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径鹿梦——萝月篇(上&中)
锦瑟玉鹄 锦瑟玉鹄 1周前
已经十年多没有萝月的消息了。只辗转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大她很多的四川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听她爸保田说,后来好像出国务工了。上个月堂弟结婚,回老家送礼,跟保田同一桌吃酒席。他虽精神还好,一贯的肥肥胖胖,然而也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睛也已经瞎了,据说是白内障,全靠旁边的客人帮他夹菜。我问他:“保田叔,萝月有消息吗?”他摇摇头:“七年前给我寄了一千块钱,后面就再也没有音讯了。没有一封信件,电话也打不通。听说是出国务工了。养女儿有什么用呢?辛辛苦苦拉扯大,靠她养老的时候就消失了。”他囔囔抱怨着。我也就不再听。倒是旁边帮他夹菜的客人讽刺他:“你不对萝月好,你天天打她、饿她,她当然不给你养老了。”似乎形成了一个惯例,每每我给父母打电话,问问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儿,最后总会问一句:“萝月有消息了吗?”父母回答说:“没有,电话也打不通。”十几年了,这也成了习惯。我也会一直问下去,等待着她的消息,期望她在远方过得幸福。
然而我常常想,我这样想念着萝月,她知道吗?她也会想念我吗?或许她在心底怨恨我吧!我在她人生的悲剧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每每想来,我觉得心底一片悲凉。我不敢回忆过往,不敢触摸与她的曾经。我曾经对她最好,却也亲手扼杀了她的希望,而且扼杀过三次。记得读大二那年,萝月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手机振动了四次,我没有接听。自那以后,她彻底消失在元垴村所有人的视线中。给一线生机再 *** 扑灭,这股绝望比单纯的时间流逝可怖万倍。大二那个未接的电话之后,我学会了喝酒,却怎么喝都不醉。酒意朦胧中,儿时斑斑驳驳的光影片段,美到极致。我曾经以为,时间会湮没一切,是心怀愧疚之人的解药。然而时间滚滚碾过,想忘却的却记得更清楚。时间不是后悔药,更残酷的是,它不会回头。过往不会重来,我的余生,只能在时间的滚滚巨轮下苟延残喘。在我的记忆中,萝月一直是八九岁的小孩模样,生得黑,骨架大,瘦骨嶙峋。天寒地冻时节,一双手还整天浸泡在水中浆洗被单,冻得通红。我在池塘边走近她时,她怯生生地笑着喊我:“梦姐!”无论跟谁说话,她都是这样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像受惊的小鹿。我看着她小乞丐一般穿着破衣烂裳,打着赤脚,满脸冻疮,高高肿起,本来就小的小三角眼也看不到了,心生怜惜:“待会悄悄来我家,早上有剩饭,热一热给你吃。”我是避开人,很小声地说出这话的。说完快步走开,好似怕人瞧见。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村里也有些吃斋的老婆婆同情萝月,偶然将喂猫喂狗的剩饭匀出一些给她吃。若是被翠屏瞧见,或者有人告诉了她,她会满村骂街:“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饿着萝月了?这么生怕她饿死,偷偷给她饭吃。你们嫌家里粮食多,怎么不把她领回家去养?在你们眼里,我就是恶毒的后妈?”翠屏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双脚扭曲着,走路像在地上划圆规,双手也伸不直,据说不能拿筷子;青春期又诊断出严重的风湿痛,成年后一年有大半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是很磋磨人耐心的痛苦的病症,她痛到难以忍受时,拿着农药瓶就向嘴里灌。因此,虽然她非常瘦弱,连端碗的力气也没有,但却没有人敢惹她。你惹她,跟她吵架,万一她喝药死了呢?一条人命就落你身上了。翠屏横拉着瘦骨脸儿,朱口细牙,长长地骂完几个小时,骂累了回家用藤条打萝月出气:“让你没出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怎么亏待你了?几时饿着你了?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要跑去别家吃饭。再去别家吃,你就给我滚!不要再回来了!”如此这般骂过几次街,村里的人都怕了,连最虔诚的佛教徒、基督教徒,都不再施舍萝月饭吃。翠屏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村里以前是没有基督教徒的,以前的老人、妇女只信仰佛教,深山老林里尽是寺庙和尼姑庵。每年的冬月十七阿弥陀佛圣诞日、四月初八浴佛节,以及其他的佛教节日里,全村的老奶奶和中年妇女们一起出动,背着绣着莲花的黄色包裹,去东方山或者金山禅寺听大和尚们布坛讲经。那时候,我奶奶是村里为首的最虔诚的佛教徒,家里供奉着一尊观音像,点着佛香,早晚叩拜。我奶奶不识字,我也时常应她的要求帮她抄写《金刚经》、《严楞经》。午后,在雾腾腾的檀香气味中,收音机播放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昏昏沉沉的淡淡的阳光,阳光中飞舞的灰尘,奶奶一边跟着收音机哼唱心经,一边折纸金元宝,我坐在桌前在黄表纸上蘸着墨水一笔一划抄写经书。这样的情景,过了十几二十年,也总还记得,时时浮上心头。但2000年的某一天,村庄对面的省道旁边,突然建了一座圣恩堂。这之后,村里陆陆续续有了两三个基督教徒,翠屏就是其中之一。我爷爷1998年去世的时候,圣恩堂还未建,他葬在圣恩堂那座山的山腰。待我奶奶2004年去世的时候,她留下遗言,不愿意葬在能看到教堂的地方,于是后辈们放弃了爷爷奶奶合葬的最初打算,将奶奶葬在另一座看不到圣恩堂的山上。而翠屏葬在离圣恩堂后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她死得比我奶奶还早,喝农药死的。我跟萝月说完话,快步走回家,躲到楼上的稻草垛里看书,对我妈屋前屋后的叫喊充耳不闻。“梦啊——去洗衣服啰!梦啊——今天要打猪草煮猪食啰!梦啊——去油菜田里锄草啰!”果然,妈妈屋前屋后喊了七八遍,又在打谷场上扯开喉咙大喊了十几遍,不见我现身,只好自己拎着装满全家脏衣服的桶,走上了去后山河港的山路。我在阁楼窄窗户里看到妈妈瘦小的背影,露出了诡计得逞的笑容。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家务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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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妈干。爸爸常年跟着镇上的建筑队在别的城镇做工程,而读初三的哥哥是绝不可能动手做家务的。仿佛有某条法律规定,家务活只能是女人做,男人做便违法。至少在我们村,是严格遵守这条法律的。而狡猾的我每每吃完早饭就找地方躲起来不现身,有时候躲进深山,有时候躲到屋顶。妈妈找不到我,只好一边骂我懒,一边顺手把家务活都做了。我逃脱了日复一日沉重的家务活,当然也是有代价的。妈妈心中对我有气,洗衣时,锄草时,闲聊时,逢人便数落我的劣迹。她说的话大抵上属实,当然也有夸大的,比如说此时她挎着洗衣桶对隔壁姜奶奶说的话:“从来没见过这么懒的女儿哟!手握不得锄头,脚下不了田,不洗衣不打猪草,养着有什么用?饭量还很大,一餐吃几碗,半夜里还要起来偷吃饭菜!作孽哟作孽!以后迟早要被婆家一天打三回!”不洗衣不打猪草这话是真的,可是,我哪里有半夜起来偷吃饭菜了?也只不过是几年前夏天的时候半夜起来偷吃过西瓜,被我妈记到现在。由于我妈的卖力宣传,我的恶名传遍了方圆百里。甚至读初一时,有一次去好友闵婵娟的家。我说我是元垴村的,婵娟的二妈就皱眉,问道:“你就是元垴村那个又懒又贪吃,总是半夜起来偷饭菜吃的懒女儿?”我想,我的恶名从镇东边的村子传到镇最西边的村子来了?闵家湾跟元垴村相隔非常远,而且两个村庄自古没有通婚,鄂东南地区山环水绕,十里不同音,交流很不方便,看来我还真是恶名远扬。村庄里对女儿的教育都是一样的,我妈也曾对我说过无数次:“我在娘家做女儿的时候,每天四点半,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先把全家的夜壶倒了,洗干净,放进茅房;再扫地拖地,洗全家的衣服;再然后打猪草煮猪食喂猪,牵牛去吃草,牛喂饱了回家,全家人还没醒;再去菜园子里摘菜、洗菜,做全家人的早饭,做好早饭喊全家人起来吃饭。像你这样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懒女儿,早被父母一顿打打死了。父母打你是教你,不然等到十五六岁嫁到婆家伺候公婆,不会做媳妇儿,也要被公婆打。”我妈就是十六岁生下的我哥。我那年十岁,读小学五年级,想着离十五六岁嫁人还有好几年,还可以再玩几年,便不去认真想妈妈的话。但妈妈那时似乎已经在担心,没有婆家愿意要我这样好吃懒做的儿媳妇。村里的女孩们大多数读完小学,就张罗着嫁人的事了。妈妈终于和隔壁的姜奶奶说完话了,她拎着洗衣桶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这时,我听到楼下轻声的叫喊:“梦姐!梦姐你在家吗?”这是萝月的声音。我合上正在看的《三国演义》,步履轻盈地从木梯上爬下楼。“别喊了,我在家。”我轻声对萝月说,已经从木梯跳到地上。“走,炒剩饭给你吃!”我拉着她的手走向厨房。她骨架大,手掌也大,冻成紫色红,长满了冻疮,开裂着口子,溃烂了好几处,很是触目惊心。虽然她口口声声叫我“梦姐”,我也确实比她大一两岁,但她比我高一个头,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比我年纪大。没有人知道萝月的真实年纪,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翠屏在省道边捡来的孩子。“我炒饭,你烧火。你手冷,烧火烤烤。”我从木橱柜里拿出装剩饭的瓷盆,将剩饭倒进锅里,又倒进半盘子冬菜薹,甚至舀了一小汤勺猪油——平时我妈用好几层布封住盛放猪油的小陶罐,像收藏古董一般藏在谷仓深处,但当然难不到被称为“老鼠嘴”的我。屋里只要是吃的,没有不被我翻出来的。“你运气好,今天还剩了一盘子冬菜薹。我滴几滴猪油下去,就是五星级酒店里的豪华套餐了。”我一边笑着说一边挥动锅铲。冬菜薹炒饭很快炒好了。我嘱咐萝月快些吃,走到厨房外,关上厨房的木门,守在门口。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萝月在我家吃剩饭。“梦姐,开门,我吃完了。”我打开门,与萝月相视一笑。她坐在灶前,往灶里又塞了一把柴火,我往锅里舀了一瓢水,趁着灶里的热气将瓷盆、碗筷和锅都刷洗干净。“今天准备做什么?过两天就过年了,过完年就要开学了。寒假作业做完了吗?”我问她。虽然我可能只比萝月大一两岁,但她读书晚,才读小学二年级,和我几个堂妹一个班。我无聊时,也教她们识字读唐诗,以此为乐。萝月摇摇头:“刚刚我爸又拖回了几麻袋宾馆里的脏床单,我还要赶着明天洗出来。整个寒假,白天就是做家务活,洗床单,晚上又不准点灯写作业。哪里来的时间写寒假作业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她说:“开学了你可要好好读书识字。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走不丢。不识字的人在城市里出门了都不会坐车呢!”我找来一副用旧毛衣拆下的旧毛线织的手套,递给她,“你的手冻得也真是可怜。这双手套是我织的,织得丑,给你戴吧!”在我们村,织毛衣、绣花、纳鞋底、缝纫也是女儿们的必修课。不过我妈倒不像别家,没有强制我天天织毛衣、做鞋拿到镇上去卖。一家人的毛衣和鞋面都是我妈做,我只需要织自己的手套和围巾。当然也是因为我妈瞧不上我的手艺,怕我糟蹋了毛线。萝月也会织毛衣织手套,但我知道,她织出来的物品,要么拿到镇上去卖了换钱,要么给翠屏和保田穿,她自己是没份的。我与萝月关系好,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同病相怜。读三年级时,因为田地的事,我妈与村里的村霸夫妻打架。自那以后,村里人皆惧怕这对虎狼夫妻的威势,与我家断了往来。村霸夫妻的三个孩子原是村里的孩子王,禁止了村里的小孩与我和哥哥往来。村霸的小女儿,丹红,与我同班同学,不久我在学校也受到排挤打压。我哥已经读初中,有初中朋友,我却是没有朋友的。萝月却因为是捡来的孩子,保田对她非打即骂,常在村里说她又懒又脏,脑壳有问题是个傻子,村里人自然跟着作践她,也没有孩子跟她玩。我妈被打的那个暑假,族里傅奶奶家新娶了一个儿媳妇,女方陪嫁了一台小彩电。这是村里的第一台电视,大人和孩子都聚到傅奶奶家,坐在地上看彩色的《西游记》。每每听到电视片头曲音乐响起,我心痒得很。实在忍不住了,想着傅奶奶既是同一个房头的长辈,应该不会排挤我们家,偷偷躲在她家门后看《西游记》。电视正放到三打白骨精这一集,我看得津津有味,屏气凝神,却没想到还是被傅奶奶发现了。“你们来做什么!赶紧走!快走!梦、萝月,不准你们来看电视!出去!出去!”傅奶奶大声嚷着,拿着扫帚,把我们赶出来了,像扫垃圾一般。看看满屋子的人,不少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没有一个人帮我们说话。正看到精彩处,想着后续孙悟空怎么打败白骨精,救出唐僧,这紧要关头被赶出来,我气得心口疼,说不出话来,只好回家。没想到旁边的萝月也跟着我来家。她骨架子大,已经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怯生生说:“梦姐,我能跟你一起玩过家家吗?”我这才注意到萝月,邀请她一起玩:“你以后就来我家玩吧!丹红他们带着全村的孩子们是一伙,我们两个单独成一伙。”我摸摸她的头,牵起她的脏手回家了。萝月主动跟我亲近,让我颇为感动。我们把墙角的石板扫干净,拿出搜集几年才收集齐全的锅碗瓢盆一整套过家家玩具,放在青石板上,一一摆开。萝月拿着小铲子去沙堆里铲沙当做米饭,采摘各种叶子、花朵、茅草做菜,我则在墙角挥动着小锅铲做饭做菜。煮了一锅沙子“米饭”,一盘茅草“秋葵”,一盘桑葚“菠萝蜜”,一盘小鱼“煎鱼”,最后用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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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扯碎了放到水里做了一道蛋汤,学我妈扯着嗓子喊着:“萝月,回家吃饭啦!”萝月呼叫着欢快地跑回来,称呼我为“妈妈”,我们坐下来围着石桌子“吃饭”。吃完饭,“妈妈”唱儿歌、讲故事,哄着“孩子”在草地上睡觉。一会儿,“天又亮了”,“妈妈”喊“孩子”起床“吃早饭”。我们玩得乐此不疲,直到夕阳西下,光线慢慢变暗,视线渐渐模糊,这时候,萝月忙着回家做晚饭,我也需烧热水洗澡,过家家的游戏才结束。那时候爸爸不在家,哥哥在学校补课,所有田间地头的活计都压在了我妈的肩头。她每日都在田间地头劳动,蓐草、锄地、种菜、浇水、砍柴,早上天蒙蒙亮就出门,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忙得脚不沾地。整个暑假我都处于放飞的状态。小孩子有千百种千奇百怪的玩法。我们在萝月屋后的山上,找了两棵结实的柏树,偷出家里的牛绳子扎了一架秋千,荡秋千玩。又将过家家的家伙搬到山上,整日在巨石之间睡觉玩耍。小学离我们村路途甚远,翻山越岭,又要远远地绕过水库,那段道路常被水淹漫过。村子小,拢共十来个小学生,为安全起见,小学生们每日结伴同行,相互照应。上学路上,我和萝月互相为伴。一学期上完,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虽然我在家的地位算是我哥的丫鬟,新衣服我哥先穿,穿破了穿旧了改一改给我穿,难得的肉菜我哥先吃,吃不下了我再吃,但我到底是亲生的,也还不缺吃少穿。萝月却爹不疼娘不爱,没有衣服穿,总吃不饱,饿得瘦骨伶仃。我骨架小,我的衣服她不能穿,只能时常接济她一些剩菜剩饭。春节时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爸爸回家时偶尔给的一点零花钱,春季采摘蕨菜、野笋卖,秋季摘茶籽卖,我也会分给她一些。元宵节后,学校开学。第一天上课,我照例去约萝月。到她家院门口时,听到了她爸妈的争吵。“你可真有本事!那是我找娘家兄弟借的钱,萝月的报名费,你都偷去输了。现在怎么办?我可没脸再回娘家借钱了!”“女孩读什么书?又不是亲生的。你疼她有用吗?这些年她吃穿用了多少钱?还读书?以后她嫁到云南、四川,养她的本都收不回来!”保田咆哮着,像头发怒的狮子。翠屏气得发抖:“萝月再不读书,好歹要读完小学吧?不然就是睁眼瞎。你嫌她吃穿花钱,你是不是也嫌弃我?那你把我们娘儿两一起扔掉好了,省下口粮喂牲口。”事实上,保田总是在村里骂翠屏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以掩盖他的隐疾。村里觊觎翠屏的男人不在少数。她虽然手脚残疾,但温婉妩媚,双眸璀璨,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戴着碧色发箍,颇有几分港台初代女星的风华,神似蓝洁瑛。若她不残疾,断断不会跟百无一用的保田结婚。也轮不到他娶这样的美人。跟翠屏相比,养女萝月小眼睛,高颧骨,宽鼻翼塌鼻子,大嘴巴,厚嘴唇,是名副其实的丑小鸭。我找到萝月的时候,她怯生生地躲在门后,如惊弓之鸟。她很怕被父母的争吵波及。她身上常带着伤,鼻青脸肿的,胳膊腿上满是淤青,有时被打得一瘸一拐,惨不忍睹。她常被父母混合双打,因而每一天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我拉起她的手:“走吧!快去上学,快要迟到了。报名晚两天没事的。”我们一起在春寒料峭的黄褐色原野中狂奔。其实我也没钱报名,父母正在考虑是否要让我继续读完小学,我妈更是连纸笔都不给我。因为我哥即将初中毕业,以他的成绩,肯定考不上正规公立高中,只能买进中专或者私立高中,而不管中专还是私立高中,学费都很昂贵。我爸认为,我已经读到五年级,不算睁眼瞎了,应该出去打工挣钱供我哥读书;打四五年工也该嫁人换彩礼了。我妈却认为,我成绩还算拔尖,应该再读几年,万一能考上大学呢?我爸又说,就算读大学,也是为别人家培养的大学生,以后挣的钱是婆家的,娘家何必花大力培养女儿,赔本的生意不能做。他们喋喋不休地争吵的时候,我背着空书包跑出了大门。我心想,别看我妈平时对我凶巴巴的,生怕我吃多了,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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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干少了,非要像驱使牲口下地干活一样驱使我,但关键时刻竟然会为我说话,愿意供我读书。而我爸平时温文尔雅,对我也算和颜悦色,但却是希望我出去打工,早些嫁人的。我以前一直跟我爸更亲热一些,毕竟他高中毕业,而我妈只是个睁眼瞎,原来我看错了。我对这样一句古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又有了更深的理解。“你妈打你多一些还是你爸打你多一些?”或许我正在思考着到底我爸疼我还是我妈疼我的问题,我也想知道萝月的答案。“都很多。他们看我左不顺眼,右不顺眼,不管因为什么都要打我一顿。做饭时多烧了一把火,我妈说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用木棍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有时多夹了一筷子青菜,我爸的耳刮子就打来了。去年插秧的时候,我插歪了几棵秧苗,我爸一脚踹到我的肚子上,我趴在水田里半天都起不来。更多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挨了打。梦姐,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尝过肉是什么滋味。家里煮肉的时候,我不敢伸筷子,连米饭都不敢多吃。”她摸着额角的一块伤疤,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她左边额角上有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头颅缺失,凹陷进去,光秃秃的没有头发,是保田扯着她的头往墙角上撞出来的。当时撞得头破血流,很骇人,伤口好了之后那块额头就凹陷下去了,没有再长头发。“我总说我是全家人的保姆,我命苦。但是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太幸福了。我也不喜欢我爸妈,等我们长大了就好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我踮起脚尖,摸摸她的左额角,又笑着鼓励她,“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挣钱养活自己。等我家下次煮肉吃的时候,我给你留一块肉。我也特别爱吃肉,但是一般是我哥一大碗,我只有几片。”在吃食上我所受到的限制只有肉蛋类,米饭和青菜是不受限制的,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另外,爸妈即使揍我,也很有分寸,不会让我破相或者落下残疾。这些跟萝月都不同,萝月的爸妈简直是往死里饿她,往死里打她。“嗯!”萝月笑着点点头。“梦姐,被他们打得狠了的时候,我无数次想离家出走。反正他们也不是我亲生爸妈,也不疼我。你想离家出走吗?要是也想,我们可以一起离家出走!去广东打工挣钱。我两个表姐在广东帮人卖小笼包,过年的时候回来穿得很漂亮!”“我也想离家出走。我爸妈只疼我哥一个人,我早就不想留在这个家了。”我脱口而出,说出了会让她开心的话。但是心里并不认同,我毕竟跟她情况不同,我是亲生的,离开亲生父母哪那么容易?萝月听了果然很开心。她完完全全把我当成了跟她一样的可怜人。萝月把我们私奔的话听到了心坎里,后来,我们真的约好私奔。如果那次我真的跟她一起离家出走,或许她的命运也会因此改变吧!那天我们还是没有上成课。第一节课,班主任在教室里发火:“这么多学生,二十来个,都没钱报名吗?你们爸妈随便几顿饭、几场牌的钱,就够报名费了。老师们就不吃饭吗?你们不交报名费,老师们哪里有钱发工资?都给我滚回家!没交报名费就不准来上课!”班里二十来名学生哗啦啦一下被赶出教室,我也在其中。别的班级里陆陆续续也有人被赶出来。我看到了萝月,于是拉着她一起回村了。我妈看到我很诧异:“今天不是开学吗?怎么又回家了?”我叹口气:“没交学费的学生都被老师赶出教室了,不让我们上课。咱们村不少孩子都回来了。”我妈听了直跺脚,大声嚷道:“这才开学第一天,报名费急什么急?那些缺德的老师,报名费除外,哪一年没送几十斤茶籽油给他们吃?哪一年没去他们田地里帮忙插秧割谷?缺德货!谁给他们的权力赶走学生,不让学生上课的?你也是,没志气!让你回家你就回家?给我滚回学校去上课!要是再赶你,就说你妈去教育局举报他们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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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阵旋风跑进屋,找出纸笔递给我,“去!赖也要赖在教室里听课!一节课也不能落下!再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一拍脑袋,心想,对啊!让我不听课我就不听课啊?我什么时候这么乖了?从我妈身上,我又学到了耍赖这一招。我兴致勃勃又去约萝月一起上学。她正在家用连枷打隔年的油菜籽,听到叫喊,跑出院门:“梦姐,我今天不去学校了。现在给油菜脱粒,待会要煮饭。下午还要洗旅馆的被单。”我只好独自翻山越岭去学校。老师见我又返回课堂,虽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我再次领悟到,厚脸皮并不是什么坏事。晚上到家,父母已经商量出结果来了,还让我继续读书。因为我年纪太小,就算辍学去打工也没人要。不过,我爸让我写了一个欠条,将读小学的学费都写进去,以后打工挣钱偿还。我没有拒绝。毕竟,写欠条还可以多读几年书,不写的话马上就失学。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欠条都给我哥收着了,债权人落款也是我哥的名字。大概父母担心他们去世后我会赖账,所以债权人都写的我哥。第二天早上,我带上学费,照旧去约萝月一起上学。萝月不在家,她爸保田披着厚棉袄走出来对我说:“以后不要来约萝月去上学了。她以后不读书了。好好的孩子读书心都读野了。”我急了,问道:“她人呢?”“放鸭子去了。以后她每天都要出去放养两百只鸭子,晚上还要洗旅馆的床单。哪里有时间去上学?”保田挺着肥肚子,抽着香烟,吐出一圈圈烟雾,优哉游哉的。“你这是犯法的,知道不?九年义务教育必须要读的。我让萝月去派出所告你!”我也急了,跳起来说道。“你让她去告!在她去告之前我先打断她的腿!我不像你爸妈,纵容你过份!这像女孩子该说的话吗?女孩子家家的,一点家教都没有。”保田抄起一把扫帚,把我扫出了门。以前,我妈有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说,像我这么大的女儿,都去广东进厂做服装了,也要送我去。我那时急了,口不择言:“你们敢!你们不让我读书我就去派出所告你们,让派出所的警察抓你们去坐牢。不让我读完九年义务教育是违法的。”我妈大吃一惊,也很生气,我胆敢用这样大逆不道的口吻与她说话,要送她去坐牢。这事自然早就传开了,我又落了一个不孝的恶名。不过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痒,我也不在乎了,反正也没指望能在本镇找到婆家。我跳着跟他对骂:“你才是窝囊废!自己不下地干活,要女儿养着你!不要脸,不是男人!”保田气得脸色发紫,拿着扫帚追打了出来。我一溜烟跑了。我在河港里见到了正在放养鸭群的萝月。她穿着一件极薄的破棉衣,双脚浸泡在河水中,手中拿着一柄长竹竿,冻得瑟索发抖。脸冻得通红,冻疮开裂化脓,惨不忍睹。“萝月!”我叫喊着,从田埂上往下跳,又跑到河港边。我的手伸进河水中,冰冷刺骨,又缩了回来。“你怎么站在河水里?这么冰冷的水,以后要得风湿病的。”我把她往河堤拉。“鸭子游来游去,没个正形,我得管住鸭子呀!”她的嘴巴冻得发紫,抖动着。“你的脚不能在冰水里泡着,骨头要冻坏、冻死。”我扶着萝月坐在枯黄的草地上,解下布书包,裹住她的双脚,也顾不得这是我积攒了一年的各色布头才缝制得一个这样的新书包。“我还有几件穿小了的破毛衣,晚上拿给你。虽然你穿不上,但是可以拆了毛线织袜子穿,织护膝也可以。等春天来了,我们去山上采摘蕨菜和野笋卖,换钱给你买一双雨鞋。” 我哭了,脸上的冻疮见风就肿,又痒又痛,眼泪从高肿的冻疮中流下来,眼睛被挤得已经看不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萝月还要可怜的人,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路边,在恶毒的养父母手上讨生活,食不果腹,受尽磋磨。在我眼中,她就是芦柴棒。可是芦柴棒是旧社会的受害者呀!为什么萝月的养父母会成为新社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萝月也哭了,含泪怯怯,小声啜泣着,不敢哭大声。她被打怕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是她的生存技能。她哭得没有声音,活着没有声音,将来要是被打死了,也一样的没有声音。离开萝月的时候,我把火兜留给她了。火兜是自制的取暖工具。找一个小铁罐,钻两个小孔,用铁丝穿过小孔固定,提在手上,铁罐里装烧红的木炭,用来取暖。春寒料峭,班上的同学都带着火兜,上课时放在脚下,身上暖暖的;下课后,大家都拿着火兜甩圈圈,甩着甩着浑身冒热汗。我原想问萝月为什么不继续读书了。但是显然,这不是她能决定的。萝月眼前最大的困难,是吃饱和穿暖。至于上学,总得有条命才能上学吧?于是我们盼望春天,不盼万紫千红,只盼春风和暖,不再受冻。终于,春天来了,萝月挨饿、受冻这两个苦难也减少了一个。我们脱下了棉衣棉裤,换上单衣,不上学的日子里满山野撒欢。田野里的荞苗和荠菜,山林里的蕨菜和春笋,雨后的雷公菜,那可都是我们眼里的宝贝。早春时节,第一个钻出泥土的绿色是茅针,在嫩绿的软绸一般的碧草中只露出一个尖尖,我们拨开草丛,把它们 *** ,拨开外面的嫩叶,露出里面像白棉穗一样的嫩蕊,塞进嘴里,绵柔香甜。还有狭长叶子的酸模,嚼起来酸酸的。拨开绿色小磨盘模样的苘麻,芝麻粒大小的种子藏在一个个小房间里,白 *** 嫩的,入口有淡淡的清香,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麻麻的。吃完苘麻的果实,花朵也不可错过。苘麻开着黄色小花,花朵和萼片的连接处有很多粘液,我们摘下来粘在耳朵上当耳环,非常漂亮。开着紫丝绒花朵的小蓟草,将它的紫色花托和绿色花蕊,整个揪下来塞进嘴里嚼,鲜嫩可口,不一会儿吐一口唾液,鲜红的,我们假装倒在路边,笑着嚷嚷:“啊!吐血了!”浅绿鹅黄一串串的榆钱,圆圆的像铜钱,缀满榆树枝头,我们在树下看着眼馋,攀爬上树,骑在树枝上,一把把撸着吃,脆甜软绵,满嘴的黏稠鲜甜汁液。榆钱还可以做成榆钱饭、榆钱汤,所以我们吃饱了就各自撸一袋子回家给妈妈。妈妈给我们做成榆钱饭,浇着蒜汁吃,甜甜的,香香的,怎么都吃不够。洋槐花则是我们最喜欢的最具花香和甜味的零食了。洁 *** 黄的蝴蝶状花朵缀满枝头,一簇簇的蝴蝶聚集,一串串叠叠垂下,像白色的瀑布一般,流动的白色花香中点缀着点点嫩黄,就像迸溅的水花。站在洋槐树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清香,撸一嘟噜塞进嘴里,鲜嫩清甜,馥郁芬芳,开口说话,连话都染上了香气。而大人们用铁丝圈撸下来更多的洋槐花,掺点白面和盐巴上锅蒸,蒸出满屋子香气的槐花饭,细腻润口。随处大簇大簇生长的美人蕉,花萼大而饱满,色泽艳丽,路过时随手揪下一朵,利落分开花瓣,吸允柱状的花蒂,满满的蜜汁,堪比甘露。春天给我们最大的馈赠就是各种各样新鲜的野菜,多到数不清。蕴含《诗经》温柔敦厚感的豌豆尖,叶子清透如翡翠薄片,茎上抽出纤细蜿蜒的龙须,迎风而颤,有一种少女般的柔弱感。“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那“薇”,就是野菜豌豆尖。豌豆尖汁水带着柔和的青涩感,氽汤细滑,清炒甜润,哪怕加蒜末炒也不俗气,反而有种野生生的清香。此外,还有锯齿状的黄花菜,吃起来凉凉的,略微苦涩。鲜美柔嫩的灰灰菜,清香软绵的香炉草,一大簇一大簇匍匐着生长的马齿觅,薄荷味的菊花脑,香味浓郁的香椿,淡淡清香的荠菜,清凌凌的芦蒿,有浓烈气味的艾蒿,香美细嫩但又回味悠长的枸杞头,鲜嫩中怯生生泛着青涩。而最受农人们喜爱的蕨菜,在三月里蜷曲着紫色、绿色的嫩叶,犹如小婴儿握着拳头,布满山野。紫色的幼牙是大家最爱吃的部分,有特殊的草木芳香,脆润香滑。蕨菜焯水后加上蒜泥、醋,一口咬下去,脆嫩的茎叶崩碎出满口清香,胶质满满,有股淡淡的 *** 味道。妈妈会将一麻袋一麻袋的蕨菜焯水后晒干,收藏好,过年时再拿出来焖腊鱼腊肉,是待客的上好佳肴。这些野菜虽普通,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自然和鲜美,是饥馑时期,春季青黄不接之时的救命稻草。这时节,我和萝月整日整日在大山深处穿行,背着麻袋,采摘蕨菜和野笋,卖给镇上的餐馆,换了钱终于给萝月买了一双雨鞋。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爬墙上树掏鸟窝,偷瓜掐苗烤土豆,无所不为。闭上眼睛,依然能闻到山野中满满的阳光和泥土的味道。下课铃响了,老师刚喊“下课!”人还没走出教室,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去了。走廊上空荡荡的,操场上也没有人,学生们还要过几分钟之后才会如潮水一般涌出教室。我几步蹦下教学楼的台阶,闭着眼睛冲出校门。校门口是一条陡坡,有两米来高,从坡上慢慢跑下去,肯定没有这样的耐性。我腾空一跃,从陡坡边缘跳下去,与碎石块铺就的地面接触的时候,膝盖不免磕到石头上,一阵酥麻之后是尖锐的疼痛。我龇牙咧嘴爬起来,一秒钟都没耽搁,甚至没有揉揉已经渗血的膝盖,继续仰头向前猛冲,胸中提着一口气,咬牙与时间赛跑。跑了几步后,整个蓊蓊郁郁的田野,如一幅翠意欲滴的卷轴画,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正是早稻抽穗的季节,微风拂过,稻田绿浪翻滚,扬花抽穗,在江南的风中,绿稻下的水田泛着青碧的涟漪,倒映出炊烟斗笠草帽,白鹅水鸭芦花的身影。我在森林中穿梭,植物纯净的气息,森绿的味道包围了我,微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鸟儿振动翅膀的声音,这一切都令我心醉神迷。最后,我从村后的砖红土壤的山谷中钻出,俯冲下坡,绕过祠堂,出现在打谷场上。“妈!妈!我回来啦!”我气喘吁吁地大喊。“哟!读书倌儿回来啦!赶紧洗米下锅做午饭。”我妈正坐在门前的石槛上筛米,见我回来,转身进屋。这个懒女人!从来不知道看钟表时间。从学前班开始,早上绝不会起床给我做早饭,中午必等我从学校奔跑一个多小时到家才洗米下锅。村里别的小学生一到家就可以吃到热喷喷的饭菜,只有我,到家了米还没下锅。待她慢腾腾煮好饭,我只能胡乱扒两口就往学校奔。若不是 *** ,天天要迟到两次。读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好好吃一顿午饭。除此之外,我妈可恶的地方还很多。她的规矩,为了节约电费,天黑后不准点灯。每天放学到家,我头一件事就是坐在门槛石上写作业,像打仗一般赶在天黑之前把作业写完。但这个女人进进出出总会派活儿给 *** ,打断我写作业。“梦啊,剥豌豆!”“梦啊,去水井里挑担水回来!”“梦,去菜园里给蔬菜浇粪!”……仿佛我是她养的牲口,看见我闲着就来气,一定要看到我马不停蹄地不停干活,她才舒心。待天一黑,她立即上来扯掉我的作业本和课本,骂道:“天黑鸡进笼,越学越怂!”我只好第二天天没亮就起床,赶到学校趁着上课之前写完作业。为了对付她,老师上午布置的作业我中午写,下午布置的作业一边听讲一边写。常常在语文课堂上写数学作业,又在数学课堂上写语文作业。到了春耕、双抢、秋收这样的农忙时期,更是天天拘着我下田地干活,割谷、插秧、拔秧苗,绝不让我有一丝喘气的机会。“不下田做,饿死你!”她总是这样恶 *** 地说。她很吝啬,不肯用柴火烧热水,所以即使是冬天,我也只能喝冷水。“热水要人烧,冷水要人挑!”这又是她的独家理论。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早点儿逃离她的魔爪。萝月辍学后,我常常给她补语文课程,数学先抛在一旁,我不想她以后目不识丁。白日渐长,萝月赶着鸭群沿着河港觅食。若是哪天没有作业,或者在学校已经做完了作业,我们就坐在村庄后河港旁的山坡上,教她认几个字。这座山虽然离我们村近,却属于黄梅尖山背后吴国和村,是吴国和村的乱葬岗,专门埋葬夭折横死的人,更兼山脚下的河港常常淹死孩童,因此这是一块凶煞地,极少有人来,村里的小学生们路过时一路狂奔,不敢停留。我奶奶甚至请人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竖立了一根木柱,木柱顶端缠着红布,木柱跟前放置了一个香炉,我奶奶和村里的佛教徒们时常来供奉香火,称呼木柱为“天灯菩萨”,祈祷天灯菩萨看护着学生娃娃,保佑平安。但我们两却不怕。我有时候担心回家我妈让 *** 活,作业又比较多,就会在这被称为“凶煞地”的山坡上写完作业再回家。萝月识字很认真,布置给她的作业也很认真地完成。她没有笔记本,就四处捡废弃的香烟盒,展开后将硬纸壳和锡箔纸用针线缝成本子,在上面写字。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看《新华字典》,看我给她的旧书。周末的时候,我也常常带着书本去她家写作业,写完作业后帮她做家务,教她识字。绝大多数时候,她妈妈翠屏都卧病在床,被病痛所折磨,浑身没有一点儿肉,枯瘦如柴,高一声低一声地 *** 着:“唉哟!痛啊!还不如死哟!主啊!”满屋子的药罐子,空气中弥漫着中药味。萝月长年累月要熬煮中药,也熏得满身中药味。直到现在,我仍怀疑保田、翠屏夫妻两收养萝月是否纯粹是为了给翠屏找一个小丫鬟。但翠屏难得也有能下床走动,病痛轻缓的时候,大多出现在夏季到初秋,这时翠屏精神很好,兴致也高,愿意跟萝月培养母女间的亲密关系,连带着对我也不错。我总记得这样的场景,翠屏穿着印着白色车矢菊的橘红色连衣裙,系着黄色宽腰带,乌黑柔顺的长发上戴着碧色绸缎发箍,明眸皓齿,美极了。她坐在阳光充裕的墙角下,膝盖上放着一本基督教歌谱,教我们唱歌跳舞。记得其中一首是《主啊,我亏欠了你》,另一首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歌中不断重复“赞美主,哈利路亚”。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我并不排斥他们,但也谈不上多信仰,抄佛经的时候,我只单纯地在写字,唱基督教歌曲的时候,也只是单纯地在唱歌。我是有口无心的,并没有领悟佛经和基督教歌曲中的深奥教义。但这是萝月少有的轻松快活时刻。保田自不必说,萝月动辄得咎,他对养女只有打骂;翠屏在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也要咒骂、摔打养女发泄。从这方面说,保田和翠屏不愧为夫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有着打骂人的高超本领。而萝月像所有的孩子依恋着所有的父母一样,她本能地向养父母投入了所有的爱和感情,拼命讨好他们,渴望得到他们的一点儿关爱,但却发现除了无止境的打骂和苛待,她什么都没有从养父母身上得到。萝月的满腔柔情蜜意如滚滚江河流入大海,没有溅起一点水花。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她在哆嗦和恐惧中捱过一天又一天,在她赤身露体忍受着刺骨的寒风,饿得两眼昏花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心脏的时候,在她每天都被凶横无理地殴打的时候,她呼唤的父爱母爱迟迟没有到来,她的心终于冷却成冰。而现在,翠屏稍微对她展示出一点儿柔情,或许翠屏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萝月却像久在冰雪中跋涉终于进屋烤火的人,被那一点儿温暖泅渡,感动得热泪盈眶。萝月特别兴奋,脸蛋红扑扑地,像一个真正的孩童那样,无忧无虑地唱歌、跳舞。这种母女温馨的时光是很短暂的,入秋后绵绵阴雨引发翠屏痛风严重时就结束了,因而显得格外珍贵。这是属于萝月的黄金时光。随着暑假到来,我也几乎每天都在萝月家玩耍。整个夏季,得益于翠屏风湿痛的好转,她也愿意施舍萝月一些笑脸,萝月的日子好过多了。那时,翠屏经常抱着基督教《圣经》看,但她有很多字不认识,问我。我一一告诉她读音和字义,她很认真地在生字上标注拼音和字义。这种时刻,我也觉得翠屏是美丽而可爱的了,忘却了她的狰狞。然而她到底是狰狞的。七月底的一天,萝月突然哭着来找我。她一瘸一拐,浑身乌青,一道道木棍揍过的痕迹,把我拉到屋檐下的僻静处,带着哭腔说道:“梦姐,我们离家出走吧!你看,我妈把我打成这样!我的右腿痛得很,感觉断了。就为了嫌弃我煮的鸡蛋面太烫了,烫到了她的嘴巴。我活不成了……只有逃走兴许还能活下去,不逃走迟早被他们打死。”看着萝月瑟缩着身体,一脸惊惧,我的心也像被鞭子 *** 抽过,痛苦至极:“你妈疯了吗?”又低头细看她的双腿,几条乌黑的粗痕,粗痕的边缘却皮肉烙破,渗出血块,还有烧焦的死皮,又问:“这是用什么打的?”萝月忍着泪,咬牙切齿道:“用火钳打的,火钳烧红了打的。”我看得触目惊心,心里恨极,怒火燎原:“这么打孩子,这是要遭报应的!”萝月满脸泪痕,眼神里都是绝望:“这辈子落到他们手上,我是掉在井底了。”我搀扶着她去家里,找出半瓶云南白药和大半瓶红花油,撒在伤口上替她揉搓,又烧开一锅滚烫的开水,用滚烫的热毛巾为她敷伤口。“梦姐,我们今晚半夜走吧!趁大人熟睡。”萝月慢慢止住了啜泣,坚决地对说道。我有些迟疑:“去哪里呢?”“去武汉,或者广州。天下这么大,去哪里都比待在元垴村好。”“在哪里见面?”“就在后山河港那里吧!村里人一般早上不会去那里。”“可是……”我想,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学了,我去哪里继续上学呢?“梦姐,你想,咱们两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去城市里生活。在这里,每天像牲口一样累死累活,一分钱都没有,连三餐饭都吃不饱。牲口比我们还强些,起码牲口不会饿肚子哇!我先回家了,还要去放鸭子。晚上等父母睡着了,我就去后山河港石桥上等你。你也提前打包好包裹。”萝月没有看清我眼底的疑虑,匆匆决定了我们的前程。我送她出院门,与她挥别,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阳光气息的蓬勃花香。庭院中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撒在她的身上,她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带着流光错彩的印迹,像是一副缱绻隽永的画。我久久地坐在门槛石上,望着庭院里摇曳的枝影。此时夏光蓬盛,空气清澈如碧水,花气与盛夏甘冽的暑味在其间纵横驰骋,檐下墙角的石缝中长满了蓬勃的野草,绿意盎然,嫣红浅橘的不知名小野花沿着潮湿的旧青砖和依附石板的青苔攀缘而上,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凝红深翠,点缀着乡村破败的老屋残垣。夏季的熏风悠然而过,葱翠的尖草与繁花随风轻轻摇曳,那细微的声音,像是春日檐下潺潺的雨。花影密密幢幢,恣意明媚,屋檐上是一方碧澄的蓝天,阳光倾盆而下,光波如海藻般摇漾,岑寂无声。而我即将与熟悉的这一切永别。我将满满一竹筐猪草放在厨房地上,进屋从床头拿已经翻看了小半的《水浒传》坐在门槛石上看。家里书籍很少,只有半本《三国演义》和半本《水浒传》,头尾不知被谁撕了,只剩下中间的部分。除此之外,家里没有别的课外读物,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这两本书。《水浒传》还好,保留的部分从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开始,到燕青智扑擎天柱结束,后面的内容撕毁了,主要英雄好汉的事迹算是比较完整的,每看一遍,热血沸腾一遍。直到高一,从高中图书馆借到完整版《水浒传》,我才看到后面招安后好汉们被朝廷奸贼戕害至死的怄气结尾。我想若是幼年时就看到《水浒传》的结尾,我怕是不会那么喜欢这本书。至于《三国演义》,前面部分撕毁的多,残余的部分从刘备白帝城托孤开始,到诸葛亮五丈原陨落,留密计斩魏延结束。因此三国英雄我只知诸葛孔明,不知刘备。人生前二十年,诸葛亮一直是我心中唯一的神明。正看得津津有味,我妈挑着一担玉米苞回来了。她撂下担子,上前劈手夺走半本《水浒传》,仍在地上:“什么时辰了?还看书。洗米煮饭去!”我拾起残破的书本,起身进屋,洗米下锅后,又坐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继续看书。我妈随后进厨房,倒出竹筐里的猪草,坐在地上剁猪草。“做完饭后煮一锅猪草。”她提着菜刀一刀刀剁下去,速度飞快。我随意“嗯”了一声,只觉眼角余光中刀光缭乱。“苕货!真苕哟!米饭烧开了还烧什么火?”我妈暴跳如雷,一阵旋风旋转到灶前,扬起手要打我耳刮子。我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我妈满面怒容,又看着沾满了碎叶和泥土的菜刀,心想这一刀劈下来,怕不是像切西瓜一样把我的头颅切开了。万幸我妈劈下前看了一眼高高扬起的右手,咬牙忍了半日,方扔掉菜刀。我大大舒了一口气。却不料我妈转身在地上拾起一个什么东西,兜脸劈下,电光火石之间,我竟呆愣着没有躲闪,待回过神来,脸上已经被打了七八下。我的脸 *** 辣地疼,感觉已经肿了,满脸满嘴的泥巴。原来我妈拾起的东西正是她的布鞋,她穿着这双布鞋在玉米地剥了一上午玉米,鞋底粘了厚厚的泥巴和粪便……打人不打脸,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气得发抖,捂着高高肿起的双颊,一言不发跑了出去。我妈穷苦出身,从小吝啬至极。掉在桌上、地上的米粒,她都要捡起来吃掉。她的规矩,煮米饭时,水放得多多的,一旦烧开,就不允许再向灶里塞柴火,让灶里柴火的余热慢慢蒸煮米饭。这样可以节约柴火,但煮出的米饭比米饭要湿要软,却比粥要干要硬,也没有锅巴,味道更是比不上米饭,也比不上粥,软巴巴黏糊糊,很难吃。除了我妈,全家人都不爱吃。但她仍固执地餐餐要煮这样的饭,连我爸我哥也拗不过她去,这也是我惹她这么生气的原因。我跑到河港边,洗干净脸上、头发上的泥巴和粪土,又捧起清水 *** 漱口几次,总算没有了粪便的浓烈臭味。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用粪土填满了我的嘴巴。爹不疼娘不爱的,真是令人心灰意冷。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真心希望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抬起哭肿了的双眼,看着无数次在此洗衣服的地方,此时晴丝万缕,袅娜如线,水流澄碧,花草树木都染上含翠沐金的华彩。一眼眼看去,姹紫嫣红,烟丝醉软,越发舍不得了。“梦哎——回家吃饭啦!梦啊——在哪里?”远远地传来我妈嘶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应该正穿行在后山的山谷里,再过两三分钟就抵达河港。嗬,追得倒快。我不想理她。河港上有一座石拱桥,有三个石拱门,从西数第一个石拱门排水,第二个拱门因拱下有天然石滩,可以通人;第三个石拱却与河港东岸高高的田埂相接,拱下是乱石、淤泥和杂草,是蛇蝎的洞府,虫鼠的温床。人们在第一个石拱下洗衣,在第二个石拱下通行,却轻易不去第三个石拱。情急之下,我跳了下去,躲在一蓬芦苇后,掩身遮面。只见我妈远远地从山谷中走出,一边走一边高喊我的乳名,神色间满是焦急。她渐渐走近,走到我们惯常洗衣服的青石块上,左右张望,看不到人,更是焦虑。“这臭孩子,跑哪里去了?”她扬声高喊:“梦啊!你爸爸买鲢鱼回来了,快回家喝鱼汤!”不会是骗我的吧?爸爸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回来了?我犹疑着,默不作声。她跑上石拱桥,又连着喊了七八声,见无人应答,只当我不在此地,便沿着原路返回了。她渐渐走远,还能听见她在山谷间停留了很久,一声叠一声地呼喊着我的乳名。又过了好一会儿,呼喊的声音渐渐小了,终于再也听不到。我从桥洞里爬出,身上蹭了不少泥土,鼻子上黏着半张蜘蛛网。肚子里饿得厉害,心想,这鲢鱼可是一年难得吃一次的,要不要给那个女人一点面子?想了想,抵挡不住鲢鱼的美味,在河港边洗洗手脚,回家了。餐桌 *** 果然是一大瓷盆鲢鱼煮豆腐,此外,餐桌上还有一盘茄子炒辣椒,一盘 *** 炒蛋,一小碟酸豆角。爸爸坐在主位,那个女人坐在对面,我哥打横。“爸,你回来了!”跟我爸打过招呼后,我在我哥对面坐了下来。那个女人早给我盛了一碗鱼肉鱼汤,又夹了些菜到我碗里。我默不作声,甚至不看她一眼,低头狂吃鱼肉,细细嚼碎,吐出一根根鱼刺。一碗鱼肉咕 *** 吃完后,又站起身,从大瓷盆里捞了整个鱼头,夹到碗里,我的碗甚至都放不下这么大的鱼头,我妈见状拿了一个大圆盘盛了鱼头递给我。我吸允硕大的鱼头时,发出吧唧的声音,我爸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喝酒。他吃相文雅,喝一大口白酒,抽口香烟,吐出烟圈,酝酿半天,才用筷子夹一小撮菜肴吃下去。像我这么鲁莽的吃相,全家只有我一个。我哥也比较文静,细嚼慢咽,不争不抢,好东西都是他的,没有争抢的必要。我妈总说我哥和我生反了,我哥是女孩性格,我是男孩性格。由于家庭地位尴尬,我养成了极其特殊的癖好,比如吃饭时拼命吃,恨不得把所有的菜都堆到碗里,仿佛吃慢了就没有了;比如吃肉的时候只吃肥肉,因为精瘦肉肯定是我哥的,不允许我抢;比如吃鱼要吃鱼头,因为鱼头骨头多肉少,啃起来又麻烦,我哥不爱啃;又比如春节时杀鸡杀鸭,我哥嫌弃鸡皮鸭皮,觉得皮上的疙瘩很恶心,我就专门剥了鸡皮鸭皮吃。还有我哥吃完肉吐出的骨头,我都要重新咀嚼一遍,把骨头全都咬碎,吸允里面的骨髓。总之,肉蛋类吃食,我是我哥的补集,他看不上或者不吃的,才轮到我捡便宜,他吃鸡蛋黄,我吃鸡蛋清,彼此相安无事。“吃慢点,小心鱼刺卡着喉咙。”我妈见我跟饿虎下山一样埋头吭哧吭哧横扫硕大的鱼头,温声提醒我注意鱼刺。我还是没理她,哼,要她提醒?真是小瞧我了,从记事起,我就从来都没有被鱼刺卡过。倒是我哥,吃鱼时十次有八次被鱼刺卡。就着鱼头,我快速吃完了三大碗鱼汤泡饭,肚子圆滚滚的,撑得嗷嗷叫,方才下桌,挪到一旁去继续看《水浒传》,不打扰他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果然,听我爸的意思,我哥的中考成绩太差,私立高中和中专一年大几千块钱,实在读不起。如今我爸想找找人情关系,送些礼,让我哥去公立高中金牛二中读书。因此他向建筑队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希望在九月一开学之前办妥此事。至于本市最好的高中大冶一中和黄石二中,肯定高攀不上,我爸也没多做妄想。金牛二中学生良莠不齐,排名也不靠前,倒是可以试一试。我爸打开背回的蛇皮袋,拿出里面的三瓶五粮液,两瓶劲酒,一瓶枝江大曲,摆放在地上,说道:“这是这两年建筑队里发的酒,我舍不得喝,这次带回来,送礼用得上。”我爸嗜酒如命,但他喝的都是本村手艺人酿造的纯谷酒,舍不得喝建筑队发的品牌酒,积攒了几年,估计这次一次性全带回来了。他为我哥的前程提早安排,又请了一个月的假期,牺牲一个月的工资,不可不谓殚精竭虑。记忆中,除了推辞不掉的红白喜事请一两天假,我爸从不请假,即使是双抢农忙也不请。请假超过三天,这还是头一次。我暗暗有些瞧不上我哥,若我是他,没考上高中,肯定没脸连累家里花这样大的力气,撒这样多的钱财。我哥却安之若素,仿佛爸妈商讨的不是他的事情。他鲜少表达什么观点,总是爸妈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这样也行,那样也行,读私立高中或者中专也行,找人情关系读金牛二中也行,总之,他知道,爸妈从不会亏待他。我却不喜欢他一副没主见的样子,唯唯诺诺。“梦也要读六年级了吧?”我爸突然看向我,有些欣慰的样子。我明白,他不是为我读书进学高兴,而是觉得我终于要小学毕业了,可以去打工挣钱供我哥读书了,所以他欣慰。我望着映在窗棂上的姗姗树影,阳光清澈如碧水,明媚如澄金,心里长叹一口气,这桃源般的山村,终究是留不得了,不知往后在城里颠沛流离的时候,这番幽静的景象是否会入梦来?下午我爸拎着几瓶酒出门拜访人情去了;我妈照旧去田地里忙碌,没有喊我一起;我哥不知道在哪里撒野,或许去初中学校打篮球,或许去哪个水库洗澡捉鱼摸虾。我翻开我爸带回来的蛇皮袋,在几件臭烘烘的衣服下发现了几本旧《十月》和《故事会》期刊,不禁欣喜若狂,于是一股脑儿搬到楼上草垛堆里,优哉游哉地躺在稻草堆上,迎着昏黄温暖的午后阳光,在故纸堆中潜心阅读。要离开了,带不走的书,都得读完。傍晚的时候,萝月又一瘸一拐地来了。我疑心她担心我出走的意志不坚决,所以再次来坚定我的决心。这时候我妈已经从玉米地里回来了,正站在砧板前剁鸡。我在灶下烧火,看到米饭沸腾了,就不往灶里塞柴火了。“梦姐,你衣服打包好了吗?”萝月坐到我旁边,悄悄在我耳边说道。“打包好了。”我点点头,轻声回答。其实哪里需要打包什么衣服?我只有两身夏装,除去身上穿的这一套,还有一套由我爸工地上发的迷彩服改小的衣裤,待会洗澡换上就是,哪里需要打包?“那就好,我半夜在后山河港石桥上等你,等到天亮。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总等得到。”她悄悄说道,掩饰不住眉间的笑意,那笑意中又含了几分怯怯。我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不安的心绪。她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晚饭后我早早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有无数思绪辗转萦绕,剪不断,理还乱。窗外的夜空乌碧碧的,月色被乌云所遮,不甚明朗,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满室清凉。窗前一架 *** 竹架,爬满了 *** 、金银花的丝丝蔓蔓,千丝万缕在风中摇曳着,丝影凌乱,将朦胧月色遮掩得溟濛幽沉,而漏进来的几点月光亦摇曳不定,如点点积雪。到了后半夜,一轮圆月从云海中涌出,清辉万丈,室内如积水空明。我蹑手蹑脚起身,溜到堂屋,正准备开门,却听到右厢房中爸妈轻声说话,簌簌披衣起身的声音。我赶紧退回卧室,趴在窗户边,随后看到爸妈两人扛着锄头、铁锹在明朗的月光中出门,边走边悄声说话。我屏住气息,听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我明白,连日烈日暴晒,早稻田中干涸,爸妈这是半夜悄悄去挖别家水田的田埂,放水到自家的早稻田中。这算是偷水,所以三更半夜悄悄去做,不敢声张。我想此时开溜,又担心爸妈随时返回撞见。只好又躺回床上,辗转反侧,烦扰不堪,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睡意袭来,我实在支撑不住,睡着了。“梦,太阳晒 *** 了!还不起床去洗衣服!”我妈站在熹微的晨光中,凶神恶煞地大喊,一把扯开我身上盖着的破床单。我一骨碌爬起来,懵懂中一个灵激闪过,居然睡过头了?“好的,妈。”也许是刚睡醒,我喊了句“妈”,忘记了这个女人昨天对我的羞辱。后山河港岑寂无边,仿佛还未醒来。河港边,石桥上,空无一人。这是一个晴爽的清晨,天空是活泼的湛蓝色,蓝汪汪的,剔透欲流,漂着几缕瑰紫的薄纱流云。一湾碧水无声蜿蜒过石拱桥,潺湲而下。河港两岸花木繁茂,鹅黄翠绿,芳草青郁,花间叶下清泉潺潺,花荫间翠鸟鸬鹚交颈私语,鸣声清沥婉转。茉莉、紫荆、藤萝、凤仙,青郁郁的叶与色泽艳丽的花,都将她们的倩影倒映在清碧的水流上,那幽静柔媚的情态,那轻轻拂动的柔美枝条,简直让人呼吸一滞,想起书中“姣花照水,弱柳拂风”的句子来。晨光透过密密花荫洒进水面,似朱槿牡丹千丝万缕浅金绯红的花蕊散散飘进。深吸一口气,草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清新怡人,我坐在平滑的青石上,赤脚伸进清凉的水里浸泡着,凉沁沁的,才慢慢开始搓洗衣服。河水清澈近乎透明,如昨晚空明的月光,水底的水藻和鹅卵石纹路清晰可见,水底的细沙也一颗颗可数,水中游鱼追逐着洗衣的白色泡沫,煞是可爱,搅动时,水色碧绿得异常生动。花荫寂寂中,我的胳膊和胸前都映着绿树繁花的疏影,还有碧清的光波,我突然释然,昨晚的种种,或许大半是自愿。潜意识中,我并不愿意离开故乡,所以行动上挨延着,种种借口,种种阻碍,最终如愿留下。我执拗地认为,我只是依恋故土的山水,而非父母家庭。洗完衣服回到家里,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我在院子晾衣绳前放下沉重的洗衣桶,胳膊被勒出一道道红印子,辣辣地疼。我一件件拿起桶里的湿衣服,重新拧干水份,铺开晾晒在晾衣绳上。心想,哼,故意支开我出去洗衣服,你们一家人趁机吃蒸了一晚上的老母鸡鸡汤,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喉咙间泛起一丝丝酸水,我感觉昨日被打的脸庞还隐隐作疼。正暗自气恼间,那个狠女人又冲上前,“啪”地甩了我一耳光。我被打得措手不及,身体抽搐了一下,眼泪顺着脸庞直淌下来。“为什么?”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这一下被打得有些狠了。这个女人高高挑着眉,面容尖刻,眼神锋利如刀锋,恨不得张口把我吞下去,厉声训斥道:“为什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洗衣服要先洗你爸你哥的,再洗你的和我的。男人的衣服要放在女人衣服的上面,男人的衣服要晾晒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女人的衣服晾在阴暗处。这叫男女有别,男尊女卑。你看你!你的裤子放在你爸你哥的上衣上面,成个什么体统?你是要骑在你爸你哥头上么?你把你的 *** 晾晒在最前头,阳光最好。你是什么居心?你就这么想要你爸你哥倒霉么?”这个女人厉声数落呵斥,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昨天脸上的伤痕还没好,今天又被甩了耳光。我抚摸着高高肿起的脸庞,看着她冷厉的目光,有一瞬间,我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我洗衣服就是先看到哪件洗哪件,哪件在洗衣桶上面就先晾哪件。你要是觉得我洗得不好,晾得不好,就不要让我洗衣服。让我洗衣服,那就按照我的顺序来。我的顺序就是不分男女。”从昨天到今天,我已经像一只装满火药的火药桶,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彻底发泄出来,“你要是嫌弃我,就远远扔掉;要留着养,那就好好养。不要每天都找各种由头打我,我年纪也大了,要脸。”我一双眼睛仿佛喷火一般,把眼泪都烫出来了,用手去擦拭,却越擦越多,渐渐整张脸都被泪水冲洗了。“还有,我也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喜欢洗衣服!以后不要让我洗衣服!”说完这些话,我跑进厨房盛了一碗米饭,一根菜都没夹,蹲在墙角和着眼泪一口口咽下。我妈站在原地,脸色也有些苍白,目光晦涩。跟她相处这么多年,虽然日常挨打挨骂,但我从未向她屈服。我爸奔波了一个月,四处求人,不知受人多少白眼,孝敬出去多少烟酒,终于如愿以偿将我哥送到金牛二中读书。据说,有一次我爸去求金牛二中的副校长时,感慨了一句:“费尽了心思,花尽了钱,只为送这孩子读书,也不知他在学校里能学到多少本领。”不料那副校长听了,直突突说道:“那不让他读书不就是了?成绩又不好,读书也没用。”我爸听了这话,脸上无光,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留下烟酒,匆匆告辞。9月1日这天清晨,我们全家人扛着我哥的被褥行李,送他坐上去金牛镇的客车。我爸一路护送他到学校。从省道返回后,我妈掏出三百块钱,又帮我整理好书包,灌了一杯凉茶,嘱咐了一番,无非是到学校了赶紧缴纳报名费,领了书本之类。我问她:“妈,爸这次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哥的报名费住宿费要一千多,怎么还有钱给我报名?”我妈笑了:“你爸今年已经挣了六千多块钱呢!咱家现在不缺钱,所以能拿出你哥和你的学费。再过两年,咱家或许也可以建新房了。”我听了很惊喜,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读初中了?这天傍晚放学后,我在后山河港边遇到了正在驱赶鸭群的萝月。自上次相约出走的事后,她再也没来找过我。我出于背叛了友谊,羞于见她,也没有再去她家找她。萝月在夏天的风日里长着,晒得皮肤如黑炭一般,她天生头发卷曲,一个个卷儿密密贴在头皮上,鼻孔外翻塌鼻梁,很像古书上记载的昆仑奴长相。她手上拿着一杆细长的竹竿,竹竿的尽头又系了一段长长的白布条,浸润在河水中。她甩动着竹竿,白布条也跟着轻扬起落,滢白清澈的水滴如大大小小的珍珠,映着晚霞,流光溢彩,散落清碧的湖面,溅起一圈圈涟漪。落红枯叶残枝濛濛浮荡在水面,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动,渐渐随水流远去。“梦姐。”萝月转过身来,对我甜甜一笑。“萝月,上次约好了一起走,我没赴约,对不起你。可是我们还太小了,离家出走太危险。你想,我们能去哪里?即使去了大城市,除了讨米要饭,还能做什么?”话虽如此说,可我对她还是饱含愧疚,又柔声问她,“最近你爸妈还打你么?”萝月笑得灿烂:“不怎么打我了。他们最近开始沉迷于买马(注:香港 *** 彩),天天买马报看,还看电视的各种节目,天线宝宝之类(注:村民们认为天线宝宝等电视节目上会透露买马 *** 的信息)。爸爸还做马庄呢!全村人都在他那里 *** 买马。我妈也天天推算 *** 哪几组数字。他们忙得饭都没时间吃,没空打我了。我现在也不用洗旅馆的床单被罩了,我爸根本没时间去旅馆拿脏床单回来。我只要做好一日三餐,放养鸭子就成。轻松了许多。”我也为她开心:“那我有时间了还是教你识字。”“嗯嗯!”萝月高兴地点点头。我帮着她一起把鸭群赶回家。鸭群已经长大了,由年初黄毛绒绒的小鸭子长成了如今羽毛鲜亮的肥大鸭子,蹒跚着两只细脚,摇摇晃晃地走着。此时,夕阳余晖金光不减,流霞满天,绯红澄金绛紫,铺满长空,被夕阳染了色的河港蜿蜒流淌。两个女孩在繁树掩映的山谷间费力驱赶着鸭群,咯咯咯的笑声惊醒了归林的飞鸟。这之后,我和萝月又恢复了从前亲密的友谊。上六年级后,毕业班的老师们为了激发学生们学习的热情,数学老师规定每次模拟考试,只要能考一百分就奖励一块钱,语文老师则考九十八分奖励一块钱。那时为了拿到奖励,我很是下了一番苦心,这样每周能够挣到一两块钱,除了买文具和蜡烛(供晚上点着写作业用),其余的钱都给萝月了。当然能给她的也不多,一个月大概可以给两三块钱。她父母沉迷于买马,对她不闻不问,倒是好事,她轻松明快了许多。全村的大人都跟疯魔了一样,整天聚集在一块看马报,推测可能中彩的数字组合。我妈也是,整天蓬头垢面跟我几个姨娘一起看马报,讨论,十块、二十块地 *** ,一日三餐不管,家务活也不做,有时候甚至住在姨娘家不回来。可怜我跟没娘的孩子似的,一个人进,一个人出,自己做饭吃,自己睡觉。我哥一个月回家一次,拿生活费而已。而我功课也渐渐繁重,周六时常要补一天课,与萝月玩耍的日子明显减少了。而自从丹红将我踢出村里的孩子帮后,我也暗暗地笼络人,成立了另一个孩子帮,专门收罗父母跟村霸夫妻打过架,被丹红剔除的孩子。这样也陆陆续续收罗到了三四个孩子,平时我带着他们做游戏玩耍,或者教他们读书识字,但我的年龄其实比他们大一截,他们都是读二年级、三年级的小朋友。我读六年级后,忙于功课,带他们玩耍的时间也少了,好在帮内成员们是早就玩熟了的。萝月跟他们一起玩耍,年龄更相近,更能玩到一块,又少了我拘着她读书识字,玩得更野。我周日喜欢去山上看书、写作业,常常看到他们也在山上巨石间过家家或者荡秋千,对于萝月跟他们亲近,也并没有涌出醋意。我是在六年级那一年长大的,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跟他们一起玩小孩子的游戏。好像是突然之间,对幼年时一切痴迷的游戏都失去了兴致。我妈在买马 *** 投入五六百块钱却没中一次之后清醒过来,终于从那股可怕的狂热中退出。地下马庄大小代理层层勾结,形成严密产业链,还有相应的马报、网站预测。村里的人就像得了狂热病一般,拿到马报后,庄头俨然一副教授的模样,年长者带着眼镜,年轻者跟着掺和,又是推算,又是结合种种蛛丝马迹进行讨论和研究,希望得到一个能 *** 的数字组合。然而又互相提防,暗自有所保留,生怕别人捡了便宜。到 *** 那天,全村都闹哄哄的。有人在电话中大声叫嚷:“四点前 *** ,快 *** 去!我看会出蛇,今年是蛇年,这是蛇年第一期。”对方从座机里传出笑声:“ *** 了,我买的猴。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猴了,我做梦一向很准的。”但其实他很可能在骗人,他昨夜根本没做梦,或者做梦梦见了猪。买马的人向亲朋好友们四处打电话问, *** 的忙着向庄家报数字组,然后紧张地等着 *** 。终于等到 *** ,一夜暴富的肥皂泡瞬间破裂,大家尖叫着互相指责、互相埋怨:“我说买蛇你非要买猴,赔钱了吧?”“你个背时砍脑壳的,今晚又输了八百块,家里油都吃不起了!”然而第二天,仍旧是闹哄哄的继续 *** 买马。春日的黄昏暗下来早,这天在学校帮老师改卷子,回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到家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笼罩在沉沙般的暗红绛紫色之下,打谷场了聚满了人。只见大家都围在保田周围,听他高谈阔论:“……昨晚就包了一辆专车,直奔大冶。在大冶玩了一夜,今儿白天又玩了一天,什么贵吃什么,什么贵玩什么。这种感觉,有钱却不知道怎么花……”旁边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问:“有没有玩女人?大冶KTV、歌舞厅的妞儿 *** 的水灵!”众人都哄笑,含着讥讽的意味。村里隐隐流传,保田是天阉之人,体胖,面皮白净,一丝胡须也无,话语阴柔,周身一股腻腻的阴柔之气。回家问我妈。我妈满脸钦羡:“听说是买马中了奖,多少钱我也不清楚,据说很多,几万十几万也说不准。今天傍晚坐着一辆小轿车回村的,以为是他买的车,却又不是,只是包的车。他带回了一堆香烟,都是黄鹤楼牌子的,见人就发。连我也去凑热闹要了一盒,等你爸过年回来了也吸一回好烟。你爸吸了一辈子的襄阳棍子,牙齿都熏黄了,嘴巴也臭。”我听了赶紧敲打她:“妈,你可千万别再去买马了。输几百块钱没事,要是输了上千块,看我爸回来不打断你的腿。这可不是好玩的。爸在建筑工地砌砖抹灰,最是辛苦,他的钱存着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爸在外一年到头辛勤工作,我们全家省吃俭用,存的钱当然是为了盖新房给我哥娶媳妇用。山里人娶一个媳妇不容易,若我妈败光家底,我爸杀她也是下得了手的。我妈听了也没责怪我出言犀利,只是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要是我们家也发一笔横财就好了。可惜……”我打断她:“还是双手诚实劳动赚钱更踏实!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你看保田叔,他买马从去年买到今年,也只中了这一次。村里其他人,更是从未中过奖。人心都扑在买马上,庄稼地都荒废了,来年还不知道吃什么呢!”我妈也就不再说什么。她渐渐觉得我是一个读书人,她愿意听读书人说的话。也许是我爸挣钱比以前多了一些,我妈心情愉快,没有再让我洗衣服,别的家务还是逮着我做。这之后保田全家很是风光了一阵。翠屏买了几十套新衣服,每天换着穿不重样,又搭配着穿金戴银,她本生得美,又未曾生育,仍是少女的身段,往常粗布钗裙也如浣纱西施一般,而如今精心装扮之下更有贵妇的神采,引得村里的女人们嫉妒得眼红。保田更是高调,他包了一辆小轿车,每天早晨送他去大冶,晚上再载他回村,有时候在大冶过夜不回村。去大冶做什么,据他自己说,无非是吃喝玩乐。“我这上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这些天才见识到世上原来还有这么些好东西!你们是没见过城里的酒店,啧啧,那环境,吃饭的时候还有专门的人弹钢琴吹笛子给你听……”从城里回来,他总会在村里最显眼的打谷场上吹嘘一番,吃了什么菜,多嫩多肥的鸡鸭鱼肉,喝的什么年份的茅台酒,去哪里 *** ,过夜的宾馆多么高级……末了,总是蔑视人群:“你们这辈子是见识不到了啦!可怜哦,一辈子都活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走不出大山。”他上半辈子在村里受到的歧视,这会子全弥补回来了。村里的人没有不羡慕巴结他的。然而尽管这对夫妻装扮得光鲜亮丽,像有钱人,他们的女儿萝月却仍旧破衣烂裳穿着,打着赤脚戴着破帽,每天沿着河港放养鸭群。一天遇到正在放鸭的萝月,我忍不住问她:“听我妈说,只要卖鱼卖肉的货郎进村,你妈是必买的,一出手就是四五斤肉,三四尾鱼。这些还是没你的份么?还是不给你吃饱么?”萝月闻言低了头,恹恹说道:“桌上的鱼肉从来都不让我碰的,不过煨汤炖鱼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偷吃一两口。但不能偷吃多了,我妈疑心重,会看出来。如果包饺子,她会数有多少个,我要是偷吃一个,她立刻就知道。还有要是蒸煮一整条的鱼,我也没有办法偷吃。”真是可怜。翠屏数饺子个数防养女偷吃的习惯真是跟潘金莲一样呵!然而一个月后的早晨,那辆白色小轿车却没有如往常一样般出现,而村民们还像往常一样聚在池塘边进村的道路上等着看保田被小轿车接走,这天村民们都大吃一惊。第二天、第三天,小轿车都没有出现。大家也就隐隐明白了,反而更高兴。虽然保田从大冶坐小轿车回村时时常带些香烟和糖果在村里分发,村民们也沾了些好处,但阖村贫寒穷苦,只有保田飞黄腾达,落在众人眼中更是如刺在眼如鲠在喉。不患寡而患不均,要穷一起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保田、翠屏夫妻两个过了一个多月大鱼大肉的富贵日子,如今又跌入赤贫,心里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一心只想翻盘。他们向亲戚好友四处借钱,投钱 *** 的那一刻感觉到别样的快乐和 *** ,于是每一期马都要 *** ,下的注也越来越大。保田总是说:“1比40呢! *** 越大,赢得越多。借的那点钱也算个事?只要中一次,零头就够还账了。”然而,等到每一期 *** ,当然没有中,夫妻两垂头丧气,互相指责,继而争吵,继而打架,显而易见,打架是单方面的保田打翠屏。但夫妻两人心绪不加,都拿萝月当出气筒,有事没事打一顿。萝月的境遇更悲惨了,几乎每天身上都带伤,鼻青脸肿的。两三个月后,众人见到保田夫妻都绕道走,生怕被拉住借钱,而亲戚好友们连他们的电话也不接了。两人除了找人借钱就是在家看马报,研究天气预报和电视节目,企图从马报和电视屏幕上盯出一组数据出来,没押对就在家摔盆摔碗,殴打萝月。萝月活在他们两中间,被两股绞刑架绞杀,既挨冻受饿,又要像驴子拉磨一样昼夜不停干活,还得承受日日毒打。家里仅有的粮食早被保田拿去卖了,换钱 *** 买马,如今又没钱添置粮食,萝月每餐挨饿,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一点儿肉。但那时我鲜少接济她,因为我也陷入了贫穷饥饿的深渊。九月初的一个晚上,天热得发了狂,屋内像蒸笼一般,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无法呼吸。村民们都聚集到水井边,一桶桶冰凉刺骨的井水浇在身上,从头到脚,以缓解疲热。终于一声孤独的霹雳震颤了大地,紧接着白色闪电在天上蜿蜒,照亮夜空如白昼,轰隆隆的雷声拔起而起,震颤了房屋地基。天仿佛坍塌了,灾难性的暴雨如泄洪一般倾泻而下,地上瞬间积满雨水,汪洋一片。我和我妈从水井旁冒着狂风暴雨赶回家时,这幢从太祖传下来的三间早已摇摇欲坠的老屋,已经轰然倒塌。第二天,我爸赶了回来,着手实施建新式楼房,并搭了一处茅草棚给我和我妈住。在购买了填地基石材、红砖、水泥河沙和预制板后,家里的存款全部花完,爸妈向亲戚好友四处借钱,因为还要买青瓦、瓷砖、木地板,并且要打制全屋家具。施工队进场了,我爸亲自挑石头填地基、砌砖抹灰;我妈做小工和灰、挑灰桶、搬砖,并兼任厨房做饭给请的泥瓦匠、木匠、电工们吃。这期间,每天睁开眼睛,家里就是一大堆开销,钱票子如河沙一般从手上溜走。那时我刚上灵乡镇中学读初一,就是这个档口,我妈开始克扣我的生活费,一周只给我五块钱,而开学的第一周,她曾经给我一周十块钱。初中食堂一餐正餐一块钱,我每天只能吃一餐,饿得两眼昏花连书本上的字都看不清楚。每天晚上躺在集体宿舍的硬板床上,抚摸着空瘪的肚子,忍受着如蚂蚁啃噬一般的锥心之痛,饥饿的感觉太过鲜明,以至于我饿得睡不着觉。后来,等全宿舍里的五六十个女生睡着了,我半夜里起来假装去外面上厕所,实际上偷偷爬 *** 学楼,一个班级一个班级翻找垃圾桶,找出里面啃了一半的馒头包子、吃了一大半的面条,吸允每一盒废弃的牛奶盒,虽然每一盒只能吸允到几滴牛奶。我全完抛弃了自尊和脸面,我太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敢做。读初中后,每周周五傍晚放假,周六晚上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只有周六一天假期。即使是周六在家,也有做不完的作业,写不完的卷子。我鲜少出门,也很少见到萝月。听我妈说,萝月又像从前一样,白天放鸭子,晚上浆洗旅馆的床单、被罩,洗到深更半夜,还要做田地里的农活,照管家务,完全抵得上好几个壮年劳动力。她受到体力上的盘剥,又忍饥挨饿,时时遭受毒打,感受不到半点温情,如上世纪初的包身工、奴隶一般,磋磨得没有一点生机,苦得跟死人也没什么差别了。再次见到萝月是在年底。这天是周五,傍晚从镇上中学
走路回家,脸都冻僵了。我从省道上拐进田间小径上。天已经快黑了,沉重的铅灰色的晚云扣在天幕,寒风一阵阵刮着,隐隐飘出了雪花的意味。田野中一派萧索,不见人声,杂草都枯死了,灰败卷曲着,了无生机。萝月背着一捆枯枝败叶从山间小径走出。她赤着双脚,在数九寒冬中仍穿着薄薄的单衣,脚踝、手臂、颈脖这些露在外的地方,都布满了累累伤痕,有指甲的掐痕,有牙印,有鞭痕,更多的是棍棒打过的淤青,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翻着殷红的血肉,渗出血滴。她的脸上高高肿起,紫红色的冻疮一层烙一层,红肿溃烂,淡黄色的脓水和着渗出的血滴流得满脸都是,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手上也长满了冻疮,红肿得像萝卜,手掌手背满是被树木荆棘刺破伤疤,冻疮开裂了,粗糙得像松树皮,可以徒手划破一切布料和纸。她没有任何表情,呆呆木木的,心里苦却又说不出的样子,这满面愁容的神色,全然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婆了。“萝月!你怎么才穿单衣?这是去山上砍柴回来吗?”我将双手伸进衣服内贴着肚皮暖着,几步跨前,用刚刚积蓄的那点暖意覆盖在她冰冷的手上。我的手也肿得高高的,但我穿着我外婆给的棉袄,虽然样式像前清的,在班级里引来不少嘲笑,但好歹能御寒。萝月,却是真的没有人怜惜她,关爱她。“梦姐!”她站在我面前,对我挤出一个微笑。她的脸肿得高高的,笑容也难看,一笑,嘴唇就开裂了,血珠滴了下来。“快别笑了。一笑嘴唇就裂开,疼吧?”我嘴唇也干裂得厉害,又干又疼,只好不停用舌头舔,但舔完会干裂得更厉害,所以我轻易不笑,说话也尽量减小嘴巴的动作幅度。我多么想给予萝月一点温暖,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让她吃饱穿暖,可是我还是个小孩,自己也处于饥饿的边缘,什么都帮不了她。我脱下外婆的棉袄,踮起脚尖搭在萝月的头上,她个头窜得快,已经比我高两个头了。“这是我外婆的棉袄,已经很旧很破了,但是总比挨冻要强。你穿上怕是要短一截,也只好将就了。”萝月感激地看着我,眼睛也渐渐红了,一股热气逼上来,眼泪滴落。我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也激动起来,索性脱下脚上的破棉靴,将鞋带系在捆柴的麻绳上:“这双棉靴也是我外婆的,你穿肯定小了,但是可以当拖鞋穿。”萝月看着我的双脚穿着破袜子,脚趾头在外边寒风中,很是动容:“梦姐,那你穿什么呢?”我狡黠一笑:“你放心吧!我爸妈不会让我打赤脚的。走吧,回家吧!天黑了。”我抱着双臂在寒风中疾步跑回家,钻到被子里没有再出来。直到我妈喊我吃晚饭,看到我穿着拖鞋,厚毛衣,却没有穿棉袄,问我:“你的棉袄呢?棉鞋呢?”我夹菜的筷子一下没停,坦然说道:“不知道啊!你知道的,我们学校那集体宿舍,五六十个女生住一块,有一天我醒来,棉袄和棉靴就不见了,被谁偷走了。”我妈半信半疑:“那么破的棉袄棉靴,谁还看得上?不会是你嫌弃它们穿着丑,丢面子,故意扔了吧?”我低头默不作声,颇有种被戳穿心事的胆怯。我妈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我的鼻尖骂道:“臭货!别指望我还会给棉袄你穿,你就打赤脚冻死好了!”我没有搭话,闷闷吃完饭就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写作业去了。新房已经建好了,但是由于资金严重不足,原本规划建两层楼的,最终只建了一层,墙面也没有粉刷,地面没有抹水泥,还是泥土地面。家里欠了不少债,生活过得很拮据。但我终于有了一间独立向阳的小房间。第二天,我一直待在床上盖着被子写作业,没有起身,但一直听到我妈在隔壁房间踩缝纫机的声音。果然,下午吃完午饭准备返回镇上中学的时候(午饭也是坐在床上吃的),她为我拿出了一件极厚的棉袄和棉靴,看着我穿上,恶 *** 说道:“这是我穿的棉袄改小了一点。你要是再扔了,我就把你扔到水塘里去。”这话是真的,这女人真的做过这事。我很小的时候顽皮,在水塘边踩水玩,把一只雨鞋甩到了水塘里,我妈气急败坏,脱下我另外一只雨鞋,提着我的脚,头朝下倒立在水面上,让我伸手去水里捞鞋子。头发浸润在水里,头皮贴着冰冷的水面,我吓得直哭,那是我幼年时的阴影。我看了一眼棉袄和棉靴,大小倒没有怎么改动,我妈只是在原来的棉袄和棉鞋外面套了一层米黄、烟灰色的条纹布料罩子,遮住原来前清时的灰色样式,果然好看了许多。她大概也是觉得我嫌弃外婆的棉袄棉靴土气,所以扔掉了。
鹤径鹿梦——萝月篇(中)锦瑟玉鹄我的小学属于罗桥片区,按理初中也应当在罗桥中学读。然而我不甘心,央求我爸找人情关系、送礼,忙活了大半个月,总算得以进入灵乡中学读书。但我只能进普通班,不能进重点班。后来第一次全校月考,总算考进了重点班,但是跟不上重点班的教学进度,压力非常大。因此我所有的一切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了,周末也不回家,偶尔回家也是待在房间里写作业,鲜少在村里露面。一切的家务,洗衣、做饭、扫地,我都不做了,回家像客人一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爸有些犹豫是否要在女儿身上投资,我妈却坚定支持我读书,因此她免去了我的家务活。萝月也很忙,而且摸不准我哪个周末在家,来得也少。因此我们见面也少了,但是我每次回家总会问我妈她的近况。为着我的缘故,我妈也格外留意萝月,也经常喊她来吃剩饭,用拆下来旧毛衣的毛线给她织过几双袜子。她也曾感叹:“唉!萝月这孩子真是可怜。养大的鸭群卖了一拨又一拨,她从未尝过鸭子的味道。夏天鸭群一天可以产四五十个蛋,她也尝不到一个鸭蛋壳。前两天去后山河港洗衣服从她家门前过,又看到翠屏在打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都乌青发紫,巴掌印、压印、鞭印,甚至还有针扎的针孔,密密麻麻的,什么伤痕都有。这么小的孩子,常年浸泡在冷水中,已经得了风湿痛……你注意到她的小腿了没?又红又肿,布满褶皱,粗得跟象腿一样!这是大脚风!我小的时候经常见到进村乞讨的乞丐有这样的病,后来再也没见过。没想到萝月常年浸泡在水里,感染了虫毒,得了这病。”她语气一顿,骂了出来:“翠屏和保田这两人,虐待这么小的孩子,怕是落不了好!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报应!”我默然,心中一阵阵绞痛,直痛得呼吸不过来。我知道我妈虽然脾气暴烈,性格执拗,却是一副古道热肠,最见不得这种虐待小孩的事。可是她也不敢周济萝月很多,怕翠屏骂上门。我妈告诉我这些话的第二周,我特意去镇医院问了医生,怎么治大脚风。医生说,用香樟叶、松针煮沸水泡脚,用金银花、鱼腥草和蒲公英煮茶喝,捣碎了敷在脚上。这几样药物本地都很好寻到,我告诉萝月,嘱咐她要注重大脚风的病,要坚持泡脚、敷药,不可轻视。萝月点头答应了。香樟叶、松针都是四季常青的,随时可得,金银花、鱼腥草和蒲公英却是夏季才有。我们那天去田野里采摘了一天的鱼腥草和蒲公英。晚上又对我妈说,屋前的两株金银花,满树的花就送给萝月了,让她来采摘,可以治大脚风。我妈当即应允。转眼到了初三,我忙于冲刺中考,学校一周一天的假期改为一月一次,我几乎不回家,全身心扑在学习上。元旦节的时候,学校对全校前十名的学生进行奖励,我有幸领到三百元奖金,偷偷给了萝月两百元,留一百元改善伙食。想来,这是我对她的最大一次资助。很久以后,我问她,拿这两百元买什么了。她说,买了两大袋米,偷偷藏在山上地窖里,饿狠了的时候去山上偷偷煮了吃。我又问她,没有锅怎么煮米饭。她说用大的陶罐瓷片盛米和水煮。我笑了,两大袋米够她吃好几个月了。萝月正在长身体,吃饱饭的后果很明显,她个子窜到了一米七,身上长了些肉,不再像以前瘦猴子似的,脸庞圆润了一些,好看多了,胸部也开始发育,像两个发酵的馒头,蓬勃壮大,高高顶起胸前的衣服。她很害羞,讪讪的,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我很懂她的感受,因为我自己胸部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也是这般躲躲藏藏的。这让我想起六年级的一件事。六年级下学期,在武汉开理发店的七姑妈给我带了一条连衣裙,吊带式,脖子以下胸部以上全部 *** ,白色抹胸式上襦,翠绿色的百褶下裙,裙摆很长,勾勒出刚开始发育蓬鼓鼓的胸部和盈盈一握的纤腰,非常漂亮。起初我不愿意穿,觉得太暴露了,央求我妈剪短吊带,将抹胸提到脖子下面。我妈却说这裙子不暴露,穿着不要紧。于是有一天我贪新奇,就穿了。那一整天我都格外注意胸部,那时还没有穿胸罩,只贴身穿了一件我妈缝制的白色小衫子,若仔细盯着白色抹胸上襦看,隐约能看到鲜红的两点小 *** 。我非常不好意思,坐在椅子上不敢伸直腰背,头搁在课桌上,将胸藏在课桌下面。可这天放学的时候,在河港边遇到了放鸭的萝月。她站在河水中,掬起一捧水,洒了我一身,抹胸湿了大半,胸部沿着水际显露出圆滚滚的形状。她的手摸上来抓了一把,笑着说道:“你的胸怎么这么大呀!”我非常气恼,也想抓她一把,可她那时候胸部没有开始发育,还很平坦。我头一次没有理她,铁青着脸匆匆回家了。这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穿过这条裙子,也跟萝月疏远了好几天才和好。如今萝月胸部也发育,我真想摸一把报复回来。但是也有些好奇,怎么萝月十三岁就发育这么大的胸了?比我十三岁的时候可大多了,不过她也比我高不少。初三下学期,五月初的一天,我放月假回家。到家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坠,静静燃烧的碎金色光芒像是金红的颜料在天边浓墨重彩地流淌,映红了整个村庄。暮霭中熏黄赤霞微紫天青的云彩时卷时舒,变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地上墙面有暗红金粉的光影流动,使人如置身金灿浮波之内。我坐在楼顶平台的金灿光波之中背诵英文语法,眺望着远山凝寂如眉黛,淡漠的夜雾在山谷田间袅袅升腾,近处的山林、田野和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柔媚的金粉红光之中。远近的炊烟,浓黑色的,乳白色的,泛着幽深的蓝光的,成丝成缕,亲密地贴着青黑的瓦片上升,参差地融入天际,隐没在云间。突然,这清寂沉静的暮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妈!——”刺破了岑寂的夜空。又一声“妈!——”的叫喊尖利传过来,带着凄厉而绵长的尾音。紧接着,争吵声、男人的喝骂声、摔破瓷器的声音、女孩的哭声,一骨碌在夜空中传开。我站在平台楼顶,听得更清楚些,那声音分明是靠近后山的萝月家传出的。这几声叫喊惊醒了村庄,陆陆续续每家每户都有人出来,还有的人端着碗筷,大家站着商量了一会儿,便结伴往后山保田家聚拢。我匆匆下楼,遇上了我妈惊恐的面容。“梦啊!你吃完晚饭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出门。外面的人都说是翠屏死了,喝农药死的。我去看看萝月。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能去死人的地方,煞气重。”说完,我妈把家里所有的电灯都拉亮,递给我一个辟邪的称坨,就匆匆出去了。她很迷信,坚信刚死人的地方有黑白无常鬼来勾魂,有煞气,从不准许我靠近。即使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去世时,我哥和我都没有近前,只在外围披麻戴孝。在她的严格保护下,我到三十岁了仍未见过死人。我大吃一惊,但也隐隐猜测到是这么回事。我一边吃饭一边看英文阅读,手中紧紧握着称坨,心里总不踏实,总觉得屋里灯光太过昏暗,屋外太过深黑,绝无夏夜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很是骇人。我妈曾经说过,人刚死时,魂魄会到生前去过的地方再最后走一遍,俗称“收脚板”。那么此刻,翠屏的魂魄该是在村里四处游荡“收脚板”罢?这时窗外有风吹过,几枝细瘦竹枝,婆娑划过窗前,风声呜咽,入户阴森凄凉,不禁让人毛骨悚然。我独坐在昏黄的灯下做英语试卷,心想,翠屏已经忍受了风湿病痛这么些年,又皈依了基督教,而且夏季是风湿痛和缓的时期,她怎么会在这个时节寻死了呢?我渐渐想起她生前的一些片段。翠屏姓熊,是熊家坳人,村庄也在深山老林中。她从小患有风湿痛,严重时一年中大半时光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家贫,更兼父亲极度重男轻女,不愿出钱为她诊治,又没有嫁妆陪送,一年年拖得年纪大了。她又没法像健康人一样自寻婆家,只得等着。渐渐地,到了二十八岁,熬成了大姑娘,不嫌弃她穷的嫌弃她病,不嫌弃她病的又要嫌弃她年纪大了。父亲去世后,两个哥哥口里没句好话,嫌弃她是坐吃山空的拖油瓶,要赶她出门离户。她心里气闷不自在,知道娘家再也住不得了。那时就有媒人上门为保田说亲,翠屏气闷不过,也没打听保田的品行家境,胡乱答应了,不过图个远离哥哥,不再惹哥哥们的口舌罢了。翠屏嫁到元垴村,村里不少人讥讽:“人家二十八岁都当奶奶、外婆了,你还是新媳妇儿。”婚姻并没有让她脱离苦海,不过是从这个火坑里跳到那个火坑里。保田是村里头一个好吃懒做不耕田种地的人,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吃酒 *** ,动手打翠屏打萝月更是家常便饭。婚后这么多年,只怕她过得也并不幸福。夫妻两一直没有生养,村里有人说因为保田是天阉之人,又有人说因为翠屏不能生育,具体情形如何,我总不知道。问我妈,她是不愿跟我说男女生育之类的事,眼神左右躲闪,吼骂了我一声,不准我以后再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萝月确实是翠屏做主抱回来收养的,听说保田最初不同意养萝月。这点是确定的,在淡漠的父母关系中,萝月总与翠屏要亲近一些。我妈终于回家了。她还没吃晚饭,从厨房端了一碗米饭,边吃边陪我说话。我终于得到了打听消息的机会。“妈,翠屏婶为什么喝农药死了?”我问。“为什么喝农药?活得太苦了吧!长期风湿痛,够煎熬的。听萝月说,今天下午翠屏发现买中药的梯己钱不见了。她去问保田,保田扬手打了她几个耳光,萝月上前拉扯阻止,也挨了打。翠屏大概觉得没有中药,风湿痛更难熬,向娘家两个哥哥借钱是早已借不到了的,看不到希望,就喝了农药吧!”我妈连连感叹,“听人说,这几年 *** 买马,保田借了不少高利贷,大概欠下十来万。他有想法要送翠屏去残疾人 *** 店给人 *** ,翠屏不愿意,为这个死的也说不定。”我一愣,想起在镇上读初中听到的不少传闻,问道:“妈,不是说镇上那些 *** 店、洗澡堂、KTV,还有理发店,都是卖的场所嘛。保田怎么能送自己的老婆去那种地方?”我去过镇上两三次,去书店买书,经过 *** 店、洗澡堂、理发店的时候,几个家在镇上的女同学总是小心翼翼又好奇地向里面瞧,跟我讲里面的女孩子都是出来卖的。我第一次知道我们镇上还有这种有伤风化的场所。我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也没追问我怎么还懂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好好读书,只是低沉地叹息了一声:“唉,所以她寻死了。”她又迟疑了一番,还是絮叨着说出来:“村里都说保田是天阉之人,我是不信的。有人看到他出入那种洗浴场所……他们夫妻没有生养,有可能是男方弱精少精,也有可能是女方的原因。”我心里一震,如果保田是天阉之人,那么翠屏一直在守活寡;如果不是,以翠屏的容貌夜夜对着肥腻丑陋的保田,似乎更悲苦更难以忍受。事实究竟是哪种情况呢?而不管哪种情况,翠屏都是可怜的人。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弄清楚里面的是非曲折,第二天清早就离开村庄,返回学校。这之后的一个多月我为备考忙得昏天暗地,无暇顾及其他,只断断续续听我妈说,翠屏出殡的那天,她的两个哥哥带了十来个扛着锄头铁锹的熊家坳村民过来 *** 闹了一番,说翠屏是被逼迫至死的,要保田一命抵一命;元垴村村民也摆出了打一架的架势。但最终群架没有打起来,双方各退一步,以保田跪在翠屏棺材钱磕头认错结束了这一场闹剧。中考过后,我一连在家里睡了好几天,醒来时也只是看些《德伯家的苔丝》、《飘》之类的闲书,鲜少出门。这天清晨,太阳金色的光斑照进蚊帐,我仍半睡半醒地躺着,身上黏糊糊的沁了一身汗。暑气蓬勃,清早的太阳已经毒花花的要晒裂人的脊背。迷迷糊糊中,看到我妈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拎着洗衣桶走过堂屋,在院子里晾晒,进屋放桶;又去柴房抱了一捆干稻草搓双抢捆谷用的绳子,噗噗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又见她摇摇晃晃挑了一担井水回来,倒在厨房的水缸中……恍然间见自己站在极高的城墙上,我妈站在城墙下问我:“梦,你在哪里?”我环顾四周,是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许多明清时代的古建筑,其实不知道在哪里,但很奇怪,我很笃定地回答:“在燕京。”蓦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侧耳细听,庭院、屋内一片寂静,了无人声,窗前细竹随风摇曳,在窗前的书桌上留下一点幽凉的影子。身下的凉席细密地硌着肌肤,在腰背、大腿和胳膊上硌下浅浅的红印子。我翻过身,又迷糊地睡了过去。忽然又感觉有人推我,又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阵阵凉风,十分舒爽。要下雨了?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萝月正在床头坐着,手里摇动蒲扇为我扇风。“萝月,你来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仔细辨认眼前的人儿,她的眼眶中满是泪珠,我立刻就清醒了。萝月满面泪光,带着点儿哭腔怯生生说道:“梦姐,我怕。我能不能晚上跟你一起睡?”她几乎是在哀求,声音中蕴含着极大的无助与痛楚。我点点头:“可以啊!不过我只能在家呆七八天了,七月初要到高中去报到。”我有些疑惑。村里有死人的家庭,亲属们不敢在死过人的房子里住,总是听到诡异的声音,做与死人有关的噩梦,莫非萝月是怕这个?可翠屏死后,萝月已经在原来的房屋里住了快两个月了,怎么现在怕了?不过她本是未成年的孩子,又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人,害怕,有心理阴影都是正常的。我问她:“你是不是做噩梦?或者半夜听到什么声音?”萝月听了细微震动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抿着嘴唇,欲言又止,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看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又滚落一脸,心想她也真是可怜,保田常不着家,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住在死过人的房屋里,离后山又近,晚上整个房屋都处于后山巨大阴翳的 *** 下,一点风吹草动,怕是都格外瘆人吧?我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发稍,柔声安慰她:“没事,不想说就不说。晚上过来陪我睡觉吧!”这天傍晚萝月来得很早。斜阳依依,照出一室静谧。我坐在抹了井水的凉席上看书,见她来,招手邀她过来,找了一本带拼音的《成语故事》给她看。这是我爸给我买的唯一一本书,里面有很多精美的插图,我小时候最喜欢用薄纸蒙在上面描摹古代美女。萝月带了几枝石榴花过来,橘黄艳红,像几朵蓬勃燃烧的烈焰,要将盛夏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我们两坐在凉席上各自看书,没有说话,斜照进屋的一溜溜斜方块的光线,绯红柔媚,金色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金绚耀目。天刚擦黑,我妈挑着一担柴火回来了,急切地喊我去洗澡:“今晚停电,还不快去洗澡!”我舀了一桶热水去房里,这时室内光线昏暗,模糊不可辨物,一来心里确实有几分害怕,二来也不想留萝月一个人在堂屋里呆坐。于是拉了她进来:“屋里太黑了,你坐在床边陪我说话吧!”窗帘里透进来些许微弱的光芒,我坐在澡盆里洗澡,萝月坐在床边陪我说话。我记起十二岁之前,我经常看着萝月洗澡,她也经常看着我洗澡,总有一个等另外一个洗完澡了出去玩耍。那时我们都还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即使当着男孩的面 *** 衣服跳进河港也不会觉得害羞。后来我去镇上读初中,鲜少回家,再者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发育,再也不好意思当着对方的面洗澡了。这晚我们很早就躺到了床上。夏日炎炎,夜来也有不退的热息。我们闲聊儿时的趣事,萝月突然说:“梦姐,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我听了在黑暗中一怔,想起多年前她也曾对我说出这话,那时我犹犹豫豫了一天一夜,却最终没有赴约。我饱含愧疚,问她:“还记得上次你约我一起离家出走,那时我才读小学五年级。我没有赴约,你那晚在后山河港石桥上等了多久?”萝月想了想,回答道:“我等到了天亮。那晚月亮很大,很圆,照得地面很亮,待在后山河港也不吓人。”我也回忆起了那晚,圆月上半夜被乌云遮盖,直到下半月才从云海中涌出,八九岁的萝月在漆黑的空旷山野中等待,怎么会不惊惧呢?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萝月的手,认认真真对她说:“萝月,上次我对不住你。没有去,因为不想离开父母,不想离开家。那时候我妈整天打我骂我,即便那样,我都不想离开他们。现在他们对我好了很多,我更难以离开家庭了。而且下个月我就要去大冶读高中了,三年高中读完一定会考上大学,不管好大学还是歹大学,总有书读。如果在这个时候跟你离家出走,读不成书,那也就考不上大学了。萝月,我要留下读书,考大学,你明白吗?不能跟你一起走了。”虽然这话残忍,可是我不能再骗她,害她再白白在河港边等一个晚上。我又问她:“是你爸打你吗?”萝月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伤心欲绝。我心中焦愁,然而没有法子可想。若我成年了,在社会上做事,可以养活自己,那么我可以收养萝月,把她当做我的女儿一样看待。可是我的求学路也走得极其艰辛,饿肚子挨冻更是家常便饭,倒不是我父母特意虐待,而是我爸在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肺结核,家里旧债未偿,又添新债,难以支应。如此我更要发奋读书读出一条门路出来。我哥花了无数金钱补课,仍旧跟不上高中的课程,早已在读高二时辍学,如今在镇上酒楼当学徒,工资极其微薄。我又怎么开口劝说父母收养萝月呢?父母已年迈,终日操心我哥的婚事,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更何况,保田视快长大的萝月为摇钱树,肯定会死死抓紧不放松。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烦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用手摸萝月脸边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沾湿了,她还在嘤嘤地啜泣。我觉得她非常可怜。第二天萝月离去后,我妈悄悄问我:“萝月昨晚跟你一起睡的?我以为她只是陪你说说话,再回她自己家睡觉。没想到竟在咱家过夜了。”说话间,她露出不满的神色。我疑惑不解:“怎么了?不能在咱家过夜吗?”“翠屏才死多久?萝月戴着热孝,按理说连进门都不该让她进门!昨天看她来串门,我就不开心,忍着没发作。没想到还在咱家过夜了。晦气!……”“啊……还有这规矩?萝月今晚还要过来陪我睡觉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妈很信封建迷信那一套,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小时候挨她那么多打,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反抗她那一套封建迷信的规矩,包括男尊女卑。我妈从小受到重男轻女思想的迫害,相继被她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抛弃,少年时颠沛流离,艰难困苦,悲惨之状只怕与萝月不相上下,嫁人后却成为最坚定的封建卫道士,维护着男尊女卑的那一套。“我去跟她说。热孝期间不要四处去串门,给别人带去晦气……”我默然,心里很不好受。然而我到底在家也住不了几天了,即使不顾我妈的强烈排斥,强行让萝月过来陪我,也不过短短数夜,之后萝月还是得一个人孤苦无依地生活。从小到大,萝月痛苦的事肯定很多,不止现在这一件。这样一想,心里勉强好受一些。不知我妈跟萝月说了什么,萝月果然不再到我家里来。我觉得非常无聊乏味,对不起萝月,索性不再出门,整日闭在房间里看书。这样过了几天,终于得以离开村庄,去大冶市读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