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华南大学的学生聂传庆捧着一叠书，侧身坐着，头倚在玻璃窗上。

他身材瘦削，鹅蛋脸，吊梢眼，颇有几分女气。

说起他的身世，也有几分可怜。

四岁丧母，本应得到加倍疼爱，可惜父亲记恨妻子不爱自己，就把恨意转嫁到了传庆身上。

动辄打骂，传庆的耳朵有些聋就是拜父亲所赐。

亲爹都不疼，更指望不了续弦的后妈。

二十年来，传庆在缺爱的环境中长大，个性阴郁，没有朋友，人生黯淡无光。

01

公交车突然停住，上来一个女孩，是传庆的同学言丹朱。

这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姑娘，大方爽朗，聪慧善良，有很多朋友。

丹朱的父亲是言教授，在教授中国文学史。

丹朱看到传庆，就微笑着坐到了他身旁，攀谈起来。

丹朱说这学期也要去上文学史，言教授起先还不愿意，怕窘，好一顿磨才答应下来。

传庆有些默然，自己的文学史课成绩可不好看，言教授该是不喜欢自己。

丹朱解释道，父亲对他严是报以厚望，因为传庆是从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

传庆又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想老是凑在丹朱跟前听她讲话，害怕别人误会，学校里已经有人说闲话了。

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也越发避着人，只有丹朱总是来找他。

丹朱又开始聊自己的心事，隔了一会儿问传庆是否嫌烦。

传庆摇摇头，问丹朱为什么这些女孩家的心事只告诉自己，她明明有那么多朋友，女朋友也很多。

丹朱说只有他可以保守秘密，这话又刺 激到传庆，觉得她是在说自己没朋友所以也泄不了密。

丹朱被误会有些不高兴，叹了口气道歉，又起了别的话头，没说两句又被堵得说不下去了。

一个转弯后，传庆扭头看，才发现丹朱哭了。

丹朱不明白，在传庆跟前，自己好像不配拥有快乐一样，可是自己的快乐又碍不着他什么。

传庆取过丹朱手里的讲义，扯了个话题，上了言教授半年的课，都不知道言教授的名字。

丹朱说喜欢父亲的名字，传庆在书面上找到名字念了出来：“言子夜……”，仿佛不认识这几个字一样，又念了一遍。

02

回到家的传庆，在荒凉的大宅里穿梭，蹑手蹑脚不想惊动任何人，却还是被女佣刘妈拦住了。

刘妈是母亲当初陪嫁带过来的，她好心提醒传庆去给父母问个安，免得回头又被数落。

传庆讨厌刘妈，就如同讨厌丹朱一样。

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

传庆不想跟刘妈有太多拉扯，还是去见了父母，依旧是父厌母嫌，没个好话。

幸亏有亲戚要过来玩，传庆才得以脱身。

当传庆又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好好地回味起公交车上意外获得的信息。

言子夜，这个名字不是第 一 次见到，早在他小时候，就在一本杂志的空页上见过，“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生母的名字是冯碧落。

凭着往日后母的挑拨及仆人间的私下议论，传庆拼凑出一个他认为相对可靠的事实。

母亲早年曾与言子夜有过一段爱恋纠葛，可惜冯家守旧又势利眼，瞧不上言家商贾出身，用极不像样的话就打发了媒人。

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气得不轻，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后来母亲想让他再找人疏通疏通，可言子夜年轻气盛，不想再让自己和家里人受辱。

言子夜不久要出国留学，他提议两个人一起走。

可是二十多年前多封闭守旧，为了家族名誉，也为了子夜的前途，她不能答应。

一对有情 人至此错过，等言子夜留学回来，母亲已嫁入聂家。

传庆能理解母亲的不得已，可还是心不甘地有点恨母亲，但凡她当年勇敢一点，结局就大不相同。

她自己成了绣死在屏风上无力挣脱的鸟，还连累自己的孩子被困在这里，跟着父亲二十年，生生被折磨成精神残废，即使给了自 由也跑不了。

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03

第 二天的文学史课，传庆望着讲台上的言子夜，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般。

言子夜苍白瘦削，这一点自己倒是跟他有些像。自己是图方便穿长袍褂，没想到言子夜却把长袍穿出了一种别样的萧条的美，衬得身材更加挺拔。

如果自己是言子夜的孩子，一定会很像他。

传庆开始想入非非，如果当初母亲能任性自私一点，和娘家决裂，与言子夜成了婚，哪怕言子夜的事业受牵累，他们平日吵架别扭，但这些对他们的孩子来说只有好处！

忧愁与困难可以培养孩子严肃的人生观，在有爱情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在这些心态下，传庆对丹朱的憎恨，随着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

课堂上总是想东想西，成绩自然是一路下滑，期末的时候每门都糟，蕞差的就是文学史，距及格都很远。

父亲托人找了些关系，秋季开学后传庆得以继续随班上课。

圣诞节前夜的课上，言子夜喊传庆回答问题，畏惧紧张之下传庆什么也答不出来，嘴里重复着问题，还一时嘴瓢顺序都说反了。

哄堂大笑过后，言子夜以为传庆在故意逗趣， *** 数落了他一通。

传庆听着这口气与往常父亲训斥自己如出一辙，忍不住就哭了。

言子夜平日里就瞧不上软弱的做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

“你也不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话像锥子一样刺进传庆心里，他索性坐下放声哭了起来。

子夜大声地喊他出去，别打搅了别人上课，传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04

晚上有圣诞舞会，传庆没去参加，一个人在山里悠悠地晃荡。

他一向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被骂为猪狗也毫不在意。

可是言子夜的几句话却让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不知走了多久，居然碰到了舞会结束归来的丹朱和同学们。

丹朱辞别众人，让传庆送她回家。传庆嘴上不答，却朝着丹朱家所在的山巅走去。

丹朱开口解释父亲白天大发脾气的缘由，实在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对传庆又失望又着急。

丹朱也觉得传庆近来有些反常，希望他能说出来，有困难自己和父亲一定会帮忙。

对于丹朱的缠磨，传庆有些发火，吼了几句后，发现丹朱并没跟上来，而是倚在路旁的阑干上。

传庆突然在想，丹朱是不是爱慕着自己，要不然为什么总是主动来接近自己，如今又在这深更半夜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

反复回味过往，传庆觉得这些举动对女孩来说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传庆先是觉得可以利用丹朱的爱慕来折磨她，对她施以精神上的虐 待，达成自己的报复。

接着他又改了主意，他不要报复，他想要的是爱。

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可是，现实很残酷，当传庆问丹朱是否爱慕自己时，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自始至终，丹朱只拿他当朋友来看，而且还是当一个女孩来看。

这又深深地刺 激了传庆那敏 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他一顿乱吼，转身下山去了。

05

丹朱在原地发了一会愣，她没想到传庆会爱上自己，以为传庆一直以来的烦恼都是因为自己。可是连这么一个怪僻的人都爱慕她，极 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很快就原谅了传庆的无礼。

丹朱追上去还想问些什么，传庆却突然如魔 鬼般恶 *** 地放话：

“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传庆一只手臂箍着丹朱的双肩，另一只手死命地按她的头，像是要把她按回娘胎里一样。

挣扎之间，两个人一起顺着石阶滚了下去。

传庆爬起身来，对着脚边的人一阵猛踢，从第 一脚下去，丹朱低低嗳了一声，就没了声音。

传庆 *** 地踢着，怕她还活着，可是又怕她真死了，直踢到他的脚发软发麻。

恐惧之下，传庆丢下她就往山下跑。

跑了一段路，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丹朱艰难的呼吸声。

传庆立在原地，思考着要不要回去结果了她。

几秒钟的时间长得像是几个钟头，到底是没有胆量，这一次传庆没有再回头，一刻不停地下了山。

回到家的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脸上和身上仿佛都被冰冻一般。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张爱玲《茉莉香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这份压抑与沉痛却并没有结束，在每个时代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