话即便是对的,也不该大声说。”
第三个士兵看了眼王前羽的大营帐,冲同伴们低低说:“欸!你们多久没看到过王将军了?”
“半个月了吧?你说王将军究竟在干嘛呢?”
最先那新兵颇为不屑地笑了声,“还能干什么,临时抱佛脚在那点香画画呗!”
“你要死啊!小声一点!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族弟,火头军的,前几日整好是他给王将军送饭。说是进去以后,只闻到上好的檀香,然后就看见王将军伏在案上画来画去!”新兵冷冷地望着大营帐,“输给青国人,听说还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人,名将的面子挂不住咯!难怪我家族老都推崇白武安白将军,要是我能跟白将军出征,怎么也要杀个百八十人吧!”
离他最近的一个百夫长嗤笑摇头。新兵循着笑声看去,发现是自己的长官,却也没有太多敬意,反而问:“头儿,我说的不对吗?兵怂怂一个,将熊熊一窝!真的跟着白……”
“毕将军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打断。其他人立马噤声,独独这新兵还面有不忿,似还想说些什么。这时,那百夫长突然起身,喊道:“新兵蛋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北侯!”他爽快起身。
这时毕德卿已站在不远处,紧眯着眼观望。
“纪律散漫!胡言乱语!罚你一百大板后再沿营地跑十个圈!”百夫长喊道。
徐北侯大方趴下,百夫长亲自取大板打其腿部,打到最后,连精良的元军布甲都被打烂了个大洞,甲下皮肉,模糊不清。徐北侯一声不吭,支起身子站起来,走了一步却趔趄倒下,再站再倒。等三五个来回,终于能够行走。
等将士们都用过晚饭,徐北侯才刚走完一个圈。一直到第六个圈的时候,已是深夜,除了站岗的士兵没有睡去,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还有毕德卿。
“你叫徐北侯是吧?”毕德卿突然站在他跟前,挡住了其去路,“以后直接跟着我。”
徐北侯已经神志不清,却也回道一声是。而后,他从毕德卿面前绕开,继续走圈,直到清晨破晓,这个自尊极重的徐北侯才终于跑完了十个圈,扑通倒在地上。
毕德卿的第八次喊战,与上次相隔太久,足有五日。无论是青军还是元军,都觉得这是疲于作战的表现,不可避免的,元军的士气日益低落,青国的士兵们却空前的好战。令青军大喜的,则是此次带队出城迎敌者,不是齐白言,而是谷风。对于这个年少的小将,城中士兵都极为神往仰慕。
他一马当先,背负长弓,白袍白甲,身后林立的士兵佩刀昂首。
守门的士兵恭敬地放开城门,而后带着敬意向谷风,向其身后要出战的士兵们敬礼。
谷风戴好头甲,目光坚毅望向逐渐敞开的城门外,原先那种温和的气质在其身上突然变转成了肃然的铁一般的威严,像是蓄势的雷霆潜伏在九天云端就要振聋发聩地咆哮。
“击溃他们的野心,驱逐出我国领土!”他低喝,“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流吾颅血,死战天明!”出征士兵众口高呼。
于是,全城士兵都振臂高呼:“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谷风先行出城,身后士兵紧紧跟随。在城外平原,举着白狼旗帜的骑兵一字排开成三列,骑兵之后,步兵昂首挺胸按刀前行。他们站在这片青黄色的平原上,与远方敌军遥遥相望,死死对峙。天地间寂寥的只剩风声,没有谁要撤退,没有任何一方冲杀。两方之间的仇恨,是无数场战争浸渍在这片平原上的血,是早已埋葬在黄沙下的尸骨,是不死不休地争夺与坚守。像猛兽的对峙,谁也不能先行撤离。
此时的毕德卿还未料及这会是一场惨痛的死战,眼中仍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可当谷风的第一支箭矢从他耳廓旁如鹰隼穿云而过,在其耳畔留下隐隐空鸣声后,毕德卿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抓了抓右耳温热,一滩鲜红的血附满了其掌中。
耳上温热渐地成了疼痛,惊慌在这时突然化作了冲冠的愤怒,他厉声大啸,举斧拍马:“杀!踏碎他们!”
“杀!”
黑龙旗也迎风飘扬。这群高傲的士兵久怀愤懑,欲望已退居其次,而今驱使他们提起刀剑的,是高傲与自尊被一次次击垮后的愤怒与不甘。他们随风声怒吼,他们要重拾荣耀。
可他们的对手,他们的敌人,带着仇恨点燃的烈火,绝不退让地向他们冲来。
狼的狠厉,龙的威严,世敌之仇,一触即发!
天孤城墙上,守城的士兵都攥紧了拳,齐白言面色严肃地望着战场。吴知辛走上城墙,站在圭右紫的身旁,简洁作揖:“吴知辛见过圭将军。”
对于谷风的这个好友,圭右紫是早有听闻的,此时只是点点头。
“当狼群终于回想起锋利的獠牙时,比什么都更让人心生寒意。久在盛名与荣耀下的勇士,数次失败的愤怒是否能战胜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吴知辛痴痴呢喃,“在这一刻,毕德卿才意识到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死战吧?”
“沉顿在灭亡之际的狼群被逼上悬崖,猎手总会觉得它们应该引颈就戮,或许连我们青国人自己也这么觉得。”圭右紫目光从始至终都看着平原上的白衣小将,“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却知道调转狼头反抗。或许,真的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他没有辱没他的姓与名。”吴知辛说。
圭右紫心中一动,而后释然般笑了,“原来真是如此。”
而后他们再度看向战场,此时两军已正面开始了交锋。这场战斗,没有多余的阵法,没有繁重的指挥,有的只有刀与剑,血与骨。
“青国竖子!死斗之争,我们的铁蹄势必踩碎你们的脊骨!”
毕德卿话才说完,又是一道箭矢嗖地射来,可这次于战阵中早有防备,毕德卿一侧身便躲了去,可当即又来一箭,却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马头,他两手握住斧柄,往前一挡,箭矢落在斧刃上,震得其双手发麻。
两边的骑兵此起彼伏地驰骋平原,终于相撞。元军精锐的骑兵临侧挥刀,抓准时机砍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训练有素的骑兵出奇一致,像是和谐的乐章。与其交锋的青军对于出刀瞬间的把控明显就落了下乘,但他们或是硬凭战斗的本能,或是不畏伤痛的斗志,在第一波交锋之中与其打了个精彩的来回。
双方骑兵错开,第一波的交锋结束。元军兵马调转马头,又要开始第二波交锋。可令他们惊讶的是,青国的骑兵并未调转马头,而是冲着元国的步兵而去。战场上的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差距或许可以弥补,但骑兵与步兵之间相隔的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摧枯拉朽般,青国的战马与勇士冲入元军的步兵方阵,开始了短暂而恐怖的单方面屠杀。当年五代穆天子铁皇曾凭借四千铁玄骑兵力破十万大军而被称誉至今,不仅缘于这战绩惊心动魄,更是因为在此之后,人们才开始明白,铁骑与步兵之间的差距远比想象的更加遥远。
或许我的铁骑比不过你元国的龙 *** 兵,但骑兵与步兵的较量,我绝不会输!
“竖子!”
当毕德卿认识到这一点时,龙 *** 兵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命令而继续追逐天孤骑兵,但起先龙 *** 兵停顿瞬间导致拉开的距离还未缩短,而在龙 *** 兵后方的步兵已逐渐跟上,此时天孤骑兵如若掉头,龙 *** 兵必将被包夹而挫败。
他想下达命令让龙 *** 兵往天孤步兵处冲击及时止损,但却有一柄古朴无华的青铜古剑横在他的面前。
白衣小将已然对他发起了攻势。
这个瞬间,结合这提前预演好的阵中策略,两方士气的高低差异,以及面前这个负责单防住他不让其给军阵及时指令的谷风,毕德卿才终于明白,自己或许想的是能打则打,能退则退的迂回战术,可他,这个在自己眼前的可恨后辈,是真的想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甚至……把自己了结在这里!
谷风奔黑马而冲,青铜古剑往毕德卿头部砍去。在马上作战中,身体四肢受制于马匹,只有头部是能灵活摆动的,所以尽管套满了盔甲,身体四肢仍然是极为保险的攻击目标。
“你该尊敬长辈的!”毕德卿挥斧从剑身处弹开其剑锋。
“你毕德卿也配?”谷风毫不客气。对于这个曾屠戮无数青国士兵还险些杀了路晨的敌人,谷风恨不能先杀之而后快。
这句话说出之后,毕德卿本就圆润通红的脸登时涨红如煮开的猪肺。身为世间名将,被他白武安不屑地说出这句话也就罢了,今日还要被你这小辈也说上一道?
他勒马回头,冲锋如战车。手中大斧似有不可匹敌之势,像是重石穿风。谷风当即面色一变,后仰以躲锋芒,可这毕德卿却临脚一踹,不偏不倚地踹在谷风座下战马,力度之大,谷风连人带马都被踹翻在地。
可白袍小将却在落地打滚的瞬间摘下了背上长弓,等毕德卿冲锋结束后拉开了距离,当即一箭射出。后者根本来不及躲避,可好在,这一箭是射在其马腿之上。毕德卿也从马上坠下,再站起来时,满面土灰。
两人此际已远离中心战场,在一隅对峙。谷风将弓重新负在背上,抽出青铜古剑,悬举于眉间。
“为了防住我,做到这地步?”毕德卿气息有些不稳定,拿起斧子的右手一度下垂,即便如此,他还是端着架子似地打量谷风。
谷风上前一步,剑仍举得稳当。他面无表情,声音低沉而顿挫:“为了杀了你,做到这地步!”
毕德卿哈哈大笑,觉得极有意思。可下一刻,从那白衣小将处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蓬勃气机的流转。如若吴知辛能亲临现场,便会感觉到类似李看山老伯身上的气机。
这个白袍小将持剑而立,拥簇在平原的风声里,气机陡增如同山呼海啸。他奋力挥砍递出手中剑势,划破空气的轰鸣炸裂了风声宛若一道雷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这一剑。
远处天孤城墙,看到这一剑的人无不变色。吴知辛流露微微笑意,大袖一挥飒然离去。圭右紫点点头,眼里透着些许父辈的赞许。
齐白言痴痴呢喃:“绝了……”
元国重金打造的精铁盔甲被劈个破碎,臂甲之下的皮肉毫无征兆地绽开血色,骨裂的声响隐隐微微。而后是惨痛的嚎叫,是铁马的奔腾……
“救我!”毕德卿凄厉嘶吼,若不是大斧抵住了这嵌入皮肉的长剑继续寸进,他的左臂早已断去。事到如今,他才真切认识到眼前这年轻人非为凡俗,早顾不得所谓名将风骨。
好在早有“脱离”战阵的铁骑注意到这一幕赶来。那是一个臂膀上只有行伍编号的新兵,此刻他劫掠了匹马儿已飞奔而至。
他抽刀掠向谷风,待谷风收剑后,他拖开了毕德卿,与谷风拉开了距离。他明显很紧张,握刀的手都在颤抖,却还是在马上行礼 :“元国真龙军第三军阵徐北侯,请赐教!”
“青国谷风。”谷风给了这个突然到来的大胆兵卒相应的尊重。
而后他看了眼地上的毕德卿,又回看了看四周阵势。由于出色的作战策略,真龙军已所剩无几,只有还在往这边赶来的龙虎铁骑还有着大约几百匹。他翻身上马,对着那边龙虎铁骑冲去,一个人像是千军万马。
而这个马上的白袍背影,此时还岌岌无名的徐北侯将用一生去追逐。
“这个废物!就这也配称为名将?”王前羽重地拍桌,把禀报消息的亲信吓得够呛,他常年陪伴在这位将军左右,知道其脾气不好,却也不曾见其这般愤怒。
王前羽揪着自己的衣领,涕泪纵横,悲怆自语:“我元国四千余大好男儿啊!甚至还有小一千的龙 *** 兵,就被他白白地给糟蹋了!我王前羽愧对先王啊!”
说完,他重重地咳了好几下。
“将军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啊!”亲信慌忙上前。
王前羽摆摆手,示意不要紧,而后低低地说:“让他毕德卿归阵以后,速来见我!另外通知全军,今晚用饭时候,召 *** 议。”
“是。”
亲信出了帐去,小半个时辰后,毕德卿缩着头走了进来,左臂还未来得及包扎,伤口处仍有鲜血汨汨往外流淌。
“毕将军,你倒好大的本事啊!”王前羽冷冷地说。
毕德卿单膝跪地,左臂下垂,右手放在胸前,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王大人,此咎并非全在德卿一人啊!我如常迂回在平原,岂料他谷风小子竟是要同我死战?将士上下都未能有好的准备,却又被其挑动了心中怒火……更何况,那小子并非常人啊!”
“从何谈起?”
“你且看我左臂上剑伤!”毕德卿左身侧出,那见骨的伤口清晰吓人,“我的盔甲乃先王所赐,出自名匠之手,精钢打造,锋利之剑刺而折,砍而钝,能破甲而入骨,此非高手大宗不能有此巧力!功力之深厚,天下英雄千万,也不过百十人而已!”
王前羽讶异,犹疑问:“当真是那年轻小子的手笔?”
“千真万确,毕德卿不敢妄言!”
“啧,那倒也棘手!”王前羽说,而后他站起身来,“你先去包扎,今晚用饭时有会议,不可缺席!”
晚饭时,金锣打响,众兵士抱着各自的饭钵都在各自的营地。事实上,这些素来高傲的士兵们已经没了吃饭的心情,原先那种愤懑无奈已转成了深深的恐惧,那种在心里的慌乱感如同此刻即将覆盖天空残霞的阴云一般厚重。
他们低着头窃窃私语,猜测着这次会议的内容。会议这两个字,对于大部分士兵来说都太过于陌生了。过去的大会,向来都是千夫长级别的才被召集,最次都是百夫长。可这一次,却是全部士兵。
“这他娘的,他说什么咱听得清吗?”靠后面位置的士兵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或许就一两句话吧!”另一个士兵说,他有些失落地低着头,“或许赢不了了,要回国了。”
他们面面相觑,对于这个设想,竟没有太多惊讶,作为真龙军的士兵,就要这么屈辱回国了?他们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再这么耗下去,军中的士气迟早就要消磨殆尽了,更何况,今天还有四千个元国同胞也葬身沙场……自先王崩殂以后,元国从未有过如此屈辱败绩!
“家中族老知道,不知道又会遭多少白眼喔!”有人低低叹气。
还有个士兵更加沮丧地说:“老子发小今天死在那儿了,要我怎么好意思回去跟他爹娘说?”
“元国的好儿郎们!”王前羽中正洪亮的声音传遍四方,而后又由各行伍的千夫长依次传开,像是荡荡悠悠的回声,直到这一万八千多名士兵都切实地听见每一个字。
“距离我们的第一次败仗,已经十八天了!这十八天里,我们这所谓的强兵劲旅,所谓的天下名将,竟没有得到一次,哪怕一次与我们名号相当的胜利!第一仗,我们失去了将近三千名同胞,今天,我们再次失去了快四千名勇士,这些人里,或许有人是你的长辈,或许有人是你的胞弟,又或许只是相谈甚欢的朋友,又或许你们从未有过交集……但唯一,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永远的死去了。”王前羽的话极慢,一句一顿,确保每一片区域的士兵都能听得清楚,才接着往下说。
元兵们听到这里,纷纷垂下头去,悲伤如同此刻落日般令人生寒。
“抬起头来!你们是元国的勇士!是威震天下的真龙军中一员!同胞的死只会让你们沮丧么?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就这样把你们打倒了吗?”他身骨不算魁梧,却在这时爆发出动人心魄的力量,“我原以为,这样的失败,会让你们知道,我们元国人制胜的法宝从来都是自信,而不是狂妄!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是我们的武器不如他们锋利吗?是战马没有他们快吗?不是,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不愿意相信,这样几近灭亡的国家,却能凭借钝到可笑的青狼刀,凭借连草料都吃不饱的战马,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们打败!”
所有的士兵纷纷抬头怒啸,“他们凭什么!”
王前羽却不阻止他们的怒火,一直等到他们怒喊到流泪,才继续开口说:“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敌人有着我们所不具备的,全力以赴的、视死如归的赴死之志!回想起来吧,先王元君王曾驰骋沙场的意气,那种斗志,我们一直拥有,我们曾凭借着这种斗志成为了现在天下最强的军队!我们也曾视死如归!”
“我们也曾视死如归!”士兵们纷纷号喊,竟然如同山崩海啸。
“我们能这样屈辱的回国吗?去遭人唾弃,白眼,去辜负我们骨子里的真龙血,你们愿意吗?”
“不!”
“我们要做的,是攻下天孤城,带着荣耀回去!让死去的同胞不是白白地送命……你们明白吗!”
“明白!”士兵们已经愤怒到癫狂,士气到了顶峰。
“从现在开始,恢复到最佳的状态,明天,我王前羽将亲自领军演阵,七日以后,让他青国,体会到我们的愤怒!”
天孤城墙,除了几个守城的士兵仍在此地,其余的基本都已去庆祝今日的大胜。斩下四千余元国军队,这是多少年来没有过的大好事了?他们早就记不起来了,狐枲看到这个战果时,哭着跪倒在凯旋的谷风跟前,长嚎着说:“天孤谷剑尊旧部,今天孤城右领城,愿为谷少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刻,方才洗过身子换了便装的谷风走上城墙,士兵们都对其深深鞠躬,大喊谷少侠之名号。
“少年英雄怎么在这?”身后,有人发问。
谷风回过头,原来是圭右紫,他刚想抱拳行礼,却被按住,圭右紫说:“叔侄之间,不必多礼了。”
“原来将军已经知道……”谷风惊讶,而后他单膝跪地行晚辈礼,“晚辈谷风,是谷龙之子,风千秋之义子,见过圭叔叔!”
圭右紫摇头,嘴角有些无奈的笑意,他扶起谷风,“你这孩子,都说了不用多礼了。”
“你父亲可有提过我?”
谷风面色有些难堪,徐徐说:“家父还在时,孩儿还小,很多事记不牢固,但义父却说过,圭叔叔是技中好手,若有机会,一定要多请教。”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滑头,让张取道知道你,肯定会好好同你说道说道。”圭右紫说。他提到的张取道,乃是十二领主之一的飞云手,也是个极为油腔滑调的人。
“若有机会,定会去拜访张叔叔的。”
“谷龙就是那样的人,闷着脸谁也不理谁也不提。我们这些人里,和他能说上几句话的也就你义父一人。可十二领主里的人,却没有不服气他的。”圭右紫叹口气,“包括我也是。那会儿青国还有青哀王的时候,我还是街上的混混,也不想着什么报效国家,就图个杀人取乐。后来阴差阳错成了领主,还是经常肆意杀人,那个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我该死,最起码不应该当这个领主。我其实觉得无所谓,心里想着,怎样都好。直到你爹找上门来,把我给打服了。”
“当年义父告诉我这些时,很不理解的就是这点,圭叔叔你怎么被家父打败以后,就……真的服气了。”确定了叔侄关系后,谷风跟圭右紫说话都斟酌着字句,“义父说,在那以前,你是个挺难相处的人。”
圭右紫没有否认,继续说:“我对我的行径早有认知,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出面把我换下,甚至杀了我都不为过。只是没想到会是你爹,你爹这人,平时从不多话,和谁也不亲近,我与他更是素昧平生,只见过几面。出了这事以后,他在天杀城找到我,照面就把我捅了个对穿,却没下死手。认识到我甚至没有还手的余地后,我认输了,决定任他处置。可他收了剑,只留下一句话。”
“什么?”
“再有这种事,天涯海角,取我头颅的一定是他谷龙。”圭右紫笑了笑,“然后他以自己的名义向整个青国为我担保,我也顺理成章的就把这领主位坐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谷风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似乎是在追忆记忆里父亲的模样,想象着那时还年轻的父亲说出:“再有这种事,天涯海角,取你头颅的一定是我谷龙。”
想到这,谷风像个孩子似地笑了。
“打败我,不难,打服年轻的圭右紫,天下也有不少,能让我心悦诚服至今的,算来算去,只有你爹一人。”他说,“那时我才明白,其实这个人不是表面的那么拒人千里,领主的责任,远比我想象的要重。”
“侄儿明白。”
“所以我将信任都托付于你,看到你而今如此,到底没有辱没你的姓名,我很满意。继续走下去吧,你会比你两个父亲更加强大。”
谷风沉重地点点头,望向城外,看向那元军所在的区域。
“那边从方才起,就有非同寻常的震动,好多鸟兽都从那边林子里飞跑。不出意外,是王前羽有动静了。”圭右紫犹疑问, “莫不是他们撤军了?”
谷风摇摇头:“不会,细听得出那是呼喊声引起的震动。先前于阵中,我故意放了毕德卿一马,本想让其与王前羽内讧相斗,从而再折损他们的士气。不知这王前羽又用了什么手段,使得他们的军队又有了极大的士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圭右紫神色凝重,面如青铁。
“他们的兵力实在太多,两度折损,仍有远超一万的兵力。”谷风叹气,手指向远方平原左侧的山丘,“不能让他们有一万兵力越过这条线,越过这条线,天孤城就进了他们攻城石车的范围,一万兵力足以他们攻破我们的防线。”
圭右紫重重一声叹息,天地之大,是否真的有青国的一线生机?
将近深夜,庆功的晚会终于到了尾声,四处的灯光都陆续熄灭,如同铁匠将烧红的铁突然放入水中现出铁青色,原本照的明亮的夜空倏地黑了,天孤城又回归了冷冷清清的空城姿态。到底打仗还没结束,只是这次的胜利实在大快人心,合理的庆祝才能宣泄出士兵们久积内心的苦闷。
用来招待贵客的小桌上,吴知辛小口饮着酒,品味着营中渐地阑珊的气氛。
“吴兄倒是有兴致,青武酒可喝得惯?”谷风从远处走来,和这同龄士子交谈时,他总是面带笑容。
吴知辛将酒举过头顶,颇有些遗憾地:“吴某算明白了,浓烈的酒就该配上味重的卤煮,才压得下这辣味。”
“卤爹的手艺才配得上这青武公传下来的好酒方子。”谷风笑着揭开一壶酒,“这是家父常说的话,不无道理的。”
两人相对饮酒,相谈甚欢,无论是天下美景、名家学说抑或是他国趣闻轶事,都有提及。而后两人聊到此番作战,吴知辛却按住谷风的手,有些责备地说:“这些暂且不表,你我心中所想大体无差。功高至伟如铁皇青武,也有其风月之时,总有某个事情或是某个瞬间,比什么都重要。”
谷风不置可否,徐徐问:“吴兄酒量不敢恭维,已在说糊涂话了。倒是想问,吴兄所谓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一直不曾同谷兄多讲,就趁今夜闲谈解乏吧。如你所知,我是土生土长的元国人,十四岁那年,祖地被元君王除籍以后,蒙幸被家师收作弟子,在穆王领土生活了八年。直到几个月前我家先生过世,才终于开始游历世间,想要找寻一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
“原是那位驸马郎的族人。”谷风沉默了一阵,“是什么问题?”
“是否善人应死尽?是否恶人长欢愉?是否为那金银权贵必要折腰拜倒?可有人心能至死不移?究竟情出于事,还是事出于情?同一片天空下,有人钟鼓馔玉,有人当牛做马。有人南来,有人北归。有人杀千人却怜一婴,有人爱诸人而恨胞族。世界如此矛盾相悖,却又运转如常,批判文字千斤重,世间犹有笑颜人。作为一个读书人,实在多事不明白,不痛快。因此来这人间一睹,且问问世间道理,与我吴知辛自己的道理孰轻孰重!”
“好!”谷风喝彩,饮下大口酒。
“谷兄,莫要觉得我吴知辛只是个读书读傻了的酸苦士子,你要让青国强大,我吴知辛,却也要让那高坐元极宫的女子帝王坐在她宫殿的废墟里,听我讲一讲我的道理。”
“阳京三叩可是吴兄手笔?”
“细想来,这轻狂举动除了赚些虚名以外,更多还是释怀了我少年时代的愤恨。”
“请吴兄细说。”
吴知辛举起酒壶,望着壶底出神,他轻轻地说起过去:“那时候受家兄熏陶,以为阳京就是天下最美的,元极宫是每个人都想去的地方。直到一切都被高坐在元极宫的那位所摧毁,我就暗自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特别张狂的回来,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么了不起,只是不想他们以为,有着权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恶,我要让他们明白,总会有人要向他们复仇,带着滔天的怒火,焚烧他们拥有的一切,就像他们曾经所做的那样。”
谷风喝一口酒,沉默不言。他在想,或许自己也如吴知辛一般,是由仇恨所驱使走上而今的道路吧。
吴知辛轻轻笑,站起身来,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他拍拍谷风的肩,便要回房休息了。
“要问这世间道理,又岂是易事?”
七日之后,天孤城外。
有一骑手持玄青龙首纛旗,风疾奔走平原之上,直到城墙上弓箭手拉弓搭箭,他才勒马停下。
来者为王前羽之亲信,此刻,他吹响赤金鼓角,而后挥动纛旗。这在战争期间,是一种极为正式的宣战方式,通常是两方之间实力、地位对等,抑或是最终决战时宣战方才会采用这种礼仪。
圭右紫和谷风等人接到通报后登城而来。见到如此情景,齐白言狐枲等青国老将神情都有些凝重,甚至连圭右紫恍惚间也心中一动。而谷风却仍旧如常,看着那方,眼里像是湖泊般明净。老一辈的人对这种礼仪可谓是既熟悉又陌生,多少年了,青国与他国之间的战争,终于再度以这种礼仪展开。
“谷少侠,可要出城门应下这礼?”狐枲谨慎询问。
“哪里要这么麻烦!”
只见谷风极为娴熟地取下背上长弓,信手搭箭射去,箭矢几乎是像冷电般,常人目不能逐。但箭矢射断了那信使纛旗的长杆一幕,城墙上的人却是尽收眼底。
城墙上的弓兵都齐齐惊呼,有些惊异。
“这便是我们青国还给他们的礼!”谷风收弓,望向那平原远处正拾起断旗的信使,大声喊话道:“三日以后,平原相战!”
一炷香后,元军主将大营帐内,王前羽死死攥住亲信捧来的断折纛旗,重重拍桌。大礼不受,射断纛旗,更可恨的是,明明是被攻城一方,却敢自定作战时间与地点。
“将军,如何?”
这位素有雅名的老将用力把纛旗一插,名贵檀木制成的小桌顿时被贯穿。他抬起头,冷声说出了相同的话:
“三日以后,平原相战!”
穆王历二五八年,七月八日。
作为已被所有人认可的此次出战的主将,战略意义上的总指挥,谷风仍旧选择站在大军的最前方。尽管齐白言、狐枲及吴知辛等都有劝阻,这个年轻的小将最后还是决定由自己来带队冲锋。
“一把老骨头,却也不怕死。”圭右紫抛下这么一句话后,选择带领副队支援战场。
而于阵中担任指挥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经验丰富的齐白言身上。
“谷风都已把战中的演变安排妥当了,我?我挥挥旗子喊两声罢了。”这个年龄绝不算大却仍然身经百战的副将略显无奈,狐枲却不敢苟同,这几日演练军阵之时,齐白言在临场指挥方面,到底还是老练的,足见副将之名不虚。
这一战,在而今的青国人眼里,已经不是不可取胜的了。两次大胜,士气已达到了顶峰,更重要的是已让他们明白元国龙军名将,并非不可战胜!
白首的狼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军队从正门鱼贯而出,最终在平原上呈方阵林立,像是夜中狼群匍匐,随时伺机而扑咬猎物。
位于最前方的谷风单人一骑,负弓持剑,从目中射出炙热的火光,遥遥地透过早已在数里外整军待发的真龙军,看向那个号称能与白武安掰手腕的男人。
“王前羽……”他低声呢喃,抬起手摸了摸弓角,而后坚定了眼神,“击鼓,拉近。”
震天鼓声响彻平原,伴随着一路步履,两军终于相隔不过一里之远。
城墙上吴知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两方都缄默无言,没有像寻常那般叫阵。甚至只是极为突然地,由谷风喊了句杀,青国的士兵便齐齐地抽出青狼刀,才终于爆发出惊人的喊声,像是雷鸣碎玉般震撼。
元国前列的方阵却于此时不急不忙变换了阵型,只在远处高处才能看明白,那是一个又一个锥形连在一起,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漏斗阵。他们以这样的阵容缓步前进,以候青军冲锋。
谷风一时之间犹疑于这个由锥形阵演变而来的新阵法,但也及时想到了他们缓军以迎敌很可能使用绳绊子绊倒他们的骑兵。于是,谷风大声下令:“骑兵放缓!注意脚下!”
最后的五十米了,可元军却仍然没有拿出绳绊子的意思。
青国的骑兵已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速度前进,最多两息之间,便要冲垮敌军的阵列。
谷风已杀至他们跟前,身下乌黑战马就要冲进他们的阵列。当此之时,在其正前方的人形小锥形阵突然从头部断开,成为一道畅通无阻的道路。而此时马头又哪里来得及调转,谷风直直地冲过了这小锥形阵。
“这是?”他心中疑惑,眼前却又是相同的小锥形阵,却比方才的锥形要大上许多。但此时,他身前身后都已是元军。他快速回过头望去,只见青国骑兵已冲入他们的阵列,却不曾让开,竟是以肉身拦马,因为起先放缓了速度,骑兵的冲锋已减轻了太多的冲击力。
最前一排的骑兵纷纷被放倒,而后冲来的骑兵又难以及时掉头,撞上了敌军或是自家骑兵又摔倒下来。直到有三四排骑兵纷纷倒地以后,青军开始迷茫,想前冲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此时,原来的小锥型阵化作了包圆阵,将倒地的士兵纷纷包围,或矛或刀,径直劈砍捅刺,鲜血喷涌,空气中血腥味起了由头。
“左右翼往左右包攻!”谷风大喊一声,转头杀去。
可后方哪里给他机会,敌军第二排的锥形阵仍旧不动,却分了好几个人往其冲来,这意图十分明显,战场上对付单兵作战能力强者的手段就是多对一的进行防控。
而这也正是王前羽的意思。坐镇于后方羽车上的王前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冷冷一笑:“毕德卿若防不住你,这又何如?”
马的起跑速度往往也是决定马儿是优是良的重要因素之一,而谷风这匹黑马,起跑的速度委实不算慢了,却也只是这短短几息之间,元兵就追上了其马,谷风一急,勒绳长吁,黑马竟抬起后双蹄往后蹬,前冲的力量全凭借马前蹄抵住,竟又调转了个头。
“竟有如此好马?”王前羽大呼,其实若他能细看此马,便可认出,这是他过去敌手风千秋极为珍爱的风王铁马。
但这无济于事,这短短耽误过后,第二排兵阵已经靠近。此时若谷风不能及时撤出,便很有可能被前后围攻。不过好在青国军队在损失了前排不少骑兵以后,终于要突破第一层包围。
谷风跃马而下,抽剑冲杀。在短距离的冲阵之中,马儿没有助跑的冲力,就是累赘。
“青国杂种!”元军中有人带恨喊杀。
“拿命来!”
“杀!杀!”
齐呼之中,谷风孤身一人,所倚靠的只有这把青铜的古剑。他躲闪着前冲,一步便要砍杀一人,这种劈砍的招数,与其说是剑法,更像是刀法。这也是父亲谷龙在其幼年时候所教授的:
“刺来刺去,娘们唧唧的剑法。在陈国剑南道那阴气地方,倒可骗取些花名,在青国战场上,只有这样的剑法才能活下去。”
这就是谷龙用其战场的半生经验所总结出来的,用来以一敌多的战场剑法。谷龙的前半生,白衣仗剑,赚了多少江湖盛名,直到其参军入阵,才舍了名门正派的古流剑法,以此军中之剑,杀得铁血威名。
而今日,谷风接过了他的传承,同样白袍白甲,持他之剑,效他之法,杀入敌军却如入无人之境。
“匹夫勇力罢了。”王前羽微微含笑,又轻声和一旁亲信说了几句,亲信听后立马离开。
至于齐白言,早已将战中劣势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这超出了起先预期推演。因而左手高举,伏于左侧的青国轻衣军立马窜动而去支援。
此时,他看到右侧天杀轻衣骑处正挥舞着大旗,请求出战。那是由圭右紫所带领的副军,齐白言虽有不解,但仍下令应允。
早在右侧伏兵许久的圭右紫已看到在元军后方,突有一军脱离了队列。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从中嗅到了不安与怪异,因而请求前往前线支援。
齐白言长久地凝视着那黑衣瘦弱的背影,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走向如何,只是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极为漫长的悲伤。
至于阵中,青国的士兵们倒也争气,或许是缘于起先士气足够高昂,即便开局失措以后也能极快的调整回来,被牵制住的节奏也慢慢打了回来。满场的喊杀声,刀兵声,却绝称不上壮观,比之上次死战要差远了。
齐白言心中一动,微语呢喃:“怎会如此……”
谷风这边,满身是血,甲胄倒是完好无损,只战衣布料处几乎全是划开的伤口。真龙军到底都是精锐,混乱之中也能直击要害。谷风之所以没有致命伤,部分缘于凭依了灵动敏捷的身法,而更多的是无止尽地挥剑。
这种战争剑法的威力在此刻尽显其能,像是人们常说的,打得一拳开免得万拳来,这种以暴制暴的剑技实在是让人生怵,连真龙军的勇士们都难以上前。
可人力终有尽时,这样的剑技需要极强的耐力与力量,纵使你谷风再强,一口气又能支撑多久?又能有多少口气?
早在很多年前,江湖有名的那个第一高手王元一退出江湖之时,就曾留下落寞之语:“天下兵甲百万,可能以一敌百的好汉又有几许?”
你谷风再强,还能强过王元一?连王元一尚且败在兵马铁骑之下,你安能不败?
可王元一的背后没有援助的兵马,谷风却有。
“元国狗贼!”最先突破包围的一批勇士奋力冲来,从谷风身后奔涌而出,个个都像下山虎般凶猛。
“呼!呼!”谷风抓住这个空当大口喘息,对于武夫来说,气息是否正常换转往往决定生死,尤其是在战场上。
可接下来的战况并不乐观,与元军的正面攻杀,出于甲胄、武器等因素,青国士兵很快就落了下乘。一个又一个的同胞溅血在眼前,谷风红了眼,厉声长嘶,哪还管的气息是否回复到顶峰,继续冲上前去。
长矛贯穿了一个青兵的身体,那青兵流着泪再进一步,挥舞出刀,砍下了执矛元兵的头颅。
“下辈子老子还要喝青武酒!”
谷风流泪奔去,却未来得及,另有持刀士兵无情砍向那青兵,人头咕 *** 落地,滚到他的脚边。胸腔内像有一团烧红的炭炸开,要融化他的五脏六腑一般疼痛。如果不那么执意要冲在前线,如果在把战略推演的广一些,如果再强一点……
他原地回转,随之画圆的剑斩下颗颗元兵头颅,背上弓已落在左手之中。他用青铜剑划开了缠裹在弓身上的白布,暗金色弓身在烈日之下熠熠生辉,他左弓右剑,周遭隐隐有虎啸龙吟声。
弓名虎摧,剑尚无名。
曾是风千秋的长弓,曾是谷龙的宝剑。谷风心中一动,悲愤低语:“孩儿不孝!”
旋即白衣身怀决绝之气,再度杀入战场。
远方吴知辛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摩挲着玉扳指,沉默了很久:“青国中吉,非要你为大凶吗?”
而此时,远在天英城,有个身着深紫麒麟袍的男子提起一杆玉青色的长枪信步登城。城墙上,猎猎作响皆为龙旗。
“什么?找不到毕德卿?我不是让他伏在右翼听候指令吗?也罢!现在传我令,以邻近为基准作小数阵抱团,而后全军呈数阵迎敌!等左翼龙 *** 突围包夹谷风后,再变阵型!”王前羽说完看向战场处,连他都不得不赞叹这青国孽子的神勇,仅凭一把弓一柄剑便杀的元兵精锐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硬是生生让他一人呈了孤勇。
王前羽也算弓中好手,几年前攻夺天英城虽说失败,却也一箭射杀了当时誉满天下的青国箭神风千秋。只是这以弓身作武器的手段,倒是第一次见,却被这小子用得如此娴熟。这还不算,先后在毕德卿和他王前羽手上讨得好处,军事造诣也颇为不俗。王前羽心中赞叹,年事已高的他,竟有了些惜才之心。
最起初,他来到此地征讨,唯一入得他眼的也就个所谓十二领主,哪有这黄口小儿?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一直在刚才,他都视这谷风为阵中敌手,能被他王前羽如此看待,也定是少年英才了。
“唉,只可惜啊……”他低声叹气,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再望阵中,数阵已结,几乎是固若金汤的防守阵势。莫说谷风一人勇力不可破阵,哪怕是成百上千的青军也无从下手。一趋一步紧随慢步后撤的元军,连谷风也这才发现了来到了平原的多丘之地。
“谷小子,纳命来!”左侧有喊声冲天,上百个骑兵从一小丘后杀出,执矛舞刀,来势汹汹。
谷风不惧,先搭弓射出几箭。有埋伏一事,早已料知。事先便设想过,若要将元军逼出攻城车的范围,就必然要考虑这片多丘之地。而当到达多丘之地,左右翼的天杀轻衣军和天衣骑兵就要包围过来。
现在谷风要做的,就是带领身后这些将士,死死拖住,等待包围。
“全军,作疏阵!”他大喊一句,骑兵已近跟前,实在是避无可避。
他或许不害怕这些骑兵攻势,可身后众多的士兵们不行。而骑兵的目标首重绝对在他,那么……
他闪过冲来的一骑,用弓身 *** 拍打其马后蹄,力大竟直接把其马大腿骨打断,一骑径直摔落在地。这无疑加深了龙 *** 兵对他的仇恨,纷纷争先冲向谷风。
谷风收剑负弓奔走,疾块窜上左侧一个小丘。他要利用这里的地形优势,发挥出他个人的力量,牵制住这些骑兵!
可遗憾的是,小丘的背面之下,早早伏有了另一支队伍。
“……毕德卿!”谷风咬牙切齿地望着坡下那个肥胖的敌将,甚至都不用环顾左右,也知道绝无生路。前后都有骑兵夹击,若是体内气机没有损耗,倒也可以勉强逃脱,可现在……
毕德卿抓起大斧,咧嘴大笑。身为名将的嗅觉让他脱离军阵于此处埋伏孤注一掷,老鼠素来擅长细细簌簌地找到食物的位置。
太阳被云遮住,苍灰沉郁的天空下,风吹草儿惊慌摇曳。谷风仰着头,有些恍惚。还未完成父辈夙愿,就要死在这里了吗?他并不愿意承认,眼中仍有微光。凛冽的刀寒,连山般的攻势,当他直面这些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他不怕死,只怕死得无为。
他突然再抽剑,奔下坡直冲毕德卿,宛若孤狼。
只有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和谷风亲身交手过的,才能明白这其中匪夷所思。那白甲小将一个人冲向他们,然后便是一声声金铁交响,血光绽开之处,谷风倏地出现又倏地消失。
“他提气了!”毕德卿大喊,时刻提防着随时会出现在他身旁的谷风。到底是见多识广,相传武夫都会藏着一口气,等到拼死之际,高手武夫能够提出这一气短暂地回到最强盛的身体状态,而付出的代价则是,这口气过后,其人就会十分虚弱。
他突然屏息,瞳孔缩小。
来了!
毕德卿转身,大斧一横,咬牙切齿。他抵住了突然砍来的剑锋,却尤为吃力。谷风抬剑又要再攻,毕德卿心中惊惧,先行劈斧,却只往其胸前划过,若是如此,只能裂其胸甲,谁料后者抓住这时机,脱手飞出大斧,斧头倾斜飞入谷风胸口,胸前铁甲碎裂,血花溅开。
谷风倒飞出好远,极为不易地凭借驻剑而站定。胸前血色殷红,像是碾碎的浆果般浓稠,尤其瘆人。
这不仅是重伤,更硬生生把他的一口气给打断了。
“杀!”
无数铁骑无数步兵蜂拥而上,金铁兵戈就要落在他的身上。突然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谷风疲惫地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儿时往事如 *** 灯浮在眼前,他看到小时候按照父亲要求练习挥剑,每每想要偷懒时父亲就会拿铁棍抽他后背,最后往往是他哭着喊着,父亲却不予理会,往后背抽打的劲儿却越来越大。
“我不要练了!我不要练剑了!”一次他丢下剑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父亲谷龙一把将他提起,一路走过了天威城繁华六子街,来到了一处穷苦人扎堆的老街。他指点着街上零零散散面无血色,眼神空洞的穷人们,厉声问:“还记得我在这收你为儿子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幼时的自己抽泣着回答:“孩儿……孩儿说,不要青国百姓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你没有说不想,而是说不要,这意味着你是做好了承担这份责任的准备的,正是因为如此,我谷龙才决定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可你现在呢?不过是这点痛苦就已承受不了,更遑论今后比这千倍百倍的痛?”
“大声告诉我!你到底怕不怕?”谷龙大声问,眼中光似剑锋,“是要做缩头乌龟,还是做个男子汉!”
那时自己大声地喊出那三个字以后,就再也不曾喊过要放弃,以至于后来跟着义父接受更加严苛的训练时也不吭一词,时常连义父风千秋都于心不忍地问:“可曾怨过义父?”
“不。”
这回答用到现在也可以。下一刻元兵的刀就要落在身上了,可要闭上眼享受这最后一瞬间的安然轻松?
不。
谷风全身绷紧,提起了剑,用最后的专注姿态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
可在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而后他被一股巨力拉开,像被掷出的石子一般倒飞数十米。他在半空中看到一个黑甲的将军横在众兵跟前,无数利刃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凌虐着他清瘦的身躯,而最后,由毕德卿的一轮大斧将他上下劈开,血溅地像飞瀑击潭。
“不……不!”
这是他最后的嘶吼,湮灭在铁蹄与风声里。这之后,他被数个青国士兵接住,一路按压着被带着逃回了天孤城。
谷风用力地睁开眼睛,却实在只能睁开一道缝隙,眼皮像灌了重铅。
“你醒了?”吴知辛轻声说。
谷风环顾四周,强烈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他强迫着自己瞪大双眼,等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突然抖了个激灵,接着就要掀开被子起身,却被吴知辛按住。他有些焦急地瞪着吴知辛,想要说些什么,胸口却先传来一阵剧痛。
“小心动了伤口!”年轻士子不急不缓地为谷风捋好被子,“你昏迷了不过两日,元军暂且也没动静,不消惊忙。”
吴知辛欲言又止。谷风望着他,这才注意到吴知辛今日并非如往常一般是整身墨黑,内衬已换作白底。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后又摇摇头,下意识地不愿意细想。可那个瞬间的画面却像是挣脱了铁链的野兽般朝他扑来。
“谷兄,节哀。”吴知辛沉默了很久。
谷风目瞪口呆,似乎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真的没有听清。他突然低下头,像被抽走牵线的玩具木偶。房间里充斥着寂寞与悲伤的苦味,让本就沉默的气氛更加令人心生沉闷。
谷风终于开口,却听不去一点点情绪:“吴兄,还烦请知会齐副将带着战报来此见我。”
吴知辛应了一声,便出了房门。不多时,齐白言带着沉重表情走了进来,刚想开口,谷风打断道:“齐副将军,我很抱歉。”
齐白言愣住,有些惊讶,也有些自责。
圭右紫确实是因救谷风而死,可这又能全怪他吗?说到底,再如何才华横溢天资卓绝,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可他来找谷风却的确是想着兴师问罪的。
沉默了一阵,来时焰气已消了大半,他语气有所缓和,将战报录递给谷风:“现在不同你说这些了,有更要紧的事,你自己看吧。”
“这是……怎么会这样?”谷风抬眉紧皱,快速翻阅战报,神情愈加复杂,“这…怎么可能,我们在三千折损的情况下,对面死伤超过六千?”
“这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我军在圭将军,在圭将军死后确实都杀红了眼要报仇,可敌军却也士气大涨。可没过多久,他们却突然撤军了。最后我军死死前追,在极短的时间里拉开了死伤差距。”
“撤军?”
“对,没有征兆的撤军。”齐白言又一次强调。
“会不会是什么计谋?”谷风说完后又自己否定,“以多打少,以强打弱,士气对等,种种加持之下,实在是想不出这个决策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而此番对战,足见王前羽无论是心境还是能力,都绝对无愧于其名号。他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局面,只有一种可能性。”
“你是说,他们内部出问题了?”
谷风点点头,“只能是这样了。”
齐白言愤愤说:“王前羽这狗东西,倒也称得上铁腕手段,我们这边探子只要混到他们那边去就没有再回来的了。”
“老将的眼睛确实狠辣。”
谷风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着齐白言,带着歉意轻轻说道:“齐副将军,我很抱歉。此间事了,谷风定会尽己所能赔罪。现在,还请共赴决战。”
“其实又怎能怪你呢?”
齐白言摇摇头,抛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你的意思是,重兵把守的水源处,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毒?”王前羽怒瞪后勤长,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般,“这话你自己听来可不可笑!”
后勤长脖颈子被吓得一缩再缩,颤颤道:“将军,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水源旁的士兵们都审问了个遍了,个个无论身上还是包袱里都没有发现用毒的痕迹。”
“检查水囊!他们的水囊检查过没有?把每一个士兵的水囊都检查一遍!”
“这……是,属下这就去!”
几个时辰过去,后勤长神色匆匆地回到大营帐里,跪在地上,又惊又喜道:“回禀将军,在原第三军阵现毕将军麾下的徐北侯的水囊里,发现了水毒的痕迹!”
“把他带过来!”王前羽几乎是怒吼。
事实上,他怎么能不怒?青军连连败退,那谷风也险些杀了,圭右紫更是死无全尸,眼看着大好的局势,结果后方大部分军力却说突发腹泻,不能作战?而这也让青国配合他们增援的兵力将先前劣势一扫而空,甚至多杀了他们好几千人。攻下天孤城就差这临门一脚的事了,硬生生有奸贼把他这要踹出的腿给锯断了。
徐北侯被押到大营帐内,他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仰着头,一言不发。
王前羽把水囊重重地往其跟前一摔,拧眉质问道:“说!谁指使你的!”
“不是 *** 的!”
后勤长用力往徐北侯后脑一拍,嘴里喊着:“罪证确凿,不是你是谁?”
徐北侯扭过头凶狠地瞪着后勤长,而后又冲着王前羽大喊:“属下并不知道这些,也没有携带什么水毒!徐北侯一心为国,决不至于做出如此残害同胞危害国家之勾当!要杀要剐,徐北侯绝无二话,唯望将军明鉴!”
王前羽死死盯着他,似乎要凭着如刀如剑的眼光将徐北侯斩首。可这少年士兵却仍旧高傲固执地仰着头,眼神里并无丝毫怯懦。
就在这时,毕德卿匆匆赶至。
刚一进帐,他便飞了似地往这少年背上一踹,飞的老远,撞倒了王前羽身前的木桌。毕德卿震怒道:“ *** 的,害死了多少人?”
说着,又冲上去一顿踩,嘴里喊着:“给老子丢丑!让你给老子丢丑!”
毕德卿身形本就壮硕,此刻下手更是没留余地,全凭赤手便打得徐北侯皮开肉绽。可后者却始终不发一言,王前羽在旁审视着,终于开口喊停:“下毒的决不是他。”
毕德卿像是没听见,仍用力踹打。王前羽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毕德卿,怒喝:“给我停手!下毒的不是他!”
“王将军如何得知?”毕德卿还有些不忿,“那会是谁?”
王前羽望着瘫在地板上气喘吁吁咿呀息声的徐北侯,摇摇头:“这小子心里有傲气,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现在这些已不重要了,就当他是那个下毒的人吧,推出去处斩,稳定军心以备决战。”
“不可啊!”毕德卿惊呼,凑上前去,在王前羽耳畔细声说了些什么。
王前羽也有些惊讶,反问道:“当真和那人有关系?”
毕德卿点点头。王前羽面色有些难堪,看着地上的徐北侯,神色复杂地摆摆手,“把他带下去医治一下!”
几人应过一声,抬着奄奄一息的徐北侯便出了营帐。王前羽背过身,陷入了沉思。在其身后,毕德卿神情阴厉地退出了营帐。
「历史」
在天孤城展开的战役大大小小多达数十起,可「天孤之战」所特指的只有由谷元帅初登场历史舞台的这场。后世关于这场战争众说纷纭,他们一致默认的是谷元帅是从这一战之后爆发般成长起来的。有的人说是因为结识了吴知辛,也有人说是因为对阵了两大名将,更多人觉得或许是缘于圭右紫的死亡,这也比较为大众信服,因为在「元帅起居注」中多次提到了谷元帅为圭右紫扫墓之事。
而关于这场战争,更加精彩的是后史的舞台话剧等演义故事。关于谷风几番冲杀一段,竟有五六个不同版本,有的是孤身作战歼敌千人,有的是率千军万马差点取了王前羽性命,真假虚实暂且不论,听其言说者却是在过瘾,皆为其少年神勇叫好。
尤其是在后元国名将徐北侯与谷元帅的初相遇一段,更是时常被人提起。有的版本说谷元帅惜才而放过徐北侯,有的说徐北侯与谷元帅初交手便大战十数合。对于这种少年见少年的故事,读者们总是喜闻乐见。
《元本录》记载:大将军与后元帅林白鏖战久,不敌而避,语时亲信曰:“前青有谷风,后青有林白,吾志不能成而抱憾矣!”
青国雪 · 五
七月九日。
青穆官道,天孤以东,近寒远关。
青国与穆王领土所直通的大道在此处开有一家商住两用的茶铺,适逢战争,生意更加冷清,只一老叟坐在板凳上痴痴发呆,家中老妪不知去了何处。
风吹起烟沙滚滚,有几人出现在目光尽头。他们风尘仆仆的自穆王领土而来。见终于有了客人,卖茶老叟从板凳上站起,凑上前去,用通用话呼问:“喝些什么茶?”
为首那位翻身下马,嘴里说着正统青国官话:“草茶就好,可有新鲜吃食?”
“有自家要吃的羯肉,官人若不口嫌,老头倒可给您煮了。”老头也热情地换了青国俗语。
“这不打紧?”
“不打紧,牙口不好,本就吃不得这些劲道的,朋友送来又不知咋地处理,还不若满满官人肚子。待我家老婆子采了野菜回来,蒸些菜饼,未必不比肉香。”
“这说得,我都想尝尝您家的菜饼了。”为首那位笑笑,“那秦某便承了老人家好意,不作推辞了。”
为首那人带着几个随从坐下,老叟这时才认真打量了此人相貌,见其生得极其平整的两眉之下,是一双灵巧有神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里的明珠。其鼻骨极高,唇生得很薄,脸色尤白。若非其两鬓已是雪白,老叟还真会以为这是哪个书香门第的年轻公子。
而事实上,这位姓秦的男子,正是不久前出现在干支堂中落座于「大渊献」位置上的邋遢客。此时的他已经拾掇过一番,同先前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指,搓了搓鬓角,试探性问道:“老人家,怎地一直盯着秦某看?”
老叟不好意思地咧嘴打哈哈说:“官人长得俊,把老头子我都看迷瞪了。我家小子若能有官人几分相貌,早飞黄腾达给老的我享福咯。”
“若靠一副皮囊就能飞黄腾达,这世道不知是会好还是更乱了。”
“生张好脸,总比没有的好!”老叟说着,将挂在灶上的大块羯肉取下,舀来一大碗水用力搓洗鲜红的羯肉,趁着这功夫,他继续说,“这块儿是羯腩,吃着肥美,若我家小子还在,肯定嚷着清炖,老头子我炖羯肉煮的好,官人们可吃炖羯肉?”
“您尽管做,我等并无忌口。”
“那就好,那就好!”他洗完后重重地将羯肉砸在案板上,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水,“好些还没官人贵气的富家子吃得叼,怕到时候口嫌糟蹋了这好羯肉!”
“您家孩子在哪个城啊?”
“天英城!”老叟颇为自豪地冲着男子笑,“早些年还托人告诉我,自己见过好几次风将军呢!”
说完这句话,却没得到回应,老叟奇怪地望着几人,可他们只是低头喝着茶,没有说一句话。老叟以为是舟车劳顿而疲累的缘故让他们不想说话,索性不再多嘴,认真地开始伺候这块羯肉。
他先是将整块羯腩放在锅里,然后加水到刚好没过,再往锅里丢了把茶叶,他加大火候,没一会儿锅里便咕 *** 冒泡,血沫成团浮了起来,却不着急下一步,老叟背着手哼哼,等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熄了火,拿个夹子将那羯腩夹了出来。
茶香味飘得远,秦姓男子问:“这是个什么煮法?”
“自家偏方,用不起盐巴,用这去膻味也管用!”老叟笑笑,取刀将大块羯腩切成小块小块的,再舀来水冲洗净了粘着的血沫子后,卸了锅中水,又将羯腩小块全倒在锅里,而后他从灶底下拿了四五个黑色球状的东西放在案板上拍碎,连渣一同丢进锅里。
秦姓男子眼尖,认出那是青核桃,“还放这物件儿?”
“用这儿,羯肉又嫩又鲜!”他说话工夫,又给锅里添满了水,大火烧开,拿个勺儿掠去些微末的血沫子,便盖上盖儿在旁边小凳上一坐,给自己倒满一杯茶,呼噜送进嘴里。
看着老叟洋洋得意地哼着小曲儿,有个随从凑近秦姓男子,问道:“将军,天英城……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啊?”
“不要多嘴!”秦姓将军轻叱。
“好些兄弟的爹娘,都这么盼着自家孩子吧?”
将军始终沉默喝着极为苦涩的茶。
就在这时,老妇人回来了,提着一筐摘得满当的野菜。她很热情,看着几个客人也不怕生,笑着说:“几位还没用饭啊?坐着坐着!”
“嚯!老婆子回来的早,我还说余地没菜了。”老叟起了身,接过那筐,从中择了根萝卜和些野菜,“官人再好生坐会儿,羯肉还要些时辰。”
“不急的。”
老叟把萝卜和野菜上的泥儿洗净了,又把萝卜去了皮,连带着野菜一同切成段。他掀开盖儿,热气蒸腾涌出,带着羯肉特有的清香,他啧啧道:“老婆子,你看这汤多清亮,多香!”
“是了,确实是块好羯肉。”
“老头我手艺也好!”他一边自夸,一边又取了夹子,将锅里核桃的壳碎一一拣了出来,而后把萝卜野菜一同放了进去,洒了把花椒,又调小了火候。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炖羯肉终于好了。老叟替几人端了去,将军望着碗中浮着清亮油光的汤,和那鲜嫩可口的羯腩,等候已久的饥饿感愈发浓厚,但几人仍慢条斯理地,左手端碗,右手持筷,颇有雅范。
清汤入口,舌尖滚烫一瞬便是暖流顺喉而下,清鲜之后便是从舌喉处泛上的淡淡回甜,用力一抿还能明显感觉到油花上附载的羯肉独有的香腥气,尤其是野菜煮烂后那种甘苦味浸散在口中与之相得益彰,令人心悦神怡。夹一块儿羯肉放入口中轻轻咀嚼,咬开颇有嚼劲的表皮,内里肉实柔顺如咬了满口汤汁,羯脂香沁满腔内,令人难以停箸。
“真挺好吃!”几个随从已不操持先前儒士雅范,大口地享用着。
唯独秦姓将军仍不急不慢,有如春风。
对自己手艺颇为自得的老叟哈哈大笑,收拾着灶台案板的老妪也欣然一笑。
用过饭后,随从结了帐。他站在老叟身前,扭头看向秦姓将军,神色有些不忍。秦姓将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随从便握住老叟的手,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有些事儿实在得告诉您……天英城,已经沦陷了!”
两个老人闻言大惊,老叟脸色通红,目光呆滞地问:“当真没诳老头子我?”
“您家孩子……如若还没回来,请做好准备!”
老叟眼睛红了,反而用力握住随从的手:“我家小子早几年就回不来了!只是,只是这天英城!当年风将军的天英城啊!怎么就没了呢!我们国家还有几块好地?我家小子若知道了,在下面又怎么安生,怎么好意思去见风将军啊!”
“这……”几人都是惊讶。他们此时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秦姓将军始终沉默地看着天,瓦蓝蓝的,却要盖上一层乌青色的阴翳了。
直到他们离去,再上马继续行程,他都一句话都没说。
他秦师自认薄情寡义,尽管身为领主,也只是尽自己的职责做事,黎民悲苦于他来说,与其说是会动情,不如说是会让他更加重视自己的职责。可往往是对于这样不把悲苦写在脸上的百姓,他也觉得愧疚。
“秦师,在其位谋其政,你又为你旗下子民做过什么?”他轻声呢喃,有如梦呓。
天空城。
女佣桂素商点燃炉里极品的水沉香,醉人的香气在寂静的府邸里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每日清晨的这一刻,桂素商都会带着自己女儿秋秋准时从府邸旁的佣人住所赶来,为此地女主人和其千金梳洗更衣。
桂素商手执木梳,轻轻梳理女主人满头柔顺的白发,望着铜镜里那眉如弯月,鼻似玉葱的忧伤面孔,她不自觉地又出了神,梳着头发的手也顿住了。
“桂儿,怎么了?”女主人意识到桂素商的异样,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眼角处极细微的皱痕,有些惊慌,“会不好看吗?谷哥儿会注意到吗?”
桂素商不忍心地摇摇头:“小姐还是那样美,是桂儿手拙了,没事儿的。”
“那就好,谷哥儿再看到我时,还能认出来我就好。”她像是安了心,舒了口气,又说,“谷哥儿为什么还不来见我?他是忘了我了吗?”
“谷龙将军没有忘了小姐,他只是……只是在守城罢了。”桂素商犹疑一阵,终于还是又撒了谎。
“那就好……那就好。”她重复念叨着。
门悄悄地开了一线,两双小眼睛透过缝隙看着屋内。怯怯的秋秋先退了下来,而后拉了拉另一个穿着淡黄色裙袍的姑娘,有些难过地说:“公子,夫人真的就一直都这样了吗?”
大青习俗,未婚嫁的富家闺秀大多可被称作公子。公子摇摇头说:“自从阿妈得知谷伯伯死讯以后,越来越疯了。”
“可前几年都不这样的。”
“那时阿妈一天里大多清明,而今,一年里不见得有几日神智清明时候了。”公子叹口气,“阿妈还以为自己年轻,还以为谷伯没死。一天除了念叨谷伯,便是跟我说谷伯有个孩子,我以后要嫁给他。”
“公子有要嫁的人?”秋秋偏着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喊一声,“我记起来了,夫人和秋秋说过!”
“小声些!别让阿妈和你娘发现我们在偷听了!”公子连忙捂住秋秋的嘴,随后又问,“你想起什么了?”
秋秋小声嘟哝:“夫人和秋秋说过,以后公子若是嫁人,就让秋秋给公子梳妆。”
“我又不一定非要嫁!阿妈和谷伯的遗憾就一定要他们的孩子来顺遂么?在我这儿可没这个道理!万一是个缩头蛋,我才不要呢!”公子像是想到什么,连忙摇头,而后她双手握紧,高高举起,祈愿道,“伟大的大阳明神在上,请让阿妈快点好起来,让我有自己选择夫君的自由。”
秋秋有样学样地:“伟大的大阳明神在上,请让夫人快点好起来,让公子,让公子自由!”
公子冲着秋秋笑,露出亮晶晶的虎牙。
这时,门被推开,桂素商严厉地看着两个小姑娘,“秋秋!还不快带公子去梳洗!”
“是……是的!娘亲。”
秋秋慌忙应允,却是被公子拉着小手一溜烟儿的跑远了。梳洗?那种麻烦的事儿她可不要总是做,现在她要带着秋秋去城里玩咯!
嘭!
刚出府门,便和人撞个满怀。公子拉着秋秋从地上站起,刚想瞧瞧是哪个王八蛋不长眼,抬起头却噤了声。
来者也不问问她们摔得疼不疼,直接用习惯性的威厉语气问:“你娘亲在里面吗?”
“不会自己看啊?”
来者来不及训斥,公子又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还比划了个鬼脸,秋秋却被来者惊吓的欲哭无泪。
天罡城军神。
天底下不害怕这个男人的,屈指可数。
军神摇摇头,迈过门槛,走进了圣女府,这座因十二领主之一的圣牧女南姬居住而得名的府邸。走在长廊上,鼻尖闻到这若有似无的沉木香时,他突然想起,上一次来到此地,还是因为九年前得知那个男人的死讯。
九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却也有改变不了的东西。他低下头,推开了那扇从未在记忆中淡化的木门。
早听说那以后,你满头白发了,亲眼见到还是不敢相信。他心里想,嘴里却开不了口。
白发如流银的南姬看清了来者,脸上的茫然化为惊惧,最后挂在脸上的却是愤恨,她凄厉大喊:“你!你!滚出去!”
军神没有想到南姬会是如此反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南姬从梳妆台抓起一大把零碎物件打在身上,胭脂粉尘散在空中,落得他满身狼狈。他仍站在门口,一如当年。
南姬抱着头痛哭,桂素商像是哄小女孩一般从背后抱住她的双肩,轻轻拍打其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南姬哭不动了,桂素商将她哄好后,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掩上门后,背过身对着军神欠身道:“桂素商向军神大人问好。”
军神轻轻点头:“她怎么了?”
“小姐……南大人她精神状态不太好,打那以后,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原来如此,换以前,她看到我不会这么大反应的,只会当我是空气。”
桂素商尴尬笑笑,“军神大人,可有什么要事吗?”
军神透过门缝深深地望着南姬,像是坚定了什么,对着桂素商说了一句话。
“这!这万万不可啊!”桂素商近乎央求地,“南大人她没有这个性子,而且,现在的她做不得这些……”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坚持一定要让南姬来做这件事。她把自己锁在过去太久了,久得不知道也不愿意走出来了。这样对她来说,其实并不好……难道不是么?她自己未尝不想走出来的,很多人都等着她回来。更何况,南寂古需要一个精神正常的母亲。”
桂素商犹疑问:“我会试着劝说南大人的,但两大公族那边呢?他们会同意么?”
他斩钉截铁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青国的话语权就一直在我手里。”
七月十日。
天孤城内突然响起出兵的号角声,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后又立马投身于寒风之中。此时这些忧伤过度的士兵已提不起兴致叫骂,领主之死,让他们这些天重新陷入了对元国的恐惧。
象征青国梁柱的十二领主已去其三,青国还有未来吗?
急促的鼓声从城墙上传来,响遍整个军营,在每一个士兵的耳中震若雷鸣。城头上,白衣的小将酣然击鼓,斗志昂扬。
青国或许还有希望。
望着那白衣小将的击鼓背影,希望的火种在他们心中再度亮起微光。
吴知辛在城头上眺望,远方一片黑压压的军队正在逼近。
“王前羽能给圭将军的尊重看来已到尽头。”
一旁的齐白言冷冷地说:“又或许是他们粮草已经告急。”
“无论是如何,他们终于出动了攻城车。看样子,他们甚至没有耐心等到明日清晨,今夜过去,黎明之下,总有一方要胜利。”吴知辛轻轻叹息,“这就是决战了。”
“你不怕?”齐白言不解地看向这个异乡人,“城破以后,你也会死。”
吴知辛扭过头看向敲鼓的谷风,说:“我是个疯子,也是个赌客。我相信他会赢,也绝不会在筹码脱手以后改注。”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了么?”齐白言笑笑,“若真如此,往后我带着你去赌馆,发些横财。”
城墙下,大军集结完毕。谷风停鼓,站在高处,按剑而立。齐白言点燃火把站在其身旁,火光照亮了这稀散的夜。
谷风振胸而呼:“诸君,这场战役到了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了。现在就是决战的时刻,或许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精良的武器和战甲,或许,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多的战马,又或许,我们失去了我们的主将,我们本就没有,并且一直失去。可万幸的是,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们身后已没有退路!现在,举起手中的青狼刀!告诉他们,我们有的只有血与骨,只有不会磨灭的斗志,我们要赢,要驱逐这些侵略者,要保卫我们的家园,我们要看到铁铸的黎明!”
齐白言大喊:“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士兵们举着刀,高声齐呼。如此之声像震散了天上稀薄的云层,月牙卸下一缕清冷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下,天孤城门敞开,除了五百余士兵守在城墙之上,城中所剩八千士兵,尽数出城,皆怀死志。
他们要看到铁铸的黎明。
另一边的战场上,身上流淌着精英血液的军队迅速前进,巨大的攻城投石车竟有八驾紧跟在其后。王前羽坐在后方战车之中,亲信为其小心翼翼地护着夜灯火光。
王将军往四周看了看,问:“毕德卿呢?”
“回禀将军,毕副将军已在前面领军了。”
“呵,鼠一样的,却独独不惜其贵命,蠢人!”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前羽将身子靠在椅背,轻挑眉道:“武夫出身的将领多数都有这毛病,总想着亲身上阵才算豪杰,青国谷龙风千秋,还有那什么圭右紫,有一个是好结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骨总是他人骨!拼死拼活到了一军主将的位置,还好打打杀杀的,古今有几个成气候的?”
“那白武安呢?坊芒之战,三十万人的冤魂至今还在坊芒关下哀嚎悲吟,他可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名将吧。”
提到那个人的名字,王前羽心中一动,怏怏不快地说:“就算是他白武安,这些年来亲自上阵的次数也渐地少了!”
“或许是他觉得没必要了吧,白武安心气之高,朝野皆知。”亲信叹气道,“属下还有一事有不同见解。”
王前羽微微哼气,示意他说。
“青国的将领亲自上阵一事,或许并非出于什么好战吧,只是没人可用罢了。譬如上次,那小子谷风何尝不知道自己坐镇后方才是最稳妥的打算?可要打败咱们真龙军,稳妥打算不过是温水烹蛙罢了,倒不如放手一搏,若非遇上将军您,单是那毕德卿,未必不可行。这点上,属下还是欣赏那小子的。”
王前羽沉默了很久:“传令给毕德卿,若有可能,我要活的谷风。”
“是。”亲信应了一句便去了。
青苍色的夜突然有些冷了,王前羽才意识到已经入秋许久,他拉了拉两肩,收紧了裹着绒毛的战甲。
天孤城下。
黑甲之军如同黑潮一般撞向了银甲龙军的防线,决战的初次交锋,便以数以千计的尸体这样的血腥一幕作为开端。声声鼓角指引下,双方军阵不断地更改阵型而后又冲撞在一起,清冷的月光下弥散开浓浓血腥味。
“谷风人呢?他妈的他在哪里?”齐白言焦急地兜转战马。
“那边!谷少侠被拦住了!”一个士兵刀指右边元军密集处。
“靠近我的士兵,跟我走!”
齐白言拍马而去,身后跟着步兵骑兵约莫百人。若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这时坐镇于后方的齐白言该与冲杀于前线的谷风交棒,可时间到了却仍然没有看到谷风身影,才有了方才一幕。
很快,齐白言看见在众兵包围之中,那白衣小将正在马上与周遭敌人斡旋,敌人为首者手持大斧,正是毕德卿本人。齐白言心有怒火,当即蹬马向前,袖中剑已收好,抽出了铮铮青狼刀。
百人队气势汹汹跟在其后,撕破了包围的一角。齐白言当头一刀,却被毕德卿扭躲避开了致命处,刀刃在其背后刷的划下,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毕德卿拉紧缰绳,马头被其高高拉起才好险没有坠下马去。
“报上姓名!”毕德卿忍痛长嘶。
齐白言却扭头向谷风:“去!”
谷风没有二话,翻身掠上马,在青兵掩护下奔走离开。
齐白言再度拍马迎上毕德卿,怒喝道:“取你狗命的是青国齐白言!”
这边谷风已经一路突围回到了军阵后方,他点燃了裹着浸油布的箭矢,虎摧弓朝天怒啸,刺眼的火芒穿透了夜空。青国的士兵接收到了这一信号,竟纷纷向后撤离。元国士兵大多还沉浸在战斗的情绪中,以为这是青军又一次的换阵,连忙追击。
约莫撤了百米左右,青军突然左右散开。
“不好!”毕德卿注意到了青军诡异的行径,顾不得与齐白言继续纠缠,挥斧将齐白言挡开,策马后退。
从左右分散的青军中间的大口,亮起无数火光,势如山裂的马蹄声响彻在天地之间,这时元军才反应过来,青国人竟然用火来驱使战马前冲。数千马匹如潮水般倾覆而来碾碎了元军的阵线,无数士兵惨然叫喊着死去,他们所仰仗的铁甲宝剑,在这马潮前脆如薄纸,此时战场,人间炼狱。
王前羽重重拍打扶手,愤怒无比。显然,连他也对这突来一计始料未及。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亲信焦急地凑近。
王前羽斩钉截铁地说:“把投石车投入战场!”
“若用投石车发动攻击,攻城所用的石料就会来不及供应……”
“快去!”
“是。”亲信应了一声,连忙赶去。
放千马而冲阵之手段,确实是打了王前羽一个措手不及。夜色之黑而能藏马于军阵后方,战中避战而以保证计划的实施,单单挑出其中任意一条,或许都不算什么,甚至想到这两条也在常理之中,但真正能完美实施,并且在对手是当世名将的前提下,却是极为不易。这不仅需要谋略,更需要决心。奔马冲阵,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放跑数以千计的马匹用作冲阵手段,往往意味着倾家荡产的拼死一战。马匹对战争的影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比士兵本身更加重要。
事实上,任何一个具备军事常理的将领,在面对敌人舍身一击时,都应该明白避其锋芒的道理。王前羽大可撤军,再整备阵势,这样天孤便可不攻自破。而做出这样舍身一击的决定,无异于一场豪赌,谷风赌他王前羽不可撤军。
他确实输了。最优解摆在他的面前,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力,早在先前数次的战役中消耗得不足以攻下这座城池,他已经没有迂回的余地了。谷风把他推到了现在这个只有刀对刀,剑对剑的局面,赢下这场战争的人,才能成为天孤城的主人。
王前羽冷冷一笑,目光穿过千军万马,看向那个年轻人:
“可我大元龙军,刀剑之争,又何惧你区区穷青?”
“果然……”
漫天石雨落下,大批青国士兵非死即伤。谷风望着这一幕,攥紧了拳头,却无可奈何,或者换个说法,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并且做好了接受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真的看到这一幕时,心里还是那么悲痛。
逼王前羽使用投石车用于作战,从而阻止其攻城,这就是他放马冲阵的最终目的。
以奇对奇,以变应变,永远是兵法中的上上策。无论是放马冲阵,还是动用作为最终手段的投石车,都是这场战争中的奇招。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人力无可避免,无可承受。
“现在你我,都是殊死一搏,背水一战。”他闭上眼睛,轻轻呼吸。
平原上早已尸横遍野,流血漂橹。青军与元军又杀成一片,黑色的与银色的战士在皎白月光下互相倾泻彼此暗红色的血花。
为何谷风要在这时和齐白言交棒?因为从王前羽使用投石车以后,便都是计划以外之事了。临场应变,才是名将的素养。而这种素养,王前羽的赫赫功绩已证明了他早已拥有,谷风也需要这样的一场战役来证明。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厚重铁蹄声。
无论是谷风还是王前羽,都惊惧地循声望去。事实上,连正交锋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刀兵,像急切要知道是否是死罪的囚犯一般往那边看去。两边皆是穷途末路,来者是何方势力,直接决定他们生杀予夺。
西方山丘之下,数以千计的铁骑霸道冲出,手中皆是一杆大戟,他们身穿黑色重甲,像是黑色的雷霆。他们一队涌出的阵型,远远望去,像是漆黑的神龙。
霸龙骑!
元国的每一个人都开始狂喜,与之相对的,青国的每一个人都突然没了力气。
“大阳明神在上,你真的要行灭绝之事吗?”齐白言仰天悲鸣。事到如今,他已彻底没了希望。
“势不在我国!非我军不勇!”更有人哭号。
许多年以后,吴知辛在其《强青论》中,谈及到青国人的品性时,提到了这一幕,文章是这么写的:昔天孤之战,青之疲弱,元之狂慢,战至数合,及终力尽。是时,元援自西破天英而来,青军皆悲,哭喊动天,以为无有此灭绝之事。然一声呼而千声应,道反常理之兵,青军也。一声何然?孤也,反常何然?勇也。孤勇者,余生尽数谷风也。
“我们还没有输!”白衣的小将提起大喝,声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就连王前羽都听得清楚。
“站起来!”
他怒吼一声,跳上马背,奔腾而去。他一个人就要冲向千军万马,好像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而吴知辛凝神掐指,往西方望去,苍月之下又有一袭白衣伫立山头。九年前的大火似乎在他眼底燃烧,那一天也是如此,白衣的将军站在高处不可一世,一挥手便是无数生命贱作草尘。黑衣士子咬牙切齿缓缓念出那人姓名:“白武安!”
事到而今,王前羽已经明白能带着霸龙骑来到此地的绝非他人,只能是白武安。可他脸色却并不好看,事情到了这地步,只能说明白武安已经攻破了天英城,而他却囿于鏖战……
“一座残兵败将的城池还要我白武安来帮忙……你是这意思吧!”他暗暗骂道。但无论如何,既然事情已经如此,这场战争也终于要落幕了,其余之事,日后捏着鼻子也只能受着了。
他撇开目光,看向谷风时目光深邃如潭底,此刻眼中爱恨怜惜不忿皆有。
谷风乘马来回腾转于霸龙骑的交错围攻之中,他左手弓右手剑,颇有些势不可挡。可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想要保持这样的动作幅度只能投入更多的气力,可哪有人有无限的气力?他目光瞥向不远处山头那袭白衣,与那当世第一名将对上眼。
那张其貌不扬的脸有着超乎想象的压迫感,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便削了他三分气力。
九年前便是他用一杆长枪重创了自己父亲谷龙……而今仇敌就在眼前,他却不能上前出剑。
他回首,霸龙骑正像杀鸡宰牛一般屠戮着所剩不多的同胞们。明明成功就在眼前,熬过这一战,他们就该看到铁铸的黎明了,可是……谷风悲怆大喊,强提一口气,向山坡上那乘马的将军高喊:“白武安,与我一战!”
可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白武安当真从坡下驱马而冲,一杆长枪握于腰间,带着要刺破长夜的锋芒。谷风眼前的霸龙骑分分为这位出尘的猛龙让道,谷风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柄曾与白武安打过交道的古剑在这时像渴求般发鸣。
一瞬间,两位白衣打了个照面。
谷风从马上被直接震飞,剑仍牢牢握在手中。随着谷风落地,夜终于要到尽头,青国的战局至此可谓是一败涂地,白武安居高临下坐在马上,望着地上的谷风失望地摇摇头,而后又说道:“这一枪本该直接将你刺死的。”
他目光落在那柄古剑上,说:“就像这把剑的主人,被我一枪刺穿胸膛,不过他确实是个人物,那样的一枪还能当场不死。他是你什么人?”
谷风没有回答,吐出一口鲜血,眸子里还是不服输的冷光。
白武安仰起头,夜色已经很稀薄了,他看向东方,想看到今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说:“今日我不杀你,你大可以活下去。”
“不需要……”
白武安像是没听见,接着说:“昔年我与谷龙有因果,以至而今都不能净心。你既与他有故,这份因果便还于你。”
谷风冷笑,拄剑堪堪站起,说:“我父亲与你的因果……只能凭手里的剑来结清!”
“我既已说你能活下去,今天你就死不了,执陈释神都收不走你。”白武安淡淡地说,“不过这天孤城,从今日起便不再是你们青国的天孤城了。”
“你说了不算,”他咬牙提起剑,“只要还有一人不死,这场战争就永远不算结束。”
“幼稚……”白武安嘲笑道,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面色一变。
谷风也是突然面色一变,用剑挡在自己胸前。可只听得铿锵一声,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古剑也没有挡住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一支箭矢被白武安紧紧攥在手中,这位同样身着白衣的将军此时面若冰霜,愤怒到了极点。
白武安循着箭矢射出的方向望去,只见毕德卿在极远处刚刚收起了弓。白武安高举长枪,用力投掷,那长枪便像飞箭般飞去,将毕德卿小腿捅了个对穿,虽不至死,但也必是重伤。毕德卿嗷嗷喊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王前羽却是冷哼一声,仍没表示。
白武安说:“我说了,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
接着,他说:“现在,给我滚。”
无数的霸龙骑兵和真龙士兵为谷风让出一条去路,青色马匹之上那白衣无尘的将军傲然审视眼前白衣染血的小将。就在这时,东方又传来异动,连白武安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他遥遥望去,红日初升,第一缕光照射在冰雪消融的山丘之上。远远地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黑点自山丘涌下,他们高举狼的旗帜,带着阳光驱散了黑夜。
青军,数不清的青军。
如果说白武安的突然闯入决定了这场战争的胜负,那么这只青国军队的突然到来,无疑又将胜负拉回了未知的棋局。白武安微微眯眼,认出了那是谁的军队。
“秦师……”他平淡地念出这个名字。
而后青军那方传来尖锐的号角,这是止战的标志。白武安饶有兴致地摆摆手,所有士兵都一齐急退在其身后站成了方阵。青军在冲下山丘之后也是相隔不远停了下来站成了方阵,很快,从方阵后方有一匹玄黑色骏马缓缓走出,马上将军身穿儒士服,没有着盔甲。
他向谷风招招手,说:“孩子,站我身后来。”
谷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白武安,后者却毫不在意。等谷风站到秦师身后时,王前羽也已经乘车来到了方阵之前。两军大将遥遥对望,沉默不语。最后是秦师先拱拱手,说道:“白将军久别无恙啊。”
“你倒也不见老。”白武安说,“易守难攻的天英城没有增援,倒是这天孤城你们可真舍得派兵。”
秦师咳嗽几声,似乎身体有恙。他说:“白将军要攻下来的城池,派再多兵镇守也是浪费,秦某和天罡城那位深知此点,就不必要了。”
“那何故现在站在我的身前?莫不是以为我白武安兵力有损,就拿不下这天孤城了?”
“白将军说笑了,秦某可不敢作此想。只是,咳咳,到底当今还是穆王室的天下,没有得到穆王许可,即便是元国也不能攻打诸侯国吧。”
“你青国当初自废君主,拒绝穆王封赏……这些还需要我们提醒你?”王前羽说。
秦师笑了笑,派一士兵向前送出一个铜轴。白武安拧开铜轴,从中取出一份羊皮卷而后展开,看过之后,他面色一变,仰起头看向秦师,赞叹道:“好手段。”
而后他也不管王前羽看没看过羊皮卷轴,一并丢回给那小兵。王前羽仍一头雾水,对面秦师再度开口说:“而今青国再度成为穆王室下诸侯,与元国且为友邦,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震惊的色彩。
“白将军,还有……王将军是吧?可要进城喝一杯青武酒再走?”秦师微笑道。
白武安冷哼一声,当即调转马首,传令道:“撤军!”
阳光之下,谷风望着元军如潮水般散去,他突然觉得好轻松,像是紧绷着的就要断了的弦突然缓和。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再想,闭了眼便昏睡了过去。
城头之上,吴知辛背手而立,看着而今一幕,沉默不语。
谷风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以后。他试着抬起身子,四肢甚至五脏六腑都传来撕裂般地疼痛,好长一会儿,他才从床上坐起,而后仰起头,望着房顶的木梁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齐白言推门而入,看见谷风苏醒,他又惊又喜,说道:“你终于醒了!”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天孤城还是被白武安攻破了……”谷风缓缓抬起头,看着房顶木梁,“还好一睁眼还能看见是这里。”
“此番幸亏秦将军及时赶到,不然以白武安的秉性……城中兄弟怕是全要被活葬在平原之下了!”齐白言仍心有余悸,在与毕德卿交锋过后,他很快就被霸龙骑围攻,险些战死当场。
“秦将军?是了,秦将军人呢?”
“青国再度成为穆王封臣一事太过重大,秦将军身负要命,当天便前往天罡城了。他留给你一句话,等之后的领主会议,你若无事,便直接去天罡城找他。”
“当年为了青国生死废黜了君王,而今又为了青国兴亡再度拥簇君王……世事挺无常的,不是吗?”谷风叹气道,“青国需要有一场变革,像天罡年间那样……”
“只能顺其自然吧,你我人微言轻,这不是我们该想的事情。”
谷风笑了笑,没有说话。而后他注意到齐白言手中的案书,说:“这是此次战役的伤亡统计吧?物资损失也都统计好了吗?”
齐白言有些愧疚地笑了笑,说:“本不该在你刚醒的时候就把这些托付给你的,只是我也是该回天杀城复命了……将军身死,还有太多事情要去处理。谷老弟,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的……”谷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登时僵住,他问道:“狐领城呢?”
齐白言摇了摇头,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狐领城在这次战役中,英勇杀敌,慷慨……就义了!”
谷风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点了点头,轻轻吐出无力的字句:“我知道了。”
三个时辰以后,吴知辛提着两壶青武酒推开了门,谷风坐在床上正奋笔疾书。见吴知辛来了,谷风尽力笑了笑,说:“吴兄随意坐。”
吴知辛瞥了一眼,随意问道:“这在写什么?”
“战后天孤城的复兴草案,虽说战争暂且告一段落了,但城中已没了生气,总要想办法收拾这些烂摊子的。”
吴知辛点点头,自顾自地揭开一壶酒就往嘴里送。二人沉默了一阵,最后吴知辛再度开口:“谷兄,我得走了。”
“去哪?”
“应该会先去薛国吧?先师留了些东西还要去处理,然后应该会去……唉,谁知道呢,等我走完天下了,再回来跟你说这些沿途的故事,还有我吴某人的道理。”
“是了,你说过战争结束以后,会同我分享你的壮志与理想。几番相处,谷某也草草了解了些了,只是在下实在不理解,吴兄所求所欲究竟有何意义?有些事情知道了又能如何?”
“谷兄,你我二人所行道路不同,你所追求的是责任,是青国的复兴,知道与不知道对你来说没有区别,有利于青国的,你会竭尽全力去做。可我所追求的,其实不过是与整个世界和解,知道与不知道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这个过程中要我颠覆世界也无所谓。”吴知辛笑着饮酒,“每个人基于出身与环境的不同,所看到的事物就不同,从而思考事物的方式也大相径庭,这是没法言说的。譬如当时青国为了国家兴亡,作出了废黜君王这样令天下为之一震的举动,才让青国有了后来的生机,而今同样为了国家兴亡,再度向穆王室称臣,这不仅是时势的缘故,更是不同情况下每个人思考方式发生改变的缘故。”
谷风严肃点头:“确实,谷某受教了。只是你这一去,便要多久?”
“谁知道呢?倘若不死,定要看到谷兄口中的青国未来。你我虽道路不同,目标却一致,可谓殊途同归,自会再见。”
“未来你我二人自会再见。”
天罡城,干支堂。
就在刚才,秦师推门离去。又是不欢而散,军神望着空落落的十一把椅子,有些怅然,不知多少年了,这位曾名满天下的棋道国手竟生了执子踌躇的念头……
让南姬成为青国君主固然可以保全一时,可这之后呢?军神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突然想起路晨和秦师都向他提起过的那个孩子。
“谷风?”他流出些许苦涩的笑意,像是面临多年未见的对手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递上来的一封战术,笑意散后,他沉思良久,而后吩咐亲信说道:“传唤林白来我这里一趟。”
薛国与青国的官道上,一列商队正缓缓驶过。一位叫做刘三的马夫正悄眯了眼打盹,直到被主顾怒骂了两句才不情不愿地从睡梦中醒来,他舒展四肢,打了个很长很长的哈欠。
「历史」
相传,第十代穆天子酷爱琴乐,天子之臣常对其疏于朝政而精读《鸾鸣散》、《铁皇歌》等乐谱诗赋的行为论黄数黑。军神利用这一点,在得知元国派遣出两支强军攻打青国的危急关头,让秦师前往洛水城为穆天子弹奏曲目。作为存世屈指可数的琴乐大家之一,其精通六弦琴乐,谱有《青升》、《闲云弄》等名曲。这位儒士名将又极其孤傲,王公贵胄很少听到过他的琴声。
据说当第十代穆天子,也即后被谥作穆怨王的君王听到秦师之曲时,感其曲中苍旷孤远又绵绵细长之悲,当朝流泪不语。因此当秦师作为使者提出军神要代表青国重新向穆王室称臣的请求时,尽管满朝文武都明白这只是青国怖惧元国之威势的临时之举,穆怨王还是毅然决然地颁布了文书。
而重新采用君主制度的青国拥立的君王是圣牧女南姬。尽管她已经很久没有出世露面,但作为十二领主之一又贵为南氏公族嫡系后人,南氏、林氏这青国背后的两大势力都没有发表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