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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对话诗歌,穿越时空的对话文稿

作者:王 犁

可谓“十年磨一剑”的专著《心象造境——何怀硕苦涩美感的世界》,已在案头一年多,一直想写篇书评,却因作者用心之深超出我想象而无从下笔。读完该书后的感受,本来跟作者初枢昊一样熟悉的何怀硕先生,似乎反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让我陷入对一位别有怀抱的画家、学人在这个时代语境里存在与意义的思考。

多年前去台北拜访何怀硕先生,就听他说,跟大陆朋友通信,二十年来一直持续的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北京的初枢昊,一个杭州的王犁,你们两个人应该见见面认识一下。后来,虽和初枢昊有电话往来,但至今也没有见过面,我们两个当年的年轻人如今也到了时常感到精力不济的中年。疫情三年,两岸往来大为不便,时常惦念台北的何先生近况如何?有朋友问起对海峡彼岸学者的印象,我一闪而过的感觉,就是读完他们的著作后再接触作者,还有很多人格魅力令人敬佩,处理事物价值观稳定,有旧学底子,文笔言辞典雅,书信往返礼仪周到,大陆只有在日渐凋零的前辈学人身上才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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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枢昊年长我一岁,我们俩,一个北方胶东小城文登的小伙与一个南方浙西小镇排岭的小子,在相同时代不同地点,那么相同的机缘开始接触何怀硕先生的信息,《心象造境》的自序《识荆三十二载——书信与交往中的怀硕先生》,记述了与我何等相似的经历。初枢昊最早看到何先生的画作,是在1986年第4期《迎春花》杂志上——杂志刊登了何怀硕《斜晖》《荒寒》《枯树赋》《苍山残照》《空茫》等作品;我应该是从1989年第2期《迎春花》杂志上第一次看到何先生的作品,这一期以他的画作《蟠木林》局部为封面,配有杜滋龄《深沉的苦涩美感》一文,内文刊发《蟠木林》《雨巷》《李后主词意》《古月》《独行》等作品,这次的初遇,如该书作者第一次看到何先生作品感到的震撼一样,如此的沧桑、深沉、孤独和深凝涩古。初枢昊说:何怀硕三个字,从此深深烙印在他的艺术地图里。当时,他自然不会想到,在南方某处的我,也记住了何怀硕这个名字。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们来说,更多的是比遥远还远的陌生的距离,更多也是对远方渴望的眺望。

《迎春花》中国画季刊1989年第2期封面

何怀硕《蟠木林》,1986年,纸本水墨设色,66×128cm

何怀硕《雨巷》,1981年,纸本水墨设色,66×66cm

何怀硕《古月》,1979年,纸本水墨设色,67×81cm

初枢昊本科读北师大经济系时,我可是在南方的中学为考试不及格而愁眉苦脸。在他上大学时的1991年,曾与一本何怀硕的港版画册失之交臂;而我1995年上大学的阶段,却幸运地在天津美术学院门口一家书画用品店买到何先生第一本大陆版文集《何怀硕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2月第一版),才恍然知晓,原来他不仅是画家,也是卓有见地的评论家,谈艺论文之余流露更多的是知识分子关心天下事的古道热肠。《何怀硕文集》水天中序和贾方舟序都提及何怀硕的写作对那个时代他们的影响,“多少年过去了,提起何怀硕的书,‘参与感’便油然而生,那是一种进取、开放、生气勃勃的感觉。虽说这多少反映着当时特殊的读书环境,但更主要的是他的思想和文风留下的鲜明印象。”(水天中语)

何怀硕《寒林坠月》,1973年,纸本水墨设色,134×67cm 何怀硕早年的《寒林坠月》(1973),有意强化线条的排沓、穿插,以线之繁复,对比月之简空

何怀硕《白屋》,1964年,纸本水墨设色,71×79cm

何怀硕的文章、绘画如此深地引起大陆几代画家、学人,长者如李可染、叶浅予等,平交如周思聪、郎绍君、邵大箴等,还有我们这拨无名后生的注意,回想起来,应该是不同的语境和开阔的视野,他身兼画家与知识人兼济天下的担当和勇气,“外警西化的狂潮,内警沉酣之迷梦”(余光中语),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们来说,是何等的超前意识啊!作为个体面对整个时代变化的问题意识,不止萦绕在我们面前,更深植我们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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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春夏之交,初枢昊在中国美术馆偶遇史国良先生,史先生告诉他可以给何先生写信,他会很愿意回信谈论艺术问题。我本科毕业在浙江艺术学校工作,教学压力轻,有闲暇读书,积极寻找机会参与社会诸事。当时髙世名还在读硕士研究生,不满足于本校的课程,常去浙江大学、杭州大学听课,途径黄龙洞艺校时来我的宿舍小坐,他当时在读柏拉图《理想国》,聊天中流露出非凡的学术视野和阅读野心,对我只关注当代学人的著作提出警策,我说起何怀硕时,他说有一张何先生来中国美院参加林风眠纪念活动时留的名片。我于是获得了何怀硕先生的联系方式。其时,七零后画家才出道,我纠集央美毕业的朋友一起做活动,大家集资,自费编印了一本简陋的画册《多向选择——第二届人物画联展》,写了封信一起寄给何先生,不久就收到他的回信,直言直语:“‘多向选择’其实完全相反。我们只见大陆的新人物画差不多是这个调调,从南到北,国家这么大,画家这么多,但互相影响、互相模仿、共同形成潮流,很少人敢走出这个模式,创造个人独特的方向和风格。”(2000年10月6日信)这封回信我请人打印后,经他校正同意,以《缺乏属于自己的有意义的方向——关于“多向选择”展的一封信》为题,公开发表在《美术报》评论版。也由此开始了与何怀硕先生通信往来。

如初枢昊所说,我们这一代人,生在动荡年代,长在改革年代,旧礼多已缺失,新礼不知何处,凡事随意,时或鲁钝……这也体现在我和何先生平时的书信往来中。如何先生2001年7月12日给初枢昊信中探讨日常往来的称呼问题;而在此前一天,即2001年7月11日给我的信里也谈到书信往返的字迹和称呼问题:“你的书法实在欠功夫,也许因为当前青年不重书法,所以你想‘恶补’非常有益,我觉得先得从‘楷’‘隶’入手,再去写‘行’‘草’,别从行草入手,你写信应该改正的地方是:不可把字写的那么逼近四边,应该留些呼吸的空白,希望你立刻改正过来,如图所示(紫色圈内写字,上下左右留些空白)。而依照中国传统尊称长辈,在见面时称‘潘先生’,写信时却不可直书其姓,应写‘天寿先生’‘天寿老师’,而见面说话却不可呼‘天寿先生’。”如是。何怀硕先生慢慢在来信中,从称呼我为“先生”“同学”,慢慢变为“老弟”至今,我也在学院本、硕、博的攻读研习之外,多了一位可以终生为师的前辈。

何怀硕《孤旅(原漂游)》,2003年,纸本水墨设色,66×111cm

何怀硕《冻云》,1985年,纸本水墨设色,76×100cm

我也像初枢昊一样,看到有意思的书就寄给他。余华沉潜多年后的《许三观卖血记》才上市,我在矮黑的平房里看完,感动得天天给自己炒猪肝吃来补血,也寄给何怀硕先生一本。他在上下班的地铁上看完回复:“我在台北买到台北出版余华的《活着》,读了觉得极好,帮我买《余华作品集》(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1994)。”我也像初枢昊一样,多次收到他委托香港的妹妹和上海的友人寄来两三百美金不等的钱,补助刚工作年轻人经济能力的不足。“我知道大陆人收入不多,请你容我把钱托上海亲友寄给你。钱不算什么,我也不是要你回报。因为你对书如此用心,或许会找到此书。”(《心象造境》第7页)前辈的用心,二十年前发生在北京的初枢昊身上,也发生在杭州我的身上。

何怀硕《原始森林》,1987年,纸本水墨设色,95×178cm

与何怀硕先生通信,总是汇报自己最近在做什么,看什么书,或面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却不敢寄自己画的图片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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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带学生皖南下乡写生归来,放下行囊刚坐下准备午睡休息一下,突然有某种意识需要下楼看一下信箱,惊喜地收到一封何怀硕先生相约上海见面的信。何先生难得来大陆,告诉我会作苏州和上海之行,是否可以到上海见个面?看日期就是当天,我赶紧洗漱一下赶往火车站,记得是在一家由周信芳沪上旧居改建的南伶餐馆,第一次见到通信已久的何怀硕先生。

何怀硕《劫后》,2006年,纸本水墨设色,67×91cm

何怀硕1983年的《不尽长河》草图

何怀硕《不尽长河》,1984年,纸本水墨设色,136×406cm

其间,曾介绍山水画家曾三凯去过一次何先生的家,听三凯回来后说起何先生书房的壮观,到台北拜访何先生,也成为我去台最期待的事。何先生新居所在的碧潭,位于台北捷运最南端。原来离市区较远的碧潭景区,因捷运的开通,成为台北闹中取静的去处,据他介绍,决定移居此地,是一次来看好友傅申先生的意外收获。何怀硕先生居住的楼房依山而筑,有通车的大桥和步行的吊桥与对岸的小镇联系,窗外就是碧潭景区,楼上眺望远山逶迤,在酷暑仍然可以感觉到山风徐徐,最炎热时只需借助电扇即可消夏。

何怀硕《武汉钢铁公司高炉写生》,1960年,纸本水墨设色,52×41cm

何怀硕《流云》,1989年,纸本水墨设色,92×135cm

何怀硕先生的书房已超越一般意义的坐拥书城。一层楼,除一户邻居,其他五户都是涩盦何宅,其中四户打通,何怀硕先生好像在家里玩空间构成,各种姿势的书架延绵不绝。进门右侧是餐厅,餐厅邻厨房,一面是白色的书架,以小十六开1980年代出版的文学书籍和大陆画家赠阅的图书为主;一端窗户边的空墙上挂着一副王福庵的隶书联,地上有台跑步机,从跑步机的摆放可以看出,主人并不是常用它;进门有两个顶到天花板的金属书架,餐厅一侧是整套的港版《名家翰墨》和一些故宫典藏图录,还有河北教育版的“二十世纪书法丛书”等;厨房的外墙对着大门有个斜角,他按墙面大小量身打造的隶书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随即就是一个框架金属结构书架和养悬挂植物的空间,架上大部分是《文星》等先生年轻时代看过的刊物,以备用时查阅!书架的结构处理,便于踩踏上隔层取阅;这是一个主厅,纵深处迎面是一堵书墙,主要是人文类书籍,记得上端还有一套何怀硕先生喜欢的批评家李长之的全集,先生说以前看过选本,后来出全集还是买了一套;南面三个大窗户临着碧潭,视野和采光都很好,在窗户和窗户之间的墙面挂着一个小镜框,记得有一幅是钱慧安小品,先生边介绍边感慨,古人有很多这样的画家,没什么创意,但传承了文雅和精致,也很好看!还有陈曼生联:“无言都是趣,有想便成缘”;靠里的那个窗户边用书架间隔了敞开的空间,内里放着一个工作台,有电脑等物件;其实在这个大空间里,沿墙都放置一些旧式的写字台,靠窗也是横竖两张,两面放着日据时期留下的敦实原木的三脚圆坐靠背椅,每个工作台上都放着些文具,仿佛随时可以拿起来就工作,来的客人可以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子两旁对话聊天;另一面嵌有铁片的毡墙,时常挂一些先生喜欢的书法,这个厅的悬梁上有几个横镜框,里面挂着台静农和叶公超等写的字,记得还有一幅台静农写的隶书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具体忘了挂在哪块墙面。这个厅左转一个空间和过道,空间放着书和写作的资料,还陈列着几件古董鸣钟,写作间里有坐姿的台板,也有站姿的台板,抬手就可以取资料的分类格,是怀硕师按自己的工作习惯,精心设计的,隔板墙面有提醒的记事纸,有常用电话号码,还有一张与大陆老友的合影,照片上是邵大箴、水天中、何怀硕、范景中、曹意强;过道两面是书架,书架上是美术理论类的书和画册,过道入口上方挂着一件康有为旅日避居时期写的字:“避岛”;书架以外的墙面是压克力做的文玩杂件的陈列格,大多是先生各地旅行时的纪念;过道里面是先生的画室,也是一个几间打通的厅,记得第一次拜访进去过,后来几次就没有进去。

何怀硕《悲怆》,1971年,纸本水墨设色,134×68.5cm

这些年,先生又把宽敞的书房按自己的喜好与工作习惯做了调整,以满足储放仿佛自己会膨胀生长的图书。每次到台北与先生聊天都是半天以上,吃完晚饭接着聊到最晚一班地铁,聊天内容大多是对文化境遇的思考和对现代社会的批判。

何怀硕先生书房的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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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听好话是人之常情,近代很多大家晚年自述都会刻意修饰自己的历史,给健在的人写评传更是一种冒险,怎么做到“我爱吾师,我更爱真理”,实则是一件非比寻常的难事,稍微理性的学者都不愿触碰。因此,读《心象造境》这本书,不仅了解研究对象的艺术人生,也看作者初枢昊以怎样的识见避开情感的雷区,抵达可以扪心自问的无愧。

何怀硕《湖北艺院宿舍》,1960年(2010年补题),纸本水墨,51×40cm

何怀硕1941年出生在广东潮安,1956年考上武汉艺术师范学院附中(即后来湖北美术学院附中),他也曾和我聊过,以“反右”前后一个爱阅读的高中生,如果留在大陆,不知能否平安渡过后来那些运动。由于父亲在香港工作的背景,他得以侨生身份考入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1965年台师大毕业,1970年代初赴美举办画展,并留下深造,结识夏志清、王季迁等在美华人学者与藏家;1977年获美国圣约翰大学艺术硕士学位;1979年回台北,先后在多所大学任教,深得叶公超、梁实秋、台静农等前辈赏识。数十年来,撰文几百篇,真的是著作等身,与传统守旧派与崇美西化派论战,早就享誉海外华人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逐渐被大陆读者所了解。记得有一次,一起在台大对面的胡思书店买书,有一位年长的女士听到我们聊天,说自己是台大哲学系毕业的,现在已经退休,年轻时常看何先生在报刊上的文章,悄悄问我何先生现在还写吗?我引见给何先生,让她自己直接问,何怀硕先生回答中流露出对当下环境的失望和自己继续思考的努力。

何怀硕《孤旅》,1971年,纸本水墨设色,69×108cm

与《心象造境》作者初枢昊一样,有幸成为何先生忘年交的我也在想,美术史出身的初枢昊以怎样的理由,愿意花这么长时间针对一位当代台湾画家撰写几十万字的专业著作,而在撰写的过程中又需要多少定力突破那些认知的边界,为自己找到不同于年轻学者本应更多撰写论文闯荡学术江湖的理由:“自己美术史出身,怀硕先生不正是活的美术史吗?以我对他的理解与认知,不正适合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么?看似与自己的专业方向甚远,但哪种历史不曾是今人的创造?‘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是因为私交,而是因为他的艺术曾带给我的灵魂战栗,虽坐久落花多,感动慢慢淡化,但真的创造永远不应被漠视。”(《心象造境》第17页)

何怀硕出版物书影近半个世纪以来,何怀硕出版的主要画集与文集

初枢昊这般努力给我们呈现的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呢?在我看来,它不是一本简单的画家评传,而是对一位享誉海内外的当代画家、学人的心灵史的探究。何怀硕虽在大陆陆续出版了《何怀硕文集》(1994)、《给未来艺术家》(2005)、《大师的心灵》(2008)等著作,却没有正式出版过一本画册,大陆读者只是从杂志刊登他的零星画作和有限著作中,在一鳞半爪间感受到这位台海前辈为文为艺的风采而难窥全貌。《心象造境》一书责编谢赫,与我相识颇久,热诚勤勉,在她的细心校勘下,皇皇近600页的16开精装书,近300幅画作全彩印刷,拿起来几如砖头般厚重,却依然精美得一丝不苟,清晰勾勒出何怀硕创作与理论大概,内中何怀硕作品之丰富,不止为大陆读者基本所未见,甚至台湾地区与海外读者也大都所未见,不啻为何先生毕生创造的缩影,足以成为海内外热爱何怀硕,乃至真正热爱艺术与思考的读者得窥这位前辈全豹的一扇窗口!

《心象造境——何怀硕苦涩美感的世界》(初枢昊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8月第一版)

何怀硕先生在台北的书房

对于该书,何先生在质朴简明的前言里说:“我好像在别人的镜子中看到昨日的自己、今日的我与依稀可辩的明日的我。”何先生是三十年前年轻时候的我们眺望的对象,其中一位眺望者完成了《心象造境》,让我们知道这个时代还有这样一类执着的的坚守者,只是不知现在年轻的读者在眺望谁?

2023年2月7日杭州

(王 犁)

来源: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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