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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武侠小说中的武艺,和真实武林中的不同,前者天马行空,极尽夸张之能事,就像六脉神剑、降龙十八掌等;而后者追求实战,如至刚至阳的半步崩拳。但更为真实的武林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旧时武林有许多值得回味的掌故,读之令人大开眼界。这些武人气韵背后,是传承至今的规矩人情。
在《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一书中,作者王永胜从习武经历出发,结合史料记载,理 *** 实武林与江湖想象之间的区别与勾连,梳理出似真似幻的武林脉络。同时,通过武艺,与自我、与历史对话,从这个有趣的切片中,去“窥探”历史、武学中被人忽略的诸多秘密。
以下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较原文略有删节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文作者|王永胜
《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王永胜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
《武技》:比武时常常会碰到“不明就里”的对手
《聊斋》五百篇,有几篇是写武艺的,很是好看。
《武技》篇说的是,有一个名唤李超,字魁五的山东人,豪爽好施,曾接待了一位托钵僧人,“饱啖之”。僧人很感激,说自己出自少林,有薄技相授。李超很开心,旦夕从学三个月,“艺颇精,意甚得。”
僧人问:“武艺有进步吗?”
李超答:“进步很大,老师会的,我都学会了。”
僧人笑着让李超试武艺。李超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叉而立,很是得意。僧人提议用角力判高下,李超欣然同意。两人手臂相交,“支撑格拒”。李超时不时想找出僧人的破绽,哪里想到僧人忽然飞出一脚,把李超仰面跌出一丈之外。
僧人抚掌说:“你还没有完全学到我的本领。”
《聊斋》(1988)剧照。
李超用掌击地,惭愧沮丧,向僧人请教。又过了几日,僧人离去。
从此之后,李超开始以武艺扬名,遨游南北,竟无敌手。一日来到历下,见一少年尼姑在卖艺,观者如堵。
少年尼姑对众人道:“颠来倒去就我一人,也太冷落,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下来玩玩。”如此说了三遍。
站在人群之中的李超难免技痒,很神气地走进场中。刚一交手,少年尼姑就喊停了,认出李超使用少林技法,问老师是哪位。李超说,是一位僧人。
少年尼姑道:“莫非是憨和尚?如果是这样,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
李超请求了四次,少年尼姑都说不可。众人怂恿。
少年尼姑这才说:“既然你是憨和尚的弟子,我们同是个中人,无妨一试,但是只要两人意会就好了。”
李超认为少年尼姑文弱,有些看不起她,又加上自己年轻好胜,一心想打败少年尼姑,好夺取名声。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却突然停了下来。李超问何故?少年尼姑笑而不答。李超以为她胆怯,坚决要求她再比试,少年尼姑答应了。这时,李超飞起一脚,少年尼姑并拢五指,掌削李超大腿。李超感觉膝下如中刀斧,跌倒在地不能起来。少年尼姑笑着道歉,连说得罪得罪。
李超被人抬回去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一年之后,僧人又来了,李超向他说起这段往事。僧人大惊:“你真是鲁莽,你招惹她干什么,幸亏你事先告诉她我的名字,要不然,你的腿早就断了。”
我觉得故事到“要不然,你的腿早就断了”这句,就可以戛然而止,非常精彩了,再写什么王阮亭云云,就是败笔,狗尾续貂。
蒲松龄构建了一个在海面上移动的“庄严宏伟”的冰山,明写了一个嘲讽的故事,暗写了一个隐秘的江湖,而隐匿在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凶险非常。
《聊斋志异》(2005)剧照。
李超,字魁五(音魁梧),从名字上看,就带嘲讽。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险的年轻人。不过古人习武,比今人刻苦,苦练三个月,是可以学好一套好拳,练成漂亮身手,所以李超“艺颇精,意甚得”。习武到这个阶段,往往也是最危险:自我感觉良好,容易生骄傲之心,会跃跃欲试,总想找个人试试,检验所学。
僧人提议用来一决高下的角力,打法很像中国式摔跤,也像流传我的故乡温州的“擣(dǎo)马”。“擣”字,颇为古老,《说文解字》曰:“手推也。”组词“擣虚”,“乘虚进击”意,在古代是常用词组。陈亮在《酌古论·崔浩》里潇洒地写道:“临机之际或因吾言而能有所决,则举一国犹擣虚耳。”《武技》中的李超“时时蹈僧瑕”,很符合“擣”字的真意。
流传温州的“擣马”,要两个人马步面对面站好,也可以是一人箭马,一人四平马,那个采用相对更为省力箭马的人,在第一步就输了一半;手臂相交(即《武技》中所说的“各交臂作势”),为显示公平,两人都是一只手掌抓住对方上臂,另一手掌托住对方手肘部位,“阴阳交错”;然后用马步支撑,听劲,用技巧和力量,抵抗格斗(即《武技》中所说的“支撑格拒”),谁先让对方移动脚跟,就算谁赢。
面对“时时蹈僧瑕”的李超,僧人应该是岿然不动。在温州“擣马”之中也是如此,那个贸然出击、屡屡发动进攻的人,到最后往往会输。
《武技》写到此处,酷似温州“擣马”,只是温州“擣马”不可起脚。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在中国诸多门派之中,很少看到类似温州“擣马”的比试。温州,东南边陲,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保留下了古武术的基因,想想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谓“礼失求诸野”吧。
由于交流沟通的需要,武术会慢慢发展出一些文雅的比试方法,比如太极推手,温州“擣马”。武林中人见面,喝完盖碗茶,说起身比划比划吧,总不能一上来就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那样的局面不好看,也有辱斯文,那就来个文雅的比试,比如推个手,擣个马,点到为止,是谓“文斗”。
我以武人之心度僧人之腹,僧人使用类似温州“擣马”的文雅角力打败李超,是想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弟一个教训。李超虚心请教几日之后,僧人辞去了。为什么辞去,蒲松龄没说,也许僧人最终发现李超还是心性未定。
李超看到少年尼姑在卖艺,观者如堵,还“以其文弱,颇易之”,也是轻浮得很。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对武学考证颇为严谨,电影里宫二挑战叶问,王家卫让旁人说出此事的凶险,“一个女子在金楼摆下霸王夜宴,就是让你非出来不可。”“别看她是个女的,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
《聊斋志异》(2005)剧照。
《水浒传》里“菜园子”张青告诫孙二娘,有三种人“不可坏他”,第一种就是“云游僧道”,张青场面上的理由是,这种人“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人”,做了不忍,其真实顾虑是云游僧道,大多深不可测,不好招惹。
深谙此道的人知道,一个站在垓心、面不改色的女人,更别说是少年尼姑,一定深不可测,武功一定奇高。相对来说,那些膀大腰圆、肌肉横生的人,反而不怎么危险。
少年尼姑对众人道:“颠来倒去就我一人,也太冷落,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下来玩玩。”如此说了三遍。这时,如果有人走出人群,最有可能的是两种人:要么是好事的流氓,如《水浒传》里的牛二之流,要么就是来拆台的江湖中人。不管是哪种人,少年尼姑都会凶猛面对。“出拳不留情,留情不出拳。”江湖混饭不容易,你不知道对手深浅,是何居心。
少年尼姑和李超刚一交手,就明白他的来历,马上停手认输。少年尼姑可能觉得,两人比试,输赢都不好看,那就索性自己先让步吧。这种大让步的局面,在江湖之中很少见。从表面上读来,是小说之中的又一大“奇”,一大悬念,从深处读来,可以看出少年尼姑的懂行、大度。
无奈事情又出乎少年尼姑预料。这边厢,李超不知深浅,那边厢,众人怂恿,少年尼姑不得不再次出手。此时的少年尼姑还是想给双方留点情面,提议“两相会意可耳”——点到为止,输赢双方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最理想的点到为止,例如,在定步推手时,一人的脚后跟已经移动,或者在比划当中一人已经“失势”,那就是已经输了,这时如果“两相会意”,双方会同时停手,输的一方说声“佩服佩服”,赢的一方说声“承让承让”,然后一起坐下来喝盖碗茶,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失“文斗”体面。
不过呢,在比武时常常会碰到“不明就里”的对手,用少年尼姑的话说,不是“个中人”,这就很难做到点到为止。因为对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文斗”层面上已经输了。
方颉颃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固请再角。尼乃起。
在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突然停手,这其实是李超的视角,是李超自己以为的“不相上下之际”;少年尼姑突然停手,是她看到李超已经败了,李超自己却还不知道;李超问何故,少年尼姑笑而不答,个中道理,不好明说,明说就没意思了,所以,只好笑而不答。
李超以为少年尼姑胆怯。自视过高的人,一听到对方谦让,总会以为是胆怯,这也是人之常情。《水浒传》里武功盖世的林冲刺配途中经过柴进庄园,柴进希望林冲能和庄上的洪教头比划比划,林冲谦让了一番:“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一听这句,也认为是林冲“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李超坚决要求少年尼姑再比试。此时,她再出手就不留情面,起杀心了。
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细看李超出招的路数,正是之前僧人用来打败他的那一招,只是,再厉害的招数,也有绿色之术。少年尼姑用掌下切李超大腿,李超顿时感觉如中刀斧,跌倒在地不能起来。下切掌,也是温州南拳中的常用招式。少年尼姑最后只是剁大腿,其实还是给李超留了情面。
《妖术》:上半段是“骗术”,下半段是“武艺”
《妖术》篇说的是,崇祯年间有一个姓于的人,少任侠,殿试在都,仆人生病不起,听说市集上有一个卜卦的人很厉害,能决人生死,就去问他。
于公还没开口,卜者就问:“你是来问仆人的病吧?”
于公骇应之。
卜者说:“仆人没事,你倒是有危险!”
于公就坐下来,让卜者给自己算算。
卜者起卦,愕然道:“君三日当死!”
于公惊诧良久。
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只要十金,保证化险为夷。”
于公却觉得,既然生死已定,道术岂能化解?不应而起,准备出门。
卜者劝道:“如果爱惜这点小钱,你会后悔的。”
围观的人以为于公吓傻了,劝他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拿出来去哀求卜者。于公不听,还是出门而去。
三天期限很快就到,当晚,于公端坐旅舍,闭户挑灯,倚剑而待,静观其变。等到一更天,没什么动静,于公刚准备去睡,突然听到窗隙窣窣有声,见有一小人持戈而入,一碰到地面,就变成真人大小。于公疾斫之,应手而倒,挑灯一看,是一纸人,腰已断。
于公不敢卧,又坐而待之。过了一会儿,见一物穿窗而入,怪狞如鬼,才及地——这一次于公学乖了,不等它变大——急击之,又断为两段。于公怕它还会再起来,又连击之,剑剑皆中,放心之后审视,发现是土偶。
于公于是移坐窗下,盯着窗户缝隙。又过了一会儿,听到窗外有声音如牛喘,有物推窗户,房壁震摇,其势欲倾。于公心想,不如出而斗之。
于公冲出房门,在昏暗的月光之下,见一巨鬼,高与檐齐,面如黑炭,眼闪黄光,手里拿着弓,腰里插着箭,箭已上弦,这时,于公才感到害怕。
巨鬼射箭,于公用剑拨落。于公刚想出击,巨鬼的箭又已上弦,于公只得马上跳跃避开,箭射穿墙壁,战战有声。
巨鬼很是愤怒,拔出佩刀,挥舞如风,力劈于公。于公猱进——像猴子一样轻捷地跃进——巨鬼的刀劈中庭院石头,石断两截,于公从巨鬼腿间而过,乘机削中巨鬼脚踝,铿然有声。
巨鬼更是愤怒,吼声如雷,转身剁向于公,于公又伏身进入。巨鬼刀落,割断于公下身所穿裳。这时于公已经欺身到巨鬼肋下,猛斫之,铿然有声。巨鬼仆而僵,于公乱击之。于公放心之后审视,见是一高大如人的木偶。
于公秉烛待旦,这才醒悟过来,这些鬼物都是卜者差遣而来,卜者要置他于死地,以证明卜卦的灵验。随后,于公去市集抓住卜者,交给官吏杀之。
不管是从武艺角度,还是从小说逻辑角度,《妖术》篇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分析。
《妖术》篇可以截成两段来解读,上半段是“骗术”,下半段是“武艺”。
卜者一见于公,马上就能说出于公欲问之事,让于公很是惊讶。在江湖里,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把簧”(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连阔如先生在他那本很有趣的《江湖丛谈》里对此有详细的介绍。
连阔如先生知江湖甚深。他说卦摊一般是“尖盘少腥盘多”(尖是指真,腥是指假),真正的“尖盘”百年难得一遇,而假到底的“腥盘”又少有回头客,一般是“腥加尖”(真假相杂)的卦摊,才能玩得转吃得上饭。卜者“把簧”的能力,正是其基本功。
《聊斋》(1988)剧照。
连阔如先生举例:一个五十岁里外的老太太来卜卦,卜者会先看她穿什么衣服,什么长相,面貌上的形容喜乐悲欢,就能不用问她,将老太太的事预先知道了。如这老太太描眉打鬓,穿得鲜艳,就可以明白,她那么大年纪,土埋半截了,还这样修饰,一定是“老妇改嫁”。
江湖里阅人极多,又擅长察言观色的卜者,其实就是一台建立了庞大数据库、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根据尽可能多的信息,得出来八九不离十的结论。以《妖术》篇为例,卜者根据于公的穿着、口音和长相,猜出于公是殿试在都的考生,仆人又不在身边,那应该就是替仆人来问,最大的可能性是仆人生病。卜者就能做出高深状,缓缓地说道:“君莫欲问仆病乎?”
再者,于公是以殿试在都考生的身份住在旅舍,仆人又生病不起,可谓插杆立于明处,非常醒目,江湖险恶,不排除卜者有眼线掌握于公信息,再引于公入瓮。于公也是听说市集上有个卜卦很厉害的人,能决人生死。那又是何人告诉于公的呢?
卜者一开口,已经让不明就里的于公很是惊骇。江湖里,这也有专门的术语,叫“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开)。江湖里坑蒙拐骗这碗饭不好吃,卜者只能先用话把于公拴住,再慢慢下套。
没想到的是,于公是一个极其勇敢豁达的人,对于卜者的警告恐吓,他并不在意,这倒是出乎卜者意料。勇敢,不惧鬼狐,是蒲松龄笔下主角共性。于公的反应基本是惊讶,只有刚见到巨鬼那一下,才感到害怕,不过很快就恢复镇定,投入决斗。
行文至此,可以看做是“骗术”部分。
下半段的“武艺”部分,于公每一次的应对都极其惊险。
巨鬼先发制人,射出第一箭,被于公拨落。于公固然剑法高超,但是,他也知道,再次拨箭,凶险非常,他不能再让巨鬼有射箭的机会,就一再猱进。《拳谱》有云:“不招不架,就只一下,又躲又架,不只百下。”在实战之中,要迎头进去,退是退不得的。于公深谙武艺之道。
巨鬼弃弓拔刀之后,于公从巨鬼两腿间滑过避开,顺势击中巨鬼脚踝。这一招很“魔幻现实主义”,因为在现实的打斗之中很难使用。蒲松龄描写于公这一招,其实是为了突出巨鬼的高大。
此时,于公已欺身到巨鬼肋下,猛斫之——这是《妖术》篇,甚至是整部《聊斋》写打斗最精妙的一处。在实战之中,肋部是重点保护区域,正所谓“软肋”是也。有经验的师父会一再告诫徒弟要时刻做到“沉肩坠肘、肘保肋”。巨鬼的肋下正是破绽所在,只要把握好机会,可一击必杀,险中求胜。
《武技》和《妖术》应当有其鲜活的原型
蒲松龄说自己虽没有干宝那样的才学,却也像干宝一样,很喜欢搜集神怪故事。他性情似苏东坡,喜欢听人讲鬼故事,一听到好的鬼故事,就会写下来,时间久了之后,四方同人都会给他寄故事,他的积累也就越来越多。
邹弢在《三借庐笔谈》里写道,传说蒲松龄先生住在乡下,给村中孩子当私塾老师,落魄无伴,家中贫穷,却不求于人。他性格特别怪僻,创作《聊斋》这本书时,每天清晨拿着一张芦衬,一个装着苦茶的大罐子,一包烟草,坐在大路旁,一见行人,一定会强留他们和自己谈话,搜罗奇异的故事,渴了给行人喝茶,或者奉上烟,一定让那些行人谈痛快了才可以,每每听说一件好玩的事,回去再用文笔修饰记录下来,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这本书才完成,所以笔法非常绝妙。
《聊斋志异》(2005)剧照。
鲁迅对蒲松龄强留路人讲奇异故事一事,很不以为然,在多种场合提出驳斥。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道:“至于作者搜采异闻,乃设烟茗于门前,邀田夫野老,强之谈说以为粉本,则不过委巷之谈而已。”他又在《小说旧闻钞》中《聊斋志异》条按语指出:“王渔洋欲市《聊斋志异》稿及蒲留仙强执路人使说异闻二事,最为无稽,而世人偏艳传之,可异也。”
鲁迅先生认为,蒲松龄写《聊斋》的素材,多从他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也有许多是从古书尤其是从唐人传记变化而来。他有意或无意忽视了蒲松龄的亲眼目睹与见证,如描写生动有趣,管中窥探社会万象的《口技》《偷桃》诸篇。在《聊斋》许多篇目之中,蒲松龄是当时大千世界的现场见证人。
《武技》和《妖术》篇是蒲松龄根据自己的见闻得来,还是由朋友那里听来加工而成的?不好说。不过,如此精彩、细节又经得起推敲的故事,应当有其鲜活的原型。
套用王学泰先生的说法,自宋代以后,由于人口的激增,流民群体形成,游民生活空间自然而然构成了一个与主流社会相抗衡的隐形社会。
到了明清鼎革之际,“江湖”这个隐形社会日益庞大。江湖中有句行话,三姑六婆最为可怕,“僧道尼姑休来往,在堂前莫叫卖花婆。”哪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哪六婆:稳婆、花婆、巫婆、虔婆、药婆、媒婆。
男女卜者,也应作如是观。
在一生致力于科举考试、思想又近佛的落魄书生蒲松龄眼中,隐形社会之中的卜者,既在日常生活之中,又在日常生活之外,有着潜在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正如在他在《妖术》篇篇末所云:“我曾说过求卦的人是一大痴,世上能有几个决人生死而没有差错的卜者?求卦不准,不如不卜。就算你明白告诉我死期将至,那又该如何呢?何况还有卜者借人命神其术的,这就更加可畏了。”可以想象,蒲松龄碰到的卦摊,多数是“腥盘”。
蒲松龄应该是捕捉到了一场“腥盘”的骗局和一场对阵者身高悬殊的打斗,再把两个故事合二为一,才写下了这个险恶的江湖故事。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蒲松龄写《聊斋》的素材,许多是从古书尤其是从唐人传记变化而来。《聊斋》中的名篇《侠女》,正是取材唐人传奇。
《聊斋志异》(2005)剧照。
唐朝,这个侠女报父仇的故事流传甚广,见于五种记载:李端言的《传》(今已佚),崔蠡的《义激》,李肇的《唐国史补》,薛用弱的《集异记》,皇甫氏的《原化记》。
故事大同小异,说的是唐代贞元末、元和初有一位来历不明的奇女子,嫁给寻常人家。有一晚忽然不见,天亮前归来,颜色甚喜,若有得者,丈夫诘问,就举起一个皮袋子,说,里面是仇人的头,之前和此人有杀父之仇,今日终于得报。丈夫惊恐。女子笑道,就此别过,放心,事情机密,不会连累你。说完,女子离去,出门如风,身如飞鸟,武功极高。等丈夫还没缓过神来,女子飞身又回,说,孩子还小,喂最后一次奶再走吧。少顷,丈夫掌灯来看,孩子已身首异处。
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着实让人着迷,也打动了数百年之后的蒲松龄。他据此改写的名篇《侠女》也很好看,有古风,有唐人传奇的味道。
《侠女》的具体情节,众所周知,不再赘述,只有一处值得关注。蒲松龄在文中将唐人五种记载里一再保留的“杀子”以绝其念这一暗黑情节,改写为更为光明的“赠子”以报落魄书生。蒲松龄在文中还增设了侠女老母亲这一角色,儿子在侠女老母亲去世之后再出生,有着浓浓天道轮回、生生不息的意味。这也是蒲松龄看世界的角度。不过在我看来,蒲松龄在此处的修改,恰恰证明了他对真正侠义精神的隔膜。
何以这么说?侠义之士所作所为,有自己独特的规则,这种规则存在于他们自洽的世界,或者说“隐形社会”之中,除此之外的社会常规、人之常情,从理论上说,都可以弃之不顾。如唐人传奇之中,为报父仇的侠女,母子之情可以不顾。这是多么有戏剧冲突的一个情节,足以让莎翁目瞪口呆。
据说,梁启超曾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前八个字被金庸写入《神雕侠侣》。郭靖让杨过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杨过听得“耸然动容”。“侠之大者”,其实是儒家观点,是儒家对侠义的想象与规劝。在真实层面,侠未必这么做。把侠义精神推到极致,就是对现实的冲撞,这韩非子早就有言在先,“侠以武犯禁”。
荡开笔来说,蒲松龄笔下也不是没有杀子的情节,在《细侯》篇中就有。故事说的是,风尘女子细侯结识落魄书生满生,后来造化弄人,与满生断了音讯,不得不嫁给一个富有商人,并生下一儿,细侯重新得知满生消息之后,杀怀中子,奔向满生。
“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身为江湖局外人的蒲松龄,固然是窥探到了江湖里的凶恶烟波,但对个中道理,如对侠义的理解,也存在偏差,不是江湖“个中人”。不过他对人生命运的愤懑书写,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原文作者/王永胜
摘编/何也
编辑/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