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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头的戏班子倒了。

三年,这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了。县城里从此没有了戏团,我要说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花旦的母亲就是唱戏的,外公也是。再往上花旦不知道了,花旦估计是。

花旦不是本地人,父母把她带到这个城的时候,她才三岁。

还不懂唱戏的年纪。

但生活却是安排好的,所以,如今丢了唱戏,也丢了营生。

花旦在离开戏团的那天没有哭,她身上攒着一些银子。

可是,以后呢。

花旦看着首饰盒,她睡不着了。

老生似乎是戏团初办就在的,我不清楚。

老生却不似戏子,老生年近耳顺,数十年风风雨雨,老生对这次变迁也没有太多言语。

戏子多秋。老生说。

说完便去了后屋。

小生跟着,怕磕绊到。老生这个年纪摔不起。

老小也未言语。

老生妻子早逝,也未续弦。

我有一个娃儿,十来岁玩着泥巴就不见了,老生说。如果还在,年纪就和你一般。

当年娃儿去的时候,大概这么长……老生伸出手就要比划一下。动作当然是抖袖的。

一抖袖,老生却不讲了。

小生进戏班子就和老生同吃同住,北面烧着家破人亡的火,小生是从火里来的。

家乡苦也吃尽了的人儿,也不怀憧憬南下。家当净换了银子,他说去了南方不想再唱戏了,他想要去做一些买卖。

可是,人生那么总有一个人,你一看见她,就走不动道了。

于是小生收住了脚。

小生是爱唱戏的,扮过很多角。戏里的火也很大,戏里他是有剑的。

剑,如今挂在墙上。

总有人要听戏的,花旦想。北面的人活在火中,要没人听戏了,花旦又想。

首饰盒里是母亲的嫁妆,外婆在母亲出嫁那天给的母亲,而今在她手上。耳环和镯子带着年岁的温润。

她突然盼望着有一日着上红衣,缀起这些金器。她就那样眼泪倏地落下来。

小生看到一个人从门口过去,他感到心脏漏跳了一瞬。

街那边……去布匹店?花旦是爱去那的,她针脚踩得很漂亮。

从前老生的袍子被扯开一道,她就那样给合了起来。断口的纹像一条虹,要舞得小生不敢睁开眼睛。

北边的火让这个县城惶惶,于是小生惶惶惦记着,要跟上去。他踏出门槛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小生抽回了脚,他失了胆气。

他看到那道影子总要失了胆气。

戏团有一把躺椅,那是最为老生钟爱的。小生搬到了院里,他却坐得少了。

戏团早有了别的老生,前些年他身子不给他唱,他就在椅上看着。要哼两句,要舞一下手。也所幸他那一只好嗓子,于是椅成了这一方戏台。

老生趟着,门口花旦匆匆回去,她攥着什么东西,老生没去看。

老生只顾着看这一眼躺椅。

花旦去的是金匠店。

金匠说,融金子不要银子。花旦知道,金匠是洗金子的时候窃了一些,再添一些银或者铜进去。

花旦说,我有银子,我付给你。

你是生意人,哪有不挣钱的道理。

金匠讪讪笑。

听说火愈来愈烈了,有人说,火已经救不及了。有人说,明日就要燃遍这个县城。

于是又有人逃,那些不准备逃的人。这一所曾经繁华的县城,要像一个空城。

老生却仿佛不知道,依旧每日倚着躺椅。小生依旧鞍前马后,有时上楼唱一嗓子,有时出门看不远的阁楼。花旦?花旦善扮花旦,偏偏安静只留在家。

他们都没有逃。

火果然烧到了,比人们预料的晚了几天。没逃的人里也有兵,有的死在城头,有的死在巷尾。不是兵的人倒没有死,像北方火里的人活着。有一些烟,也不至于让人喘不过气。

他们要听戏。老生说。

原来不止人爱听戏的。

火烧过这个城就说要听戏了,也是,自很久以前这个县城就以戏闻名了。

明天,明天估计就要抓人唱戏了。而这个城,戏子已只剩三个。

花旦死的样子特别骇人,那些烧过那么多城的火,推开花旦的大门时也被吓到了。人说,她是吞金死的,金没有毒,它自有的重量让它破坏人的肠胃,以致最后口鼻全是乌血。

小生蹲在井边,井里是昨夜跳下去的老生,和别的绝望的人一个样。

两行浅泪。

十一

火说,没人唱戏,就烧了整个城。

小生说,我来。

人都走了,这是一场独台戏。

小生说,我唱旦角。

这虞姬,她再怎么演,不还是得有一死吗。

戏台下,火惨得像血。

戏台上,血艳得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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