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不玩游戏的人可能无法想象，一件虚拟的游戏道具能贵到什么程度。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人民法院2020年9月27日做过一份判决，《梦幻西游》里的武器“九霄风雷”，卖到了400万人民币。为了争夺这件武器的购买权，两个买家甚至和卖家闹上了法庭。
文 | 易方兴
编辑 | 金匝
运营 | 以繁
冰与火
2021年4月3日，周六，上海，36岁的周鹏打开电脑，登录《梦幻西游》。他玩得并不专心，甚至有些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那件价值4万块的游戏道具——青花瓷锦衣。
买还不是不买？周鹏难以下定决心。玩《梦幻西游》10年，他已经拥有一个许多人羡慕的109等级（最高为175级）的比武状元号，但比起青花瓷锦衣，这个算不上稀缺。
青花瓷锦衣，是《梦幻西游》在2016年发布的一款 *** 服装，当时发售的价格是200元。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某个运动厂商发布的 *** 款球鞋，深受爱好者们的追捧。不同的是，青花瓷只是虚拟的游戏道具，而且，游戏角色穿上它，并不能像拿到其他道具一样，获得任何额外的属性加成，帮助升级。
它只是单纯的“好看”。
在这个Q版造型的游戏中，你可以操作3厘米高的角色在地图里打怪，或者是跟其他玩家比武。青花瓷锦衣的作用，就是让你给角色换一套衣服，让其他玩家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
由于青花瓷锦衣已经停售，想拥有它，只能买下其他玩家手里的游戏角色。周鹏已经犹豫了3天，他的鼠标停留在付款键上，几次都想按下去，有一次真的按了，并且已经输入了6位支付密码的前5位，但想到儿子一年的游泳课也才一万多，最后一位数始终没有按下去。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了。”周鹏说，“怎么会愿意花4万块去购买一件虚拟的东西？”
▲ 游戏中的青花瓷锦衣。图 / 游戏截图
网游正在收割像周鹏这样的中年人。有一个误区是，许多人认为游戏的受众是更年轻的人，比如“腾讯《王者荣耀》赚的就是小学生的钱”。但实际上，腾讯2020年发布的Q4财报显示，国内未成年人的流水占比仅占6%，换句话说，《王者荣耀》的财富神话，是靠着94%的成年人玩家造就的。在成年人玩家中，中年人又居于消费能力的顶端。太平洋证券的研报显示：“36岁以上游戏用户占比逐渐提升，与年轻玩家相比，该部分用户具备更高的游戏消费能力。”
某种意义上，中年人的自控能力并不一定和年龄成正比，尤其是在拥有了一定的消费能力后。作为一名80后，周鹏已经算是事业家庭不愁，唯独就是觉得没什么 *** 。工作是央企铁饭碗，儿子也上了排名不错的公立小学，要说有什么隐患，可能也只是应酬太多造成的酒精肝和脱发——他觉得人生从没有如此平淡过，即使再过10年，可能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说现实世界是平静的冰，那么游戏世界就是燃烧的火。在《梦幻西游》里，他是仙族，手拿一把比他的角色还长的金色长枪，胯下是一匹白色飞龙。整个服务器里，同级别同门派，他的成绩能排名第一。
每个月游戏里的比武大会，都是他最期待的活动，那时每个主力队伍都会私聊他，都求他加入己方阵营。尤其是当他在别人的配合之下，一枪把对手玩家戳翻在地的时候，他觉得仿佛就有聚光灯打在自己身上，“我感觉我是复联里的钢铁侠，是能决定一场战争胜败关键的那个人”。
周鹏的角色，穿的是游戏里最普通的服装，叫做落星织，虽然也是 *** 级，但比起青花瓷锦衣，已经是白菜价，只要360块。如果希望这件衣服与众不同，可以花钱染个不同的颜色，几十块到几千块不等，比如全套染成月黑，需要花费1200块。
除了始终觉得自己角色的外观不够炫酷，周鹏也在意别人的评价。在这个犹豫了一天的末尾，朋友评价他：“实力和外观不匹配。”并劝说道，“你实力这么强，干嘛不去买个有青花瓷锦衣的号，那多有面子。”他觉得言之有理。
能贵到什么程度？
4月4日，周鹏很早就醒了，打开电脑，下定决心付款。
他盯着屏幕，发现昨天收藏的那个青花瓷锦衣显示“已售出”。很明显，有人在跟他抢，而青花瓷锦衣的价格仍然在疯涨。他想再换个地方买，商城里，相似的另一个在售的青花瓷角色，已经涨到了5万块。
此时，距离4月份的比武大会只剩不到3个星期。他不知道的是，另一个挑战他游戏地位的不稳定因素也已经悄然来临了。
艾媒咨询在2019年做过一次统计，试图调查中国玩家在网游里最愿意为之付费的要素是什么，41.5%的人选择了“升级角色能力”，40.7%的人选择了“升级角色装扮”，远超其他要素。简而言之，玩家更愿意把钱用在 “变强”和“变美”这两件事上。“变美”可以买青花瓷锦衣，变强”，则需要购买游戏装备。
▲ 图 / 艾媒咨询
为了拿到“比武状元”，周鹏已经在游戏装备上花了十多万，但4月6号，他所在的区新来了一位神秘玩家“老K”，满世界喊话，叫嚣要参加下一场比武，目标也是状元。
为了显示实力，老K公开展示了他的一把武器，那是一把极品锤子，售价是4万元人民币。杀伤力极强，比周鹏持有的武器贵了10倍。一个角色，可以穿戴6件装备，4件饰品，携带8个召唤兽，如果想要变强，你只有不断充更多的钱，买更强的装备。
不玩游戏的人可能无法想象，一件虚拟的游戏道具能贵到什么程度。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人民法院2020年9月27日做过一份判决，《梦幻西游》里的武器“九霄风雷”，卖到了400万人民币。为了争夺这件武器的购买权，两个买家甚至和卖家闹上了法庭。
当时，一个姓何的玩家想以380万的价格购买，当即给卖家转账了50万定金。结果另一个杨姓玩家想截胡，出价400万。4天后，卖家决定和何姓玩家毁约。法院最后判决，卖家双倍返还定金。
▲ 价格动辄六七万起跳的游戏交易类目，多数显示“已出售”。图 / 网页截图
“百万价位的装备，在《梦幻西游》里很常见。”周鹏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消极，“心态都炸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状元不保了。
在变强之前，变帅是没有意义的。新的问题来了，他要不要也花几万块钱，买一个比老K更贵的武器？
无形之手
中年人花起钱来，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害怕。“不就是几万块钱吗，我能花几十万买一台车，凭什么不能花10万块钱买一把武器？”周鹏银行卡里还有20万，是准备疫情结束后跟妻子、孩子出国旅行的钱。
老K买的那件，是4万元的普通无级别武器，这个价位的装备使用后，可以获得一种秒杀的 *** ，在《梦幻西游》，它们的数量数以千计，周鹏想要买的，不是这个水准的。
总有更昂贵的。4月10日，《梦幻西游》珍宝阁服务器上的一条70级无级别腰带，以65万元的价格成交。在网易的虚拟道具官方交易平台上，这样售价在50万人民币以上的顶级无级别装备，一共有60件。
▲ 梦幻西游某件装备的网络交易截图，售价65万。图 / 网页截图
无级别背后，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一切。《梦幻西游》自从2003年由网易出品以来，官方从未公布过玩家打造出无级别装备的几率。在登录器上，常常有无级别装备卖了多少钱的新闻出现，它就像是挂在玩家眼前的一个巨大胡萝卜，总有人追逐着它不断充钱。
总会有人试图挑战几率，这像是中年人的一种“ *** ”方式。另一名《梦幻西游》的玩家徐瑞说，他的帮主是个70后，孩子都上初中了，曾经花了13万人民币刷装备，结果一件无级别也没有打造出。游戏主播老王，为了测试出无级别的概率，连续10天不断买装备鉴定，终于在第949件时打造出了无级别。买一件装备大概是150元左右，他总共花了将近15万，最后卖出了两三万。
攀比着购买装备的军备竞赛，让玩家陷入囚徒博弈的牢笼。
《梦幻西游》有超过100个服务器，每个服务器里，玩家按照等级分为不同的组，每个组都会产生一个比武状元。就像UFC会给搏斗的选手设置一个六角铁笼，梦幻西游里也有这样一个无形的铁笼，称之为比武场。在比武场，你不知道你的竞争对手究竟在游戏里花了多少钱买装备，为了赢，你也只能不断地花钱。铁笼里能站到最后的，通常是钱花得最多的人。
竞赛没有尽头。就算达到了最高等级175级，你又会进入另一个新的竞争领域，与所有玩家竞争，称之为武神坛之战。武神坛已经开到了第177届，每个有资格参加服战的玩家无一不是投入了大量的现金，主播老王曾经给一名服战冠军玩家的账号估价，所有装备和召唤兽加起来，算下来超过千万人民币。
成年人似乎更愿意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而买单。如今这一批在游戏里花钱的中年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没钱买装备的时光。距离徐瑞第一次玩《梦幻西游》已经15年了，15年前，他刚接触网游的时候还是个每月生活费只有600块钱的学生，当时连电脑都没有，一下课，饭也顾不上吃，飞奔去网吧去占机子，然后叫一桶泡面。他自己也会反思：“小时候得到一件稍微好一件的装备太不容易，能高兴半天，现在我年纪大了，有钱了，为了弥补遗憾，可能开始了报复性消费。”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青花瓷锦衣和无级别装备，这几年在《梦幻西游》都经历了身价几十倍乃至数百倍的暴涨。周鹏发现，越是涨，买的人反而就越多，到头来，成了一种炫耀性消费。
玩家付费的热情，让网易收货了亮眼的财报。2021年2月，网易发布2020年Q4财报，显示第四季度净收入为197.6亿元，其中，在线游戏服务净收入134.0亿元，同比增加15.5%。游戏占据网易整个净收入的近七成。两年前，网易CEO丁磊提出将“游戏、电商、教育、音乐”作为网易的四大战略部署，如今看来，网易依然是一家游戏为支柱的公司。
还是系统
为了快乐玩游戏的中年人周鹏，变得越来越不快乐。
他最终还是买了好几件游戏装备，加起来一共10万元。“我知道不应该买，但我没有办法，我要变强。”他已经置身在这条不进则退的河流之中了。
《梦幻西游》，只是网游收割中年人的一个侧面。相似的游戏还有腾讯的《DNF》，这款同样火了10多年的游戏，也以内部的 *** 时装和强化装备的昂贵而知名。一名《DNF》的80后游戏主播旭旭宝宝，曾经在直播中晒出了他一个月玩游戏的充值记录，高达146万。
▲ 游戏主播PDD也是氪金大户，曾经在直播时花30多万抽角色与装备。图 / 《吐槽大会》截图
中国游戏玩家的基数实在太大了，尤其在疫情之后，创造新高。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统计，2020年6月，中国网络游戏用户规模已经达到了5.4亿。
一些原本并没有游戏基因的互联网大厂，也加入到这样的游戏行列之中，比如快手。2021年3月，快手发布了《2020快手移动游戏玩家数据报告》，显示80后玩家已经成为快手游戏最核心的人群，尤其是31岁到40岁的男性玩家，消费能力也最高。
玩家徐瑞也一直有一个疑问，像《梦幻西游》这样，游戏道具能卖到数百万的昂贵游戏，为什么能长盛不衰这么多年？
网络游戏《征途》的老板史玉柱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未成年人本来就不是征途的目标客户，那些有钱的成年人才是真正的目标人群，养100个人陪一个人玩。” 史玉柱说这话的时候是2008年，《征途》也因为游戏中的高付费项目受人诟病。
如今10年过去，一切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消费的大佬之外，《梦幻西游》还养活了相当一部分为大佬服务的底层玩家，这是数量更庞大的另一群中年人，他们源源不断地将游戏里产出的货币和道具出售给大佬，被称之为“搬砖”。在虚拟道具和真实货币的流动之中，背后的网易作为平台，能赚取源源不断的交易手续费。
赵林就是这类为土豪服务的玩家之一。他生活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里，之前他去四川成都打工，流水线上一干就是10个小时，一个月能攒下2000块钱。县城的房价已经涨到了6000块一平米，一个发小告诉他，在《梦幻西游》里“搬砖”，一个月能赚3000块，还不用出门，赵林被说服了。
他31岁了，越来越不能适应厂里的夜班生活，在发小的建议下，他借了3万块钱的网贷，又凑了点自己的积蓄，买了一组《梦幻西游》的账号，开始在游戏里打金币卖钱生活。第一个月，他果真赚了2564块钱，但仔细一算，每天在电脑前要坐10个小时，和之前在工厂打一天螺丝后头晕眼花的状况没什么本质区别。
这些为了赚钱的玩家，也有做得更过火的时候。广东省饶平县，有个叫林泽春的玩家，注册了15个《梦幻西游》的账号，就为了“抓鬼”（始终重复做一个任务，来获得游戏币），4个月的时间里，他抓了7622次，卖游戏币赚钱。《梦幻西游》后来把他的账号全部封禁，理由是：“我公司提供《梦幻西游》游戏的目的，是为了增加玩家的娱乐生活，使玩家从游戏中获取乐趣，而并非供玩家牟取不正当的利益。”
“使玩家获得乐趣”，是许多网络游戏声称的初衷，但在资本的加持下，无论是像周鹏这样花钱玩游戏的，还是像赵林这样底层“搬砖”的，他们的乐趣都正在消逝。这也是中国游戏产业链的另一个现实：有消费能力的中年人，和想赚钱的中年人，被绑在消费链条的两端，陷入一个无法抽身的系统中。
▲ 图 / 视频截图
4月10日这一天夜里，周鹏拿着花10万块钱新买的装备，在游戏里的擂台对战中获得了胜利。快乐是一瞬间的，他接下来要面对妻子的质问。
同一时间，赵林仍然在努力地打金币，这一天他的运气不太好，可能要玩到凌晨1点，才能完成他制定的一天目标打满1500万个币的目标。
如果能顺利卖出，这些币的价值是125块钱，扣除掉他因为购买游戏时间花费的点卡约30元，他一天的收益是：95元。
（应受访者要求，周鹏、徐瑞、赵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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