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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开快递包装,《听见天才:塞尔唱片和独立音乐的故事》便跳了出来,我感觉到它沉甸甸的重量。但我还没预料到,这本书将带我开始一段辣椒水加薄荷叶般的浪漫旅程。书封上倒是有一些熟悉的名字,the Ramones,Madonna,Talking Heads,Lou Reed,the Cult,the Cure……正是他们,在我和《听见天才》之间建立起基本的信任感——我对西摩·斯坦(Seymour Stein)这个一身正装的“摇滚猎人”还不了解,却本能地相信他的讲述是一种可靠叙述。另一方面,对策划人王江、译者余永黎的信任,也强化了我的判断。要知道,在信息爆炸与信息茧房“伙同作案”的今天,可靠叙述不仅是良心的代名词,更有一抹罕见的可爱。

《听见天才:塞尔唱片和独立音乐的故事》,【美】西摩·斯坦、【法】加雷思·墨菲/著 余永黎/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2年8月版

和不少乐迷一样,音乐市场的运行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以前我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人的精力有限,我听歌就行了;至于别的,我没必要去了解,因为市场并非衡量作品优劣的绝对标准,有些时候,它还会与作品对着干。然而,在接触电影研究后,我意识到,当一部电影呈现在影院里时,它或许早已偏离了创作者的原意。在市场选择、审查制度、文化热点等多种因素的合力下,它被重新剪辑,成为原作的“副本”,甚至是原作的陌生人。同理,流行音乐也甩不开商品属性。这就是我阅读《听见天才》的初衷,我想走出认知舒适区,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我熟悉的摇滚乐。好比摄影,镜头一转,画面就不一样了。

西摩没让我失望。老头从自己的出生聊起,详细地回顾了他的犹太家庭、童年往事,以及迷人的故乡布鲁克林。拉家常式的讲述,让我想到基思·理查兹(Keith Richards)的《滚吧,生活》,这本自传与《听见天才》有着相似的叙述结构。我的男朋友基思也出生于二战后期,和西摩同属“二战的一代”。两位摇滚老炮儿早年生活在大西洋的两端,素不相识,但他们的回忆明显让我看到了某种共性——那是一个满目疮痍又不失希望的时代,人们一边疗愈着战争的伤痛,一边努力重建战后的生活。何其幸运!在他们的成长期,新的秩序正在形成,万物正于碰撞中酝酿未来的琼浆。西摩本人亦有感于这一点,他骄傲地列出了一串同时代人的名字,并说:“在音乐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重量级的艺人来自同一代人……我们出生在一片巨大的乌云之下,我想正是它迫使我们更快地跑向生命中光线最亮的地方。”(《听见天才》,第4-5页)

西摩·斯坦

西摩在很小的时候便展露出了听音乐的天赋。注意,如书名所强调,重点是“听”。他能记清的可不只是歌词,还有电台节目的歌单、歌曲排名和注释等等。更重要的是,他对好音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这是一个注定为唱片业而生的人;用国王唱片(King Records)的创始人悉德·内森(Syd Nathan)的话来讲,就是“他血管里流的是能制造唱片的虫胶”。说到国王唱片和悉德·内森,绝对是西摩的人生剧本中打响的第一出折子戏。还在上中学时,西摩便到国王唱片进行夏季实习,得到了悉德的精心指导,这为他日后正式投入唱片业打下了基础。正是在那个时候,悉德敏锐地洞察到了西摩的潜质,对其寄予厚望;他对西蒙的信任与鼓励,令后者受用终身。正因如此,西摩一直将悉德尊为自己的导师。悉德辞世多年后,西摩依然感慨“我能生活在一个导师和学徒的时代是多么幸运”(《听见天才》,第349页)。后面的故事毋庸赘言:1966年,西摩创办了塞尔唱片(Sire Records),发掘了众多光芒四射的乐队和音乐人,其中包括朋克(Punk)的先行者雷蒙斯(the Ramones)、新浪潮(New Wave)的传声头像(Talking Heads),更有长盛不衰的巨星麦当娜(Madonna)。这家摇滚史上最重要的唱片公司之一,极大地推动了朋克、新浪潮等独立音乐的发展,在当代文化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页,在全世界都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像我这样自幼生活在中国西南边陲的独生子女一代,也曾在少年时受到塞尔的熏陶。在我个人的精神塑造中,有一部分正是打上了塞尔的烙印的。

西蒙·斯坦与戴维·伯恩、麦当娜在第十四届摇滚名人堂颁奖礼上(图片来自Getty Images,由出版方提供)

西摩的讲述向我揭开了二十世纪中后叶美国唱片业的一角,让我对流行音乐的生产和推广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让我看到,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从孕育到诞生,直至大放异彩,是多么不容易。我再次确信:要想更全面地了解一部作品,必须深入到它自身的时代结构中。由此,我的阅读跃进了下一层面。我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历史”。凝视“二战的一代”,我无比艳羡,又深感遗憾,因为我只能通过艺术与书本去感受、想象那个遥远时空。那是怎样一个闹闹哄哄、群魔乱舞,却又生气勃勃、激荡人心的时代啊!人类情感的毛边尚未被技术冰冷地削去,一切爱恨情仇皆真切、鲜活、淋漓。而这,正是艺术的肥土,是创造力的家园。今天,人类拥有更丰厚的物质条件,生活却远不如从前有趣。我们所身处的现实看似是多元的、丰富的,可多元的背后是共同价值的丧失,是基本共识的分裂,丰富的背后是消费的设计,是技术的统治。故而“多元”不过是“单一”的面具,“丰富”不过是“干枯”的傀儡。技术与政治经济的紧密捆绑,重塑了人类的生存现实,一种新的“泛技术”逻辑支配着社会与人心的每一个角落。一方面,人被“泛技术”持续异化,感知退化,成为工具人,乃至“非人”;另一方面,在“泛技术”的席卷下,数千年的文明基础日渐力不从心,新的伦理建设与价值建构严重缺位,能够为人带来安慰的诗意,曾被前人亿万次歌咏的大海和星空,也在大步撤退……对此我是忧虑的。2020年,我来到青岛栈桥,面对铺满灰黑波纹的冬日大海,曾写下一首诗《海滨故人》:“而今天,海浪正被风驱赶至礁石的领地,/波纹反向,像一条条玄色脊梁,/用不可阻挡之速持续后退。”

诸多遗憾表明,今天的我们已成为一种新的“历史的人质”。与《听见天才》亲密接触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从西摩的故事里转过神,联想到我这一代人。我们是在改革开放的滋养和互联网的教育下长大的。自打记事起,我周围就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歌猛进的繁盛曾给我一个幼稚的错觉:我以为我们这代人无所不能。十年前,如果你和二十出头的我聊到这个话题,我的想法还是坚决的。而十年后的这个中秋节,我坐在京杭大运河边,看着树梢上影影绰绰的月亮,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猛然发觉世事瞬息万变,诗歌盛唐亦不过短短数十载。诗圣杜甫二十四岁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又怎会料到十九年后就有安史之乱呢?今天,二十世纪的神话也在我们身后收起了幕布,旧日幻觉如同车窗后的景象在急速退去。此时此地,惟余月色幽白,秋水阒寂。在漫长的困顿与忧闷中,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里,历史开始向我展示出它现阶段的容颜,命令我认领自身的命运。我再次想到鲁迅先生说的“历史中间物”——我,以及我少数的同侪,很难说还能像父辈那样大刀阔斧,只能做茫茫大海上的桥,为滚滚向前的时间留下一条并不宽阔却坚忍不拔的水路,向着被迷雾覆盖的对岸,向着那隐身的灯塔中微弱的光,沉默地桥接起昨天与明天、传统与未来、绝望与希望、保存与开创。

我相信,当我们的后辈走在这座桥上时,将再度邂逅西摩和西摩们亲历过的壮阔风景。回望二十世纪,二战结束后,世界也不过只赢得一个喘气之机,其间尚有此起彼伏的区域动荡。然而,人类还是踩稳了第三次技术革命的阶梯,创造了又一次奇迹。这正是摇滚乐的背景——世界格局的重建,需要一套适配的文化逻辑。从表面来看,摇滚乐是以反抗的姿态来与正在构建的战后新语境对话的;从深层来看,它又和时代语境暗相契合,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作为时代浪潮中的个体,西摩在对的时间作出了对的选择,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春暖花开的摇滚事业。另一方面,他个人的性情,又是那个辉煌年代的典型注脚。他集敏锐、果断、坚韧于一身,对生活、理想和事业始终抱有热爱与 *** 。他和塞尔唱片缔造的传奇,就是那壮阔图景的缤纷缩影。我看到,在他和摇滚乐、唱片业、大时代之间,有一种健康圆润的逻辑,可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性情,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事业。

其实,以上文字只是记录了我阅读《听见天才》时的部分感悟。越往后读,这本书越是回到了情本体的表达,给我的震动也越大。我不过是想触碰二十世纪中后叶的唱片业余温,它却为我打开了历史的镜匣。最大的惊喜是,西摩的人生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再次感慨于人类情感的力量。不管是写亲情还是友情,他那饱蘸深情的笔触都直抵人心,为我灌溉了极大的勇气。在本书快结束时,西摩有两段话,我忍不住摘出来分享。第一段话:“我想,是我的布鲁克林精神让我坚持了下来。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时候,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因为,各位,我们之所以被赋予宝贵的生命,就是要你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并尽可能久地活下去……有这样一句古老的谚语,我在每一个黑暗的时刻都会对自己低语:‘这一切终将过去(And this, too, shall pass)。’”(《听见天才》,第336-337页)第二段话,也是全书的结尾:“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是穿越生命的唯一途径。所以,请充分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吧。趁着你还能干,现在就去干!”(《听见天才》,第357页)

那么,我也该清理好严冬的枯枝,收拾好寒冷的羽翼,去造那座海上大桥了。等等,那些走在桥上的人还会需要摇滚乐吗?会的。到那一天,摇滚乐或许已脱下形式的外衣,但它的灵魂将继续游荡在桥上,告诉后来者:他们的前人曾在晦暗的风雨中精心地呵护好信仰的火苗,艰难地锚定出一个“相信未来”的航向。

2023年2月15日 北京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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