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1月2日下午2时左右，西安15岁初三男生毕升(化名)从小区32层高的楼顶纵身跃下，当场死亡。
10月23日,即理发后第2天，他曾在QQ空间中怒称，班主任林老师给自己剃了光头，因此，坚决不去上学, “让我去上学？除非姓林的拿命来见。”24日，他离家出走，徒步40公里，从西安到潼关，所幸在当日深夜被父母寻到。
坠亡前12小时，毕升给同班好友连发多条短信，将自杀原因指向父亲，“转告他们，是我爸逼的。”“我跟这个世界观念不同，活不下去。”
毕升父母坚称，毕升之死，与理发有关。连日来，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附中太白校区初三男生疑因理发坠亡事件，引发持续关注，真相到底如何？
放学前，班主任带他去理发
今年9月，毕升进入初三。父母神经紧绷，他们甚至给10岁的二儿子办了全托，一周只见一次，“怕影响他哥的学习。”
而在本学期，两个月时间内，因理发问题，毕升闹了3次情绪。
他的父亲毕丹军称，儿子爱美，理发时，很在意，生怕给他理得太短，“他爱照镜子，爱摆弄头发。哪怕上课快迟到了，也会弄下。”毕升对发型有个“癖好”，他喜欢把额头前面的头发稍微留得长些。这与校方规定的“小平头”略有差别。
9月初，开学后，林老师接管了毕升所在的班级。
毕升在9月底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林老师约40岁，教英语。该校多名应往届同学告诉红星新闻，她是一位风评较好的老师。今年3月19日，西电附中太白校区举行中考百日动员大会，林老师曾作为教师代表在会上发言。
10月22日下午约4时，仍未放学，毕升和林老师走出教室，朝大门走去。
当时值班的两位保安向红星新闻回忆，毕升与林老师一齐走来，别无他人；到门房后，林老师笑称，带娃去理发，签字后，二人从大门走出。
其中一名保安称，“就是因为孩子的头发算长的，所以才去理发。学校要求发型是小平头，长的或者光头都不行。”
他回忆，“出门的时候，娃好好的，我还和他开了句玩笑。”
约半小时后，二人走回。“回来时，看着没什么，头发稍短，是板寸。”
下午4时27分，林老师给毕丹军发来微信，“毕升爸爸，今天给孩子剪得有点短，理发师可能是个新手。麻烦你回家和孩子多多沟通，希望他以此言志。”
毕丹军回复，“好好，谢谢老师……多（少）钱，我给您转去。”“还是您有办法，我一定多沟通，加强管教。”
理发后，林老师给毕丹军发的微信。受访者供图
理发后“不想上学了”
10月22日放学后，毕升乘坐205路公交回家。晚7点33分，父母仍未回来。他打电话给母亲。毕母说，他在电话中说“不想上学了”，但未提及缘由。
毕母闻讯后，晚8时左右，匆匆归来。她向红星新闻称，孩子头发很短，有情绪，“我就劝他，头发理了，还能长出来。但是学业荒废了，就没办法了。”但毕升依旧表现出愤懑，并坚称，不去上学。
晚11时左右，毕丹军到家。此时，毕升躺在卧室内。毕丹军回忆，“孩子说，他不去上学。头发太短，没法见人。等长长了再去。”
毕丹军回，“初三了，学习紧张。怎么能不去。”
翌日一早，到了上学时间，仍不见毕升起床。父母一番说服，仍未见效，“死活不去。”
当天下午6时30分，毕升在QQ空间中称，“让我去上学？除非姓林的拿命来见。”有人回复，“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皮了。”毕升回了这条留言，“我皮？姓林的给我推光头了，不去砍他（她）就挺好了。”
理发后，毕升在QQ空间发表的状态。受访者供图
毕丹军看到了这些信息，“特别惊慌。”他说，“怕林老师看到。毕竟孩子以后还要去学校。”他唤毕升将信息删掉，但遭拒。
之后，毕丹军夫妇再次劝说毕升上课，依旧未果。
离家出走
两岁前，毕升由外公外婆抚养。当他做出不上学的决定，且家中无人支持时，他给外公打了电话，“让接他过去。”
10月24日早晨，毕母看到，毕升的房间内乱作一团。衣物被抛撒一地，毕升则闷坐在床沿，一脸愠色，“说什么也不去上学。”
理发后，毕升在卧室。受访者供图
当天,毕升离家出走了，身着单衣，没带身份证、手机、钥匙，也没带钱。
他上一次离家出走是在一年前，因为作业等问题，周末时，他在离家不远的网吧中过了一夜。但仅此而已。
这次，他步行去了40公里外的临潼，朝着外公家的方向走。
毕丹军告诉红星新闻，早晨7点，劝说孩子返校未果，又见他外出，所以就跟出去，“错了一个电梯，就没找到人。”
10月24日，离家出走前的毕升。受访者供图
一天里，毕家“乱成了一锅粥”。
毕升的班主任林老师知道他离家出走的消息后，深感意外，给毕丹军发信息表示，“这件事（理发）我太急躁了。当时就是想着我俩关系好，另外，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把你叫来。就自己带着他去了。”
毕升离家出走后，班主任林老师和毕丹军的聊天截图。
当晚10时30分，一个陌生电话呼入，毕丹军夫妇异常紧张。接听后，他们才缓过神来。
电话是毕升打来的。他在临潼国道旁的一户人家中。那时，临潼在下雨，无法继续行走。所以才打了电话。
夫妻二人即驾车前往临潼。到达时，已是晚11点46分。
毕丹军回忆，当时，孩子坐在凳子上，弓着腰，睡着了。近凌晨一点，三人才返回家中。
从小区32楼跳下
几番劝说无果，且又经历了儿子出走事件。毕丹军决定让儿子缓缓。
于是，他打电话请来了孩子的外公和姑姑陪孩子，“也让他们说服孩子上学。”
从10月25日开始，毕升终日不出门，每天睡觉、看电视，或者和外公聊聊天。
4天后，也即10月29日，班主任林老师前来家访。她让毕母回避。
红星新闻拨通林老师的电话，她婉拒采访，因此，当天的家访内容无从知晓。不过，雁塔区教育局安法科负责人告诉红星新闻，据从林老师处了解，那次家访中，毕升透露，自己本就不想上学，离家出走系被父亲所逼。
毕丹军解释，自己一直在劝孩子返校，“这让他觉得，我是站在老师那边的。”
11月1日早7时17分，林老师给毕母发来QQ信息，“请每天按时请假或者到校办理长假手续。”
11月1日，林老师给毕母发来QQ，让每天按时请假或者到学校办理长假手续。
这已经是毕升离校后的第十天。
当晚，毕丹军将班主任的话转告给毕升，并再次劝其返校，依旧被拒。毕丹军提出，第二天一起去学校请长假，但毕升很决绝，不去。然后睡去。
11月2日，毕母早起，9：30出门，“孩子仍在睡觉。”毕丹军整夜未眠，睡至下午两点。
约两点半时，毕丹军听到有人跳楼的消息。他走下楼，走近人群，远望去，衣服很熟悉，“心里咯噔一下。”
再凑近，人群中传来，“三十多岁。”他才敢再往前走。
有人拍了照片，毕丹军晃了一眼，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是我儿。”
住在26楼的毕升，从32楼楼顶跃下，当场死亡。很快，这一消息在双桥国际社区内扩散开来。
11月2日下午2时左右，毕升从这栋楼楼顶跃下。
在小区监控室内，红星新闻查看了该栋楼2部电梯，从11月2日上午11：30至下午2：30的所有监控视频，但均未发现毕升进入电梯的画面。
一位保安告诉红星新闻，毕升或许走了楼梯。那天，意外发生后，他首先赶到现场。据其回忆，约一点半，有人从2号楼顶楼跳下，脸朝下，头发很短，但并非光头。
“转告他们，是我爸逼的”
年仅15岁的毕升，为何要跳楼？
事发前12小时，毕升曾给同一好友连发多条短信。
“手机没了。”“我先行去世。”“你保重。”“转告他们，是我爸逼的。”“我跟这个世界观念不同，活不下去。”“我活着不做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做的话，还不如去死。”“我的QQ号你用吧，别荒废了。”“下辈子还做兄弟。”
毕升生前给好友发的短信。
毕母告诉红星新闻，她亲自查看手机时发现，这些短信都是毕升于当天凌晨2点发出，可能是因为网络延迟或是对方夜里没有开机的缘故，所以最后收到的时间有差异。雁塔区教育局方面告诉红星新闻，事发后，收到短信的同学将截图递交给班主任及校方，校方又将此提交给了教育局及警方。
短信截图显示，该同学于11月2日早晨6时15分收到前7条短信，最后一条的接收时间为当天下午6时02分，此时，毕升已身亡4小时。
红星新闻拨通这名学生家长的电话，对方称，孩子回家后，不愿提及此事。
直至今日（11月20日），事发18天，毕升的遗体仍在殡仪馆内。
西电附中太白校区校办等多部门多位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毕升死于家中，与理发无关，与班主任无关，更与校方无关，“你去问问他爸，孩子在家十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西安电子科大附中太白校区大门。
同时，校方指出，家属曾多次索要赔偿，几十万上百万不等，“我们还想起诉家长，在学校好好的娃，怎么回家后就跳楼了？”
而毕丹军等家属则坚称，此事因班主任带孩子理发而起。至于赔偿，他向红星新闻称，“我不缺钱。但我要给儿子讨个说法。我多次要求看孩子离校理发时的监控，都被拒绝了。”
毕升的外公称，孩子不上学，他爸妈着急，施加点压力，也正常，“毕竟，成绩好，又到了初三。孩子给我说被强迫理了光头。到底是不是小平头，寸头，还是板寸，去殡仪馆看下，就知道了。”
对于监控，校方称，家属没有权力查看，建议走司法程序。
毕丹军告诉红星新闻，警方称，由于该案系自杀事件，因此未予立案。这点，红星新闻从事发小区所在地的雁环中路派出所得到了证实。
雁塔区教育局安法科负责人告诉红星新闻，经调查，理发不存在被逼迫情形，家属想给孩子讨公道，可依法起诉校方。
同时，他称，之所以理发，是因为孩子头发长，且理发前，班主任征得了家长的同意，“理得虽然短，但并非光头。”
他说，孩子厌学，家属不能逼他；目前，班主任林老师情绪不稳，并已收到威胁电话，现已请假。
“如果有机会重来，不会一味讨好老师”
毕丹军称，他和家人从未给老师打过威胁电话。从10月22日至11月2日，这11天，他极力站在老师的角度规劝，忽略了孩子的感受。“毕竟成绩较好，作为父母，我们特别担心，老师对孩子有看法，对孩子不重视。所以，宁愿让孩子恨自己，不理解自己，也不能让他恨老师，不理解老师。”
他懊悔，“本没想着孩子将来能怎样，只是想让他多学点知识。这些天，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别去上学了，咱就等头发长了再去。那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毕升父母再次翻看儿子生前的照片。
事发几天后，毕母被从3个家长群中移出，一个QQ群，两个微信群，她说，“我没有发什么，但还是被踢了出来。”
毕母被移出微信群。
她自觉心力交瘁，“如果有机会重来，我们不会一味讨好老师，不会一味劝说，而忽略了孩子。应该和孩子建立平等的沟通，应该多听少说，听听他的真实想法。”
此外，西电附中太白校区一位老师告诉红星新闻，经此事件，老师的责任心打折了，“该不该管？能不能管？敢不敢管？怎么管？”
毕家租的房子在小区26楼。进门左手边，即是毕升的卧室。墙壁上，至今贴着课表。
他的课本、笔记还有课外书，全被堆在门口。
毕升的遗物。
事发后，毕升的遗物已被家人翻了数遍。他们想看看，孩子是否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但很遗憾，毫无发现。
书堆中，有个笔记本，只写了一页，是歌手华晨宇演唱的《齐天》的歌词：
……问一句生死因果生我又是为何即（既）带我来如何不解我惑……红星新闻记者丨王春 发自陕西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