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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我心里经常会翻滚一种怪异的感觉,像是一股汹涌的暗流,非常强烈,有些窒息有些悲伤又有些感动,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模糊的疼痛。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应该是母亲送我上学,她一直站在大门口,母亲的背影远远的,我只是记得这种感觉,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通常是“联想”到过去的时光才会触发这种感觉,比如母亲逐渐老去的容颜,已经过世的亲人,下着雪的故乡,这种感觉完全是被动的,主动回想反而不行。很突然就来了,弄得我喘不过气。

在无数个书写过去的寂静夜里,我常常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或许那种感觉是面对生命中最深刻的缺失,类似一种不圆满的感觉。

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户口本,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双鸭山,因为当时不让外地的小朋友借读,所以落在了这,并且我一直将这视为理所当然。

其实,在东宁出生,在双鸭山长大,在北京漂泊的我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我的根在哪”这种奇怪的想法。可在家里,爸妈时常会发出那种隐忍的乡愁,我总是在一旁采取容忍和排斥的态度,我甚至还和他们说过:“那是你们的家,我的家就在这啊!” 。

想不到,我这个多年来一直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有一天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妈妈常常在背地里偷偷哭泣了。

9岁,是我第一次跟着妈妈回她家,妈妈的家在一个大屯子中,名叫“徐油坊”,听说以前大财主姓徐,是做油坊的后来把此地命名徐油坊,巧的是妈妈也姓徐,没准往上数是还是财主的后裔哩!

我性格胆小又怕生,实在受不了亲戚们的寒暄和挑逗,倒是亲戚们对妈妈有一种无形的尊重,在妈妈家里,妈妈排行老大,下面有四个妹妹(老二六岁时发烧去世了),和一个弟弟。亲戚们也开始在一旁追忆起来了,大舅说:小时候就穿大姐剩下的衣裳了,在补丁上又补丁的,四姨紧接着说:“小时候大姐放学还要做饭,还要给我们做针线活,咱妈精神又不好,有的穿就中了…

其实妈妈嫁给爸爸以后也并没过上好日子,我穿剩下的衣服妈妈也都攒着给她弟弟妹妹的孩子带回去了,那大概就是妈妈幼年时期对姐妹幻存着的长姐之心,于是在我眼里的破烂衣裳在她眼里却是有着千丝万缕对她兄弟姐妹的思念和关怀。

人长大以后很多事情都慢慢的忘了,可是姐妹们的情谊却怎么也忘不掉,多年以后我高中毕业,妈妈又往她家寄了很多我穿不了的衣裳,电话那边四姨很喜悦的声音:“大姐,那件衣服真好看,你不留着吗,白瞎了”。

其实,我当时是有点被感动了,被远在千里的思念,被母亲眼中的温柔光辉,被遥远的四姨透着喜悦的笑声,被窗外无声的细雨,被身旁的母亲给予姊妹的呵护,被这一切,尤其是被母亲潦草又稀薄的银发感动了。

可那些没有根的回忆,就又在泪光中浮现了。

我小的时候,很怕生,又比较倔强,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安静的躲在角落,就算很害怕,我也不会哭,就算很孤独我也不会撒娇让家人陪我。

大概,这个老妇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我生命里的,我只记得乡下的屯子没有茅房,家家院子里都有那种很凶的土狗,后院是一个不大的猪圈,每次我要方便都要趁着土狗不注意偷偷溜进猪圈。那天下午,我正要溜进猪圈时,被土狗发现了,它一直追着我直到我进了猪圈关上门,它很识趣的吠了几声就离开了,等我出来时,发现不远处一个头戴绿色围巾的枯瘦老妇人在看着那狗,那老妇人没有说什么话,我只是记得她祥和又慈祥的神态,一面吓唬着土狗一面帮我开着门,她就是我的外婆,而那次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外婆的温柔照耀,在零下三十几度的东北,她只是戴了个绿色头巾,我心里略过一丝感激和难过,尽管在更早的时候,大概是我五六岁时,外婆也曾去双鸭山看望过我,可是我能记得的只是放学后外婆在锅里备着的热乎的饭菜,还有门上插着的钥匙,和外婆发病时离家出走哭了十几天的母亲,而只要想到一个老妇人精神恍惚在大山中孤独的行走十几天,就这一个念头,就够让人心碎的了。

等我再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火车正在沿着黑龙江急驰着,窗外庄稼地里的草人在阴雨天中显得更加孤独,火车经过那些滚落的大山岩的时候,我只觉得岩石上长满了太多的荒草,山岩默默地蹲踞在河沟的转角,而那些荒草,就在细雨中郁郁的摇着。昨天晚上,我在北京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为什么妈妈还没有开口说话我的眼泪就一直不停的留下来?好奇怪啊!难道当时我就已经预感到妈妈的家也要变成回忆了吗?我周围都是远在他乡的外地人,他们说北京给了他们无限的幻想,直说北京是文化大都,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北京除了幻想以外,还有一种好像只有我才能感受到的孤独和寂寞,只觉得它离我好远,好悲澀,整个晚上我都在想,原来过去妈妈的眼泪就是这样流下来的,原来人生的一切根本就是由不得自己的。

妈妈电话那边带着严重的哭腔的说到外婆去世时,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脚忽然间异常的冰冷,我努力回想上次和外婆分别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些年,忙碌的生活,急促的奔波让我人生中充满了极大的缺憾,所以能够让我记得她老人家的东西少之又少,比如纯绿色的头巾,平静如水的眼神,扛着一大堆柴火的背影,都在眼泪中收了起来。外婆并没有给我留下可以思念她老人家的东西,甚至我都没曾触摸过她温暖而多皱的手,唯一留下的只是在猪圈不远处的拐角处温柔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遥远,又那么的一去不复返,而这次轮到我在一个异乡的车厢里,无限懊恼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小时候我总爱求妈妈给我讲述她过去的故事,每次听完以后只觉得很好玩,可是每次听完以后,我都不能很清楚的把故事记下来,等长大以后我在追问妈妈那些曾经讲述过的相同的故事的时候,妈妈一定很失落吧。

向东,再向东,好像每一条路都是回家的路,我无法用任何方法丈量这大地,一片片庄稼地,一片片白杨树下,沉睡着我的祖辈,也沉睡着我的血脉。

大概正是晚秋,草已经绿到鲜艳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向四周蔓延着,农民在一望无垠的黑色土地上抚摸着它的脊椎,它发出来明畅又欢快的声音,给予了这些常年与寒冬交战的村民们无尽的希望。游子们也终于在这里终止了疲倦的行程,流浪的人也终于回到了家。春去秋来,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强壮,他们的脊椎也越来越弯曲,而农民在这广阔的黑土地上,像海浪,更像蚂蚁。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的母亲就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了,这个婴儿在她母亲眼里一定是最美丽的,妈妈也一定很爱她的妈妈。因为每一次,她再和我回溯过去的时候,总会骄傲的说着:“我小的时候,总想着法子帮母亲的忙,照顾弟妹。”或者:“我母亲对我说什么话,我都从来没顶过嘴,总是规规矩矩的答应着”。

当时,妈妈说的这些话总是听过就算了,真正体会到她意思的时候,我已经长的很大,离她也很远了,就像她离开那片黑土地已经很远了一样。

当然,我只能通过这些故事来追溯她的过去,我也只能通过这些故事来证明不勇言语的思念,只能在外婆的葬礼上,通过母亲愧疚的眼神和无尽的泪水还有沙哑的声音来洞悉这蹉跎的岁月,只能通过无数个夜晚中看着照片暗自神伤偷偷落泪的母亲去感受一个女人隐忍的悲伤。

所以,我仍一遍一遍的回想、讲述那些故事,故事之中有一片黑土地,有一群孝顺的孩子,有一个慈祥的母亲。有时候,也能听出那些故事有教训的意味,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思绪已经在远方的黑土地停顿下来了。

而我今天多么渴望能从新感受一下那片黑土地的温度呢?谁能告诉我五十多年前,那十八岁的少女的面貌曾有多少飞扬的光彩呢?谁能告诉我,她的祖辈是如何在这里安家落户的,谁能告诉我,那一颗颗年轻的心里,曾充塞了多少对这一片土地的热爱,而在她的儿女转身离开这片土地时,她是不是也以为明天又会回来?我能问谁呢?

于是,这片黑土地也在我的生命里流动起来了。从外婆身上,我承载了一份对那片没见过几次的黑土地的热爱,离开外婆越远,这一份爱也越深,这大概是外婆生前没有想到的吧。

世事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月亮在静静的端详着我,看我如何一个人对造物的安排感到的无奈与不舍。

侯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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