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汖”是一个生僻字,也是山西一座村庄的名字。字典里标音(pìn),当地人念作(chǎng)。它藏在太行山中,北边不远处是佛教圣地五台山。
水落山体,孕育巨石。大汖村是个建在石头上的村庄,那里的房屋没有地基,只用黄泥和石头搭建起来。建筑依着巨石嵌入山体的方向依次向下,层层相依,远看像座佛塔。改革开放前,这里生活着348个村民,摄影师王晓岩第一次进村的时候留守的村民有15人,两年后在他离开的时候这个数字减为13。今天,大汖村只剩下了11位老人。大汖村建在一块山体凸出来的大石头上,这块巨石呈45度角向下倾斜,所以村中所有的房屋都依着这块大石头顺坡而建。千年古村王晓岩是在夜里初识大汖村的。黑车司机七弯八拐走错了路,倚着悬崖峭壁到达村口时,整个村子没有一丝灯光,只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幽静。夜幕下的大汖村。天明时推开门,村落像壁画一样砌在山体里,场景壮观。当时王晓岩正在为“乡村空心化”项目寻找合适的调研样本,已经去过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子。他在大汖村进行了为期几天的走访调查,决定不再奔波,“就是这儿了”。
吸引王晓岩的是这里丰富的文化遗产。村口的千年古槐昭示着这座村庄的悠长生命;村外龙堂洼口东侧的大王庙里,供奉着金朝承安二年修立的石龙王像;据石像边上的镇山大王重修碑上记载,村落“建于永安二岁”,距今约1500年。左图:大汖村村口的古树。右图:镇山大王重修碑。大汖村是个自给自足的村庄,这里保留着95%以上的传统建筑,都是村民亲手搭建的。石头加泥土的组合,大多数却能千年不倒。村民们最初以养羊售卖为生,也做农活靠天吃食。村里原来有个叫韩机子的人,能用死人头骨炼制蓝色烟花,但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手艺已经失传。村里曾经也有自己的戏班,清朝时流传下来,唱北路梆子。人数最多的时候戏班有40来个演员,能排20多个传统剧目。随着人员的外流,戏班也慢慢消失。1990年后,村里不再唱戏了,只有戏服流传下来。留守的老人偶尔拿出来晒晒,手工绣制的脸谱、“大虫”、流云针脚细密,色彩明快,在阳光下依旧鲜活。上图:大汖村的农业生产分为两种,一种是传统的农业种植,一种是畜牧养羊。在大汖村人口流失之前,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羊。下图:每隔一段时间,村民都会把戏服拿出来晾晒一番。大汖村有自己的剧团,清朝时就有了,老一茬的唱北路梆子,文化大革命后改唱晋剧,一直没中断过演出。改革开放后,村里人都陆续出去打工了,剧团的演员凑不齐,从1990年以后就再没有演出过。戏班殁了只是一个楔子,预告有去无回的离村潮流。1990年大汖村有常驻人口250人,十年后,只有80余人留在这里。现在村里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的身影了,也没有留守的儿童,只有十几个老人坚守着古村。
村里的设施也随着时间和人口逐渐流失。在王晓岩的调研里,村里以前学校和商店都有,中学在1975年撤销,2000年小学也不见踪影。供销社是在1998年没的,现在村民如果要买菜,要从梁家寨乡往回捎带。大汖村只能以一种古老的默契连接着已经离开村庄的人。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是石龙王的庙会,也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走得再远的年轻人也会回来。大家保留着宰羊礼神的传统习俗,抬着石龙王在村里巡游。只有在那一天,王晓岩才能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大汖年轻人,日子一过,村庄又迅速安静下来。上图:大汖村石龙庙里的石龙王爷神像前前后后被偷盗了三次,第一次丢失后,村长请人雕塑了新的摆上,结果没过半年赝品也被人偷走了,没办法村长只好再请人塑好摆上,但第二年新的赝品再次被人偷走。图为被盗窃者遗落的石龙王爷头像。下图:大汖村民祭祀神灵最高的礼仪是“礼生”活羊。不被避讳的死亡很少有人知道,“汖”这个字的原意是瀑布。2017年进村拍摄,王晓岩特意沿着古道走了一回,翻过三条瀑布,像在水帘洞穿行,走过幽深的洞穴和轰鸣的水声,掀开第三条瀑布的水流时,全新的景致朝他涌来。王晓岩觉得自己是武陵渔人,来到了不论魏晋的桃花源。大汖村附近的瀑布。直到现在,大汖村仍然严格按照24节气从事农业生产:惊蛰一过,春耕就始。年过古稀的老人互相帮扶,操持耧车在田里耙地。耧车是西汉时期发明的播种工具,在大汖村里依然是生产主力。山上的收成也不被拉下,七八十岁的老人卯时未到就晨起上山收拾花椒,几十斤的背篓在肩也不喘粗气。上图:西汉时期发明的播种工具耧车,大汖村民依然在使用。下图:屋檐下的各式箩筐,与当地生产与生活息息相关。86岁的韩双牛种了一辈子地,是村里人的“种地标杆”:“收成比他好,一定是精耕细作了;要是不如他,那一定是偷了懒。”他在大汖村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大儿子韩国印是大汖村的村长,现在住在梁家寨里,三个女儿外嫁,都生活在县城。儿女都希望把他接出去过好日子,但韩双牛舍不得他的地,执拗地留在村里。
韩双牛是“见过世面”的,他是村里唯一坐过飞机的人,曾经去过上海,但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说:“我对上海人很有意见,上海有点空地就种草,还专门派人给草浇水。我锄了一辈子的草,还头一次见人给草浇水!”上图:韩双牛。
下图:韩双牛夫妇儿孙满堂,除了他们老两口外,其余的人已全部离开了大汖村。留守的老人中有不少人曾经被子女接到城市,但最终都回来了。有人一到城市就生病,两三个月后回到村里病立刻好了;有人不认识开门键,在电梯里关了两小时;有人始终学不会用手机支付,想买菜给孩子做做饭也是奢望。年轻的人迁徙出去,能快速适应互联网世界的潜规则,但长居乡村的老人支付不起这样的学习成本。他们亲近土地,因为土地是播撒汗水就能收获成果的地方。但土地也在急速老去,死亡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毫不避讳,甚至“津津乐道”的话题。韩爱果生前最爱拉着王晓岩去看自己的棺材。她早早地给自己备好了寿材,花了1500元,棺材是松木的,在当地是财富的象征,韩爱果满心欢喜。1931年她出生在另一个村子,22岁嫁来大汖村,再也没有出去过,村外的世界对她来说只是头顶时常略过的飞机航线。2018年7月,老人无疾而终,逝后与丈夫合葬。上图:韩爱果。
下图: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韩爱果坚持一个人留守在村中。77岁的韩二妮有两个偶像,一个是大闺女的婆婆,炒米时突然栽倒在地上,没有痛苦地去世了;还有一个是二闺女的婆婆,平时身体健朗,有天串完门回家生火做饭,坐在灶台前睡着了,没有再醒过来。韩二妮希望自己的离去也能这样轻松自然,她对自己的两个闺女说,“这样你们就不会受我的连累了。”上图:韩二妮。下图:拍摄中,韩二妮把橘子递给王晓岩。王晓岩在大汖村拍摄的第二年里,村里的人数从15变到13,今年这个数字已经逐渐逼近个位数。没有青壮年会回来,也没有新的人口迁入,这个村子的结局就和老人们关心的唯一话题一样,只能走向已知的死亡。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热衷于提前为自己准备一副寿材。置办寿材有增福增寿的寓意,也是为自己准备后路。称作“故乡”的空心村
正在消失的村子不止大汖村一个。随着工业化、城镇化步伐的加快,21世纪以来,中国的村落迅速凋零。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中国的自然村落由360万个,锐减到270万个,平均每年消失9万个,每天消失245个。2016年,在拍摄项目开始之前,王晓岩用了一整年时间在全中国寻找理想的调研村庄。在寻找的过程中,他列下了一些标准:1 古村,最好是千年古村。2 村中有散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尚未完全失传。3 村落的历史文脉较清晰,还有人可以口述村落的传承和风俗。4 因城镇化趋势流失大量人口或是被遗弃的村庄。5 大量青壮年人员进城务工或迁徙到城镇生活,村中只剩少量的留守老人和儿童。6 人口迁徙并非因地质条件,如滑坡、泥石流、地质塌陷等。7 人口迁徙并非因自然条件恶劣,如缺水、土地沙化等。上图:村民家中的标准摆设,延续着上世纪的风情。下图:进入新世纪后,时尚的新风也刮进了村,和信仰同时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这种时尚并未随着时代更新。左图:居民门口的摆设。右图:为庙会做准备的村民。符合这些条件的村庄不在少数。他考虑过甘肃景泰县的永泰龟城,那里是一个明代遗留的军事要塞。从空中俯瞰,整个村庄像一只盘踞在黄沙中的乌龟。十几年前,还有一千多位村民长居,现在只剩下数十户人家。村里到处是残垣断壁,整个村庄基本荒废,只有零散的羊群养育着整个村子。也有富饶的空心村。福建平潭县有一个渔村,村子本身物产丰饶,村里的人们在外修铁路隧道赚了钱,纷纷回乡修建别墅。但村庄更像他们的度假场所,大多数人只在春节返乡,一过正月十五,村子就冷清下来。王晓岩在海边碰到过一个独自哭泣的女孩,他害怕对方有轻生倾向上前安慰,对方抹掉眼泪摆摆手,“我只是失恋了,回老家看看海散散心,过几天就回去了”。村庄是被新一代年轻人称为“老家”的地方——那是一种乡愁的符号,一个可归去的逃避场所。可以偶尔安放心灵,但已经不再是心理认同的家。韩生志只要在家,就会一直开着电视机,但是他并不看内容,只是听听响动。“听到有人说话,显得不寂寞。”“乡村空心”几乎成为一条社会语境下的自然规律:工业化需要大量的劳动人口,城镇化需要源源不断的城市居民。大批的青壮年劳动力从土地转移到建筑工地,他们社会关系开始依附于城市,逐渐成立家庭,找到归属,不再返乡。与蓬勃的“城市化”共生的是乡村的“空心化”。在王晓岩的调研文字里,中国村落大部分常住居民已经不足以前的40%,有的甚至更少。人去楼空,村庄荒芜,留下的只有眷恋土地的老年人。还能为这些即将逝去的传统村落做些什么?带着这个问题,王晓岩开始拍摄大汖村。大汖村的真实影像如果村落的消失是一种必然,那么至少要留下它们存在过的真实痕迹。这是王晓岩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从2017年开始,“大汖村空心化”纪实项目已经持续了五年。2019年,他把大汖村村民的故事集结成一本口述史。2020年拍摄因为疫情中断,但并未终结,王晓岩打算一直记录到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位原住民离去。2021年,这个专题项目获得第八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项目获奖后,他收到一些业内的评价:“文字足够丰富扎实,但图片好像被文字压住了”。上图:2018年初拍摄这张全村合影时,大汖村还剩15位村民(一人因瘫痪在床,未出现在照片中)。下图:村民们离开后,房屋因无人维修逐渐倒塌,留下空壳。王晓岩不这么认为,尽可能客观地记录是这个项目的拍摄宗旨。虽然在任何摄影形式里,完全客观都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追求,但王晓岩还是希望能最大程度地保留村子的真实。他放弃了刁钻的取景角度和藏有自我认知的构图取舍,只留下大量的环境人物肖像——这是一种强调信息量的拍摄方式,小光圈让人物身处的环境并不只是一种朦胧的陪衬,主体和环境共同叙事,冷静展示着大汖村的生活样貌。在这个项目里,王晓岩把自己放在影像后面,不介入,只是一个端着天平的记载员。上图:村民和猫。下图:韩良只在盂县铁厂上班时食指被锯掉一截,单位因伤势小不给定工伤。他后悔地说:“当时谁能想得了那么多呢,光顾着疼了,要是全锯断了该多好呀!就能定工伤了。现在有没有这节一个样,都不好用。上天对我不公,锯手指头还留一节,害得我吃不上劳保。”在王晓岩的镜头下,人物总是极度松弛的。年仅七载的老人跪坐着给母亲喂粥、许久未归乡的中年人跪在灵堂释出悲情,这些画面都被王晓岩不加修饰地记录下来。村民韩生志的母亲在床上瘫了三年后,于2018年离去,韩生志始终陪在身边。他是村里仅存的几个50后之一,为了母亲留在这里。老人弥留之际,韩生志急电给王晓岩,让他留下了关于母亲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图:韩生志的母亲瘫痪在床,他为了照顾母亲留在了大汖村。下图:韩生志在母亲灵堂前。如今,村子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大汖村2019年入选第七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宣传稿里把这里比作大山里的“布达拉宫”。附近修起了温泉旅馆,村口新葺了景区票务厅。村子里的人依然在随着时间老去,但村子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新生。东倒西歪的石头房子被扶正,偶尔有旅人穿梭。举着旗子的队伍和俯仰在田地里的人像两条平行线,彼此互不打扰,也不会相互介入。上图:每年的石龙王爷庙会,大汖村外出的村民不管走得多远,都会在这一天赶回来参加石龙王爷的祭祀活动。下图:藏在山中的大汖村。因为疫情,王晓岩有几个月没去大汖村了,不知道那里起了什么新的变化。他偶尔会想起最初拍摄的日子,住在村子顶部的小房子里,石壁两尺厚,山风从星形的石缝中冲进来。当地的老鼠严格打卡上班,00:10出来一次,4:20出来一次。但让他真正想念的是当地的老人,他们保留着尚未被资本逻辑污染的质朴和执拗的善意。上一次离开大汖村,87岁的韩双珠追出村口,把身份证塞到王晓岩手里,“我给你花椒你总是不要,我听说这个在外面能卖钱,你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