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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百度百科(纳博科夫苏联)

幻想, 那撩人情思、涤荡心魂的幻想… … 埃尔温对此太熟悉了。乘电车, 他常坐在右手靠窗, 为的是离人行道近些。一天两次, 一次出门上班, 一次下班回家, 埃尔温总是滴溜着眼睛搜索窗外人行道上女性的倩影。

早晨上班途中搜索一面的人行道, 傍晚下班搜索另外的一面。他猎艳的人行道上永远洒满阳光,因为太阳也在上班下班。需要说明的是, 埃尔温只有一次斗胆走近女性, 不料被啤了一口: “不要脸… … 给我滚!” 自此他一直回避和女人交谈。但隔着车窗, 将头抵着黑皮包的边缘, 把裹着肮脏的条纹裤的一条大腿伸进前排座位底下, 埃尔温却敢放心大胆地瞅那些行人中的女性。若他倏然咬紧嘴唇, 那就是说他捕获到了一个意中人。不过, 一眨眼便把她放走了, 他那迅速的、像是指南针一般跳动的目光又在物色下一个。反正她们离他很远, 他内心的胆怯无碍于物色意中人的那份欢愉。如俏丽的女郎恰坐在他前排, 他便赶快收回伸在前排座位下的长腿, 落下一脸与他青春年少不相符的快快神色, 压根儿不敢哪怕是看一眼那女郎的秀脸。

他仿佛额上压了顶钢盔, 抬不起眼皮似的。直到女郎离座下车, 他这才松口大气, 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儿,瞥一眼那女郎的美丽脑勺和头发, 把她列入幻想中的侍妾行列。后来— 后来阳光重又洒遍窗外的人行道, 埃尔温伸直他那条长腿, 掉过头去, 把细长算子贴紧窗玻璃, 进入了遴选美妇娇妾的燎人情思、荡人心魂的幻想。

有一次, 在五月一个馨风醉人的周末, 埃尔温坐在露天咖啡馆里, 咬着嘴皮历数来来往往散步的行人。天空是玫瑰色的, 已点燃的街灯和商店的霓虹灯还不那么显眼。就在这时, 一位身着深灰色衣服的高个中年妇女, 扭动着丰胶的臀部, 穿过餐桌间的角道走来。她找不到座位, 最后她把一只戴黑手套的大手落到埃尔温对面的空椅的椅背上。

“ 请坐, ”他鼓起勇气说道。

这么个魁梧而又年纪不轻的妇女, 他不太害怕。

那女人默默坐下, 把手提包放在桌上。手提包是方形的, 很大, 简直像口提箱。她要了一份咖啡和苹果泥蛋糕。说话声圆润, 略带点嘶哑, 很动听。

玫瑰色的夕影逐渐暗淡, 灯火闪烁, 电车来去, 光滑的柏油路罩上了一层神奇的光晕。行人之中当然不乏女性。

“这个女人不错, ”埃尔温咬咬嘴唇。没过一会儿又生出邪念: “ 那个女的也合我的心意。”

“ 可以为你提供机会, ” 坐他对面的那位夫人启口道, 声音一如跟仆役说话那么低沉、平和。

埃尔温这一惊非同小可, 连身子也离开了椅子。那位夫人瞅住他, 慢慢地解开钮扣退下手套。涂的眼圈是紫黑色的, 眸子像两颗人工宝石, 闪着坚毅的冷光。眼睛下面有两个略黑的眼袋儿。

她脱下手套, 露出皱巴巴的大手和尖尖的、红杏般鼓起的指甲。

“ 不必大惊小怪, ” 夫人莞尔一笑, 继而掩嘴打了个哈欠, 补充道: “ 因为我是——妖魔。”

胆战心惊的埃尔温以为那话是托物言人, 不料对方压低嗓门接下去说:

“ 别把我想象成头上长角、身后拖条尾巴的魔鬼①。其实, 我平生只一次是以这模样出现, 但用这模样儿取得过一连串成绩。我每二百年转世三次。最后那次是当非洲一个偏僻小国的国王。现在我所以换成这模样, 是因为我当重要角色当腻了,想休息休息。眼下我是奥托夫人, 结过三次婚, 曾招致好几个年轻人自杀, ’一位知名艺术家专画威斯敏斯特天主教堂里的遗骸② , 还引诱过一位美德卓著的有室之夫离经叛道… … 好了, 我不想再夸耀自己, 反正扮演现在的角色招来过无数蜂蝶… … ”

埃尔温哆嗦着俯身去检掉在地下的帽子, 嘴里则不停地喃喃。

“ 别慌, ” 奥托夫人边说边把一支粗大的卷烟装到珐琅烟嘴上。“

我说了: 愿为你搜寻情人效劳。若你不信我的魔力… … 瞧吧, 那边有位戴琅渭镜的先生正横穿马路, 我要叫电车撞他个跟头翻。”

埃尔温眨巴着眼睛看马路。眼镜先生走到路轨处忽构出手绢, 想捂嘴打喷嚏, 不意手绢落到地上。就在这时电车风驰电掣般铸铸而过。咖啡馆里的人齐声哎哟着站了起来, 有些人还奔到马路上观看。那位先生一 *** 跌倒在柏油路上, 眼镜也丢了, 经人搀扶起来后不住地摇头, 揉他的疼处, 茫然地东张西望。

“我命令电车撞他, 我也能命令把他撞死, ” 奥托夫人冷冷地说。“ 总而言之, 我说话算数。”

她从鼻孔放出两股青烟, 然后凝视着埃尔温说:

“我一眼便喜欢上你… … 你这胆怯… … 你这勇敢的想象… … 今天是我在世的最后第二夜。当老妇的角色我当腻味了。再说, 近日来 *** 那希奇古怪的事干得不想再干, 觉得不如早点儿结束了事。下周一黎明时分我将降生到另一个地方… … ”

“ 因此, 亲爱的埃尔温, ” 奥托夫人叉了一块苹果泥蛋糕, “我决定玩场无伤大推的游戏。我建议:明天从中午到子夜, 你用眼物色你喜欢的女人, 子夜十二点整, 我把她们召集到一起, 由你全权支配, 你说好吗?’

埃尔温垂下眼, 低声道:

“ 如果真能如此, 将是我莫大的幸福… … ”

“好, 一言为定, ” 奥托夫人说。

“ 不过, 我有一个条件, ”她舔了舔匙里的奶油, 补充说道。“ 不,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备下下次降世时最最合适的灵魂, 不需借用你的。③ 条件是: 你所选的女性的总数应是单数。非此不可,否则我无法为你作出安排。”

埃尔温激动得嗓眼儿都堵住了。

他悄着声儿问:“ 可… … 我怎么知道… … 比方说, 我已经看中了她,看中了又怎样呢?”

“ 没问题, ”

奥托夫人回答。“ 你的感觉, 你的愿望便是指令。这样吧, 为了使你知道事遂人愿,我同意你所选择的对象, 一定梢带上一个信息: 或是你的对象偶然一笑, 或人堆里有谁说了一句话,从中使你领悟。”

“好。不过, 我还想请问, ” 埃尔温说, 脚在桌子底下不停地划动, “在哪里… … 集中呢? 我的房间太小了。”

“ 这不用你操心, ”奥托夫人说罢, 随着窸窸窣窣的束腰带的响声站起身。“ 现在你该回家了。最好先美美地睡上一觉。我送你回去。”

他们坐上敞篷汽车, 在缀满星星的天空和缀满星星的柏油路之间迎风飞驰。

埃尔温觉得自己今天太幸福了。而奥托夫人端坐着, 支起一条腿, 她那坚毅的晶亮的眸子映出了万家灯火。

风静了。

“ 这是你的家, ”她碰碰埃尔温的手肘说, “ 再见。”

饮下浓浓的一杯黑啤酒, 加上使人亢奋的白兰地, 能不引发幻想吗? 埃尔温翌日醒来, 便是这么想的。是呀, 大概昨天醉了, 从而幻想出在咖啡馆跟一位奇怪的太太谈话。但他渐次记起了晤面时的种种细节, 觉得单用幻想二字无法解释这一切。

他十二点半钟出门。因为是星期日, 又因为胡同口紫丁香开得正艳, 埃尔温感到满身轻快, 轻快得要飞似的。孩子们在街心公园的一块方形浅坑里一门心思地玩堆沙。油光光的锻树叶子簌簌抖动,把一颗颗银币似的叶影投到沙地上、游人的裤子或裙子上, 落到他们的脸庞和肩膀上, 旋又天女散花般洒落到地上, 等下一个游人走过。埃尔温打从那儿过的时候一位白衫女郎正蹲身用两根指头调弄小狗。那是条胖乎乎, 肚子底下可笑地垂着胡子般的长毛的叭儿狗。

她低着头, 婆要树影下露出她那光裸的颈子, 微拱的脊梁, 浅黄的汗毛, 滚圆的双肩和肩肿间线条柔和的凹洼。头发是采揭色的, 但阳光把她其中的一络儿发丝变成了金黄。忽然她站起身, 朝叭儿狗拍了一记手掌。小狗打个滚翻, 跑过一边悄悄侧身伏下。埃尔温从露持上怯生生地睨了她一眼。这是火热的一眼。虽则一眼, 几年来却从未看得如此真切, 深透。她那浅色桃唇仿佛是随着小狗轻柔的动作而在颤动。颤动的还有她的睫毛,宛若一钩新月的调皮的眼睛。但最最美的莫过于她双颊的线条, 从侧面看去, 美得没有言词可以形容。忽地她撒开迷人的双腿往前跑去, 让小球般的叭儿狗在她身后追逐。埃尔温蓦然记起了奥托夫人赋予他的权力。就在他屏气凝神, 等待信息的当儿, 奔跑的那个少女朝小圆球般滚动着的小狗回眸一笑。

“第一个, ” 埃尔温暗暗说, 从露椅上站了起来。

埃尔温脚下的一双程亮的橙黄色皮鞋踏着砂砾小径, 走出了街心公园。他的目光向两旁搜索。但, 也许带狗女郎在他心头投下的斑斑阳光没有消褪, 他怎也找不到如意的。不过, 没多久又一道阳光射进了心窝。在电车站的玻璃牌下埃尔温发现了两个年轻太太, 模样像姐妹。他们正在议论, 该乘哪一路车。姐妹俩都长得非常苗条, 身着黑色连衫裙, 略施脂粉, 有双水汪汪的眼睛。

“ 你应该乘这一路, ” 其中之一说道。“

“把这俩都给我吧, ”埃尔温立刻请求。

“ 当然, 非此不可… … ”

另一人回答。

埃尔温走下人行道, 穿过广场。

他知道哪儿丽人多, 哪儿的可能性大。

“ 三个, ” 暗自说, “恰好是奇数。就是说, 一切顺利。现在要是子夜该多好… … ”

她手里拎个小提包, 轻盈地走下大门台阶。跟在她身后的男士叼着一根烟, 两颊刮得白里透青,瘪下巴显得异常结实。

走在前面的那位夫人没有戴帽子, 男童式的乌亮发丝齐齐地盖住前额, 在她上装翻领上别了朵人工做的大红玫瑰。埃尔温目送她走过, 一抬头, 见门左面的香烟广告牌上画了一个头戴土耳其圆锥帽的人, 下面三个大字: 好极了!

三个字的下方还有一行略小些的字迹: 我抽烟只抽东方玫瑰牌纸烟。

他觉得这两行字简直沁人心脾。嗣后他走进一家小酒店, 靠里在电话机旁找了个座位, 开始观察那些用餐的客人。没有一个中意的。“ 要不, 挑这一个? 不, 她转过身来了。岁数太大… … 千万不能光靠背影判断。”

待者送来了午餐。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男子走到他身旁的电话机跟前, 拨完号码后便对着话筒猎狗般吼叫。那信信的叫声就像是发现了兔子的足迹。埃尔温的视线移到酒拒上。有位姑娘正忙着把刚洗净的一只只啤酒杯放进托盘。他溜一眼她那 *** 的膀子和白净的、虽有几颗麻点但楚楚动人的脸:

“行, 这个我也要。”

“好的! 好的! 好的!”

男子冲着话筒狂吠。

饭后困意袭来, 埃尔温决定小睡个把钟点。说实话, 脚掌被那双橙黄色皮鞋挤得也够受的。天气闷热, 一团团白云在升腾、彼此挤叠。街上行人少了, 但你会感觉到饭后小憩的呼噜声却响遍了家家户户。埃尔温登上电车。

车先是一震, 然后祷麟地向前滚动。他把苍白色的汗津津的鼻子转向车窗, 用眼捕猎过往女人的脸。

埃尔温拘钱买票的当儿他发现左面靠过道坐着的一位夫人曾转首看他。那位夫人的脸被头上的黑丝绒帽挡住了, 身上穿着一件紫底黄花点儿的半透明薄衫, 腰际系一根浅色束带。苗条的倩影不由引起他想看清她脸蛋的欲望。于是乘她低头转首的时候, 他像通常那样, 故意漫不经心般瞅他对面的男孩和正打磕睡的脸颊上火的老头, 在他们的身上取得支撑点之后, 埃尔温徉装东张西望, 目光不期移到了那位夫人脸上。原来是奥托夫人。由于炎热,在她失去光泽的脸上出现一块块红晕, 黑色浓眉在她犀利的亮眼上方颤动。微笑启开了她紧闭的唇角。

“ 你好, ”奥托夫人以她素有的略带嘶哑的柔和嗓音说道。“坐到这儿来。得, 就坐我身边。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事情进行得如何?”

“ 一共找到五人, ”埃尔温羞涩地回答。

“ 太好了, 是单数。我劝你到此歇手, 等到子夜… … 峨, 好像我还没有告诉你… … 子夜时你来霍夫曼大街。知道在哪儿吗? 到了那里, 再找13 号楼。那是个带花园的小小别墅。你选中的对象将在别墅里等候, 我在栅门口迎接。不过, 当然啦, 我绝不妨碍你。”她微微一笑, 又补充说: “地址记住了吗?”

“我求你, ”埃尔温鼓足勇气, “ 让她们保持原来的打扮, 一开始便显得非常非常高兴, 非常非常温柔… … ”

“当然, ” 奥托夫人回答, “她们将如你希望的那样, 否则不值得想出这么个主意。亲爱的埃尔温, 你差点儿把我也收作你的情人, 你可承认?啊, 不, 不用害怕, 我很清楚… … 我只是开个玩笑… … 你该下车了, 是回家? 对, 做得对。五个——恰恰是单数。最好到此为止。好吧, 半夜见。”

埃尔温一路目不旁视。回到家中, 脱下鞋, 满意地吁了口气, 平躺到床上。他醒来已是傍晚, 满院子夕阳, 从邻居家传来留声机播送的悦耳男高音。

“第一个是带狗的姑娘, ”埃尔温一一追记,“姿色平常。大概我过分心急了些。不过, 算啦。之后是电车站上的姐妹俩, 甜甜的, 打扮得也漂亮。跟她俩一起将非常愉快。之后, 第四个, 胸前别枝玫瑰花的, 模样儿像小男孩, 长得最美。最后一个是酒店女郎, 也还不错。但总共才五个, 太少了些。”

想到这儿, 埃尔温再按捺不住自己, 连忙整衣梳头, 上街去找娘们。

不到九点又物色了两人。一个是在咖啡店发现的, 当时她正和她男伴用外语——不知是波兰语还是俄语——说话。这女郎长一双灰色小抖眼, 小巧的弯钩鼻, 笑的时候弄梁上掀起几条皱纹, 膝盖下裸着健美的腿儿。

埃尔温忽在她娓娓而谈中听到一句德语, 于是他明白: 成了。另一个, 也就是说第七位女性, 见之于游乐场的中国馆门口。那是个红衣绿裙的姑娘, 尖嗓门, 正仰着脖子咯嘻笑, 笑得连光裸的脖子都鼓了起来。两个乐呵呵的野小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她甩开两人, 末了说:

“好吧, 我同意… … ”

游乐场里灯火五彩缤纷, 滑车忽儿沿着弯弯曲曲的料槽呼啸而下, 消失在忧如中世纪的险崖危岩的布景中, 忽又钻进吓人的无底深渊。在一个不大的栅栏围起的表演场上, 四个女的竞技者, 分穿红黄蓝绿四色短裤, 正光着脚儿蹬车。那自行车并没有轮子, 只有车架、踏脚、把手和坐垫。

四部自行车前悬了一个大圆盘, 红黄蓝绿四根指针不断地在圆盘上转动。最初, 四根指针几乎连成一片, 像天边的彩虹, 但不久一根指针迅速地转到前面, 没一会儿另一根指针超过了它, 第三根又滴溜溜地赶过第二根。圆盘旁站着一个人, 手拿哨子。

埃尔温瞅了瞅四位女性娇健的裸腿, 弯弓似的背脊, 排红的脸庞、蜂唇和黛眉。国盘上的一根指针已绕完一圈, 其余的还在继续追赶、角逐… …

“ 大概她们跳舞也跳得挺灵活, ”埃尔温咬起嘴唇, 刚这么想, 就听见手拿哨子的人嚷道:

“行啦!”四个女郎都直起腰来瞧圆盘, 看哪一根指针先到了终点。

埃尔温在五彩亭里喝了杯啤酒, 警一眼手表,缓步朝出口走去。

“ 十一点钟, 十一个女人, 到此为止。”

他眯眼想象今晚的欢乐场面, 并满意地摸了摸身上的干净衬衣。

“也许奥托夫人会在暗里偷眼儿瞧, ”他时自己一笑, 转而想: “ 没关系, 任她瞧去… … ”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只偶尔抬眼警一眼路牌。他知道, 霍夫曼大街远得很, 在凯撒门后面,但到半夜还有一个钟点, 用不着匆忙。天空像昨晚一样缀满星星, 如镜的柏油路面映出城市的灯火。这些灯火似同魔术把它们拉成了一条条。路口上,影院的电灯把人行道照得通明透亮。忽然, 埃尔温听到像是孩子发出的短促笑声。抬头一看, 前面来了一老一少。老头儿高挑个儿, 穿晚礼服。和他并排走着的则是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 一身华丽的祖胸黑裙衫。那老头儿的照片全市居民都见过, 因为他是著名诗人, 还知道他孤居市郊。他步履滞重,头上带顶软帽, 像脏棉花似的头发飘落到耳根上,装过的胸襟前闪烁着金灿灿的表链, 瘦弃子的阴影料挂到他薄薄的嘴翼上。埃尔温的视线在他身上只作了瞬间的停留, 便移到迈着碎步的少女身上, 不知为什么在她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表情, 一闪一闪的眸子亮得出奇。啊, 如果她不是个小姑娘, 不是老头儿的孙女, 如果能接触她鲜红的香唇! 她迈着快步, 微微摆动腰肤, 正向老头儿高声问着什么事儿。埃尔温并没直接提出要求, 但忽地感到他隐约的渴望得到了满足。

“ 当然好, 当然好, ” 老头俯身对她悄悄说。

他俩走过去了, 留下一股香水味儿。

埃尔温掉头又顾盼一番, 接着继续向前赶路。

“但是, ”他猛地醒悟, “ 十二是个双数呀。还得再找一人, 而且要在十二点以前找到。”

他懊恼, 因为还得去寻找, 但也感到高兴; 还有一个选美的机会。

“顺路找吧 , ” 他安慰自己, “ 一定能找到的… … 或许最后找到的也是最最美的。”埃尔温在黑里透亮的马路上东张西望。

没过多久, 他如同往常那样感到一股甜滋滋的暖流涌上心头, 腋下开始流汗。前面轻快地走着一位美女。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但无法解释是什么引起他如此冲动, 引起他非赶上前去瞅一眼她脸蛋的欲望。当然, 可以用几句话来描写她的步态, 肩膀的摆动, 女帽的稚致。但, 何必呢? 何况吸引埃尔温的是某种视觉之外的妩媚和激越人心的馨香。他加快步伐, 但仍追不上, 映进他眼帘的只是女人的背影。人影忽而消失在街灯的光晕里, 忽而在墙上移动, 忽而在台阶上扭曲, 忽而在十字路口隐逸。

“我非瞧瞧她的脸不可, ”

埃尔温开始急躁,

“ 时间可不等人。”

但后来他把时间全忘了, 为这静夜的街道, 奇怪的无声的追逐所陶醉。埃尔温加快脚步, 越过女郎, 甚至远远地走到她面前, 却又出于胆怯, 不敢回首去看她, 只得把脚步重新放慢, 让她赶上来。然而当交臂而过时她走得非常迅速, 没能让他看清脸庞。现在埃尔温又落在她十步开外。他没看清,但深信不疑这就是他所选佳偶中最最美的一位。路, 一段暗, 一段亮。过了星夜里的广场, 女郎的鞋跟重又轻快地敲打着人行道。埃尔温尾随她身后, 茫无结果, 在朦胧若雾的灯光下, 在这夜间的沁人清凉里一门心思追逐… …

又赶过了她, 又出于胆怯不敢回头看她。女郎又走到他前面, 而他落在左后方, 左手捧着帽子,右手慌乱地摆动。

逗引他的已不是她的步态, 不是她的容貌… …是某种环绕着她的迷人的气息。或许这不过是幻想, 燎人情思的、荡涤心魂的幻想; 或许这是失去不可再得的天赐良缘? 埃尔温什么也不去想, 只是沿着人行道往前赶, 眼睛盯住那个轻快而安详地走着的女郎, 他的头脑也像昏黄的夜色那样朦脆。

蓦地, 树木, 也就是说那些春天的极树, 也加入了追逐的行列, 他们从他两侧、从他头上发出窣窣的声音, 把片片银币般的叶影洒落到街灯的灯柱四周, 发出使他亢奋、促他快快追赶的黏味儿。

这是第三次赶上她了, 只消再跨一步, 只消… … 便能走成并排, 已经离得很近, 很近。但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女郎突然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伸手拉了门铃。埃尔温一时收不住脚, 几乎和蓦然回首的女即撞了个面对面。他借着街灯, 认出了她就是早晨在阳光均丽的公园里与狗嬉戏的小姐。他立刻想起她的俏丽, 她那青春的妩美。

埃尔温瞅着她, 脸上挂着一副苦笑。

“ 你怎么不害躁… … ”她小声说, “ 快走开!”

铁门开了又砰地关上了。埃尔温独自一人站在无声无息的极树下, 站了好一会儿才戴上礼帽快快走开。但没走几步, 前面亮起两条光束, 原来人行道旁停着一辆敞篷汽车。

他走上前去, 拍拍站着不动的司机的肩膀。

“ 借问, 这条叫什么街? 我迷路了。”

“霍夫曼大街, ” 司机干巴巴地回答。与此同时, 从车中传来柔和的、带点儿嘶哑的熟悉嗓音:

“ 你好! 是我。”

埃尔温手扶车门, 沮丧地回答:

“ 你好。”

“多么寂寞呀!” 又响起他所熟悉的声音。“我在等我的朋友, 我俩约定好了, 黎明前一起出发。你的事情顺利吗?”

“得了个双数, ” 埃尔温酸溜溜地一笑, 同时,他的手指在沾满尘埃的车门上乱画。

“ 我知道, 我知道, ”奥托夫人淡淡说道, “第十三个原来就是第一个。是的, 事不如人意。”

“可惜, ” 埃尔温说。

“ 可惜, ” 奥托夫人附和道。

“ 不过, 成与不成, 反正一样, ”埃尔温说。

“ 反正一样, ”她跟着说道。说罢打了个哈欠。

埃尔温向她一鞠躬, 吻过她叉开五指的黑色大手套, 千咳一声, 掉头往暗中走去。他瞒满珊珊走着, 因为疲乏的双脚在隐隐作痛。他不无懊恼地想到, 明儿是周一, 一早就起床可不容易。

注释:

① 西方神话中的魔鬼是个有角有尾巴的男性。

② 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为安放名人遗骸的处所。

③ 这是与歌德《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相比而言。靡菲斯特向浮士德提供种种方便条件后提出一个要求: 在他得到满足时灵魂将归魔鬼——靡菲斯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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