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张恩利,
中国当代艺术史上重要的名字。
画了30多年,创作不辍,
仅仅是在今年,
他就已有两场大展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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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在工作室接受一条专访
在广东佛山顺德的和美术馆,
他的展览《肖像》刚刚开幕,
这也是和美术馆的三周年特展。
59件作品,横跨创作生涯,
包括15件过去一年的全新创作。
虽然名为《肖像》,
画面中却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他想挑战观众对“肖像”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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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在和美术馆
一条在张恩利的上海工作室、
和美术馆展览现场,
两次拜访了他。
不用微信、不用微博的他,
有意识地屏蔽嘈杂信息,更专注于画,
越画越兴奋,
越画越快乐。
撰文:周天澄
责编:陈子文
2月中,广东佛山顺德的和美术馆,一场大展《肖像》即将对公众开放。下午四点,三楼展厅的阳光最好看,被外墙切割成一道道整齐的光束,艺术家张恩利在做最后的检视。
这次展览一共展出了他的59件作品。他提前一周来到了顺德,每天在馆内走动,与和美术馆团队共同布展,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全。
这59件作品和“肖像”的主题有什么关系?
“这里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张恩利有点狡黠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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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斤牛肉》,1993
他其实画过很多“人”。1989年,24岁的小镇青年张恩 *** 到上海当高校老师,业余画画。九十年代,他凭借一系列人像作品声名鹊起。最著名的一张《二斤牛肉》,画的是手持菜刀大力斩肉的屠夫,手臂上两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他还画了抽烟的人、跳舞的人、打扑克的人,画面色调浓重,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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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ap Opera 肥皂剧,2004
千禧年到来后,“人”的形象在他的画布上逐渐隐身,他开始描绘一些身边最不起眼的静物:水桶、椅子、马赛克瓷砖;再过了十年光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画面转为纯粹的抽象,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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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人》,2022
这次在和美术馆展出的,人像作品一幅都没有。去年的新作达到十五幅,无一例外都是抽象作品,他说,到了一个阶段,很难再往回走。
这次,他想要挑战一下观众对于“肖像”的定义。
“静物当然也是一种肖像,你通过生活中不起眼的物,可以看到人的痕迹、时间的影子。当熟悉的事物变成一张画的时候,你会用另外的眼光去看待,觉得好像既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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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桶一》(上),2007
《水桶1》(下),2007
他笔下的静物,都是生活中最不起眼的存在。水桶与椅子都是朝夕相处、日常使用的。有名的“马赛克”系列,来源是上海M50艺术园区附近一个公共厕所的墙面。那是他曾经工作了很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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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1》, 2019-2020
后来这块墙面变形、变色,出现在很多幅作品中。他说,这些东西,是一个密码,密码背后,组成了一张张面孔。
有一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这些静物也隐去的时候,他的创作会来到一个更新的境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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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的人》,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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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耿直的男子》,2022
到了抽象阶段,他的作品基本都有一个具体的名字。这次展出的新作品里,就包括《沉默的人》《事业有成的人》《教书先生》《博士》。
观众往往试图从画布的线条和色彩上看出一些端倪。张恩利说,这些作品由“视觉的把握、手的潜意识的运用,以及心里一瞬间的感觉”叠加组合而成。“每个人的世界不也是这样构成的吗?”
那些具体的作品名,则在作品完成后,从潜意识里跳了出来。他说,这些身份都是生活里最普通的人,也是他画了三十年最关注的东西。
这次办展,前前后后沟通了一年多的时间。同时,这也是和美术馆为了建馆三周年而准备的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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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站在和美术馆的双螺旋楼梯上
三年前,和美术馆因为安藤忠雄的设计而名声大噪。安藤忠雄本人倒是说,他的建筑工作早已完成,美术馆的本质,还是应当回归到馆内的艺术家、艺术作品和工作人员。
和美术馆建筑本身有特殊性,相比起传统的美术馆,圆弧形的结构使得作品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观众眼前。执行馆长邵舒说,张恩利的作品,会给到观众一种非常直接的情绪上的反馈。
张恩利本人也颇费了一番心思。除了常规的绘画作品之外,还带来了三个空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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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在《彩色房子》里
一间是内壁涂满色彩的房子,有5*5*6米的空间,一束黄色灯光吊在高处,在昏暗的“房间”墙壁投下一小方亮影。
他的童年就住在东北乡村一间昏黄的小房子里。小时候,他体弱、寡言,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不总能得到父母的关注。那间房子给幼小的他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时隔多年,他把这种空间的记忆带到了和美术馆的现场。
他还搭建了一个由纸盒子组成的《柱子》,高达二十米,贯穿了和美术馆的核心筒。“天圆地方,很吉利的概念”,他想了想又补充,“这个空间太完美了,我就想要把它打破一下。”
在三楼展厅,他布置了一个木质的《走廊》,地面是日常随处可见的瓷砖纹饰,走在其中感觉压抑和紧迫,他的灵感来自于公寓楼的安全出口,“一个人最后爬出去的感觉”。在日常生活里,他常从潜意识里迸发出这样或那样的灵感。
张恩利说自己不善言辞,语速缓慢,逻辑严谨,在讲述观点时,每每都会带上“通常来讲”的前缀。聊天的过程里,和美术馆的执行馆长邵舒替他回答了几个问题,他松了口气,埋头吃掉摆在面前的一条小鱼。
他有坚定的一面,宣称“艺术家需要反馈的从来不只是艺术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问题……通常来讲是这样。至少对我来说,我觉得这肯定对。这个基础上,我才能做三十年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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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迷彩球》
现场还有一件作品《一堆迷彩球》,是大大小小的地球仪被涂画成了不同的样子。这个项目他已经做了十年,每年都会涂上几个,喻示着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动之中。他本人也是如此。
这些作品很多都创作于充满波折的去年。生活在上海的张恩利也同样经历了封控在家足不出户的两个月。那两个月里,他暂停了艺术家的身份,每天在家做饭。
这对他来说,反而是难得的休息。“艺术家没有退休的时候,好像借此体验了一次退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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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尘不染的工作室
除此之外,从业三十年以来,工作是他生活的重心。他现在的工作室在上海松江,上下三层,共有1800平米。这样大的空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条团队在2月中旬去到工作室采访他,他穿得并不厚实,聊上两句便冷得哆嗦。但,一旦开始画,他好像一下子就不冷了,画着画着,甚至还要脱掉外套。
封控结束后,他恢复工作,相当规律、相当高产。每天早上九点,他出现在工作室。趁光线最好的时候画到下午两三点收工。他中午吃得很少,有时候仅是小小的一个火烧,为的是下午不犯困,能精准地画出想要的每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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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工作中
随着年龄渐长,他惜时、也爱惜自己的身体。微信、微博一概不用,有意识地屏蔽了外部世界的嘈杂声音。“世界上每天发生多少事儿呢,大多数事儿都没必要知道,时间宝贵,用来做重要的事。”
工作室的地下室放着哑铃,他在工作间隙会去举两下,甚至还非常专业地进健身房练了一段时间肌肉。力量对他的工作很重要,画大尺幅的画作时,他要爬高踩低,在梯子上上下——确实是需要好的体力来支持。
三十年前刚开始画时,他的画作尺幅都不算大。原因很实在,90年代,他住学校分的14平米的房子,生活创作都在一处。作品若画得大,“门都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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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1995
那段时间,他住小房子,每月领一百块钱工资,画画用的画框,还要自己去刨木头。家门口是一个巨大的菜场,每天都要去买菜,“屠夫”们存在于每天的生活里。他去舞厅、去小饭店吃饭,画下那些属于九十年代的面孔。他眼里的九十年代,大多数人都不得不直面现实,个人的情绪和感受被压缩到最低点。
2000年之后,社会逐渐走向开放,人们开始可以做些小买卖、去馆子里宴请宾客,作为艺术家的张恩利开始走向世界、出国办展。他开始了一次非常严肃的思考:他希望能找到一种更中性的、超越个人体验的东西。作为中国的艺术家,他希望能画出看得到一整个社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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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商人》 ,2022
画面中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对于那些难以解读的抽象画作“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三缄其口,只是一幅《四季商人》的解说或许可以窥到一二:
“我喜欢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 *** inder)的那种冷静。在非常冷静的下面暗藏着非常坚硬的东西,让你觉得好像生活是这样……我最喜欢他的《四季商人》。他骨子里有非常消极的东西,在表现电影时发现很多规律性,就是万物皆会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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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垂的电线》,2011
他关注“不重要的事”,人物阶段,他画了很多后脑勺;静物阶段,他画破损的墙面;抽象阶段,他捕捉那些吉光片羽的意识。
根据他的理论:“越是不重要的东西,在这个社会越是重要。”
他常回看自己以前的作品,那些笔触会把他拉回到过去的具体场景中,模糊的记忆会变得清晰起来。
作品风格的演变好像也是他个人的历史,“所有人都在被一个大的时代推着往前走,人没有办法跨越时代……但作为艺术家,一直关注的可能就是几个大的问题,比如:什么是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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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 ,2022
张恩利没有受过美术学院的学院派训练,他现在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幸运,令他在创作时更加自由、不受拘束。
九十年代,他初出茅庐,国内的艺术环境也相对封闭,年轻的艺术家需要在群展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美术馆里好的位置要靠“抢”,“我那时候好着急哦,怎么这也没有我、那也没有我。”苦闷都是现实的苦闷。
三十年过去以后,他已经办过多次大型的个人展览,他发现,即使是美术馆那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也仍然会是很有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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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管子》,2015
他一直在做打破边界的事,“肖像”的常规定义,他想要打破。“抽象”和“具象”的分野,他也不是太认同。“那是艺术史的界定,我们中国的艺术家,应当走一条自己的路。”
他也尝试了一些传统绘画以外的创作形式。2007年,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的展览《循环,没什么可看》中完成了第一个空间绘画作品。之后,他频繁画在墙面、天花板、纸箱垒起的房子上面。这次展览现场的立体空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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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会动的房间》空间绘画
面对巨大的空间,他并不紧张,反而感觉享受。因为现场作品有无法预期的临场性,很多时候是依靠直觉本能,“这是真正艺术的魅力”。
这些作品都不会被保留太久,一般都只有两三个月的期限。随着展览结束,这些作品就会被覆盖清除,“要说可惜,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某种程度上,被覆盖才令作品的意义圆满了……世界上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一种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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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在南极双年展
2017年,张恩利应邀参加首届“南极双年展”。双年展邀请了世界各地的一百多位艺术家、建筑师、研究人员、思想家和哲学家参加活动。张恩利是受邀的唯一一位中国艺术家。
他做了一枚巨大的“蛋”带去了南极,又带了回来。他尝试去假设一种考古学上的生物新发现,让蛋成为南极世界里的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又与“迁移”相伴相生。
他总是发自内心感谢艺术创作为他带来的一切,因为创作他得以游历四方,看到广大世界。“最重要的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即使画到现在,有时候完成作品时的强烈的兴奋感,仍然是超出知识经验的。”
在已有的三个阶段之后,他还会有新的创作阶段吗?他直言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的事,毕竟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状态很好地画到八九十岁,“生活永远充满挑战和未知,让你怀疑做这件事的意义。”但,“能先做下去,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