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在新冠肺炎疫情(COVID-19)初步稳定后,中国多个部委和全国各大城市 *** 将城市品质提升行动视为头等大事,逐步推进起来。在刚刚过去的7月和8月,我受邀参与了十多场部级、市级专家咨询会和授课活动,可见,如何建设和管理高品质的美丽城市已经成为实现“美丽中国”愿景及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关键抓手。
如今,城市已成为人类的主要家园,而家园的本质在于人与土地、风、水和生物的生态关系。尽管城市的美丽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诸如社会的公平与和谐、文化的丰厚与多彩、经济的繁荣与活力、生活的富足与幸福、建筑与景观的独特与精美、居民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是,美丽城市的根本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没有这份和谐,再亲密的人群也将被迫隔离,正如COVID-19肆虐下的居民;没有这份和谐,再厚重的文明、再多彩的文化、再繁荣的社会也可能顷刻间崩塌;没有这份和谐,再宏伟的建筑、再精美的园林也将黯然无光。回望历史,遥远的1 900年前,古罗马文明的精华之城庞贝,一夜之间被火山灰吞没,留下的仅仅是烤焦的残垣断壁和仍似在痛苦挣扎的人体遗骸;不远处的2004年,正在美丽的东南亚滨海城市享受幸福人生的20余万名游客,瞬间被印度洋海啸吞噬[1];最近的2008年,汶川地震转眼便令近7万个鲜活生命消失,美丽的山城化作瓦砾[2];以及今天正在泛滥和明天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水,威胁着繁华的城镇和欢乐的人群……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美丽城市的根本。以此为根本的城市才是可持续的、坚实而有活力的,其所呈现的形态是一种“深邃之美”:即将人类欲望建立在与自然格局与过程的和谐共生之上。这样的深邃之美,需要从三个维度进行构建:一是美的格局,即深邃的结构;二是美的形态,即深邃的外形和风貌;三是居民的行为,即绿色生活。这便是美丽城市的“三重奏”。
其一,美丽城市的深邃结构。城市与自然的关系首先体现在空间上,可以从“自然中的城市”和“城市中的自然”两个方面来概括。前者是上帝视角下的国土景观,城市仅仅是国土空间中一些微小的点,甚至不足总面积的1%,因此既有的美丽城市的首要之功在于择一良好城址。这一理念在古代山水信仰中被称为“穴”[3],乃大自然母亲的胎息所在。自然与城市的关系便如同父母之于子女,兼有不可冒犯的威严和难以抗拒的惩罚,及安全庇护等绵绵恩泽—这种恩泽在当代被称为“生态系统服务”[4]。而古代的龙脉、祖山、风水林、水口、护砂等构成的“神山圣水”格局,在当代则被称为“国土生态安全格局”或“生态安全屏障”[5][6]。在这一视角下,美丽城市的深邃结构呈现为城市选址能否与自然和谐共生,城市能否远离洪涝和海潮、山崩和地裂、火山和海啸等自然灾害,这将决定城市能否长存。
“城市中的自然”则是苍鹰的鸟瞰,和谐的城市与自然的空间关系应呈现为镶嵌在城市基底上的连续、健康的自然系统—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在方圆几十甚至上千平方公里的红尘世界中铺展开来,包括连续的生态廊道、生机勃勃的湿地与湖泊、充满活力的公园绿地等,它们构成了一个能为城市提供自然生态系统服务的生态基础设施。在这一视角下,城市是否具备深邃的结构,取决于这一生态基础设施是否连续完整(包括能否与区域自然山水格局和过程保持连通),以及是否具有足够空间来维持城市的生态韧性—能否为区域洪水提供充足的调蓄空间而不致使灾害;能否有效降解污染、缓解热岛效应、提供多样的生物栖息地,甚至为城市提供部分水、食物、能源和建材;鸟儿在飞行中,能否找到哪怕只是短暂歇脚的“跳板”;鱼儿在游经城市水域时,能否顺畅地到达上游产卵;地震或其他灾害发生时,人类是否有足够的躲避空间和时间;城市能否为居民提供充足的身心再生机会,例如当他们被隔离时,是否仍能方便快捷地进入自然,并获得自然服务……因此,美丽城市的深邃结构就是一个城市基质与自然生态网络相互嵌合的和谐图底关系,是城市适应于自然的空间格局。那些与自然为敌的斩山没谷、断河筑坝、填湖造城等浩大工程所成就的“美丽”,终究是肤浅的、不可持续的。
其二,美丽城市的深邃外形和风貌。在人们的日常活动范围和视野里,城市是由街道、建筑、开放场所(如广场、自然地和公园等)所构成的活动空间。在这一层面上,美丽城市的深邃之形由自然和人文因素相互叠加构成。例如,山坡上的梯田即是底层的地形、土壤和水文过程的显现,而人类明智的开垦和农作则是适应自然过程和巧妙利用自然力的一种表征。这一深邃就在于这是人类适应于自然的结果—犹如白鹭伫立在田间,只因其适宜生存于浅滩湿地。
这种城市对于自然的生态适应成就了城市空间的深邃之美,也成就了城市的美丽风貌。生态适应的本质是经济学意义上的节约和人类学意义的节制—用最少的能源、物质和人力来建造城市,便可获得街道、建筑和开放空间的深邃之美:蜿蜒起伏的道路、顺地形而错落的建筑群、就地势而营造的河网和湖泊、适地而栽植的树木花草,都是适应自然衍生出的深邃之美。因此,我们赞美旧时重庆的山城步道、吊脚楼和黄葛树(Ficus virens),欣赏延安的黄土墙、窑洞和枣树(Ziziphus jujuba),怀念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和槐树(Styphnolobiumjaponicum),迷恋广州的河涌水街、骑楼和木棉(Bombax ceiba)。然而,当八车道路网横贯重庆,当本地树种被外来树种所替代,重庆这座城市也随之失去了深邃之美。只因不理解美的形态,这样的“化妆”几乎在中国所有的城市上演!
其三,美丽城市的绿色生活。城市的美丽还因市民的绿色栖居、绿色出行、绿色消费而深邃。如果说美丽城市的深邃结构中,人类之于自然犹如子女之于父母,敬畏而又依恋;在深邃形态之中,人与自然犹如相爱的夫妻;那么,在绿色生活成就的美丽城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就犹如父母之于子孙—其深邃的含义在于人类作为父母对其后代的责任和关爱,这便是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本质:既满足当代人的需求,又保障后代人满足需求的可能性。当街道上有更多的人在步行或骑行,而不是被小汽车填满时,城市便多了一份对后代的关爱;当建筑减少了对空调的使用,屋顶和墙面上长满绿色的植被,城市便为后来者留出了更大的生机;当雨水被收集、废水不再排入溪流、垃圾获得循环,城市便增添了一份让后人感激的温暖;当食品能就地生产、包装少去一层华丽外壳、一次性餐具和塑料袋不再泛滥,城市便多了一份爱意。而绿色的生活方式可归结为对物质和能源的节约、循环和再生,表现为对自然资产的珍惜、对生态系统健康的关爱和对其他生命的关照,这终将促进绿色生产方式的发展。
终了,请不要误解,我们绝不是在倡导极端的环保主义或宗教的禁欲主义,更不是反城市主义或出于对过往人类城市文明的怀旧。城市是人类文明的载体,是人类价值观、审美观在大地上的烙印,是人类欲望和自然力之间的平衡。眼前的工业文明和消费主义,向芸芸众生撩拨无度的消费欲望、催生极其浪费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并以前所未有的机械和化学力摧毁着自然格局、毒化着自然过程和生命万物;唆使人类凌驾于自然之上,罔顾子孙的未来。于是,城市纵然绵延千里,防护之墙钢铁般坚硬,街道气势恢弘,建筑巍峨壮丽,园林极尽奇巧,也终究浅薄无根,或毁于洪涛剧震、或挣扎于污水浊气。只有在继承过往文明成果的基础上从与自然的矛盾冲突中不断反思,才能使我们走向新的文明—生态文明;这样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城市美丽,便是深邃之美、生态之美、(尊重自然和基于自然的)“大脚之美”,与可持续发展之美。
文章来源:俞孔坚.论美丽城市的“三重奏”[J].景观设计学,2020,8(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