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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的三岔口,祭祀土地神的低矮石柱旁,有简陋的候车亭。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场所,连公车都不会准时,亭盖长满了蕨类植物,还夹杂几株蒲公英。里面站的两个人看着不同方向,暂时没有交集。他们年纪相差挺大,一个大概四十岁另一个大概三十岁,不同的年纪容纳了不同的过往。

两人中较为年轻的一个——名叫海舟的男子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出现人影,听见鞭炮的震动,那是一群穿白色丧服的送葬队伍,男人右手臂处用别针系着一圈黑纱,女人背后用别针系着一根拖到地面的白线。海舟很好奇,而另一个候车者则不以为意。那是相当长的队伍,为首的男孩捧着死者灵位,紧随其后的家属们拎着各种用纸扎成的——希冀死者在阴间使用的家具,再往后是抬花圈的人们和穿制服的乐队。送葬的人各有心事,共同点是并不哀伤,葬礼只是一种仪式,人们因死亡之名聚集然后散去的过程。

没多久那支队伍消失在山路间,仿佛没有出现过。

由于背包太重,海舟将其放到水泥凳上,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对另一个人开口:“喂,你知道死的是谁么?”

那个男人先于海舟出现在这里,他第一次转过身来,耸耸肩膀说:“不知道——还有,我不叫‘喂’,我叫皮日休。”

“皮日休?”

“对,很酷吧,跟一个诗人同名。”

相较名字,海舟更感兴趣对方只有一只左耳,右耳只剩耳洞,他说:“我叫海舟,是市里工人报社的记者。”

皮日休倚靠着画满涂鸦的肮脏墙壁:“要去采访谁?”

走到马路中间,海舟发现直至路的尽头也不见行人的踪影,他感觉自己置身于沙漠般的无人区,回到候车亭里说:“不错,我要去泥湾角,那出了一桩杀人案,领导派我去采访。”

皮日休说:“我知道那个镇,那附近的山里以前有座很有名的工厂,国家领导都去视察过,叫416号厂。”

海舟说:“哪位领导?最近几年没听说过这种事。”

皮日休说:“林副统帅!五十多年前的事情。”

海舟说:“我说呢。”

六十年代末的三线工程,为了防备苏联轰炸,许多重要工厂从大城市转移到偏远山区,416工厂就是其中之一,相当大的规模,食堂就有篮球场大。皮日休回想着光荣的往昔,叹了口气说:“可惜后来就不行了,等改革开放,国家裁汰落后地区的产能,工厂越来越不行最后倒闭了。”

海舟说:“你怎么知道的?你住那?”

皮日休说:“我不住那,我住上水屯,但我父母以前在那上班。”

海舟说:“那你对那很熟?”

皮日休说:“对,我们这帮孩子周末会去那,在那捉迷藏。”

无论海舟怎样转移注意力,盯着石柱上压着的几张鸡血符纸也好,捏住落在肩膀上的蛐蛐也好,最终还是会想到皮日休的耳朵。对于被遗忘在山间遭受时间侵蚀的废弃工厂,虽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不是马上就要面对的事情。

他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再拧上盖子擦了擦嘴,对皮日休说:“不介意的话,能说说你的耳朵吗?”

“算采访吗?”皮日休将领口的扣子扣上,凸显自己认真的态度。

“算采访。”海舟点了点头。

“我有个双胞胎弟弟,比我晚几分钟出生。”皮日休抚摸一下仅剩的那只耳朵:“想必你能理解,一模一样的兄弟会碰到多少烦恼。最初父母都不能分清楚我们,小时候我们还会互换衣服,做扮演对方的游戏。类似照镜子,有一次我模仿他咬笔头,却没意识到他是从我这学来的。”

海舟说:“那后来呢?”

皮日休说:“年纪变大,性格差异越大,他开始讨厌这样。”

海舟说:“可想而知。”

皮日休继续说:“他成绩好我成绩差,他越来越讨厌被人误认,甚至憎恨这种情况。”

海舟说:“的确很特别,可跟耳朵有什么关系?”

“将近三十年前,工厂快倒闭,许多人都转业了,我父母是少数留下的。有时我跟我弟会去帮忙干活。我记得是个阴天——”皮日休停顿了一下,仿佛眼前浮现出往日的情景,仿佛看见了许多设备已经报废的车间内部,用红油漆刷的领袖语录“多快好省,加速建设社会主义”已经褪色脱落,光线从玻璃破碎的窗格照射进去,制造了许多阴影,暗处很容易隐藏什么怪异的东西。然后继续说:“我跟我弟在里面闲逛……”

海舟对皮日休的停顿不耐烦:“接下来?”

皮日休咽了口水说:“在靠墙的地方,有一台切割器,像电风扇那样,不过防护外罩脱落了,螺旋刀片暴露在外。我弟凑上去听了听动静,告诉我有奇怪的声音,我跟着凑上去听……”

海舟说:“然后呢?”

皮日休继续说:“我马上听到震动,因为——我弟按下了开关,刀片转起来只消一下子就削掉了我的右耳,等到耳朵掉地上我才发觉。”

“就是说——你弟割了你的耳朵?”海舟感到不可思议。

“没错。”

“为什么?”

“我也这么问,当时疼得死去活来,我本以为他会解释,解释说他以为机器坏掉了不能开,这是意外。可是他很冷静,一边掏出纸巾帮我止血,一边告诉我说他讨厌两兄弟一模一样,所以有必要区别一下。他说——以后,你一只耳朵而我两只耳朵,一目了然。”皮日休先取出一支烟递给海舟,等其拒绝后掏出打火机为自己点上。

海舟难以置信地说:“难以置信。”

皮日休转移话题:“你说要去采访凶杀案?”

海舟点点头说:“没错。”

皮日休说:“什么案子?”

海舟说:“精神病患杀人案。”

皮日休吸了口烟,显然对这种案子不感兴趣,他说:“那以前还发生过一起案子,不知道你听过没。”

海舟说:“请讲。”

皮日休似乎在消磨等车的时间,轻描淡写地说:“是这么个事,有几个孩子去距离416号厂有点远的树林里捉迷藏,等到黄昏还有一个男孩没有找到,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叫他小明吧。等到了傍晚,其他孩子以为他先回去了,所以各回各家,但是小明并没有回去,他失踪了。过了几天,警察来查找那几个孩子问话,他们都说小明提前回去了,不同孩子的证词互相印证,没有矛盾。大家搜索那一带却一无所获,小明就这样变成失踪人口。”

“不知道呢。”海舟转过视线挠了挠额头说。

公共汽车终于出现,它相当老旧,黄白两色的外壳沾满雨天溅上的污泥。这是海舟应该乘坐的一趟车,皮日休要乘坐的是另一辆,他们目的地不同。看见公车海舟如释重负,背上沉重的包裹,而皮日休则继续抽烟。

皮日休说:“我倒很清楚,那是416号厂废弃后的事。”

公共汽车在远处停下,三个瞎眼老人陆续下车,他们都背着二胡,都戴着墨镜,是流浪艺人。最前面的老人用竹拐杖敲打试探前面的路,后面的老人则以手搭在前面老人的肩膀上,像是孩子们一个跟着一个的火车游戏,只不过整个过程格外缓慢。

皮日休继续说:“已经过了十多年,我猜——仅仅是猜,小明失踪后其他孩子才意识到把他落下了。”

海舟说:“这又能说明什么?”

皮日休继续说:“他们不是在树林里捉迷藏,而是在416号厂!那里有很多房间,因为锁设计奇特,有的房门不能从内打开只能从外打开。小明可能藏进某间房,不小心将自己锁在里面,他们无意间将小明一个人落在那里。他们害怕负责,于是合伙编了一套谎话,将捉迷藏的地点从工厂改成树林,这样小明就永远不会被找到,他们犯的错就永远不会被发现——当然,这只是我猜的而已。”

公共汽车终于驶到面前,海舟踩上台阶,迟疑一下又回过头来说:“你很喜欢讲残酷的事情。”

等车门关上,皮日休抚摸一下左耳:“哪里,现实总是残酷而已。”

到泥湾角有两件新闻需要采访,一件是精神病杀人事件,另一件是有位企业家为了支持国家山区扶贫的项目,买下荒废多年被植被和动物占据的416工厂,想要改造成红色旅游景点。购买416工厂的人叫范弗,是个房地产商人。两件事有一点关系,就是精神病杀人犯的爸爸在416工厂打工,他是个水泥师傅,干点砌墙和粉刷工作。

当报社领导问有谁愿意去采访,其他人都不愿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是海舟主动请缨的。在这个纸媒没落的网络年代,又是国有单位,主编也好同事也好,对于社会新鲜新闻什么的不感兴趣。整天刊登某某会议召开、某某领导作出重要讲话之类的报道多轻松,只需要在市区内走一走。他们图清闲才考这个岗位,反正这年头没人看报纸,何况是机关报纸。主编立即批准海舟的申请,因此他来到这个需要转几趟车才能抵达的偏乡。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标有“泥湾角”的圆形站牌,当海舟走到车门回头看原来坐的位置,车门打开后他迟疑了一下,司机催促说:“不下车吗?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下水屯啦。”

确定自己没有东西落在车上,他下了车,跟之前约定好的一样,当地派出所的警察在路边等他。在握手并且自我介绍后,他知道对方叫张韶山,他直入主题说:“犯人在哪?县公安局吗?”

张韶山相貌周正,五官标致,是那种给人良好第一印象的男子。今天所长让他接待这位市里来的记者,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车站,他说:“没有,还留置在本地派出所,过两天才转到县里,顺便再给他做个精神鉴定,等走完程序就把他转到精神病院去,接受强制治疗。”

海舟说:“杀人是五天前的事?”

张韶山说:“对,案情很简单,就是凶手爸的工友上门,凶手爸不在,凶手操起锄头给被害人脖子来了一下。”

海舟说:“他们都叫什么?”

张韶山说:“凶手叫刘大根,他爸叫刘井泉,被害人叫李金。”

海舟说:“现在方便去看一下刘大根吗?”

张韶山说:“可以,所长跟我说了,配合记者工作嘛。”

海舟说:“听我主编说,刘大根从小就痴呆。”

张韶山说:“没错,从小就痴呆,没学会说话,嘴巴有点歪,只能哼哼唧唧发出几个音节,估计是他妈的遗传。”

海舟说:“遗传?”

张韶山:“刘井泉是个跛子,长得也丑,到了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条件正常的姑娘都不肯嫁她,听说他娶了一个疯婆娘凑合着过,生了刘大根这么个傻儿子。刘大根上过几天学,但老是被同学欺负他爸就把他领回家了。他以前也没攻击过别人,只是喜欢在学校附近脱了裤子吓唬女学生。”

海舟说:“他家这么惨,肯定是低保户。”

张韶山说:“可不是,虽然刘大根傻,可刘井泉到底护犊子,谁欺负他儿子就找到谁家门口吆喝算账。听说前段时间还在替儿子张罗娶媳妇的事呢,跟人借钱,谁知道突然发生这种事。”

海舟问:“刘井泉现在在哪?”

张韶山说:“肯定在416号厂做工,那个工地有百十来号人呢。”

海舟说:“我正好也要去那,报道那个扶贫项目。”

张韶山说:“不急,要去的时候我送你。”

随后海舟坐上张韶山的车,先去泥湾角派出所看刘大根——正如海舟预料的那样,刘大根一脸痴呆,嘴角的口水不停往下淌,戴着手铐的双手做些小动作,右腿不停抖动。看到海舟后,刘大根表情有了明显变化,像一头安详的野兽让人感到危险,仿佛随时能咬住猎物咽喉。直觉上感到害怕的海舟后退几步,自然无法问刘大根什么问题,只是简单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

接下来去刘家,由于刘家的是单独的院落,外边围着一圈两米高的砖墙,进入白天不上锁的红漆大门,里面是一片能晾晒谷子的水泥空地,接着就是两层楼的房子。附近邻居和他家至少有五十米的距离,采访他们也只能听到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没什么有用信息。至于死者,李金是个老光棍,作为一个水泥师傅他跟刘井泉颇熟。在张韶山陪同下,他还进李家看了看,那是一栋两层楼房,但二楼不仅没有粉刷装修还没有封顶不能住人,听邻居说是因为 *** 的关系,李金盖房盖到一半没钱了,所以一直就那样。李金就住一楼,而一楼也没多少像样的摆设,海舟一眼就扫视了所有的东西,他的目光在床右边的桌子上驻留片刻,那里陈列着瓶瓶罐罐。

等到中午,张韶山因为公务离开了一个多小时,海舟还独自去事发当天刘井泉和李金喝酒的酒馆跟老板娘攀谈,然后他又独自去了一趟李金家。

忙完这些已经是下午,张韶山开车送海舟去416工厂,足足半个小时的车程。当海舟已经厌倦连绵不绝的山林时,一道打开的铁门终于映入眼帘,那既是工厂的入口,也是出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通过它无法驶向过去,不能见到昔日繁荣的景象。海舟首先注意到工厂主楼的水泥外壳,相当巨大,一些工人正在忙碌,地上随处可见水泥浆,它们肆意堆积不会消融。他走下车,在大楼的阴影下仰视,判断围绕它走一圈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张韶山又接到电话说有点急事,告诉海舟傍晚回来接他后驱车离去,反正他一个人也能完成采访。海舟不喜欢这里的气味,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后,向右边的工厂楼房走去,可以看见许多高耸的生锈烟囱,那应该是锅炉房。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工程项目负责人在办公室等他,那是一位叫包则全的中年男人。包则全五短身材,因为脱发而出现地中海发型,戴着黑色方框眼镜,嘴上挂着近似固定的笑容。无论多少次看过去包则全都在微笑,海舟反而对这笑容有种说不出来的反感。

落座以后,包则全一边泡茶一边说:“这个项目,我们范总可是投了两千多万,就是为了响应国家扶贫的号召……”

听对方滔滔不绝地说着官腔,海舟附和说:“范总真是大手笔,您大学是土木系的吧?专业对口范总才把这份事业委派给您,不知道在这个项目之前您又是负责什么的?”

包则全还是在微笑,不过显然和之前有区别,他用镊子夹住一个茶杯放到茶具水龙头下冲洗,然后说:“不,我大学是金融系的,来这儿之前负责集团的海外营销部。”

海舟立刻明白,这说明包则全肯定在集团内受到排挤,才会从重要部门调到这种荒郊野外,跟流放都没区别,他很识趣地停止这个话题。很快地,包则全说完一通标准的讲稿以后,海舟对扶贫项目的采访就差不多完成,只需要再去工地拍几张照片。

海舟说:“谢谢包老板配合。”

包则全摆了摆手:“我哪里是老板,叫我老包就行。”

海舟继续说:“那个,工地上有个叫刘井泉的水泥师傅?对吧?他儿子涉及命案,我也想顺便要采访他,就是例行公事问点问题,您不介意吧?”

包则全说:“刘老头啊,他在西边,出门左拐走到底就能看到他的。我也知道他儿子的事,你报道也是职责所在,我当然没什么意见。但是啊,扶贫工程和杀人案是两件新闻,一桩是喜事一桩是惨事,希望报道时不要有混淆。”

海舟说:“这是当然,我们又不是八卦报纸,就一些机关退休的老干部老职工看看。”

包则全放下手中的事说:“我陪你去吧。”

海舟觉得没有必要,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说:“那再好不过。”

包则全走在前面,海舟跟在后面,他们出门左拐,穿过两栋建筑物之间的走廊,进到另一栋大楼里。他们很快就走到包则全之前所说的位置,刘井泉应该干活的位置,却没有看见刘井泉。包则全并不意外,径直往旁边的车间走去。他跟在包则全后面,终于在一个狭窄的过道里,他看见上了年纪的邋遢老头,对方正倚靠着墙壁喝一瓶啤酒,包则全说:“老刘,你又躲起来喝酒啦?”

醉醺醺的老头将瓶子放到地上,有点结巴说:“犯不着你——你管。”

“他儿子出事后,他情绪就不大好。”包则全对海舟说,然后走到刘井泉旁边,大声喊:“不是我找你,是市里来的记者找你,想采访你儿子的事!”

海舟走近他:“我是报社记者,有事要采访刘师傅。”

“记者?哦,我就是。”被包则全一喊,老头清醒不少,他摸了摸稀疏的头发站起身来。这下海舟才发现老头是个跛子,老头不太开心地说:“要问我娃的事,是不?”

海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

老头面相凶恶,喝醉反而让表情柔和一些,张嘴就是一口黑黄的牙:“真他奶奶晦气。”

包则全搀扶着刘井泉,同时对海舟说:“看他这醉醺醺的德行,怕是舌头都打结了,要不等他清醒一点再来?”

海舟说:“不碍事,我随便问问。”

包则全也没反驳,只是让刘井泉靠着墙,他说:“那你等等。”

身材肥胖的包则全奔跑起来,一身赘肉摇摇晃晃,腰间的钥匙串也丁零当啷乱响。他去外边的塑料水缸那舀了一瓢水回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用手一点点泼水到刘井泉脸上,让其彻底清醒。

海舟对刘井泉说:“出人命的事谁也不想,知道您老心里不痛快,可这到底已经发生了,不如原原本本说出来,出事那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头晃了晃脑袋,甩掉头发和胡须上的水珠,又看了一眼包则全说:“我这娃平时乖得很,别人说他脑子坏了,都是鬼话!他只是……他只是……他只是比较老实,心眼少,李金的事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就这一个娃,他从小就没离开过我,抓他关起来他可怎么活?记者同志,你可得多说说这事……”

海舟说:“他平时有暴躁的时候吗?”

刘井泉说:“很少,他小时候有次几个狗崽子带他出去玩,哄骗他把他绑到电线杆上,被我给逮到了,我解开绳子要揍那几个狗崽子,我的娃还拖着我的腿不让,他就是太老实了。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记者同志,我经常在外面干活,他的妈妈又不在了,没人管他……”

海舟说:“麻烦等一下,我开一下手机录音,好回去整理出来。”

停顿片刻后,刘井泉咽了下唾沫:“平时我去干活,怕我那娃被人欺负,我都把他锁家里。可那天好巧不巧,我出门太忙忘了把钥匙 *** ,谁晓得李金跑上门来拧开锁就进去了,之后不晓得发生什么,他就死屋里了。”

海舟说:“有人说,见到那天中午你跟李金一起喝酒。”

刘井泉说:“没错,那天中午他找我喝酒,我经常跟他喝酒,鬼知道他下午晃荡去我家做什么。”

海舟说:“你妻子精神方面有问题吗?”

刘井泉不愿亲口回答只是点点头说:“她也死了很多年喽,剩我一个老头子在世上。”

海舟说:“具体多少年?”

刘井泉想了一下说:“应该是二十年前,没错,就是二十年前。”

海舟说:“刘大根突然发作有什么征兆吗?比如打雷下雨的时候,比如受强光 *** 的时候,就是碰到某种情况,就突然发作。”

旁边的包则全插了一嘴说:“精神病发作哪里可能是有原因的,有原因就不叫精神病了。”

刘井泉摇摇头:“没有,附近的狗崽子丢他石块他也只是躲着。”

因为看过警方的询问记录,刘井泉说的事海舟基本上知道,张韶山告诉他,因为刘井泉的回答很明显在袒护儿子,所以采用度不高,但海舟还是得例行公事地问完问题。等问完之后,他按照业内规矩掏出对折四次的一百块钱,插到刘井泉胸前口袋里说:“劳烦刘师傅了,一点心意,拿去买条烟吧。”看到红色钞票刘井泉咧开嘴苦笑,连连点头说:“要得,要得,你这记者真厚道。”

采访完毕,海舟又跟随包则全返回办公室,把刘井泉留在原地。在办公室里随便闲聊十几分钟后,海舟说:“难得来这里一次,我想顺便参观一下这座红色地标。对了,如果耽搁得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借宿一晚?”

包则全半开玩笑地说:“这种废弃工厂全国多得是,都在山沟里,不过现在确实有些猎奇的小年轻喜欢这些,抖音上不少人拍这种短视频,海记者不会也想顺便拍几条,好涨涨粉丝数吧?”

海舟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笑了笑:“不要见怪。”

包则全滑开手机看消息:“请便吧,这里有多余的床位,凑合着是能对付一晚上的。”

海舟说:“多谢老包。”

包则全抬起头又马上低下头继续看手机,显然不把接待海舟真当回事:“我还有事,就不陪同了,有什么问题来找我就成。”

“好的。”对此海舟没有丝毫介意,走到门口后又转过身问:“对了,我进门的时候,远远看见有间房冒烟,那是干什么的?”

包则全敲着屏幕打字回复别人微信消息,心不在焉地说:“那啊,是焚烧垃圾的焚化炉,我们产生的垃圾就地处理,也是为了环保嘛。”

海舟说:“原来如此。”

海舟出门后右拐,继续在工厂内漫游,他的脑海里浮现早上的事情,他想到这里就是皮日休被弟弟割掉耳朵的地方,心情变得郁闷。他像下潜到深水区一般感到了压抑肺部的窒息感,他继续深入建筑物内部,多数门都是锁死的,少数几扇门因为锁坏了而洞开。他沿着向下的楼梯往地下室走去,因为光线太暗不得不打开手机灯,穿过曲折迂回的走廊。当他走到一排有数字标号的门前时,他终于停住脚步,从1号门走到10号门,然后又返回7号门前,看着门把手上的蜘蛛网,他松了口气,感觉上浮到水面可以重新呼吸。

这时,他接到一通电话,屏幕显示是女朋友打来的,他犹豫之后按下静音没有接它。接着点开软件准备录下一条视频,镜头下破旧的一切摇摇晃晃,画面因为手机老化功能不好而卡顿。

到了傍晚,他去跟包则全道别:“因为有事,还是不在这过夜了,今天多谢老包帮忙,以后到市里我做东请客。”

包则全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客套话说完后,海舟拎着背包走到铁门那,因为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通知说采访完毕,张韶山已经在那等他。

等到发动车驶出一段距离,张韶山首先说:“那么,明天就回虔州?”

海舟回头透过后窗看夕阳下的工厂轮廓,有点怅然地说:“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可不得回去。”

张韶山说:“不过啊,刘大根的案子有点变化。”

海舟说:“什么变化?”

张韶山说:“刘井泉在老婆的事上撒谎了,不过对案子本身没影响,他的老婆不是疯癫的流 *** ,而是他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一直关在家里。以前这种穷地方,很多老光棍为了传宗接代都这么干。我今天有事就是这事,外地抓获了一个老人贩子,他供词里有跟刘井泉的交易,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从浙江拐来一个女高中生卖给刘井泉,这种年代久远的事不好追责。”

海舟说:“以前穷苦地方多,很多类似的惨剧都不可能认真追究了。可既然刘大根他妈不傻,他为什么生下来就痴呆?”

张韶山说:“这就不知道了。”

海舟说:“这件案子,我觉得还有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李金去刘家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张韶山说:“我得回去查一下记录。”

海舟说:“还有,采访饭馆老板娘的时候,对那天刘井泉跟李金一块吃饭的事,我问了不少问题,有一个是之前你们没问的。”

张韶山说:“可那天中午,这两人在隔间吃饭,老板娘也不知道他们聊什么啊。”

海舟说:“不错,但你们没问他们当天喝了什么酒。”

张韶山说:“这有什么可问,当天李金虽然喝了酒,但是没喝醉,下午碰到熟人还能跟人聊天。”

海舟说:“老那板娘说,他俩只点了一瓶啤酒,她觉得这两个酒鬼小气,居然还自己带酒,刘井泉带了用雪碧瓶装的酒。”

张韶山说:“那又怎样?”

海舟说:“两人吃完饭走到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听见李金夸刘井泉带的酒很好,然后出门。我想起在李金家看到一个雪碧瓶,觉得可能是李金出酒馆后让刘井泉把剩下的酒给他,刘井泉就把雪碧瓶给他了。我也去了趟李家,也找到了那个雪碧瓶。”

张韶山说:“你的意思是?”

海舟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细节不太对劲,刘大根今天一见我也有点不太正常。”

张韶山笑了:“他本来就不正常。”

海舟说:“不,他今天表现的是一种不正常里的不正常。”

张韶山说:“你肯定很喜欢看侦探小说吧?在这种乡下地界杀人通常动机简单手法也简单,动机要嘛是欠钱了要嘛被戴绿帽子了,手法则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居多。”

海舟说:“喜欢,最喜欢江户川乱步。”

张韶山说:“我就说嘛。”

海舟说:“我要明天中午才走,走之前能再去看刘大根吗?”

张韶山说:“当然。”

到了镇上,海舟在张韶山介绍下,在一家叫日暮宾馆的地方过夜,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黑猫,那只猫皮毛深黑、瞳孔呈琥珀色、右耳朵有缺口还有喜欢吃沙丁鱼,他特别喜欢它。后来黑猫突然失踪了,他欺骗老师请病假去寻找却没找到,之后张贴寻猫启事也毫无结果,这成为他的心结。

他梦见自己在寻找那只黑猫,梦中的时间估计是春夏之交,红褐色的天空下漂浮着许多蜻蜓。在诡异的梦境中,突然下起来的红色雨,海舟眼前浮现出各种废弃家具成堆的山丘,山丘上有无数只黑猫。而在红褐色的天空中,有一群雨燕在盘旋,他伫立在下面脚踩着一台破洗衣机。而在高处,一台弹簧都跳出来的破沙发上,坐着一个黑衣人,他对下面的海舟说:“喂,你在找你的猫吗?它就在这里,你可以领回去,但是得从遍布山丘的成百上千只猫中找出来。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没有选对,你就会变成猫群中的一只猫。”海舟闭上眼再睁开凝视远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对黑衣人说:“不用去一只只检查了,你就是我走丢的黑猫,喂,你变成人形连尾巴也不藏好。”

次日早上,从噩梦醒来后海舟呆呆地望着窗外陈旧的街道,这里不比日新月异的城市,即便经过很多年也不会有变化。头脑昏沉下,他揉了揉太阳穴,对回想起黑猫的事感到沮丧。

之后他连早饭也没有吃,拎起一个装有雪碧瓶的塑料袋,首先去了镇上的招财酒馆,接着去了南洋酒行,最后去了大宝酒家。等他从大宝酒家出来,先左右转动脖子,嗅了嗅衣领确定自己一身酒气,然后才去派出所。

在派出所,张韶山捂住鼻子问海舟:“你喝酒了吗?一身酒气。”

海舟说:“没有,死前李金到底穿了什么衣服?”

张韶山说:“深蓝色的工地装。”

海舟说:“果然,跟我外套一个颜色。”

说罢,两人再次走进拘留室,和上次完全不一样,这一次刘大根远远瞧见海舟呆滞的目光就凶恶起来,等他近前,刘大根不顾手上的镣铐,不顾面前的铁栏栅,犹如一条恶犬扑了上去直接撞在铁栏栅上,利爪一般的手还是略微探出指向海舟的咽喉,很明显想要掐死他。即便相隔甚远他还是战栗地踉踉跄跄后退,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似的,差点绊倒在地,他抑制住恐惧,喘着粗气对一旁也感到愕然的张韶山说:“我明白了!”

张韶山说:“你明白什么了?”

海舟捶着胸口说:“明白他为嘛杀李金了,出去再说,让他冷静冷静。”

等退到门外,海舟脱掉外套,对自己身上的气味流露出恶心的表情。而旁边的张韶山点着一根烟叼住,再点一支烟递给海舟:“这什么情况?”

海舟冷静下来,摆摆手表示不抽烟说:“有些精神病患者平时很温和,只有遇到特定的环境变化才会发作——比如打雷下雨,才会变得不可控,刘大根就是这样。”

张韶山吸了口烟,似乎察觉到异常说:“等等,你的意思是?”

海舟说:“精神病犯罪之所以不受法律制裁,是因为他们没有管理自己行为意识的能力,是不可控的。可如果能掌握病患发作的特定条件呢?”

张韶山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刘大根杀了李金?那这就不是意外,是谋杀!”

“原先我只是猜测,刘大根看见我身上的外套就有点异常,我原想这就是触发他攻击的条件,可这范围太大。我想会不会需要多个条件同时成立,才会 *** 到他。”海舟走到一旁从地面拎起塑料袋,取出雪碧瓶说:“这就是那天刘井泉和李金喝的怪酒,味道很特别,那天问完酒馆老板娘,我又去了趟李金家拿到这个,他家窗户本来就没锁。今天早上,我去镇里的酒馆打听,打听到第三家,那家老板认出了这瓶酒的味道,是蛇酒!”

张韶山说:“蛇酒?”

海舟说:“不错!老板说是金钱白花蛇加乱七八糟的材料泡制的烈酒,全镇就他家有。刘井泉案发前去那打了整整四斤的蛇酒,所以我打了二两泼洒在外套上,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张韶山说:“你几时觉得刘井泉有嫌疑的?”

海舟说:“现在,看到刘大根的反应后。”

张韶山说:“那之前呢?”

海舟说:“之前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主要两点,刘大根看到我的反应,饭馆老板娘的证词。”

张韶山说:“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觉得不对劲?”

海舟说:“没错。既然要验证这种不对劲,只需要蓝色外套跟蛇酒,你也答应配合,那又何妨一试呢?”

张韶山说:“可是刘井泉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可是他独生子!”

海舟说:“那是你的责任,我不过恰巧发现疑点,可我不知道真相。”他现在想跟踪报道,估计多待几天主编也会批准的。

有的时候,真相之所以石沉大海,并非藏在多么难以抵达的所在,而是就在人的眼前,只不过像视线内的一株庭院里的车菊草、一颗球场边的羽毛球,一条人群中的流浪狗,位于人通常视而不见的盲区,因此容易被忽略。

他不识数。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只能咿咿呀呀发出语气词。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在学校门口对女生脱裤子。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杀人了。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有的时候,常识像雪崩一样裹挟着许多细节将真相掩埋。犹如一个乱作一团的毛线团,现在海舟出于某种巧合间把线头理出来,接下来整理出一条直线就是警察的事了。

听海舟说完,张韶山被羞耻情绪所折磨,如果不是海舟,他们的疏忽差点导致一桩错案。回到办公室后,他注视窗外的目光变得坚决,在心里发誓同样的错误绝对不要再犯第二次。之前一直把陪同海舟采访当成工作的他,也开始真的对这位有点慵懒、有点敏感还有点神秘的记者感兴趣。

两天后的中午,海舟又去派出所办公室,问张韶山调查进展。在路过派出所外面的一堵红砖墙时驻足停留,上面密密麻麻张贴着许多寻找启事,时间跨度很大,最早的一张都是二十年前的了,上面的图像和铅字早已模糊不清。有寻人启事、寻物启事、寻猫启事,其中一张很不显眼,上面是一张男孩五官已经模糊的黑白照片,下边写着——

周强,13岁,穿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裤,额头有三角形疤痕,戴着一条银牌弥勒项链,身高大约为1.4米,于2003年7月27日在鸡公山西坡走失,望知情人联系民警或者本人,联系电话……

再往下的内容被另一张寻狗启事给盖住,所以看不到了,海舟盯着那张黑白照片,不到一分钟就往派出所内走去。而在办公室,张韶山刚好去日暮宾馆买外卖回来,他拎起装有盒饭的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塑料袋说:“我买了盒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吃点?边吃边聊。”

海舟也不客气,坐在一把转椅上说:“好啊。”

张韶山说:“嫌热的话,我可以开一下电风扇。”

海舟说:“有劳了。”

打开立式电风扇后,张韶山吃起一份番茄炒蛋盖饭,而海舟吃起一份咖喱牛肉盖饭。此时,一只苍蝇从纱窗开口飞出,一只蛾子从纱窗开口飞入,却不会给人这里可以随便进出的错觉。

张韶山挑开盖饭里的葱段说:“有新情况,听他们工友说,李金最近借了一千块给刘井泉。”

海舟夹起一块牛肉说:“一千块?不太可能为了一千块杀人啊。”

张韶山说:“别急,别的地方有重要的消息。”

海舟说:“什么消息?”

张韶山说:“刘井泉老婆,刘大根他妈还活着!当初她没死,只是找到机会逃走了!刘井泉对外说她死了。现在那个人贩子被抓,那边的同事摸底受害者信息,在浙江找到了她,她真名叫徐彩凤,现在有别的丈夫跟儿子。”

海舟说:“那她逃走为什么没报警?”

张韶山说:“这类事吧,各种稀奇古怪的状况都有,有的警察上门解救,却发现时隔多年后被拐少女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生活,愿意跟买的人过日子了。有的就是真疯了的。还有徐彩凤这种,即便逃走也不声张,悄悄回归正常生活的。因为她父母在乎闺女名声不想这种事外传,而且她被刘井泉打怕了——刻骨铭心地怕他,怕到不敢举报,按照当初的刑法真举报刘井泉也判不了几年,万一他出来再报复自己怎么办?”

海舟说:“也是。”

张韶山说:“还有一点,她自己没说,但是可以猜得到。”

海舟说:“因为刘大根?”

张韶山说:“没错,即便把刘井泉送进牢里,那当时还未成年的刘大根归谁养?这个自己被 *** 生的痴呆,她愿意照顾吗?”

海舟看着摇头的电风扇陷入沉默,他拆下随一盒菊花茶饮料的吸管,将其伸进电风扇的防护网里,让连续旋转的叶片切吸管,叶片不够锋利,转速调到最高的情况下依然切不断,以至于他想伸小拇指进去。此刻,两个人都流汗了。桌上的饭盒底部残留着油腻的渣滓和骨头,气味吸引来苍蝇,它们落在浓稠的酱汁上然后不停做搓手的动作。

张韶山打破沉默说:“所长托浙江那边的同事询问了徐彩凤,她提到 *** 前一天的晚上,刘井泉又打她了,揪住她头发拖到院子里打,结果刘大根突然冲出来咬了刘井泉胳膊一口。刘井泉接着就把刘大根关屋里,平常刘井泉都会把她锁另一间屋里再去睡觉,这次他却疏忽没有上锁,当晚,她就跑了。”

海舟说:“我猜这跟刘大根的事有关。”

张韶山说:“对,特意提醒了一下那边的同事,让他们问了蓝外套和蛇酒的事情,她一开始记不太清,如果不是特意问她,不提示她没想起这两点,过了好一阵她才确定那天刘井泉穿了蓝外套,喝了蛇酒。”

海舟说:“就是说,这件事 *** 了刘大根,让他碰到穿蓝外套而且有蛇酒味的人就会攻击。”

张韶山说:“刘大根的记忆力有问题,思维能力也有问题,最直接的判断是通过色彩和气味。在他脑子里,一个穿蓝外套有蛇酒味的人殴打过妈妈后,妈妈就消失不见,这强化了他对这种人的攻击性。”

海舟深吸一口气:“那接下来,只要确定刘井泉的动机了吧。”

张韶山说:“不错,那个雪碧瓶上应该有刘井泉和李金的指纹,靠着这个和其他证词足够逮捕刘井泉的了。”

海舟说:“打算怎么讯问他?”

张韶山说:“下午你就知道了。”

等到下午,刘井泉被带到派出所,张韶山没有直接问话而是让他去拘留室看一看刘大根。到了门口,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刘大根的手铐被解开了,被允许在室内自由活动,他正拿着张韶山给的蜡笔与白纸画画,他很认真也很安详,像个憨厚的孩子完全没有昨天的攻击性。

海舟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张韶山说话,张韶山故意说:“马上要把他转到县里去了,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就进去好好聊聊,他肯定舍不得你,你也肯定舍不得他吧?”

刘井泉是突然被从工地那带过来的,他心情忐忑,面色很不好,摸了摸后脑勺稀疏的白发,正常的那条腿先后退,然后瘸的那条腿跟着后退。他说:“哪个亲爹舍得娃娃的,有劳同志费心。”说完之后,他接着往前走,等着张韶山给他开门。

可张韶山完全不着急,他说:“等等,去看他的时候,需要你按照我们的要求来,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应该能配合吧。”

刘井泉连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点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张韶山对在旁边房间里的同事钱皓喊:“钱皓,把东西拿过来吧。”

钱皓拎着一个塑料袋走过来,他是比张韶山早三年入职的前辈,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他从塑料袋里面取出一件蓝色外套,上面洋溢着刘井泉再熟悉不过的蛇酒味,他把外套递到张韶山手里,也没说什么就又转身回去。但钱皓又在门口停下几秒,回过头来看着海舟,他觉得这位记者似曾相识。

张韶山举起蓝色外套,露出微笑说:“需要你穿着这件衣服进去,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的吧?”

看到这件蓝色外套,刘井泉几乎直接瘫倒,他说:“非得这么整?”

张韶山认真地说:“非得这么整。”

看见张韶山坚决的目光,刘井泉只得伸手接过外套非常勉强地往身上披,而张韶山则往前几步走到门口,一副要拧开门把手开门的样子。刘井泉则像在沼泽跋涉一样,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另一个世界般遥远,他透过门口的窗户注视里面温和的刘大根,像是注视一颗滴答响的定时炸弹,额头渗透出一层汗珠。汗珠沿着他遍布褶皱的面孔滚动,在稀疏的胡茬上稍作停留,最终滴落在能倒映人影的地面瓷砖上。

就在门开了一条缝之际,刘井泉一改刚才的温顺,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目光瞬间变得凶恶,他一把把身上的蓝色外套扯下来, *** 摔在柱子上。接着他一把推开张韶山想要逃跑,可一个瘸子又能跑多快,张韶山马上制服了他。几乎是半强制地,张韶山和另一个民警把他带去审讯的房间。这个过程海舟不能参与,只能在办公室等着。

和另一位专注于工作的同事不同,钱皓几次抬起头看海舟,对于电脑上需要整理的数据文档不甚关心。

终于,钱皓忍不住问:“海记者,你初中是哪读的?”

海舟愣住了,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说:“我是虔州三中毕业的。”

钱皓把手从鼠标上挪开,点点头说:“我是本地人,当初我就在泥湾初中读书,那时候还很热闹,一个年级六个班,每个班五十多人。到现在吧,泥湾初中学生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有钱了,都去城里买房,人口外流得厉害,现在一个年级只有三个班,每个班四十人不到……”

海舟打断他说:“时代在发展嘛,谁都想往城里跑。”

钱皓说:“突然说这个是想起一件事,应该是初一那年暑假发生的,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差不多忘了……算了,你忙你的吧,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

疲倦的海舟点点头,也不再问。随后两人没再说话,钱皓继续整理文档,海舟则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这次的报道。等到下午三点,橘色的光线沿着门框照射进室内,神色有点疲倦的张韶山出现在门口,昏沉的光线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略微停顿,接着以有点沙哑的嗓音宣布:“他全部招了。”

尽管在意料之中,但在场的人多少觉得不寒而栗,因为这样看来对刘井泉而言,与其说刘大根是血脉相连的儿子,倒不如说是一把刀子、一把锤子、一把锯子那样的工具,他冷酷地使用这件工具并且打算冷酷地抛弃这件工具。

和证据所表明的一样,刘井泉利用儿子,设下陷阱等李金中招。案发当天他确定李金穿的是蓝外套,就请李金一起喝他带的酒,约李金下午去他家一趟商量事情。之后他故意在门锁上留下钥匙,在刘大根房门旁放一把锄头,他自己则离开去和别人打牌,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李金一步步走进死亡的圈套。

至于动机,是很俗套又很现实的理由,为了钱。

416工厂改造的项目负责人包则全贪污工程款,李金跟包则全有过节,前段时间他无意间发现包则全贪污的事,想要举报但又害怕,所以他告诉了好友刘井泉想鼓动他一起举报。刘井泉出卖朋友,跟包则全说能给他三十万的话,他有办法能够让李金永远闭上嘴。

就在这时,钱皓接到一个电话,接完以后他对张韶山说:“416号厂那边的人举报,包则全跑了。”

张韶山立即转身:“赶紧让所长跟县局报告,他要往外逃就一条路,得赶紧去高速路口堵他!”

在另一个地方,包则全正在逃亡,他双手紧握方向盘驾驶着一辆路虎飞驰在蜿蜒的山路上。刘井泉被带走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他立刻开车离开工厂。不像 *** 片里计划周详的亡命歹徒,他没有枪械,也不知道该逃往哪里,更没有接应他的同伙,他因为迷茫而有点精神恍惚。曾经他是老总范弗的得力助手,他本以范弗视自己如手足,可没想到一次生产车间事故后,范弗希望他出来承担,许诺等风头过了再提拔他。他答应了,结果被当做替罪羊,贬到这种穷山沟里再无翻身之日。自暴自弃的他开始贪污经费,却又被李金发现,慌乱无措下他接受刘井泉替他杀人的提议。他是个盲目的恶人,每一次犯罪都没有事先预谋,像是在沼泽中般越陷越深。

而这种盲目的恶,才是世上恶出现的普遍形式。

回想起刘井泉告密的午后,懊悔感如海潮弥漫包则全的内心空洞,当时是下午五点,工地下班的时候。窗外刺目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形成耀眼光斑,这块菱形的光斑正好覆盖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热,没去拉上窗帘。他隔着办公室看着对面丑陋的老头,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分泌透明丝线下垂,两人分别身处于一明一暗之中。

包则全思虑再三说:“你跟李金不是朋友吗,为什么跑来告诉我?”

刘井泉挠了挠头上稀疏的白发,咧开嘴露出两排歪歪扭扭的脏牙说:“我需要很多钱,包老板有钱,而且肯定愿意为了这事出钱。”

包则全说:“就这么简单?”

刘井泉说:“对。”

包则全说:“既然你能出卖他,那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没喝酒的刘井泉格外清醒,他口齿清晰:“瞧您说的,干了这一票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卖您没好处,还会把挣到的钱赔光。杀头的买卖有人做,可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包则全说:“按你说的,让你儿子干掉李金,估计他只要送进医院关几年就能出来。可他到底是你的儿子,你真的舍得?”

“当然不舍得,我可就这一根独苗。”刘井泉吸了一下鼻子,那只下垂的蜘蛛刚好出现在他面前,他伸手掐断丝线看着蜘蛛坠落,踩上一脚说:“所以说包老板,你得加钱,二十万不够得三十万,这样我才对得起我的娃。”

当日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眼眶泛红的包则全懊悔的不是雇凶杀人,也不是贪污公款,而是懊悔没有把刘井泉灭口。现在,困兽犹斗,遍布血丝的眼球盯着车灯照亮的远方,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僵固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一辆车横在路中央,很明显是要拦截他。他咬了咬牙,用力踩油门加速,看着仪表盘上飞快往右拐的指针想一口气闯过去。对面的张韶山惊呆了,但想躲开已经来不及,随着剧烈的碰撞与摩擦,刺耳的声音响彻上空,现场只剩下一辆车门被撞歪的白色汽车。里面的张韶山头陷在膨胀的充气防护垫里,看上去一动不动。一场车祸后,路面残留下几条轮胎刮擦的黑色痕迹,路面上已经看不到包则全那辆路虎的踪迹。

包则全逃走了吗?

视线停留在公路上会这么觉得。

张韶山死了吗?

视线短暂停留在张韶山身上会这么觉得。

当视线移动到旁边的稻田。

不,包则全没有逃走。

当视线继续停留在张韶山身上。

不,张韶山没死,只是受了轻伤。

包则全的车冲到旁边的稻田里,碾过一片就快成熟的稻子,受损的车前灯一闪一闪,他受伤但意识清醒,还推开车门试图步行继续逃跑。但是走到玉米地边的时候,被短暂昏迷并且额头轻微擦伤的张韶山给追上,按倒在地上并且铐上手铐。直到这一刻,他扭曲的面部仍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五十四分,凶案主谋包则全落网,这距离他 *** 仅仅过去了三个半小时。

第二天早上,阴霾的天空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仿佛没完没了,海舟因为天气降温加了一件衣服。正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宾馆之际,额头包扎着纱布的张韶山突然打电话告诉他,刘井泉主动提出要海舟采访自己,海舟有点诧异,刘井泉跟导致其落网的自己能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本不想去,但张韶山说他觉得刘井泉可能还隐瞒了一点东西,或许他去一趟有帮助。

因此他还是去了一趟,地点就在第一次看刘大根的拘留室。石灰皮有点剥落的苍白空间内,二者分隔在铁栏栅两边,海舟站在上次的位置上,注视着对面佝偻身体并戴手铐的男人。这一切仿佛是时间重叠的情景重现,只不过上次对视的是儿子,这一次对视的是父亲。

海舟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很正式地说:“刘师傅,你为什么要利用儿子去杀李金?”

刘井泉说:“为了钱。”

……

接下来海舟连续问了几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而刘井泉也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当海舟说:“你对儿子有什么想说的?愧疚吗?后悔吗……”

刘井泉一脸不解:“有啥愧疚的?”

海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刘井泉伸手揩了揩鼻子,随手把墨绿的鼻涕甩到铁栏栅上,再摸了摸衣角把手擦干。他打个喷嚏说:“我没啥子愧疚的,昨天我说我都是为了钱,你旁边的警察问了一句要钱有啥用,我没说他也没继续问。我就想着今天找你说说,说我弄这笔钱有啥用,想让你写进报道里。”

海舟困惑起来:“你要钱是为什么?”

刘井泉说:“为我的娃。”

这下海舟的思绪有点混乱——利用儿子杀人是为了钱,可是弄来钱又是为了儿子?这像是怪异的逻辑闭环。他走近一步说:“这是什么意思?”

刘井泉说:“为了给我的娃娶老婆呀,不然我要是一蹬腿他一个人可怎么过活呀。他跟我一样,镇上的女的没哪个肯嫁他,这可愁白了我的头发。也为了刘家的香火传下去,我想着给他买个老婆,最好是听话的越南老婆,跟人打听人家说至少要二十万呢。他妈的,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当年我买他妈才花了一千三百块,是卖了好几头猪凑出来的……”

不光海舟,连后面站着的张韶山也目瞪口呆,眼前这个老头仿佛在说一种天经地义的道理,为了传承香火,就可以去买牲口一样买老婆。海舟按捺不住愤怒说:“你儿子都关精神病院了,怎么娶妻?”

刘井泉说:“我打听过,只要关几年观察说不会伤人就能放出来,他本来就不会无故伤人,我虽然是为了抱孙子,但也是为了他好。包则全那三十万,我打算二十万给大根买个老婆,还有十万给他存着。我寻思大根也许能生个健康男娃给他养老送终,万一我孙子要买老婆,这十万就能派上用场……”

海舟愣住许久说:“你为什么觉得他能生正常娃娃?”

刘井泉说:“我爷爷跟大根一样,数都不认识,可我太奶奶花了一头驴的钱给他租了个老婆,生的我爹就脑子好使,我家隔几代就出个大根这样的。”

这下海舟明白过来,刘大根的痴呆是遗传自父系的隐形基因,他说:“为什么昨天不说,今天对着我才说?”

刘井泉摸着手铐呢喃道:“你是记者,能写报道,我想让外边的人明白我的苦心,不容易啊,我这个做爹有多不容易……”

看着一副可怜表情的老头,和上次里面的人想攻击外面的人不同,这次反转过来,海舟几乎想冲上去,把手伸过铁栏栅,给这恶到极点所以不觉得恶为恶的家伙一拳,但想到张韶山在场只能控制住情绪。他瞟了身后的张韶山一眼,结果发现,张韶山握紧拳头正控制和他一样的冲动。

这桩案子总算尘埃落定,刘井泉和包则全落网,等待法律的审判。但不管怎么样,刘大根的悲剧早已注定。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人 *** 易促成他的降生,可是人一旦出生作为人的权利就不该被剥夺。出于畸形而且扭曲的爱,父亲不仅把他当做传续香火的工具也把他当做杀人的工具,而母亲不愿和他相认。

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或许是由于天生缺陷,他意识不到这些吧。

当天下午,额头包扎着纱布的张韶山开车送海舟去公交站。两人一路上说些关于李金遇害案的感想,等到看见公交站牌时,海舟略微感到兴奋,他看着后视镜里张韶山的双眼说道:“马上就要再见了啊,很高兴能认识你,有时间来市里我请你吃饭……”

张韶山注视着后视镜,抢过话说:“是啊,一些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可马上就要说再见了,挺舍不得你的。”

海舟说:“李金的案子不是搞清楚了吗?你立功了。”

张韶山说:“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事。”

海舟说:“那是什么事?”

张韶山说:“钱皓跟我说……算了,到底无关紧要,单纯是我对一句谎话好奇心作祟而已。”

海舟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说谎的,甚至很多都是无心的,比如你问我现在几点,明明是早上八点零一分,我却可能直接说现在是八点,这样的谎话并没有任何恶意。”

张韶山说:“是啊,就像我女朋友微信问我在干嘛,我在蹲马桶的话也会不好意思而撒谎,说在打游戏。对于案子之外的生活,很多事说谎或说实话都没有关系,弄清楚或没弄清楚也没关系。跟案子无关的话。”

海舟说:“是啊。”

距离站牌还有几十米,汽车缓缓减速,两人也停止交谈。站牌那里现在没有候车者,空荡荡的,干净的路面上看不出车轮碾压过的痕迹。在山林中总是会有听到鸟叫的错觉,他们同一时间产生了错觉,不过海舟以为是杜鹃,张韶山以为是布谷鸟。

这几天感觉无比漫长,海舟的时间观念开始混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出现在三岔路口上,祭祀土地神的低矮石柱旁,站在顶盖长了蕨类植物的候车亭里。他也再次看见了皮日休,不,是和皮日休很像的人,除了服装外其他的几乎一样,连耳朵也一样少了一只右耳。无论他怎样转移视线,目光最终都会回到对方耳朵上,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

他试探性地问:“不好意思,你是皮日休吗?”

对方显示出狐疑的神情:“不是,你认识他?”

海舟看着地上的烟头,那可能是皮日休几天前扔下的,他平静地说:“有过一面之缘。”

“哦,我是他弟,我叫皮日息。”对方的警惕有所松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认识我哥?”

“我叫海舟,是市里一家报社的记者,跟你哥在候车时见过一次。”他再一次自我介绍。

“那你是采访完要回去喽?”皮日息拿出薄荷味的口香糖取出一条,递给海舟等其拒绝后剥掉包装纸,送进自己嘴里咀嚼起来。

“是啊,刚在泥湾角采访完,爸爸利用精神病儿子杀人的案子,也去了一趟416号厂采访扶贫项目。”海舟摸了摸头发,拈下不知何时粘上的蒲公英种子,将其轻轻吹起。

“416号厂?我父母以前在那里上班,我对那很熟悉,很大的地方。”皮日息伤感地说。那座工厂是被时代淘汰的地方,让他感伤,但也仅仅是感伤,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海舟心不在焉的样子。

“可以理解。”海舟没兴趣比较两兄弟对工厂的印象,他有兴趣比较的是两兄弟失去右耳后,耳洞的切口有何差异。

这时,有一个收废品的男人吃力踩着三轮车经过,链条与齿轮咬合的声音有点刺耳,车上堆着生锈的金属、满是油污的塑料桶以及泡过水的书籍。这个男人喜欢走下坡路,当然,返回的时候下坡路也就变成上坡路。因为无聊,海舟喝光剩下的一点矿泉水,然后把瓶子扔到路上去,果然,那个收废品的男人停下三轮车,捡走瓶子再继续上路,继续制造链条与齿轮咬合的噪音。

“可以的话,能否说说你的右耳?”第二次问这个问题,海舟显得从容,丝毫没有被动的感觉。

“唔,可是可以,也不是什么秘密。”皮日息没有抚摸仅剩的那只耳朵,咀嚼几下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等泡泡破碎以后说:“你认识我哥,不知道他跟你说过什么,总之,我们的感情很特别。作为双胞胎,小时候真是连性格差异也没有,别说爸妈,我们看着对方也会觉得在照镜子。”

海舟说:“后来呢?”

皮日息说:“上学以后,我开始讨厌这种一样,可他却依然喜欢,我故意换掉发型、口头禅,他也换掉发型、口头禅,想继续和我一样,可我越来越受不了……”

“然后呢?为什么你只剩一只耳朵?”海舟本可以接替他,继续讲他在工厂利用切割器的叶片割掉皮日休耳朵的事情,然而他没有。

皮日息说:“我比他晚出生几分钟,可我读高一的时候他才读初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海舟摇摇头。

皮日息说:“初中他的成绩很差,整天就知道打 *** 和看武侠小说,还逃课去网吧看 *** 。按理说他根本考不上重点高中,那时候考不上重点高中的话只能去广东打工,在流水线上做计件算钱的活。可我爸妈不想他那样,他们想办法让他留了一年级。”

海舟说:“你的意思是,中考是你……”

皮日息说:“不错,中考是我请了几天病假替他考的,所以他进了我在读的重点高中。我很讨厌这样,可是又不敢违逆爹妈,等考上以后他恬不知耻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跟他这辈子不可分离。”

海舟说:“我明白了。”

皮日息跳过工厂的事,他说:“后来由于突发的变故,他的右耳被切了,我原以为这样就能区别开来,他一只耳而我两只耳嘛,很好辨认。”

海舟说:“然后呢?”

皮日息说:“他的伤口用棉纱包扎起来,像是画向日葵的梵高,如果戴上帽子叼上烟斗就更像了。父母揍了我一顿,但我很奇怪,养伤的时候他却一直很平静,完全没报复我的意思,直到他拆掉绷带那天晚上……”

海舟已经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可还是问:“他做了什么?”

皮日息回想起那个知了叫个不停的夜晚,他说:“他拆掉绷带那天晚上——我记得是夏天,很热。他趁着我睡觉,拿剪刀剪掉了我的右耳。”

海舟说:“他这么做,是为了继续跟你一样吧。”

皮日息说:“不错,他就是这么解释的,他说既然他只有一只耳朵,为了继续一样,我也应该是一只耳朵。”

“原来如此。”海舟这下觉得可以理解。他想,皮日休对双胞胎弟弟有种偏执的依赖感,如果是皮日息因为意外失去了右耳,为了保持一样,皮日休也会割掉自己右耳吧。他继续问:“那么后来的高考呢?”

皮日息举起小拇指掏了掏左耳,他说:“还是我替他考的,不过这次,所有的考卷我都交了白卷。”

海舟说:“结果怎么样?”

皮日息说:“还能怎样,没考上大学他只能去打工,临走前一天他揪住我的衣领死死瞪住我几分钟,我本以为他要揍我,闭上眼等着拳头落在脸上,可最后他却松手说‘那就顺你的意吧’,接着摔门离开。从那以后,我们就尽量避免碰面,即便是看望父母也错开时间。”

海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出于礼貌又不得不说些什么,想了很久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不是个好哥哥,你也不是个好弟弟。”

“或许吧。”皮日息说,他吐出咀嚼得没味道的口香糖残渣,用包装纸裹上随手扔进不远处的草丛。为了调节气氛他继续说:“也是在泥湾角,十几年前有个男孩失踪了,你听过么?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就叫他小华吧,当时小华去捉迷藏,结果再也没有回家……”

“你是不是想说,他们是在废弃的416号厂捉迷藏——”海舟打断他说,“结果小华不小心把自己困在里面,比如只能外面开锁的仓库。其他孩子忘了他,之后大人问话,他们害怕承担责任而串供说谎,将捉迷藏的地点修改……你是这样猜测的,对吧?”

“你知道这件事啊。”

“知道,不过你这都是瞎猜。”

这时,海舟等的公交车终于在路的尽头出现,黄白两色的外壳上沾满雨天溅上的污泥,海舟无法确定是不是上次搭乘的那辆车。而皮日息要乘的是下一趟车,他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皮日息摇了摇头:“的确,我只是猜测而已,不过,你对我猜测的猜测是错的。我认为其他几个人没有遗忘小华,是他们合伙将小华关在工厂里,比如仓库。他们就是凶手,捉迷藏这个游戏就是陷阱。”

海舟不耐烦地说:“荒谬,他们的动机呢?”

皮日息说:“至于动机,估计是很常见的校园欺凌吧,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其他孩子的证词没有瑕疵,像是写过几遍草稿没有矛盾。”

公共汽车在海舟面前停下,随着一阵喷气般的声音车门打开,他没有马上登车。“你哥的猜测已经够恶意了,可是你更加恶意,你们不愧是兄弟呵。”海舟想要这么说可没有说出口。

司机开始按喇叭催促了,没有告别,海舟直接走上车,再次坐到最后面的角落里,整个车厢里只有他和司机。车慢慢行驶起来,他把背包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握住。等到车发动以后,犹豫、纠结、矛盾,复杂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让他的灵魂打上死结。即便筑起遗忘的堤坝,可沉重的往事犹如泛滥的洪水将其击垮,淹没他此刻的内心。

终于,海舟点开手机软件,静音播放一段视频,里面是手机灯光照射下的幽暗环境,正对着蜘蛛网覆盖的7号门。拍视频的人试图拧开门锁发现做不到,于是趁着外面工地水泥搅拌机轰鸣的时候撞了一下,可门却岿然不动,他接着拿出一根钢丝伸入锈蚀的锁芯终于撬开7号房门,随着灰尘散开,一具孩子的骸骨赫然出现在视频中,拍视频的人伸出手,捡起最显眼的银牌弥勒佛项链。视频到这里结束,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下删除键。

随后,海舟颤抖着拉开背包的拉链,伸手到深处,就像屠夫掏出满是血污的动物内脏一般,取出一条细链。躺在他摊平的手掌上的,是一条褪色发黑的银牌弥勒佛项链。

一种剧烈的痛苦袭来,他的双手按住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一幕幕再现,在回忆中呈黑白色,仿佛是一部剪辑混乱的过时电影。

多年以前,那时海舟家还住在下水屯,他就读于泥湾初中,直到初二上学期他才跟随做生意的父母搬去虔州,多年没有再回过故乡。在初一那年暑假,某个阳光汹涌的午后,街上的柏油路面因为酷热而软化,上面躺着一只中暑暴毙的飞鸟。周强带着包括海舟在内的四个男孩外出,去鸡公山西坡的树林。他们是同班同学,周强经常欺凌他们取乐,轻则肆意谩骂,重则拳打脚踢,敲诈他们的零花钱或者唆使他们去偷其他同学的东西。那天在树林里,周强吩咐其他人去抓一种罕见的银壳甲虫,他喜欢做标本。结果却一无所获,酷热的天气伴随知了的鸣叫让人想要发疯,口渴和焦虑折磨着所有人。当周强揍完最矮小的一个同学出气后,他向其他男孩吹嘘,说起自己几个月前抓到一只黑猫的事,那只猫右耳有缺口,他详细描述如何用水果刀完整地剥下一张毛皮,如何剜除两颗琥珀色的眼球泡进装福尔马林液的广口瓶,如何把剩下的残肢断体抛入下水道。

在那天,是海舟提议去416工厂进行冒险,是他告诉周强地下室第7号门里藏着海军用的罗盘表,也是他等周强进去后突然把门锁上。他不顾门后不断的捶打与谩骂,冷静地回过头看着其他男孩,以食指抵住上下唇发出轻轻的嘘声,其他男孩的目光先是惶恐,随后又不约而同流露出赞许,一场没有提前密谋的合作就这样展开。

大脑卡住一下,像没有信号弥漫雪花的电视荧幕,许久才恢复正常。这次的旅程,是因为海舟得知416工厂改建的消息,意识到多年前的罪行将随着改建重现天日,他必须回来一趟销毁掉罪证。他在工厂利用闲逛的空档找到遗骸,看到遗骸的一刻,他发觉当初刻骨的恨意已经消散,因为死亡隔绝彼此,他三十岁并且还会继续衰老,周强却永远停留在十三岁。他没感慨太久,用附近找的蛇皮袋装敛骨骸,趁没人看管投入垃圾焚化炉,看着火焰吞噬一切。他唯独留下这条项链,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因为海舟的旅程,一桩本会下沉到遗忘深渊的罪行上浮曝光,而另一桩本会上浮曝光的罪行却下沉到遗忘深渊,对错的天平在他心中摇摆不定。他盯着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倒影,他觉得自己有两副面孔,无所谓黑白,行走在灰色领域深处已经迷路,他由于疲倦而暂时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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