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苏三不要哭》是一支歌。知道它,是因为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中说:“中国人虽然考究怎样死,有些地方却又很随便,棺材头上刻着生动美丽的‘吕布戏貂婵’,大出丧的音乐队吹打着‘苏三不要哭’”。
现在中国人还这样,一头家属还在号啕,一头乐队吹打着《千年等一回》、《死了都要爱》、《狼爱上羊》。据说还有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今儿是个好日子》的。晚饭吃过,丧仪份子收毕,草草收拾,灵堂里摆出麻将台,犒劳众位亲友,不然这长夜怎生守得动。只听满堂哗啦、噼拍,有人风紧,把牌砸得惊堂木一般,连吃带碰,忽然诈糊,孝子贤孙始而意动,继而色动,终于按纳不住,揎臂入场。烟头瓜子壳扔了一地上。默尔索如果生在中国,倒不至于那么难以替自己辩护。
初见这场面,还会感觉有点荒唐,但见惯了,想一想,又觉得应该是这样,生老病死,说起来是要下力气抵挡的大悲大痛,可除了世俗化的热闹,我们好像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
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来访清国。在亲身膜拜到乾隆皇帝所享世间无上尊荣后,得出一个结论:东方人对于帝王的态度,大抵相当于西方人对宗教的态度————“凡往古来今,各种宗教信徒之拜其教主若教王者,其仪式之隆重,殆均不能与此中国臣民之拜其乾隆大帝相比伦也。”这也算旁观者清了。
留给我们自己的,只有一套套红白喜事的仪式与世俗的大热闹。确实,在处理这些人生大事时,我们没什么宗教的庄严感。一方面极端入世,一方面彻底虚无,嘈杂的底子上,沉淀着顺天应命的苍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到底难以彻底逃出这层矛盾。但也真实可解,拿葬礼来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个“他人”包括赏脸到场的绝大部分亲友。一个人死了,难得有一二人为你长夜终开眼,更多时候是这一二人也没有。我自己是不指望的。但如果真不幸或曰万幸有这么个人,我也很希望在我的葬礼上,他或她能有小麻将打打,而且手气好,盘盘自摸门清,气死三家。
第一次参加葬礼是小学四年级,校长死了。全校学生到火葬场告别。他躺在一间大屋子里,在高高的台子上。所有人排成长队,绕台一圈,到跟前把手里的小纸花放下,离开现场。他活着时我就不敢看他,现在更不敢。盯着前面小朋友的白球鞋后帮,走到了,把花一扔,脖颈上忽然一凉。当晚睡觉就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到虚空中某处有个人在阴森森地躺着,时刻就要翻身……现在想想也还是蛮吓人的。
其实在此之前,我家住的职工大院里,已经‘走"掉过几家“上人’——”上人“是本地对家中年老长辈的尊称。于是那家瞬时变得大不寻常,哭号声鞭炮声忽起忽落,花圈、纸人、风吹的幡、人们头上的孝巾与身上的麻服……披披纷纷、挤挤挨挨的白,不停进出的人,彻夜不熄的灯光,都让我们外围探头探脑的儿童感到隐约奇妙的兴奋。几天后,家里出现了镶红边或绘彩色图案的白瓷寿碗,邻家小朋友臂上佩了黑纱,在我们眼里都是新鲜,我们敬畏地轻触那黑纱,他大方地端起胳膊,面上似有得色。
上一次参加葬礼是一位朋友病逝。也是在火葬场。进了灵堂,还没开始绕圈子,我就哭了,走到家属答礼区,就哭得更惨。知道交情完全没好到如此哀恸的地步,可哀乐响起,家属那样悲痛欲绝,对于情绪易受暗示的人,不哭也不可能。来宾俱肃穆如仪,女宾拿纸巾轻拭眼角,我看了又看,没我这般失态的。出门二十步碰到熟人,寒喧殷切,谈笑风生,更觉脸上泪痕未干得有些尴尬。
这种遗体告别仪式不知从什么时候流行的,大概如新娘穿着婚纱站在酒店门口迎宾兼收红包,都是截肢移植自西方的”改良“风俗之一种。就我个人说,还不如索性传统来得强。传统的那一全套里,有着繁杂的虚无,现实的荒诞,一种奇异的浮世矛盾之美。比如我是死者,生前为人不好,有交际憎恶症,最爱饭局上尽力贬损人,豆瓣上拉黑名单,微博玩屏蔽,黄泉不远,地下有知,忽然要直挺挺仰面朝天在那里给人参观,真是气得要炸尸。还不如躲在厚棺材板下,听外头轰轰烈烈的“凤凰传奇”,以及一片麻将声呢。
当然,葬礼这事,很少真的能由死者说了算的。
能被大出丧的乐队吹打,可见《苏三不要哭》这首歌当年深受欢迎。我一直以为类似于《何日君再来》、《夜来香》的柔艳之音。有一天忽然听到了,大吃一惊。黎锦辉作词,王人美原唱,极窄而极尖细的一把嗓子,赶路似的往前跑,欢快地重复着简单的曲调,听久了委实得嘈杂无聊,让人产主昏昏睡意,像是在夏日百无聊赖的午后,在阴暗的厢屋里看着外面白灼光亮的街道,看久了人身上腾起来的那种睡意。
歌词是这样的:
“我想去南洋群岛,怀抱琵琶一块跑。我想到哈尔滨去找,那亲亲小娇娇,起身时雨真不小。可恨天气太干燥,给那雪风吹的热难熬,苏三啦,你别这么号!嘿 ,苏三啦 别哭号啕,你跟我到山东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我爬上电线杆儿,随着顺风向前流。谁料飞机突然掉下,打伤八百小黑狗,火车翻,马都吓走,我的性命不能留,我忙掩上嘴唇大声吼。苏三啦 你别这么号,嘿,苏三啦,别哭号啕,你跟我到广西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有一晚上作场大梦,躺在空中不能动,我好像看见苏三。打从山尖儿往下冲。嘴里咬住一张大饼。眼睛哭的红且肿,我说我要快出门去了,苏三啦,你别这么号。嘿,苏三啦,别哭号啕,你跟我到云南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我马上到了上海,此地风光不很坏,假如我找到苏家三妹,请求她作我太太。假如找不到那苏三,小子一定进棺材,我死后埋在坟墓里。苏三啦,你别这么号,苏三啦,别哭号啕,你跟我到湖北去吧,怀抱琵琶一块跑。”
什么叫“嘴里咬住一张大饼”?八百只小黑狗哪来的? “怀抱琵琶一块跑”,这多莫名其妙!各种夹七缠八的无厘头。简直是伏天午睡时做的一个荒诞无稽的梦。但听着听着,也渐觉哀切诚恳,可以想象,那个倒霉的男人——小职员、小商人之类的身份吧,拎着样式俗气廉价的行李箱,坐火车转轮船,到处奔波,找他的苏三,他的娇娇。
这首歌改编自一支著名美国谣曲《Oh! Susanna》,原作者Stephen Collins Foster,只活了三十七岁,创作了二百首左右歌曲。《苏珊娜》是他的成名作。写一个男人离开故乡,带着五弦琴,到处寻找心上人苏珊娜。
“我来自亚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要赶到路易斯安娜为了寻找我爱人。晚上启晨大雨下不停,那天气还干燥,为了挡风我却心冰冷,苏珊娜别哭泣,噢苏珊娜别为我哭泣,我来自亚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
原歌词和黎锦辉的歌词之间,既不是直译,也不是意译,但又有着微妙的共通感,两相对比,尤生趣致。比如把嫩豆腐做成了臭豆腐,嬾豆腐是家常美味,可臭豆腐才见饮食之道神奇。五四以后,大家热情地向西方学习,完全新起点,文学如此,电影、音乐之类大众文化更理直气壮的山寨,好在坦坦然然的拿来主义,学得再滥,也不过回头再描一次,重复中灵机一动,跟本来不错的旧根底忽然无缝接合,就产生了惊喜。
化辛酸为笑料,为油腔滑调,本是民间曲艺的长项。传统相声开场前要唱段太平歌词,我听郭德纲总唱的一段《大实话》,就听得难受。
”说天亲,天也不算亲,天有日月和星辰,日月穿梭催人老,带走世上多少人;说地亲,地也不算亲,地长万物似黄金,争名夺利多少载,看罢新坟看旧坟;爹妈亲,爹妈也不算亲,爹妈不能永生存,满堂的儿女留也留不住,一捧黄土雨泪纷纷……“
中国人来点娱乐,都要先申明劝世含义。劝世恒言是民间生存智慧的集中,充满了警惕与哀苦,大概正因为这样,接下来正式的大戏上台,大团圆结局与三俗的热闹场面,就特别受观众欢迎。
《大实话》最后一段是:“我劝诸位酒色财气是均莫占,吃喝嫖赌莫沾身;没事就把这相声大会进,听两串相声散散心;抱拳拱手祝列位,愿各位招财进宝日进斗金。”这个真是实话。太平歌词的调子好学,平直无余的,重复唱着也让人想睡,睡不着就暴躁,所以要靠情节吸引人。而且男人唱起来才好听,特别的市井气,叫花子气。
我听过老北京一个小曲子,《探清水河》,明明是悲剧,讲少男少女偷情未遂双双跳河,可曲子就这么欢快,叫人没法想。这个歌东北也流行,《林海雪原》里,小炉匠出场,嘴里哼的就是这个,“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杨子荣冒充土匪,也要装模作样地学哼这“淫曲儿”,
日本人把殉情叫“心中”,”心中“也是民间艺术中可歌可泣的传统,百看不厌的老套题材。有情人双双赴死,结局之喜闻乐见,约相当于中国人的大团圆,状元郎一个一个挨排娶过来。曾经看过周作人译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男女主人公相约自杀的台词,写得真是庄肃幽玄,绮肠寸断。
”乐也是恋,苦也是要恋,恋这字说的很明白:恋爱就只是忍耐这一件事。——太觉得可爱可爱了,一个人便会变了极风流似的愚痴。管盟誓的诸位神明也不肯见听,反正是总不能配合的因缘,还不如索性请你一同杀了罢!说到这里,袖子上已成了眼泪的积水潭。男子也举起含泪的脸来,叫一声早衣,原来人生就是风前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愿只愿是未来的同一个莲花座。听了他这番话,早衣禁不住落欢喜泪。息在草叶之阴的爹妈,一定是很替我高兴罢……”
再听《探清水河》: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一个女儿叫婵娟呐!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三更鼓儿喧 ,月亮它照在中天呐!六哥哥来到 ,姑娘喜心间呐!鸳鸯呐戏水我们说说心里话呀, 一把手抱住了冤家我的心肝儿…… "这滑溜溜的韵脚,土扑扑的词,浪荡荡的腔,土匪与无业游民光棍汉们边走边晃,哼着唱着,破鞋子趿拉着,小风嗖嗖的吹着,调戏良家妇女、钻妓窠子、找老相好的心思就活络了!
王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据癖,对宋朝历史文化颇有研究,有独特深入的见解与认识。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对细节的精准分析颇为难得,获得大量读者喜爱。
曾出版文化随笔《大好河山可骑驴》、《簪花的少年郎》、《万物皆有伤心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