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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本文转自《江南》2014001期 作者/方格子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七年,女儿六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丈夫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前后花了二十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面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丈夫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挽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 *** 用红漆刷起来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 *** 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
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抽空怨恨,或者她也疑惑,到底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 *** 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的想法,“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或许也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当时才26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的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老年人说我家孩子把公公的命夺来了。”
乡村总有一些神秘之事叫人敬畏,钱绒对此说法一直耿耿于怀,她甚至一度认同了村里人的说法,要不是这个孩子急着来到世界,公公不会那么快就死——可是,活着时候的公公有意义吗?他病痛缠身,早就被亲人从内心剔除——婆婆服侍一年,耗尽她暮年心血,家徒四壁的日子似乎从未有亮光。钱绒曾经听到公公跟婆婆的对话。
公公:我去了你怎么办?
婆婆:别说这个。
公公:不放心你。
婆婆: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公:钱都花在我这烂身子上了,不如我早点走,可是……
婆婆沉默。
公公:……就不放心你……
婆婆压低了声音吼:早晚都要走的。
钱绒坐在空荡荡的堂前跟我描述公婆的对话,忽然具有悲怆的力量,我宁愿相信她懂得,比如,婆婆不再试图挽留丈夫的生命,那是因为婆婆自己的灯油也将耗尽,她没有气力再顾及丈夫,他们不能再相伴到老,她宁愿后半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也经不起折磨。公公走后不久,婆婆也急速离开人世,她是喝药离去的。活着是不是煎熬?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个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