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昨晚剪发,剪刀握在手中,冰。
凌晨五点,方自乱梦中醒来,百叶窗尚未旋起,恍恍惚惚,看见K如一个剪影,大衣透出清寒气息。九点起床,天色蒙蒙亮,他已抵达另一个城市。
白雾笼罩这里,薄寒,酥慵,市声营营,比伊萨河水更为平静,更使人感到安宁。面包店亮着灯,新出炉的面包,一排排摆在木架上,顾客坐在外面,双手捂着杯子,因为天冷,更觉咖啡热气腾腾。
河岸两边,山毛榉,椴树,槭树,所有树木,层林尽染。没看见有风,叶落如雨,萧萧坠地。俄而钟鸣,飘风的钟声,无边落木,愈发浩盛地凋零。
秋尽冬初,房屋街巷,路人神情,格外寂静,世界不是像一个梦,而是在做着梦,一个清清浅浅、非花非雾的梦。
世事稀疏,残年犹如水落石出,有些干涸,有些枯寂。每到冬天,我总是听见一列火车,从不远处隆隆驶过,隆隆驶过。也许从没有一列火车,也许我曾在那列火车上。
买了两块披萨,想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享用,大有闲情地看看街景。捧着纸盒走了又走,长椅是有的,未免荒凉,还没坐下已觉得冷,如是一路寻觅,最终回到了家里。
——《秋的临终》三书
又一个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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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唐)韦应物
暗窗凉叶动,秋天寝席单。
忧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
一与清景遇,每忆平生欢。
如何方恻怆,披衣露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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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的开头,其人不凡,其句亦不凡。何谓其句不凡?我认为就是把寻常的事物,写出了不寻常的感觉,文学要传达的正是感觉,而非句子的意思。若传达意思,大可写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鲁迅这样写,乃是把寂寥的感觉摊在纸上。
秋夜渐冷,渐静,那种酒阑人散的、沉底的、死寂的静。谁此时孤独,未必永远孤独,但一定是醒着,写长长的信,或短短的诗。韦应物的秋夜,也每多寂寥,那首《秋夜寄丘员外》,便写他的孤独,然而他没有里尔克对时间的焦虑,他恬然散步,吟咏凉天,放牧他的孤独。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他想念山中人,夜,静得能听见山空,听见松子落,听见幽人的醒,虽然他不在山中。他知道,在这样的静夜,所有诗人都醒着。
又一个秋夜,比山中秋夜更冷。暗窗黑影,许是灯油已罄,许是已熄了灯,凉叶拂动窗棂,瑟瑟有声,使他更觉得冷,更感到寝席的单薄,不足以敌寒。
如此半梦半醒挨到半夜,不如起来走走。“忧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一出庭户,与明月邂逅相遇。忧人,不是幽人,所以半夜起者,为散忧之故。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诗人叫我们看月亮,明月在林端。
真个清景,若睡过去了,岂不可惜?“一与清景遇,每忆平生欢。”这两句诗,倒让我想起孟浩然,浩然也是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夏夜南亭怀辛大,秋登兰山寄张五,宿业师山房期丁大。韦应物此刻追忆平生,所欢云散,怅然有相见无期之感。
“如何方恻怆,披衣露更寒。”方恻怆间,夜露更寒,还是进屋去吧,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聚散无常,明月如镜,映照千年岁月,每个人都在只身行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南宋 佚名《霜篠寒雏图》
不寐倦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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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令》
(南唐)李煜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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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渐长,睡不着时会变得更长,此等漫长,无法以分钟以小时计,乃至算术譬喻所不能及。有没有哪个不眠之夜,长过一年,甚至长过一生?但愿你从未经历过。
为什么睡不着?各有各的心情。后主此时被俘虏在汴京,从国王沦为囚徒,他的心情与其说愁苦屈辱,不如说悲哀孤独。世界的权力游戏,他从未真正参与,他被命运摆放在王位,那把火山口上的龙椅,一边匆匆行乐,一边战战兢兢,该来的还是来了。不,他并不哀悼失去的王位,亦无失地可以收复,他哀悼他自己,做自己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不论在哪里,他始终是个异乡人。
漫漫白昼,漫漫长夜,他开始拥有时间,无比珍贵又毫无价值的时间。死亡来临之前,他已被活活埋葬,被时间琥珀般包裹,像一只昆虫静止得栩栩如生。这就是他失眠的心情,睡也是醒,醒也是睡。
诗句下笔还算轻,“不寐倦长更”。长更把他熬得很疲惫,天好像不会亮了,即使天亮又怎样,还不是又一个白夜?作为一个人,他的存在被简化为日晷仪,寸寸丈量着日影。
后主的高贵在于不作这些胸臆语,他只简净地说:“披衣出户行”。披上外套,出户到庭中走走。房里太小,空气太闷,庭中也不大,实际像天井,但毕竟有风,有天空,有月亮,有宇宙。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月寒竹冷,风吹切切,竹梢划着窗子,萧萧不歇。人在历史中,如果占据过什么位子,那也不过是一个床位,世事漫随流水,皆作梦里浮生。
是否感觉后主有点口渴?生命在慢慢风干,他的渴大于曾经的江南国,他的渴,需解以南国的春天,解以一湖烟雨、满城飞絮。
明 夏昶《奇石清风图》
惊梦觉来月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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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子》
(五代)李珣
秋月婵娟,皎洁碧纱窗外,
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
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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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没有宏大背景,词中人不过是一个女子,无名无姓,在历史上不曾留下半点痕迹。也许,连这个女子也未曾有过,但是我要说她存在着,比有名有姓的那些女子更为真实,她存在于这首词里,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也是一个秋凉之夜。娟娟秋月,皎洁碧纱窗外,那么女子是在室内。如此好月,空闺独守,唯有寂寞。月在外面,遂也寂寞了,空冷了。“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照花,穿竹,触处皆冷,月光不是似水,却如冰轮,冷沉沉,而印在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凝露滴,可听见夜静极,极静中,砌蛩细细地吟,吟得秋夜愈静愈冷。她被什么惊醒?被凝露滴落的声响,被砌阶蟋蟀的鸣唱,抑或被冰冷的月光,以及别的什么?或许兼而有之,或许都不是,谁知道呢,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个深深的秘密。
夜已深,月亮还在,若有情,若无情,斜傍枕前来,月影共残梦,相徘徊。李白的《月下独酌》诗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对于中国的古典诗人,月亮永远是一位知音,是他们可以托付心事的精魂。
李珣的这首《酒泉子》,浩渺空灵,主角乍看是一个女子,细思发现其实是月亮。一出场就是月亮,转动诗句的,潜在字里行间的,也是月亮。月光映照纱窗,照花穿竹,印于池心,而后逸入女子的梦里,惊觉梦醒,月光依然傍在枕旁,徘徊于眉间心上。
古人寂寞,再细思,今人更寂寞。蜗居在城市的“山顶洞”里,即使街衢市声壮如松涛,即使心远地自偏,也难得被月亮眷顾,月亮自然是有的,只是照不到我们身上,更照不进我们梦里。现代人好像已不需要月亮,反正有电灯,比月亮还亮,有电脑有手机,真正天涯共此时。
我睡得晚,玻璃窗正好朝南,夜里若有月,必待月亮款款行过我的方窗。熄灭灯,苍茫月光使我恍若身在草原上,恍若听见古老的歌谣,血液深处被遗忘的时光,而眼前入睡的城市,好似一片未来的废墟,好似世上没人了,我也想不起我是谁。
有时已过夜半,独立窗前发呆,偶见有人出现在街边,身后跟着一条大狗。这么晚了,还出去散步?也许是睡不着,看样子像鳏夫,昏黄路灯下,只见他们一前一后,落落地低着头走,人可怜,狗更可怜。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李阳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