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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碧波荡漾的海面之下,有一座乳白色贝壳和深红色珊瑚堆砌而成的宫殿,高耸的楼里住着一位人鱼族公主。”
“族中未及笄的姑娘,不可到岸边造次,以免多生事端。”
“这是先祖早前立下规制,凡未能恪守族规者,则除名人鱼一族,终身不得归籍,死后亦不得海葬。”
“或许,那是属于她的魔咒,也是属于我们人鱼族和鲛人族的魔咒。”
“成年礼之前,小公主按耐不住好奇心,来到人类的世界。”
“若这也就罢了,可她大逆不道,竟然爱上了岸边一位人类王子。”
女巫婆婆慵懒地侧躺在一块深海礁石雕琢而成的卧榻上,浅色眼珠饱蘸了剔透的草绿色阴影,再次讲起了这个人鱼公主的故事。
这个故事自小到大我和红娘听了不下二十回,鲸头蛇尾的故事最是挠人心肺,也难为红娘一条小鱼,每次听故事时都被我拽来打发时间。
“岂料那人类皆是龟辈?竟打起公主歌喉的主意。”婆婆讲到动情处,面红耳赤,只是这海里看得不真切,只觉得周遭的水温升了不少。
“公主历经磨难,总之,小公主化作一缕鱼吐吐的泡沫消失在深海之中。”婆婆说话总是如此简短,叹息般垂了苍老的眼,耷拉的眼皮后攒聚了一些海洋的沙砾。
可是我看不懂她总在云里雾里缭绕、沉溺的情绪。
那过程呢?从来没有惊心动魄的字眼,也没有蜿蜒曲折的波澜,小公主怎么就化作一缕泡沫呢?
我向一同在婆婆摧残下、一起苟延残喘抱团取暖多年的红娘,委婉表达了我的看法,红娘深思良久,最后一本正经对我说,深蓝姐,或许是公主爱上人类那一刻就化作泡沫了呢?
没有过程,可以省略。
确实,人类的感情尤为复杂,钻研不透,钻研不透。
我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有道理。
1
每一位深海鲛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就好比每一位鲛人都拥有一颗海螺。
他们不受条条框框的拘束,当海螺只剩下坚硬的壳时,将自己的秘密悄悄藏在里头,海螺里自成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
海螺里的故事照常如同岸上生活的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将海螺附在耳旁,轻轻敲击三下,小秘密便能顺着敲击而扬起的一圈圈层出不迭的水纹温柔地送至耳廓。
我自然也有一颗珍藏了许久的胭脂螺,婆婆和姑姑也由着我,从不探听我的秘密,殊不知深埋许久的秘密与人类世界千丝万缕勾连不断。
虽然我们鲛人一族也有规定,未成年的鲛人不允许私自进入人类的世界。
但和人鱼族不同,我们南海鲛人一族的优势是和人类血脉相近,到了岸上便可化出一双人足,隐匿在海海人群中。
十二岁那年我顺着洋流误入锦江废弃的古渡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年我趁着深海小屋周围鱼群稀稀落落时偷偷溜去许多回,只觉人间有趣极了,不如婆婆口中那般可怖可憎。
十二岁那年某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照例隐身古渡头附近的岛礁之中晒太阳,在海里努力吸吮着锦溪温暖的淡水,远远可以看到邈远的海雾外有一片闪亮亮的光顺着锦溪的江水漂来,我抓到之后发现只是一个普通再不过的高颈玻璃瓶。
其中有一张绢白的鲛帕,题了一首歌词。
“天乌乌,卜落雨,海龙王,卜娶某。龟吹箫,鳖打鼓,水鸡扛桥目吐吐,田婴举旗叫辛苦,火萤担灯来照路,螳螂缀桥穿秋裤。”
我顿时了然。
想必是哪位小孩调皮捣蛋把这没用的物什随处乱扔。
我瞧见里面描写的龟叔叔和鳖婶婶二位长辈颇为憨态可掬,于是捧着肚腹将纸条念给两位长辈听,两位长辈青绿圆润的脑袋一个顿时两个大,绕着我在海底生生追了三炷香。
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后来我常常去那片海域,想要搜刮可还有什么好东西。
岸上真的有王子吗?我想象过他一头海藻般滚滚的棕发,缀着绿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陆陆续续我收到了许多漂流瓶。
人类的漂流瓶或许拥有和我的胭脂螺同样的珍贵吧,小小一个瓶子承载着他们对整个世界的梦,雪片一般向蔚蓝的洋心簌簌飞来。
我实在好奇,陆陆续续又得了几支漂流瓶,求姻缘求事业求诸事遂意……哪有这么好的事?
不过给我们徒增烦恼。
将剩下的当作垃圾埋到深海的废场,我们这片能够吞吐日月星河的海能否将这些化学合成的小瓶子消解?
我不知道,但总比被其他捕猎失败的小鱼小虾吞了的好。
如果小王子真的存在,我倒想问问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呢?
一定是跌宕曲折吧?
或许如同海参伯伯的苦胆汁一般令鱼痛不欲生罢!
我暗下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见到小王子。
或者知道他们故事的人。
噫吁嚱,危乎高哉!
2
“我不是王子。”他如是对我说。
我不相信。
场面一度陷入无声的僵着的尴尬与死寂的空白中,我手中握着他的漂流瓶,他不明就里,面无表情,手中紧紧握着一模一样的漂流瓶。
十二三岁的少年仍处于童声期,可他的声音被海底砂砾粗粗地打磨过似得沙哑。
他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我想将提前编辑的一套措辞直接搬出来用,当初对着海镜练了许久了,于是台词流水一般从容不迫流了出来:
“我家住在对面的海岛上,这是在岸边捡到的,听说这里有人很孤独,而我也很喜欢上面的童谣,于是我便来了。”
我指了指远方若隐若现的孤岛,他将信将疑,唇角似乎上扬了一个弧度,但很快就僵硬在了脸上。
在深海中的我是孩子王,可是我不懂得如何与一个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人类小孩相交流,好在他也是个不善言语的。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不然我要生气了。”他皱起了眉,佯装动了真怒,落拓的发几乎遮住了他的双眼。
“不、给。”
鲛人一族生来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任何的小伎俩在我们面前都无影遁形。
我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
他气急,却又无可奈何,拂袖而去。
“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我偏不。
于是每个下午,海水最温暖的时候,我会游来,在岸上化作人形。
“怎么又是你,都说了我不想见到你。”他口上说着,却不由自主开始从家里带一些模样奇特的小糕点。
“好吃欸。”我美滋滋地风卷残云,如斯美味,可惜到了海里会化开,不然我一定要带给婆婆瞧瞧,人类世界不是那么残忍。
少年少女的世界总是单纯得不掺杂质,远离喧嚣,远离是是非非,我只觉得他淡淡的疏离中暗暗地藏匿着对我的珍视,只是不善于表达。
我一厢情愿把他视作唯一一个人类朋友,尽管他对我爱答不理,小小年纪面对一妙龄少女竟傲娇至此冷漠如斯,待回头定要延请女巫婆婆好好治治他的眼睛。
有时候,他会给我带一只笔,有时候,是一只瓶子;还有一次,带了一颗偌大的珍珠。
“喏,送你。” *** 的漂亮珍珠,隐隐含着清冷的光,“你一定要好好待它,很珍贵的,一定不能卖了。”
在海底,这样的珠子常见,但一般需要同蚌大哥打上一架,他才愿意自己老婆送一颗给别人。
对于我们鲛人一族,落泪成珠,此物便微不足道。
我笑着婉拒了。
小王子有些失落。
对于我而言,那些瓶瓶罐罐弥足珍贵的多了。
我直言不讳。
对他的一切、或者说人类世界的一切感到新奇。
小王子从来不笑,此不足以为道,故我未曾直面询问。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王子自打出生便与其他的人类小孩不一样,不会哭,不会笑,像是木偶戏里面无表情的配角,生冷地念出每一句家人为他撰写好的台词。
他不喜欢和同一条镇子的同龄人一起聒噪、一起上房揭瓦,他习惯了独处,而我在深海之中学会了倾听,听听海螺的呜咽,听听海哭时的寂静。
从这点看,我和他,是惺惺相惜、能够产生共鸣的同类人。
他是病理机能上的面部残疾,简单来讲,就是面瘫。
我找到海底一座沉底的小船,稍稍修修补补就可以划,红娘总是不屑地说我多此一举,我却对此乐此不疲,经常去寻他。
渐渐的,他也总爱等在岸边。
他有时也会哭诉,毕竟和我一样是个孩子,但我也从未看过他落泪。哪怕是拿腐烂的海藻熏他的眼睛,哪怕给他喝绿藻姑姑烹煮的暗黑紫菜汤。
小王子安静的时候,让我觉得了无生息。“你知道鲛人吗?”我小心翼翼得问。他偏过头,“知道。你这样的?”我的心咯噔一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可惜你没有鱼尾,不然我真的以为你是鲛人呢。”
我这才放下心来。
小王子有时候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考验我,他说的倒是字正腔圆,我昏昏沉沉中稀里糊涂地听懂个半真半假。
比如有一回他问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五十双黑袜子和五十双白袜子装在一个篓里,在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如何将篓中的一百双袜子平均分成两份,各有二十五只黑袜和二十五只白袜?
我当时不明就里,问他,袜子是什么?他的喉咙里低低地冒出呛声。
隔天给我带来一双漂亮柔软的袜子。
他拿起我的脚,套上了袜子。
我很紧张,鲛人的脚很脆弱,是幻化出来的,容易被看出端倪。
所幸,他什么也看不出。
我自然也不会放过让他出糗的机会,比如怂恿他入海拾海螺,一开始这位海边的人类小孩自信满满,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溅起一叠叠细白的浪涌。
我原先以为他是真的水性很好,结果他下水闭气不到一分半会儿,便挣扎着向头顶被海水渲染成天水碧色的天幕拥去。
我无奈,跳下水,把他捞起来。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更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在锦江的老渡口边天南海北地天马行空,我告诉他东西伯利亚的海水有多刺骨,他告诉我南海的海鲜怎么烹煮味道才最鲜美。
我只是笑笑,鲛人一族不伤害同类,向来茹素。
有一回,他在岸边捡到一只背水的海螺,里面的小生命还活着,他刻了童谣送给我。
“怎么样,我雕刻的?”他有些得意。
“坏效果好的明显。”我有些心疼里面的小生命,它们可是我们鲛人一族储存秘密的信使。
如果它还活着,说不定我还能探听到海底不为鱼知的八卦呢。
所幸,它还活着。
拿回海底后,我听了许久,都是无聊的自白。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吓坏了我。
是婆婆的声音。
“深海女巫和公主,达成交易,不可悔悟。”然后,就没了。
我意识到这和婆婆有关,把小海螺拿给绿藻姑姑看,绿藻姑姑变了脸色。
“深蓝,快收起来,别让婆婆看见。”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如果是婆婆的旧物,被我救下了,她应该很开心呀?
绿藻姑姑用着平生最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因为,这是婆婆不堪的回忆。”
我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传说中夺走小公主歌喉的深海女巫,真的是婆婆?
但很快,我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小王子有时还会哝哝低语,他说,深蓝,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呢?
我回答说,或许,你是一条生活在岸上的鲛人,你的笑声会让船员方寸淆乱、灵台崩摧,所以你不能放肆地笑;你的泪会化作珍贵的蚌珠,所以你也不能轻易的哭。
我说这话他便信了,这孩子真是好骗,饶是真正的鲛人也要等到成年礼后才能落泪成珠啊。
就算是我,现在也不能。
3
我的十五岁生辰来得有些突兀,按照规定,我这回可以堂堂正正走到岸上去采购物品。临行前,我踌躇着问了婆婆那些酝酿了很久的话:
“婆婆,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小公主没有化作泡沫,而是永远和小王子生活在一起?”婆婆豆绿的眼珠子霎时瞪得滴溜溜的圆,震惊、愕然,顷刻间轰然浓重,变成浓腻绿酽的一潭深水。
我不骗你,比我过去十几年吃过的每一片墨绿色海藻颜色还要浓重。
这一来二往的,活似我在人间杂耍班子里看到的戏法。
“历史便是历史,不会更改,也不容亵渎。”婆婆说完这句话便阖上了眼睛,不再理会我。
后来我才知道,这哪是历史不容亵渎,分明是婆婆不懂爱,固执己见将一切感情化作公式化的结果,而省略过程。
我带着满心的欢喜穿上人类的衣裳像从前一样登上了岸。登岸以后我和绿藻姑姑就要分开,求之不得,我又可以见到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小王子了。
和煦的海风被浓稠的雾紧紧锁住,“天乌乌,卜落雨。”恐怕是要下雨了。我尤为喜欢下雨的天气,浪涌足足可以延伸到堤岸上,凉丝丝的雨润润地亲吻过大海每一个角落,海水此刻也被染成淡淡的烟灰色,一眼可以望得到的乌云的尽头,一抹极浅的藕色与边缘纤细的铅色勾连牵扯、相映成趣。
小王子坐在岸边的水泥地上,目光直直定向我的脖颈。
先前漂流瓶碰碎了一个我心疼得不得了,我取了精致的一片打磨抛光,用深海的绿藻编了细绳挂在脖颈上。
我今日要将承载我所有秘密的胭脂螺送给他。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具体的用处。
“好生养着,好好待它,会有一点点惊喜哦。”我娇俏地笑出声音。
而他嘴角抽搐一阵儿,便停止了。
“好,一定不让爸妈烹煮了它!”他承诺道。
“深蓝。”他依旧是极浅极淡的模样,几月不见似乎又拔高了几寸,“快下雨了呢。”
“天黑黑,欲落雨,阿公仔拿锄头,要掘芋。”我又唱起了他的童谣,很温暖。他就像是一片海域,同一层海水温度相宜,轻而易举就将簇拥在一块儿的温暖全部扯平。
“错了,调子不对。我来教你。”无论如何,人类这些花里胡哨的童谣我把握不住精髓,唱的跟我从来没有过童年似的。
我的童年,便是同鱼虾为伍。
只有红娘和绿藻姑姑陪着我。
而婆婆,大多数时间喜欢一个人静思,有时候接连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我不能找她撒娇,也不能找她讲笑话。
红娘愿意陪着我,但红娘还有很多小鱼朋友。
我虽是个孩子王,但小鱼们大多像畏惧人类那样畏惧我,我一靠近便四散逃开、溃不成军。
我很苦恼,学着做了很多绿藻糕点,送给鱼儿们吃。
可大多数鱼,只有七秒记忆。
七秒之后,我又成了可望不可及的陌生人。
就连红娘,记性也不好。
这大抵便是她愿意一次一次陪我听婆婆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的原因。
他又给我唱了一遍,我分明看见他生硬的弧度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地挂在唇角。
我不懂得一辈子不能拥有除却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哪怕是简单的欢愉是一种什么感觉,可他的心分明是温暖的,且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日,我终于听到了人鱼公主一步步走向心碎的过程。难怪婆婆不愿提及公主的细节,我有些惊惧和恼怒:公主和深海女巫如何做了交易,如何一步步痛彻心扉为王子的婚礼跳舞,在人类的世界如何看着王子牵着他的公主一步步走向幸福,而她如何背道而驰,一步步走向毁灭。最后那把婆婆的匕首,为她的死亡献礼。
他说,深海女巫,真是恶毒啊。
我不能回答他,因为深海女巫,就是我的婆婆。
我又如何去指责她呢?
小王子告诉我,这是安徒生童话。
是虚构的爱。
那么强烈的爱。
深海中的生活寂静又冷清,我习惯了海水柔和的温度,到了岸上去温暖的海风徐徐反倒有些不自在。
同小王子认识多年,婆婆的故事如同魔咒一般午夜梦回时在耳边轮回,人鱼公主不该爱上王子。
就像我和小王子。
我离开海水来到空气便不能活,他进入海水离开空气也不能活。
都是在某种环境下会窒息的人们呢。
那日成年礼过得异常平淡,与万万千千个普通的日子相差无异,心中平添些许烦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去过人类的世界。
4
成年礼那天起,我只要落泪,豆大的圆滚滚的珠子便涌了出来。
婆婆说我的泪珠是她见过最圆润最纯粹的,纯白得没有丝毫杂质,但我知道这里面包裹着什么。
在海底捡拾死去的海螺时,我想起小王子,不由自主落泪;用柔顺的海藻编制新衣时,我想起那些被我藏在贝壳中的漂流瓶,落泪;婆婆又几度讲起那个故事时,我落泪。我将每每落泪的珠子收藏入小王子的漂流瓶,到最后竟是装满了,没有地方放置。
看着天边和缓的乌云积压下来,我轻声唤他小王子;听着海哭泣的声音应和和风流淌的声音,我轻声将他的名字融入自然,融入这些风啊雨呀,希望我的小王子能够听得到。
他听得到吗?
或许听得到吧,只是我不知道。
我若是知道呢?该多好呀。
我想,或许我有点喜欢小王子。
友人以上,恋人未满。
日复一日,时腔荒唐走板,过了一段寂静的日子反倒不习惯,小王子周身的喧嚣在我心底愈发笃定,如同野蔓滋生日消情长。他如今也快到了成年礼了吧?
我想起那些和小王子相处的时光,总比现在有趣得多。
人间普通的一首童谣,比整日的海水哽咽声生动的多。我看着成群结队有过的鱼群,他的面容也似这般,单纯的一副样子,在水底静默地吐出一串串泡泡,拼命的吸吮水下单薄的氧气。
他不善游泳,却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开始学。
怎么会有海边的小孩不会游泳呢?
他之前煞有介事解释道,自古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所以他爸妈明令禁止他靠近海域。
后来长大了,他不喜欢与调皮捣蛋的小孩为伍,所以即使经常到海边静思、也没能学会。
想起他,我嘴边挂着弧。
小王子成年礼那日,我悄悄地潜至海面。他生冷着一双天生单薄的眼,双手捧着那颗海螺,拼命地对着明澈的海水拉扯着脸上的肌肉。一会儿做出笑的表情,一会儿摆出哭的神态。
疯魔到哭笑不得的境界,幸而这里人烟稀少,只有一些镇上打渔的渔民。
不然,或许就像对待小公主那样,剥夺他的生死。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海风将他干硬的声音送到我耳廓中,那么顺畅,那么自然。
“如果我学会了成为一个正常人,深蓝会不会回来?”
深蓝就在这里。我轻声说,可惜他听不到。
“我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他很痛苦,我也是。
可是,你比他们都好。
“或许我真的是鲛人呢……”
如果是,那便是两全。许久许久以前,我听过一句话,忘记出处了,许是从婆婆那里听来的,用在此处恰为熨帖:
世间安得双全法?
最后结果只得是如来负也又负卿。
傍晚时刻,他方才回去,带着满脸的疲惫。
殊不知,转身时,我已泪流满面。
5
每位鲛人命数里都有一劫,我原以为我的劫数只是错过了小王子而带来的莫衷悲伤。后来我算了算,那是我最后一回见到我的小王子。
自欺欺人的时光过得飞快,在我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二十岁的光阴悄然而至。婆婆和绿藻姑姑整日里捉摸着提早给我找个佳婿嫁出去,省的整日待在深海小屋茶饭不思、胡思乱想。
“为什么公主不能和王子在一起呢?”我再次问婆婆。
这回,她真的愠怒了。
“因为你会因此受到伤害,人类世界是残酷的,小小丫头片子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婆婆严词厉色,我头一回有反驳她的冲动。“不懂的是婆婆,婆婆从来没有过岸上的朋友,也是婆婆把人鱼公主害成那样!如果不是婆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将心底的话如珍珠眼泪悉数倒出,婆婆愣住了,随即静默而去。
我有些愧疚,又不知因何而起。
又用强硬的面具武装自己。
没有表情的小王子最懂得爱,看似温和的婆婆却铁石心肠。
水底的温度比海面低得多,绿藻姑姑不止一次提出陪我去人间再历练一番,我笑着婉拒。
我怕见到他,感情难以控制。
说来就是怪。
人类是感情动物,鲛人与人类血脉相近,如此加加减减参差错落地推演下去,难怪我会心心念念我的小王子,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小王子……
那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暴雨日。“天乌乌,卜落雨;天黑黑,欲落雨。”这样一个暴裂的天气,怕是海龙王也娶不到亲。一开始只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雨势愈演愈烈,到后来海面的漩涡越来越大,到达了“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地步。我生活在海里倒也不惧怕这样恶劣的天气,但是小王子不同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深海小屋有一丝丝晃动。
“恐怕是海变。”绿藻姑姑感到异动后去了洋底,凝重下结论。我们族经验丰富的鲛人凭借玲珑心可以在洋底感知到海变前几刻波频微微的颤动。
我亦是面色一凝。
顿时,海底大乱,鱼群奔走相告。
搬家的搬家,撤离的撤离。
馒头蟹叔叔扛起别人的老婆就跑。
海马哥哥拖儿带女游走。
风卷残云一般,霎时就空了。
海变,人类称之为海啸,就是海底地震掀起甚至几十米的巨浪,顷刻间便可夺得一个人类珍视的一切:钱财,亲人,家园。
我有些担忧。
倘若小王子此刻仍然在海边的渡口候着我,那么他就没有时间躲到安全的区域;如果他到不了安全的区域……
我的小王子!
那么鼓噪那么猛烈的雨……或许他不在呢?看看总是好的。
“红娘,拜托你了。”
我唤上红娘——红娘有时候速度比我快,而且她曾经见过小王子,或许能先我一步看看小王子在渡口么?
这丫头总是比旁人慢上半拍,我等不及,拼了命向岸边游去。
远远隔海相望,一个人影在影影绰绰模糊的灯光中笔直地撑着一把伞,怅然若失,即将离开。
双眼稀里糊涂就湿了。
我冲他大吼:“快回去!到安全的地方。”离得很远很远,我只能看得到他映在雨雾中的影子,少年单薄的肩头氤氲一团柔和的粉蓝色雾气。
他听到了,有所触动:“深蓝……”乱了脚步。
我一边撕扯着喉咙让他去安全的地方,一边尽力向渡口游去。他听不真切,我如今一改对人鱼的看法,觉得拥有一条完完全全的纤长的鱼尾是在危难关头一件多么救命的事——他的命,我的命。
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到我摆动一条银色的鱼尾到了他跟前的样子,他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颊边的肌肉不似从前的冷硬。
“果真……你是鲛人,我原先不敢信呢。”他的意料之中,我的意料之外。
只是没时间纠结那么多。
我让红娘先找地方避一避。
“你快回去……到高处……躲着。”我累到不行,恨不能就此沉睡,但我不行,“海啸……”他顿了顿,几经周折他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对于我毫无保留地信任,多番确定我在海洋中不会受到伤害后决绝转身,回到镇子上提醒居民们去西边的山上躲一躲。
我松了一口气,游进深海,等待海变的到来。
哪成想那是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他。
6
我一直到海变几乎吞噬了整个海边小镇才得知他的消息。
海水很深,冲垮了所有的房屋,海面上漂浮着人类房屋破碎的复合材料,大块大块的混凝土沉淀到海底,欣欣向荣的海边小镇透露出一股腐烂的味道。如果不嫌弃腥臭难耐或是会呛了满口合成的泥石,我们海洋生物甚至可以在这片废墟中穿梭自如。
当然,普通的小鱼可以,大鱼会搁浅。
镇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他的家园,在这一场灾难中消失殆尽。
我的鱼尾化作一双腿。
我暗暗来到灾民休憩的西山上,只听得他们说,小哑巴突然张口说话了。
昨晚来报信的那个小哑巴在慌乱中被很高的浪卷入水中,他的父母哭天抢地语罢便要去那几丈深的海水下寻找。
小哑巴,是他吗?
他确实不喜欢同镇上的人说话。
昨日在岸边最早发现海变的,也只有他。
但或许不是呢?
我听后内心的悲鸣已经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音。
起初人们不信。
大海风平浪静,没有一丝丝征兆。
直到浪涌起,吞噬了每一艘未归的渔船、每一名打渔的船夫。
他们的丈夫、儿子、邻居,还有陌生人。
我原先很爱这片海,这是我的家园。
但如今,我却低估了它的残忍。
我发动了许多海洋朋友来找他,哪怕是尸首。
女巫婆婆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严词厉色,反而叹了口气,任由我去做任何事。
当他真的被海水一夜浸泡得浮肿发白躺在我面前时,我真的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无法展露。
我终于能体会到面容僵直的表情有多痛苦。
一遍遍撕扯自己的面部肌肉有多痛苦。
被隔离了感觉和触觉、哭笑不能的时候有多痛苦。
我想摆出一个悲恸的神情来宣泄时,面部僵硬得就好像海底的顽石,冷硬而无奈。
他手中握着一个透明的漂流瓶,只是这次里面不是一首童谣。
里面装着的是我的胭脂螺。
在风吹浪打中,蜷缩在一个装满水的瓶子里,完好无损。
他或许发现了胭脂螺承载秘密的玄机,亦或许,像我一样,也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到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
或许,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所以对于我是鲛人这一消息并不惊诧。
因为,我在胭脂螺里,那么清晰、那么笃定地、听见他的声音。
我轻巧拿出了漂流瓶的海螺,附在耳旁,轻轻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多么像心跳声。
咚、咚、咚。
骤停。
他说,深蓝,为什么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他说过很多话,重复最多的便是这一句。
或许童话里,你是生活在陆地上的鲛人。
但在现实中,你不是,而我是。
无论如何,我们永远不可能一样。
到最后,我听见海潮声涌动,听见他不停建议镇民们去西山躲躲却招来一片谩骂之声,听见房屋被冲垮时的哭天抢地……到最后只剩下海螺空荡荡的呜咽声。那么凄凄的悲鸣。
我仔细去分辨他的声音,却徒劳无功。
关于他的一切,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同耳鸣一般。
没有一点点他存在的痕迹,恍惚间,我好像听见了红娘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与喧闹的碧海潮生曲中。
大抵是我的错觉吧。
我之前看见红娘游走了的。
7
“深蓝,你要学会振作。”绿藻姑姑推开我的房门,我把脸埋入塌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人鱼公主的故事吗?如今你也长大了,是时候与你细说一番。”绿藻姑姑在我身旁坐下,我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她。
“我已经知道了,他同我讲过了,深海女巫夺走了公主的歌喉。是婆婆害公主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一滩泡沫,所以她禁止我和人类有联系。”我闷闷不乐。
“不是的。婆婆她自己也有苦衷啊。”绿藻姑姑太息般说。
那日,我才知道,这么久来我心中那些芥蒂和偏见对于婆婆才是彻彻底底的不公平。
我所听到的故事只是人类杜撰出的童话,而现实是化为泡沫的小公主同深海女巫做了交易,最后变成了惹人厌恶的深海女巫,在海里无声无息地度此余生。
而王子,在岸上,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原来,小公主没有死。
她只是、埋葬了她的爱。
那么傻傻的婆婆。
构造的完美兴许就是这样,在过程中缺斤短两,最后成为缺憾。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遗憾。
尾声
小王子离开的五年间,我爱上了一位鲛人族的青年,他很生动,一天之中能够运用脸上的肌肉变迁出上万种表情。
鲛人族的男子,无不拥有热烈的舞步和洋溢的歌喉。
这些是小王子没有的。
对于我而言,他是炽热的阳光,我的小王子是清浅的月光,一边是暖暖的耀眼,一边是淡淡的宜人。
但生活中,总有一些规则,而他只能是友人:友人之上,恋人未满。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婚礼前夕,我将胭脂螺和我的泪珠藏到洋底当初藏匿漂流瓶的地方。或许有一天,它会随着日本暖流拥抱千岛寒流,而我再也找不到它,就像我已是找不到童话里小王子的去处。
一缕烟、一只螺、一段话、一个故事……
我是喜欢小王子的。喜欢面无表情唱着“天乌乌”的他,我也曾经想要看他哭,想起那些用苦海参汁液抹到他的眼眶侧他愣是一滴泪也没有落下的日子。
想起他说,深蓝,为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
把所有眼泪化成的珠子埋葬后,我在一片荒芜与寂静中睡着了,梦里有我的小王子,捧着我破碎的项链。
第二日一整天的仪式繁琐冗杂,好容易回到婚房,红娘喝了些酒,整个人低沉沉开始说醉话。
深蓝姐,你终于嫁人了。
嗯?我脸上带着笑意,轻轻地问她。
我说,深蓝姐,你一定要幸福。
嗯,我会的。
带着他那份如丝如缕怎么也扯不平的温暖,活着。
她抬头望了眼人类的世界,怅然若失道:对不起,深蓝姐,其实那时候我也在场,没能救他。
我的心咯噔一跳,莫名想到了被我误听的胭脂螺中听不到他的声响却依稀可辨的红娘的声音。
深蓝姐。红娘微醺:你说呀,人类真是奇怪啊,你说,为什么没有表情的人痛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