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近段时间翻《楚辞》,读到《九歌》开篇“东皇太一”中的一句“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时,虎躯一震,触电般想起了湖南老家的“夜歌子”。所谓“夜歌子”,又叫“坐夜歌”,就是办丧事时为表达哀思,进行祭奠,顺便给通宵守灵人解乏的一种丧歌形式。其曲调悲意动人,节奏缓慢,一般是两个人轮流颂唱,两人之间以锣鼓过渡。歌词内容往往根据死者的生平事迹即时编排,同时加入一些神怪传说故事。有时,当锣声响起,有亡者亲人举手示意,申请加入唱一段,其唱词更加情真意切,令人落泪。所以,当念到这句“疏缓节兮安歌”时,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锣定鼓息、哀音缓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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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翻,《九歌》中又出现了诸如“安流”(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安翔”(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安驱”(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等带“安”字的词,这些“安”字都是“徐缓、平稳、从容”的意思。而《楚辞》中屈原的其他篇章,虽然也出现了许多“安”字,但这些“安”字都是疑问代词,与《九歌》截然不同,此为何故?
我们不妨来了解一下屈原的生平,他是战国末期楚国人,出生于丹阳秭归(今湖北宜昌)。芈姓,屈氏,名平,字原,与楚王或为同宗(有人说他为楚武王后裔)。少年时受过良好的教育,博闻强识,志向远大。早年受楚怀王信任,在楚国都城郢(yǐng今湖北省江陵县)任左徒(据考证,掌管外交事务,在合纵连横的战国时期,当为重要职位),积极推动变法改革。后因上官大夫进谗言,被楚怀王疏远,罢黜左徒之官,任三闾大夫(据考证,当为闲官),但他对楚怀王仍怀有希冀,心存重获启用的幻想。不料楚怀王被秦国骗去客死咸阳,新立的楚顷襄王免去了他的三闾大夫之职,放逐长江以南沅、湘一带。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下了楚国郢都。在极度苦闷、完全绝望的心情下,屈原于农历五月初五前后投汨罗江自尽。
屈原的“离骚”等文,就是在他被楚怀王疏远贬官之后写的,《史记 · 太史公自序》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史记 · 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汉书 · 地理志》也说“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因此,《楚辞》中屈原诸篇既充满了悲愤、自怜,也有对楚君壅塞、群小奸佞的批判,更有理想主义追求。但作为浪漫主义的开山鼻祖之作,非《九歌》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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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到底是作于屈原被贬之前还是之后,历来争议颇大。东汉王逸《楚辞章句》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说的是被放逐之后写的《九歌》,朱熹也持该观点。但也有人认为根据他的辞赋风格,《九歌》没有愤懑之词,应该是在放逐之前所作。
本人赞成后一观点。
复旦大学骆玉明老先生说:“因为在南方谋生比较容易,途径也多,不需要组成强大的集体以克服艰难的自然环境,维持生存,所以楚国没有形成像北方国家那样严密的宗法政治制度。个人受集体的压抑较少,个体意识相应就比较强烈”、“在中原文化中,中庸平和被视为艺术的极致。而楚国的艺术,都是在注重审美愉悦的方向上发展,充分展示了人们情感的活跃性”、“楚文化中较强的个体意识、激烈动荡的情感、奇幻而华丽的表现形式等等,也都呈现于《楚辞》中”、“屈原作品除《九歌》外都是长篇巨制,显然不适宜歌唱,不应当作歌曲来看待……。楚辞又被楚地盛行的巫教所渗透,使之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至战国时代,楚人还沉浸在一片充满奇异想象和炽热情感的神话世界中”。
《九歌》十一篇,除了“东皇太一”、“国殇”及“礼魂”外,都描写的神与神、神与人相恋或相思,在人物感情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描述上,既活泼优美,又庄重典雅,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而在“不语怪力乱神”的中原地带,对于鬼神则是“敬而远之”。中原文明成熟较早,宗教祭祀与王权的政治理想结合较紧,尤其是经过西周礼乐洗礼之后,其原始色彩更加淡化。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说明了儒家的治世态度,这种态度也代表了北方中原一带的宗教观。而楚地祭祀形式则因其浓厚的巫风(人神共处)而保留了更多原始遗风。
《九歌》的结构多以男巫女巫互相唱和的形式出现,主唱身份不外三种:一是扮神的巫觋,男巫扮阳神,女巫扮阴神;二是接神的巫觋,男巫迎阴神,女巫迎阳神;三是助祭的巫觋。它每一章所祭的对象不同,内容也就有所不同。
例如,“湘君”与“湘夫人”本为一对恋人(神),相约在北渚见面,却错过了见面时间,因爱生怨生恨,一气之下,湘夫人和湘君都把定情物“玦”、“佩”、“袂”、“褋”丢入江中。屈原描写他们赴约时的期盼与渴望(湘夫人精心打扮后不顾水急浪高乘船赴约“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湘君到达后急不可耐“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见不到情人的惆怅与迷惘(湘夫人“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湘君“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但双方还在做着见面的各项准备(湘夫人怕记错了约会地点在洞庭湖的南北两岸来回奔波寻觅,湘君用各种香草异花奇木搭帐篷饰洞房)、久等不来心生猜疑埋怨(湘夫人“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悱恻”,湘君还在忙于迎接前来贺喜的诸神“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然后作为女人的湘夫人回肠九转继续幽怨生恨(“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最终双方没见到面,伤心欲绝,各自做出了绝情的举动,但宣泄过后,心中还有对恋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 ,只得在无聊中往返徘徊,消磨时光("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以上解述与前人不同之处,纯属虚构,不喜勿喷)
注意,《九歌》虽然还是采用屈原信手拈来的瑰丽迷幻神话故事,用词遣句却不见愁苦、悲愤、奇崛,更多描写缠绵悱恻之情,语态平和。这从《九歌》当中用到的几个“安”字就反映了出来,如湘夫人不顾水急浪高乘船赴约,“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祈祷水波不兴,好让情郎平安赶来相会。这也无疑成了《九歌》乃屈原放逐之前所作的有力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