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原标题:新童谣,旧童谣,“老长沙”是能听出来的
文丨钱烨
△长沙童谣传承人蔡颖强正在把童谣画在茶壶上
△长沙童谣传承人蔡颖强
“现在的天再蓝,也冇得那个时候蓝”,坐在开福区浏阳河畔的茶室内,长沙童谣收集、传承人蔡颖强言道。这让人想起他那些童趣盎然的童谣,在窗外灰蒙蒙的雾霾映衬下,怎么也难拾当年味道。不过,对于大部分童谣来说,提及的地名还在,描绘的社会风情还留存在生于60年代的一批人记忆里。那首“六月里天气热,扇子借不得”的老长沙,“糖粒子多的五一路”,“杨裕兴的面,奇峰阁的鸭,德园的包子真好呷”……除了一口浓重的湘音与童趣之外,分门别类的童谣也可以梳理出语言游戏背后的社会生活场景和古湘语的绵密意味。
一首童谣找了十几个人才凑完整
蔡颖强的民俗画工作室位于开福区捞刀河街道大星村,沿着往捞刀河的老路一直向北开,转几个弯就到了。院子外的光秃秃的喜树还挂着去年的果,院墙上画着还未竣工的童谣壁画。这处占地数亩的田产是祖父留下的。他住在开福区,画画时就到农村,到远离城市的穷乡僻壤,比较安静、恬然。
坐在温暖的画室里烤火,黑色的炭蹦出火星。在参观了蔡颖强绘制的数幅长沙童谣版画后,围炉谈话,他打算接着把长沙童谣的韵味烧在茶壶上,进一步推广长沙的民俗文化。院子的东北角是他新开辟的画室,画室前有个池塘,在池塘前的空地上,蔡颖强经常组织长沙儿童来此唱童谣、学画画,“活动都是公益的,童谣要配合游戏唱出来才有味”。
蔡颖强出生在长沙,祖籍山东,却操着一嘴长沙话。蔡颖强说最初想着收集长沙童谣也是念着自己童心未泯,想利用画画在传统民俗方面多做些创新。他用了3年,走街串巷,自带茶水,找了好多长沙的爹爹、娭毑、老满哥、好兄弟问童谣。经常是这人记得上句忘下句,然后跑几道街,同一首童谣的版本就不同了。
例如那首《萤火虫》,蔡颖强随口背出“萤火虫,飞过垅,借把锁,锁大门;借条牛,犁大丘;借杂马,跑横丘,横丘门口一口塘,一杂鲤鱼扁担长,牙(爹)要拿哒打酒呷,崽要拿哒讨婆娘,讨个婆娘倔又倔,打个草鞋一年零六个月”。这首短短的童谣,蔡说他找了十几个人才拼凑完整。
很多人知道他收集童谣,都会打电话告诉他,说自己记得一首童谣,问他要不要。如上个月在铜官,碰见雕刻毛主席塑像的雍起林老师傅,谈及童谣,雍老师傅信手拈来一首,并写在纸上,“天上一隻鹅,地下一隻鸭,鹅生鹅蛋,鹅抱鹅。鸭生鸭蛋,鸭抱鸭”,写完后,俩人对视大笑。
因为是方言,很多童谣的发音因地而异。即使是同一首童谣,在伍家岭收集到的是这个字,到了坡子街或南门口就换成了另一种版本,很多字也都是长沙俚语,对照普通话是找不到那个字的。
如那首著名的《月亮粑粑》,流行于坊间的版本至少有两个。而一些长沙本地特有的称谓或语气词如爹爹、娭毑、伢或哒等,在多数的童谣中都有体现,如果按照普通话念就失去了韵味。
而“南门口,真有味,一部单车搭两位。公鸡搭母鸡,母鸡笑嘻嘻,碰哒治安的,抓达密牢的。”这个密牢的,是老长沙话很累,无精打采的意思。读虽然这么读,但这几个字完全是音译,普通话中是没有这个词汇的。这无形间增加了一首童谣最终版本的不确定性。
童谣童趣,边游戏,边歌唱
收集到童谣后,蔡颖强想着怎么直白地把这些童谣画出来,更好地被当代人接受。“我认为画小品人物,它需要笔简易足,不匠气”,蔡颖强说。俗话说,画人容易画神难。怎样把童谣中的孩子画得妙趣横生,一直是蔡颖强创作童谣绘本的难题。
绘制童谣作品中,蔡颖强也发现很多童谣都是语言游戏。对于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长沙人来说,那首边唱边跳的“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定不陌生。
像“卷子卷子一,卷子卷子二,卷子卷子三,卷子卷子四,卷子卷子五,准备上山打老虎”,与现代孩子玩的石头剪刀布类似。还有“鸡蛋白,回不得,鸡蛋黄,斢地方”,就是老版的捉迷藏。
也有一些语言游戏如:“点点扳扳,南岳南山,南山大大,一点一大,猪蹄马蹄。酱油炒的,每人缩脚,缩脚猪蹄。”是说到最后一句,词落在谁的脚上就缩脚的游戏,所剩最后一人者为输。这种长沙本土的儿童游戏则很少有人记得了。
这些童谣还会根据当时游戏时即兴修改。如著名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牵羊卖羊,一卖卖到荷叶塘,老板哎,买羊啵?买头羊,头羊冇得角。买二羊,二羊冇得脚。买三羊,三羊四羊随你捉。”
“这个游戏如果是南门口的孩子唱,就会说‘一卖卖到晏家塘’,而伍家岭的孩子可能又会卖到另外一个塘里去了。”今年58岁的江晓笑着说,他早年在东塘唱长沙弹词,对老长沙的童谣也颇留意。晏家塘是南门口的一处路名,这个地方现在依然存在,出了南门口地铁1号出口就是。
按照蔡颖强的规划,长沙童谣不仅会出绘本,也会组织孩子念童谣,做游戏。“很多童谣都是在游戏中产生的”,蔡颖强说,“回到游戏本身,现在的孩子才能体会到真正的童趣”。
而对于生于60年代的长沙人而言,寻回童谣,也意味着寻回那颗丢失已久的童心。
童谣里,展开老长沙生活图景
“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如果硬要借,等到十二月”,很形象地道出了长沙夏季溽热的事实。生于60年代的江晓曾言,长沙夏季的竹床阵也不亚于江城武汉,上世纪80年代沉闷的 *** 天里,市民们会在马路牙子边泼上水,然后在竹床下放一截蚊香,像晒咸鱼干一样,一排一排地铺到马路尽头。
这种停留在改革开放初期前后的市井民俗,被改造成童谣俚语,一时传唱于大街小巷,生动有趣。还有那首“青年哥哥抖派头,肚脐眼打得裤外头”,很形象地将80年代流行喇叭裤、露肚脐眼的年轻小伙子的形象戏谑地呈现出来。言语中极具画面感。
“‘文革’期间,也唱过一首童谣,”江晓说,“南门口,真有味,一部单车搭两位。公鸡搭母鸡,母鸡笑嘻嘻,碰哒治安的,抓哒密牢的。”那个时候,有治安队,“搭车载客的,年轻人谈恋爱的都被当众制止”,不然被抓住就“密牢的”,意思是说被抓后就无精打采了。
当然,有些童谣的产生时间可能更早,如“鸭婆子生蛋个个大,一大大到万家坝,收拾篙子收拾桨,慢慢细细到靖港,坛子罐子产铜官,丁子湾麻石往外拖。”
靖港、铜官在历史上各为水路陶器、细货码头,单从童谣看,长沙人对这两处的光顾也是时常有之。丁字湾位于望城东部江岸,以产花岗岩闻名,童谣中的社会生产生活一字不差。
说吃的也有:“杨裕兴的面,奇峰阁的鸭,德园的包子真好呷,火宫殿样样有,有饭有菜有甜酒,还有白糖盐醋藕。”
不过长沙文史专家陈先枢认为,“奇峰阁的鸭”应改为“徐长兴的鸭”。老长沙都该明白奇峰阁是卖大菜的,而徐长兴是个 *** 店子,以烤鸭出名。这是否是该童谣的另一版本,已难断定。
最有意思的是,蔡颖强从老爹爹嘴里收集到的《洞庭湖的水》这首童谣,唱的是上世纪80年代自由恋爱开始盛行时,两个年轻人在洞庭湖密会,“洞庭湖的水绿油油,我俩的感情才开初,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每每念及,原来80年代的老长沙是那般热情奔放的。
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政法学院汉语言专业教授胡萍:
“念童谣也有老派与新派之分”
长沙童谣,凡130多首,几乎每首都以地道方言串联而成。虽出自儿童,经坊间流传修改,加入语气词、俚语、地方称谓,早已是长沙方言的地道标本。不仅新派长沙人可能犯糊涂,即使老派长沙人面对众多版本的童谣可能也莫衷一是。不过,对于研究汉语发音、湘方言的湖南师范大学方言研究所 *** 教授胡萍来说,长沙童谣所给予的是古语湘音难得的语音标本。
如童谣中常见的称谓词如崽、牙、娭毑,充分标志着长沙方言的古语风格。西汉杨雄所著《方言》中,即注视到了这一口音,并言“崽者,子也。湘沅之汇凡言是子者謂之崽。”而《说文》亦言蜀人呼母曰毑,沅俗亦然。
娭毑、爷(牙)、崽、隻(杂、扎),这也是构成长沙方言的一般性词汇。
长沙方言中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隻(只)的通用。童谣中更加清楚地体现了这一点。如最脍炙人口的童谣《月亮粑粑》中“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杂糍粑,糍粑跌得井里,变杂蛤蟆,蛤蟆伸脚,变杂喜鹊,喜鹊上树,变杂斑鸠……”
这里杂,为隻(只)。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认为,湘方言中与“个”相对应的通用个体量词“隻”,其适用的范围也很广,广泛用于没有专用量词和某些有专用量词的事物,包括用于表示人、动物、植物、食品、服饰、房舍、器物、天文、地理、时间、抽象事物等各类名词。如一隻伢子、崽、叫化子、老师。一隻鱼、鸡、牛等。读音上往往都读“杂、扎”。
“扎”与“杂”又是老派长沙方言与新派长沙方言之分。读音随着时间的变化也产生流变。老派方言在老年人或郊区较多,市区的方言则发展较快,有新老差异、空间差异。往郊区去时,语言腔调也在变。对于一个年头久的长沙人来说,兀自向郊区出发都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长沙方言的形容词更加生动。如童谣中那句“碰哒治安的,抓哒密牢的”,就是普通话中很累,无精打采的意思。长沙方言说密牢的,很硬,说帮恩滴(音)。很软,说拿圆滴。很胖,说內胖滴。所以那个“密牢的”,在书写中改为“密劳的”可能更妥当些。
童谣的背后其实反映的是老长沙的社会地理风貌。如那首《六月天气热》,就说明历史上,长沙的夏天一直很热。而“青年哥哥抖派头,肚脐眼打得裤外头”,又让人看到,长沙虽不是特别发达的地区,但长沙人的性格却既保守又激进,反映在穿着方面也兴赶时髦。
总之,讲方言不是一件丑事,念童谣尤其如此。若长沙童谣可以进入幼儿园,让孩子习得老长沙的口音,这浓浓的乡音也就有了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