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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渐渐地，他急红了眼，转身抓住窗户框，一条腿跨了出去，坐在窗户上。
“信不信我跳下去？”
“哥，这儿是一楼。”
1
第一天
“郝医生，郝医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
“我啊，205床，去年写诗的那个，还记得吗？”
“我……”
“我什么我，好好想想，记得吗？”
“想起来了，比去年精神多了。你不是出院了吗？”
“其实我没病，只是想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哦，对的时间是啥时候？”
“现在啊。”
“那对的人呢？”
“你啊。”
“再见。”
“别走啊，别老是躲我啊。”
“主要是到了午饭时间，去晚了酱肘子就没了。”
“哈哈哈，就知道您会这么说，看这是什么？”
他从身后提出一个打包袋，透过塑料袋能看出里面有一盒米饭和一盒酱肘子。
“给我的？”
“不给你那还能给谁？惊不惊喜？”
“哦哦，谢谢了，多少钱，我给你。”
“别谈钱，给钱就是瞧不起我。”
“那好吧，回头我也给你买。”
“不用你给我买，不过看在这盒饭的分上，我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请您帮一个小忙。”
“你说吧，能帮的我尽力。”
“帮我看看这个……”
“诗？算了算了，我功力不够。”
“不是诗，是一本武功秘籍，你用你的功力看看吧。”
“啥武功秘籍？”
“就是关于我练武功，健身的武功秘籍。”
我接过单子，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
修身诀
两臂环抱交在胸，颈椎着力臀用功；
一日之计在于晨，闻鸡起舞轻如风。
摇动双臂膝用力，深吸慢吐一口气；
以武会友多请教，容颜永驻勤练习。
“说了半天，你这不还是诗吗？”
“它可能长得像一首诗，但是呢内容很珍贵，实用性非常强，动作很仙的。”
“仙啥仙，我每天早晨都在公园练，也没发现你这有啥厉害的。”
“你真小看我了，我跟你说，我12岁那年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是少林寺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有头发的武僧，后来在少林寺内部比武大会上，我一个人单挑十八铜人，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方丈恨不能把他们丢回炉里重铸。后来因为别人嫉妒我，我被挤对了，被安排去藏经楼扫地，你猜怎么着，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熟读了里面的所有的武功秘籍，打通了任督二脉，领悟能力超强，但是我也不想去过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我的志向是普度众生，于是我就还俗经商了。”
“看不出来，居然还是个扫地僧，失敬失敬。”
“不值一提。”
“行，秘籍我记下了，赶明儿我也练练。”
“别，我知道你也是练家子，你先给我改改吧。”
“我那是广场舞，和你这武不一样。”
“天下武功出广场，你就按照广场舞的套路来改吧，你改完我就走。”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这个《修身诀》太复杂了，应该简化一下，改成这样。
健康歌
左三圈，右三圈
脖子扭扭， *** 扭扭
早睡早起
咱们来做运动
抖抖手啊，抖抖脚啊
勤做深呼吸
学爷爷唱唱跳跳
我也不会老。”
“我觉得改成这样比较通俗易懂，完事儿，我可以走了吧。”
“等等，感觉好熟悉，我琢磨琢磨。”
“这个东西很难的，一般人跳不来，你回去慢慢练吧。”
“你忘了我打通了任督二脉了吗？我领悟力超强，跳完就走。”
“行，你跳吧。”
他卷起袖子，边念边跳，表情和动作都夸张至极，引来病友的围观后更加来劲了。
“好，你跳完了，我可以走了吧？大丈夫一言九鼎。”
“去你的吧。”
2
第二天
午饭时间，我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从右边的小侧门出来，往食堂走。
“郝医生？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你……”
“你什么你，还没吃饭吧。”
“我……”
“我什么我，今天的大盘鸡不错，你看，我都给你打包了，惊不惊喜？”
“不好意思，我肚子不太舒服，今天吃点素菜，我自己去打吧。”
“巧了，正好我这里有一份素菜，你看。”
他从袋子下面翻出一盒素菜，递给我。
“算了吧，我还是自己去打。”
“别，这菜丢了多可惜，你就收下吧。”
“那好吧，谢谢你了，多少钱，我给你。”
“给钱就是在侮辱我。”
“好，只要不是改诗我全听你的。”
“其实不是诗，我想给你讲讲我的致富经，听完你就可以走。”
“真的？”
“真的，不信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他递来的单子，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
我是一名装修工
入了装修这一行；装修技术我最棒；
客户把房交给我；焕然一新又漂亮。
吊顶布线和刷墙；工具飞驰于股掌；
一身尘土又怎样；装修技术我最强。
读完后我顺手把纸张塞到他手中，说：“这不还是诗吗？”
“我承认，它是长得像一首诗，但实际上不是，你看里面的内容，这分明是我的创业史。”
“创业史？”
“你可能不知道，正如我昨天所说，我还俗之后，开了一个装修公司。刚开始起步特别艰难，我和几个创始人从装修工做起，吃泡面睡天桥，最惨的时候，我们5个人10块钱用了一个礼拜。后来终于做出了成绩，我们的装修样板间被香港财团看中了，直接把中环的一处办公楼交给我们装修，那是我们的第一桶金，从那以后我们越做越大，美国、英国、澳大利亚都有我们的业务，最大的业务是装修迪拜塔，那塔太高了，我们的师傅在贴楼顶瓦片的时候差点因为缺氧掉下来。后来终于上市了，那时我身价80亿，后来因为不满意华尔街财团的收购方案，得罪了人，被整个美国金融界封杀了，我卖了股份还了债务，给工人发了安家费，留下几千万回来养老了。不瞒你说，我的员工在我家门口哭了三天三夜，说他们不要安家费，就要跟我继续干，可我知道我已经输不起了，就拒绝了他们。”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掀起衣角擦拭着。
“你别哭，问心无愧就好。对了，我听完了，可以走了吗？”
“别，你不得给我改改，提点意见什么的吗？”
“不改不改，我得吃饭去了，一会儿酱肘子凉了。”
他拉着我的袖子，撒娇道：“郝医生，你就改一下嘛，你不改，我不放你走。”
周围过路的人冲我们投来好奇的眼神。
“好吧，我改。你这个诗，哦不，你这个创业史不够通俗化，字眼太繁杂了，不能让大家记住。”
“嗯嗯，那你说应该怎么改？”
“听好了。我觉得应该改成：
我是一名粉刷匠
我是一名粉刷匠；
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小房子；
刷得变了样。
刷了房顶又刷墙；
刷子像飞一样；
哎呀我的小鼻子；
变呀变了样。”
“听着好耳熟。”
“你别管耳不耳熟，你就说，是不是通顺多了？”
“嗯，这么一念还真是通顺多了，哈哈哈，谢谢你郝医生。”
“我可以走了吧。”
“去你的吧。”
3
第三天
午饭时间，我换上老周的保安服，提着警棍，沿着花台走向食堂。
“郝医生，这么巧，又遇见你了。”
“你……”
“你什么你，这是嘎哈？玩Cosplay吗？”
“我……”
“我什么我，你到底要干啥？”
“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咋认不出来，你这头秃顶秃得跟电灯泡似的，简直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啥夜空，这大中午的，我要去吃饭呢。”
“哦哦，你看，食堂里的菜我各打包了一份，要吃什么你自己选吧。”
“不好意思，今天我不想吃食堂菜，我要去小卖部买泡面去。”
“泡面？这不巧了嘛，我刚好买了泡面，还有火腿肠和榨菜，就问你惊不惊喜？”
“——惊——喜，说吧，今天改什么诗？”
“瞧你这话说的，我找你除了改诗就没别的事情啦？”
“哦？那太谢谢你了，还有别的什么事？”
“我想想，哦！想起来了，我这儿有一份回乡见闻，你看看呗。”
“不会又是诗吧。”
“怎么可能，是回乡见闻，不信你看。”
我接过单子，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
常归家
回家心切孝子当，扫地做饭里外忙；
都说养儿为防老，只盼儿归老泪黄。
“得嘞，不出我所料，还是诗，不过呢，写得还不错。”
“您真有眼光，这首《常归家》是我的巅峰之作，它的背后有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故事，你一定想知道吧！”
“不想。”
“很有意思的哟。”
“嗯，不想。”
“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正如我昨天所说，那年我回到了故乡却心有不甘，于是我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办了一个互联网科技公司，5个人运营了300个微极其漫长和艰难。就在评标那天，我凭借着自己的创意和送给甲方负责人的一套别墅，一举拿下了这个项目。最后终于成为行业领头羊，对方公司也在我的围追堵截之下倒闭了。最后我将公司和存款全部捐了，因为我发现，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演戏，每个演员每个角色都很虚伪，我要去寻找自己想要的。”
“这和归家有啥关系？”
“我让他们的员工都卷铺盖走人了，不就是帮他们回家吗？感谢这个灵感，让我能创作出《常归家》这么好的诗。”
“嗯嗯，挺好的，不需要改了吧。”
“要要要，切克闹。”
“你别闹。”
“我一直觉得可能是我的角度站得太高了，我希望你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改改。”
“我觉得你说得对，不过改完能走不？”
“必须能。”
“好吧，我建议这样改：
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这样就是普通人的视角，也比较朗朗上口，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挺好的，郝医生你改得几乎都可以与我的原作相媲美了。”
“我可以走了吗？”
“去你的吧。”
4
第四天
午饭时间，我换上便装，坐上正要出勤的急救车，准备搭个顺风车出去吃饭。
车出大门开了几百米，拐角有一家餐厅，便下车走了进去，心想终于可以安心吃个饭了。
“郝医生，这么巧吗？”
“你……”
“你什么你，我今天请假，出来办点事儿，你看这是‘外出请假申请单’，这儿都能遇见，就说惊不惊喜？”
“我……”
“我什么我，我知道你今天想换换口味。这样吧，之前我给你买了午饭，今天我跟你拼个桌，就当你回请了，咱们两不相欠，怎么样？”
“我打包带走。”
“没事儿，我事情已经办完了，可以回去一起吃。”
“……”
我拿着打包的午餐，和他缓步往医院走着，一路胆战心惊，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郝医生，我这有一个散文，你看看吧。”
“散文我看不懂，还是把诗拿给我看吧。”
“哦不，它只是长得像散文，其实是诗，不信你看。”
我接过单子，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
觅知己
寻寻觅觅盼挚友，历尽艰辛牵你手；
三拜两叩行大礼，义结金兰一起走。
“这诗不错，是真不错，我是改不了，境界太高了。”
“别价，每次你一改，我的诗都会朗朗上口，这次你就费费心，改一下吧。”
“我回去吃饭呢，算了吧。”
“改完就走，改完就走，这首诗对我很重要，是我写给我的好朋友的。”
“谁？”
“你。”
“我？”
“对。”
“怎么是我呢？”
“正如我昨天所说，我把公司和存款全部捐了，其实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友谊。而你，郝医生，你出现了，我俩虽然见面的时间不多，但是志同道合，只有你能读懂我的诗，这首诗就是写给你的。每次看到你，我都能想起莎士比亚的经典剧目《麦克白》，里面有一句台词我印象特别深刻，我给你学学。”
他整理了一下着装，清了清嗓子。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笨拙的怜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表演完毕，他沉默地低下了头，可能是在酝酿情绪，看他挺安静的，我就转身准备走。
“你别走，我还在想台词呢。”
“好，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那诗你给我改改吧。”
“你得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别再跟着我了。”
“好好，我保证。”
“你这首诗没有画面感，衔接得不是特别好，我觉得应该这么改：
找朋友
找啊找啊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这样就有画面感了。”
“您真行，确实不一样了。”
“那我可以走了吗？”
“去你的吧。”
5
第五天
午饭时间，我索性不吃饭了，就在办公室待着，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郝医生，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你……”
“你什么你，我给你带了饭。”
“我……”
“我什么我，不吃饭也不是个事儿，身体要紧，你就说，看到我惊不惊喜？”
“我就说一遍：今，天，我，不，改，诗。”
我语气坚定，憋了这么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话说了后，我俩看着对方，僵持了近一分钟没人说话。渐渐地，他急红了眼，转身抓住窗户框，一条腿跨了出去，整个人坐在窗户上。
“你别激动，有什么话好好说。”
“信不信我跳下去？”
“你先下来。”
“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头掉了也就碗口大一疤，今天我非死给你看。”
就在这时，老周背着手站在窗户外，望着我俩，说道：
“哥，这儿是一楼。”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他自知自杀威胁不成，便对我指手画脚，痛斥辱骂。我也没吱声，等保安和医护来之后把他带走了。
老周：“他啥情况？”
“别的情况不清楚，但肯定有表演型人格障碍，又称寻求注意型人格障碍，或者癔症型人格障碍。”
“啥意思？”
“此型人格障碍以人格的过分感情化，以夸张言行吸引注意力及人格不成熟为主要特征。女性患者较多见，患病率为2.1%~3%，男性很少，他算一个。年龄多在27岁以下，主要表现为：高度的暗示性和幻想性。”
“这类人总把想象当成现实，当缺乏足够的现实 *** 时，便利用幻想激发内心的情绪体验；情绪带有戏剧化色彩，常常表现出过分做作和夸张的行为，甚至装腔作势，以引人注意；感情用事，高度的自我中心，这类人情感丰富，热情有余，而稳定不足；对于轻微的 *** ，可有情绪激动的反应，甚至用自杀相威胁。”
“他去年好像来过。”
“是的，205床。”
6
第六天
午饭时间，老周一路小跑过来找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消息？”
“205床转院了，家属上午办的手续，已经走了。”
“真的啊？”
“骗你干吗。走，吃饭去吧。”
我和老周一路小跑，直奔食堂。到食堂后，我选了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酱大骨和白灼菜心，准备大快朵颐，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您好，您是郝医生吧，我是今天刚入院的205床。”
“是我，有什么事儿吗？”
“我这儿有一本诗集，麻烦帮我修改一下。”
说完，他将一本足足10厘米厚的大册子放到我面前，直愣愣地盯着我。
这时李护士走过来，笑着对我说：“老郝，下周咱们院举办诗歌大赛，院长点名要你参加，还说只要你参加，冠军就是你，加油哦！”
坐我对面的老陈抬起头，放下筷子对我说道：“老郝，黄老太的老年大学开了一个诗歌班，大家都推荐你去当老师呢，周日上午9点开课，别忘了哦。”
我愣了一分钟，大喊：“救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