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近期,国内大多数主要城市的2022年GDP已经陆续公布。毫无疑问,经济增量是衡量一座城市经济活力水平的一项重要指标。一般来说,经济增量越高的城市,于年轻人而言也意味着越多的就业机会。
除了经济增量,不少人也会关注居住环境,尤其是对安全感和生活生态质量的追求。治安良好的、有活力的城市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喜爱。与经济增量不同的是,这些方面的竞争没有一种可统一的、可量化比较的数字标准,也因此,当类似有关“最具幸福感的城市”“最宜居的城市”的榜单一出来,网友难免吐槽,何为“幸福”、向谁收集材料、如何评估,总之多有“不服”,为家乡城市落榜“鸣不平”,并质疑这些榜单的权威性总归不及简单而明了的经济增量榜单。而当我们在网上输入任何两个大城市的名字,可能都会看到许多人为此争吵不休,如果这两个城市在某方面有相似性——比如地缘相近——争吵就更厉害了。
那么,城市如何生产其形象和品牌?城市的叙事可能是一种方式。
这些叙事散布在城市和网络的各个角落。宽泛地说,除了社交媒体上关于工作和生活感受的片言只语,也包括如今一部电影带火一座城市、短视频让城市变“网红”。而城市也会主动使用概念打造形象,比如在上世纪末,有深圳的“来了都是深圳人”,在本世纪初,则有北京的“北京欢迎你”、成都的“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城市力图通过这些语言展示包容、开放和活力。在国外,这几年,一些城市也在试图打造新的城市形象。如奥地利第三大城市、最初以重工业闻名的林茨(Linz)以“林茨空间”为概念,对外传递“未来的尊重之城”(Future City of Respect)的含义。当选“2026年欧洲文化之都”的芬兰城市奥卢(Oulu),以一个融合方位意义(北方)、人性化和智能感的符号,构建智慧与生命交融的多样性城市形象。西班牙的马德里则以“马德里的拥抱”(Madrid embraces you)为城市概念,其徽标也从“熊抱树”更新为一个直抒胸臆并且能随场景变换姿态的热情“拥抱”。
“马德里的拥抱”。(图片来源:logonews.cn)
相较之下,进步、工业、技术、商业、繁荣……这些传统意义上与城市文明的诞生、发展息息相关的“大词”在叙事中的频率似乎在下降。那么,“表象”变化的背后是什么?不如借用时下一个备受关注的概念——城市发展也在向“ESG”转型。
这些年,“ESG”在全球范围内受到关注和热议,它突破了最初的投资领域和企业范畴,成为在环境(Environment)、社会(Society)、治理(Governance)三大维度更为广义上的理念和实践导向。“城市ESG”的概念已经应运而生,它从环境宜居、社会和谐、城市治理角度表达了对城市可持续发展的思考。国内,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在城市论坛、城市双碳目标中提及“ESG”追求。如在2022年,天津举办了“双碳下的ESG——全国首个省级ESG评价指南及成果发布会”,南京召开过“南京ESG可持续投资研讨会”。
在今天的文章中,我们就来简单地聊一聊“城市ESG”和城市的叙事经济学。
从城市经济到“城市ESG”
2004年,联合国在一份名为《在乎者即赢家:连接金融市场与变动中的世界》(Who Cares Wins: Connecting Financial Markets to a Changing World)的报告中首次提出“ESG”概念,并认为成功的投资有赖于充满活力的经济,充满活力的经济又有赖于健康的市民社会,而这些最终又都有赖于一个可持续的星球。报告封面开宗明义地写道:“金融行业关于在投资分析、资产管理和证券经纪中更好地融入环境、社会、治理议题的建议。”此后,“ESG”逐渐成为全球投资领域共识性的理念与
准则,并且伴随着金融和资本的影响力,延伸至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
而“城市ESG”概念的提出,一方面与“ESG”本身的发展有关,另一方面也呼应了长期以来对城市化的反思。
《大都会》(Metropolis,1927)剧照。
城市化的过程是生产力发展、技术进步、产业结构转型的过程,这一切增进了资本的积累、流通、循环与增值,创造出更大的经济价值,经济指标也一度是城市化与城市发展过程中的核心关切。但随着雾霾、拥堵、噪声、高房价、就业难、医疗教育资源不平等、治安问题等“大城市病”的暴露,人们意识到经济增长不只是城市发展中的唯一追求,更多发展维度的平衡、和谐、可持续才意味着城市生活的福祉。比如,长期研究城市经济的学者陆铭在《向心城市》中提到了“向心”与“离心”这组概念:“城市一直在两种力量的角逐之下生长。一种是向心力,它让你怀揣梦想;另一种是离心力,它让你肉身疲惫。”所谓的城市“向心力”,指的是城市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对于人口、资源等巨大的吸附和集聚效应,是从农村集聚到城市,从小城市集聚到大城市,从城市的外围集聚到中心城区的趋势。与此相反,城市“离心力”涉及的主要是宜居问题,在拥堵、污染甚至一些社会问题的影响下,人们再度向往田园牧歌,选择“逃离北上广”。
《向心城市:迈向未来的活力、宜居与和谐》,陆铭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
事实上,这种“向心”与“离心”、“城市”与“反城市”的二元分立格局由来已久,其最为典型的表征就是城市与乡村这组对立认知。英国知名的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以十六至二十世纪的多部英国文学作品为分析对象,揭示了这种被建构且定型化了的城乡关系:乡村汇聚了宁静、纯洁、质朴的“自然”美德,城市则是汇聚知识、交流、光明的“高度发展的中心”;乡村是落后、愚昧、处处受限之地,城市则充满喧嚣、俗气和野心;乡村的一般意象关乎过去,城市的一般意象则关乎未来。
然而,威廉斯立场鲜明地反对这种乡村与城市间的二元对立,因为其中有太多的选择性叙述和人为建构,更为复杂的真实关系恰恰被遮蔽了。他说:“城市无法拯救乡村,乡村也拯救不了城市”“我们决不能将自己局限于城市和乡村形象之间的对比,而是要进一步看到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并通过这些相互关系看到潜在危机的真实形态。”
《乡村与城市》,[英]雷蒙·威廉斯 著,韩子满 等译,三辉·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
在城市化进程中,从一味的“向心”到一味的“离心”,再到对于这组张力关系的理性反思,其实正体现出突破城乡二元对立格局的某种转变。城市既不是文明昌盛、经济繁荣的唯一载体,也不是种种“自然”美德的对立面和世俗喧嚣的渊薮。“城市ESG”的理念主张就是要以一种新的共生关系重构根深蒂固的城乡二元结构,使得人们对于城市发展的关切点从单一维度的经济增长,转向环境宜居、社会和谐、城市治理等更多维度的平衡共生。
当下,新型城镇化、社区养老、城市更新甚至数字孪生城市等议题都与“城市ESG”紧密相关,在一些大都市,“ESG”的理念也已经被列入规划、付诸实践。在国内,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在其城市总体规划中突出了对生态、人文的强调(方案分别为《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深圳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0-2035年)》)。在国外,多伦多则在全球范围内率先发布了“城市ESG”报告(City of Toronto Environmental, Social & Governance Performance Report),通过“环境”“社会”“治理与工作场所文化”三大维度展现相关举措与表现。一些媒体还设置了“城市ESG”的专题栏目,或是从城市中各类企业“ESG”绩效表现的角度进行评价,发布“城市ESG”榜单。
城市的叙事经济学
要经济增长,还是要环境、社会、治理平衡之上的经济发展,这看似是一个经济学问题。然而探究经济学问题,不能仅仅局限于经济现象与经济行为本身,在城市这个层面同样如此。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希勒指出,经济现象背后往往是“叙事”在发挥强大的作用力。从宏观经济的衰退和萧条,到房产、黄金、股市的投资,人们的言谈、议题和流行故事,直接或间接地对经济结果产生着影响。因而经济学研究不能只是依赖于经典的建模和数理统计,而应该关注到有温度的生活、场景和叙事。这就是所谓的“叙事经济学”。
《叙事经济学》,[美]罗伯特·希勒 著,陆殷莉 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3月。
但究竟什么是“叙事”?希勒认为,“叙事经济学”中“叙事”,“并不仅限于简单的人类事件年表”,一首歌、一则笑话、一个理论、一条注解或一项计划,都可能是叙事。叙事是社会文化、时代思潮和经济行为发生快速变化的主要载体,这一概念本质上是要强调“它们能够激起情感共鸣,而且可以很轻松地在日常谈话中得到传播”。
举例来说,房地产既被视作一种个人资产,也被广泛认为是一种“社会知情资产”(socially informed asset),这指的是房产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如何与邻居、他人暗作比较,而这正与“你住的地方决定了你的阶层”这一“房地产比较叙事”紧密相关。同样广泛流行的,还有“房子即退休计划”的流行叙事,它使得房地产被公认为是有效的价值存储手段——“要想拥有成功的人生,房屋是必不可少的”。这些广泛传播的叙事既影响了人们的房产消费行为,也影响到房地产行业甚至城市区域发展的兴衰。
《垃圾男孩》(Trash,2014)剧照。
在这一视角下,探究城市发展问题,也不能忽视城市的叙事经济学视角,也就是有关城市的各种叙事与传播,及其对城市经济行为、结果造成的影响。
“城市ESG”的话题也因此应该被置于叙事和实务这两个层面进行审视:在叙事层面,城市是一个被建构、被传播、被认知的意义空间、符号空间;在实务层面,城市是一个被规划、被建设、被管理的功能空间、物理空间。正如美国城市研究学者凯文·林奇所言:城市既是“成千上万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人们在共同感知(或是享受)的事物”,又是“众多建造者由于各种原因不断建设改造的产物”,因此,“我们不能将城市仅仅看成是自身存在的事物,而应该将其理解为由它的市民感受到的城市”,也就是说,应该重视城市的叙事意义及其感知。
《城市意象》,[美]凯文·林奇 著,方益萍 等译,华夏出版社,2017年7月。
但目前,人们关注和探讨的更多是实务层面的“城市ESG”——城市开发、建设、运营中的环境、社会、治理行动,叙事层面的“城市ESG”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构建更加生态友好、平等包容、尊重治理主体性的城市叙事。在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实践中,这两个层面缺一不可,并且能够在协同共振中形成有效的合力。
城市叙事的“ESG”面向:
以沃克斯豪尔为例
在当下,城市叙事的形态高度丰富,既包含了“关于某座城市或某个城市区域”的官方宣传、坊间故事、历史传说、媒体报道、影视植入等传播形式,又包含了“在某座城市或某个城市区域之中”的公共空间、地标景点、文化设施、公共艺术、街景风貌等物质载体。前者更易被理解,比如丹麦哥本哈根从曾经的历史传说到如今的媒体宣传,都一直被传播为一个“童话王国”。后者则是学者贝拉·迪克斯所说的当代“被展示”“可参观”“可读”的文化:城市环境本身就是“传播信息的舞台”和“巨大的传播设施”,文化意义“被逐字刻入风景、宽街和窄巷、建筑、街道设施、公共座椅、墙壁、屏幕、物件以及艺术作品”,比如哥本哈根城市中地标性的小美人鱼雕像和王宫城堡,本身就是“童话王国”文化意义的在地载体。而就是在这两大类丰富形态的交织之中,许多城市叙事正在趋势性地传递出“ESG”的价值导向,比如伦敦下辖的沃克斯豪尔(Vauxhall)。
《被展示的文化:当代“可参观性”的生产》,[英]贝拉·迪克斯 著,冯悦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
沃克斯豪尔位于伦敦东南部,是重要的交通枢纽。维多利亚时期至20世纪中叶,这里是工业与工人居住区的聚集地,如今深陷混乱、嘈杂、污染等城市问题,正待转型更新。另一方面,沃克斯豪尔有着悠久而独具特色的历史文化,沃克斯豪尔欢乐花园(Vauxhall Pleasure Gardens)是当年欧洲新兴中产阶级大规模户外娱乐活动的发源地。华服 *** 、社交娱乐,舞者、歌手、音乐家、管弦乐队、热气球、艺术家、杂技演员们每晚都吸引着大量的人群。这形成了沃克斯豪尔的“娱乐传统”,也让这里一度驰名欧洲。
沃克斯豪尔欢乐花园。(图片来源:vauxhallgardens.com,beinvauxhall.com)
作为大伦敦管理机构(GLA,The Greater London Authority)制定的“大伦敦规划”(the London Plan)的关键区域之一,未来的沃克斯豪尔将建设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以及新的社区及公共空间。但是开发和更新工作还要持续很多年,在区域更新完成之前,如何通过城市叙事促进认知改变,吸引更多人来此工作、生活、旅游,支持城市的更新发展与经济勃兴?
2021年,当地发布了“与众不同之地”(the destination for different)的城市品牌定位,并通过“热爱不同,热爱沃克斯豪尔”(Love Different, Love Vauxhall)、“沃克斯豪尔,你独一无二”(Vauxhall. You Are One of a Kind.)等叙事、传播充分演绎这一城市区域的多样性、包容性和不完美性,这与单一开发视角、经济增长视角所期待的“完美”城市空间形成对比,也与大伦敦区域的其他地区形成不同。
沃克斯豪尔的城市叙事。(图片来源:beinvauxhall.com,anatomylondon.com)
“这里有丰富多彩的事情可做,有吃饭的地方,有聊天的人”:沃克斯豪尔的城市叙事建构的是一个充满张力与可能性,能够让人纵情实现自我愉悦之地。在这片城市区域中,城市口号的涂鸦与广告,攀岩和健身房,精酿啤酒和画廊区,独立餐厅和美食酒吧,戏剧、变装和电子音乐,绿地和城市农场……多元的城市景观与设施构成了多样性、包容性叙事的载体。
从历史传统到现实景观,从官方宣传到在地设施,沃克斯豪尔的城市叙事坦然地直面甚至利用人们对于现状的负面认知和评价,依托其历史资源和文化遗产,支撑并演绎当代的差异性和活力,进而促进产业革新和经济发展。这种对于社会包容和治理主体性、异质性的重视,已经成为当代西方城市叙事中的一种趋势,它有别于以往以经济进步指标为单一、“完美”标准的城市开发与更新理念。
叙事责任与反“洗绿”
叙事层面与实务层面的“城市ESG”应该相协同,因此,值得拭目以待的是,沃克斯豪尔在未来几年的城市更新建设过程中能否“言行相符”,真正实践“与众不同之地”这一包容性叙事。比如,在商业楼宇相继拔地而起的过程中,如何处置那些差异化甚至亚文化的文化娱乐设施?
《午夜巴塞罗那》(Vicky Cristina Barcelona,2008)剧照。
“城市ESG”在叙事与实务层面的“言行合一”并非易事。有学者通过细致的定性、定量考察指出,纽约市2007至2019年间的城市品牌传播等叙事表达了对可持续发展、更具参与性和民主性的治理模式、更加多元化经济价值的浓厚兴趣,但其城市规划和城市发展实践体现的仍然是科层分级而非民主参与,强调的仍然是社区用途、商业交换价值而非环境功能、工人的劳动价值,经济增长在实践中仍被赋予至高的优先级。(参考Laura Ripoll Gonzalez and Fred Gale, “Sustainable City Branding Narratives: A Critical Appraisal of Processes and Outcomes”, Journal of Place Management and Development, 7 June 2022. )
“言行合一”的不易,体现的其实是叙事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叙事说到底,如希勒说是“一种人为建构,混合了事实、情感、人情味和其他在人类头脑中留下印象的繁枝细节”,“城市ESG”的叙事同样如此。当关于环境、社会、治理等可持续性的声言、“人为建构”脱离甚至背离客观现实时,“洗绿”(Greenwash)行为就发生了。这种声称是“环境之友”“社会之友”,掩盖对于环境和社会的不作为甚至是破坏性的行为,背后其实是企业或其他主体保全、提升自身声誉的意图。
如今,当“ESG”在国内方兴未艾,反“洗绿”已经成为全球范围内冷静反思的另一股浪潮。
《哥本哈根》(Copenhagen,2014)剧照。
在这一意义上,“ESG”叙事本身或许就应该被纳入“治理”(G)的考察范围,以此建立起“负责任的叙事”或“叙事责任”。所谓的“叙事责任”,指的是清醒地意识到叙事的人为建构性及其与客观现实之间的裂隙,做到尊重事实而非扭曲。此外,“叙事责任”还意味着前瞻性地认识到叙事对于现实行动可能产生的能动性影响,并积极地发挥正向的引导作用。在叙事与现实行动的动态关系中,一旦现实偏离叙事或无法践行叙事承诺,“负责任的叙事”还应该及时“自反”,调整叙事策略。
因此,城市叙事被纳入城市治理的范畴,在城市叙事中践行“叙事责任”,其实也是“城市ESG”的体现。城市叙事一方面传递“ESG”的内容、理念,另一方面践行“ESG”的责任、原则。通过负责任的城市叙事引导人们对于环境宜居、社会和谐、城市治理共生关系的关注,进而影响更加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和城市发展模式,这也就是城市叙事经济学的要旨所在。
作者/徐一超(MetaThink人文商业研究院)
编辑/西西
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