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伴关心的问题:老韩的故事,老韩说事2019,本文通过数据整理汇集了老韩的故事,老韩说事2019相关信息,下面一起看看。

老韩的故事,老韩说事2019

序 章

曲柳巷如今行人稀少,生意冷冷清清。

上世纪末,管理不严,很多店铺用竹竿支一个棚子就开起来了。杂乱无章的小买卖让曲柳巷成了一条繁华拥挤的街道。经常有小混混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衅打架,不过不耽误做生意,人们也习以为常,这儿的生态就一直维持了下去。如今,嘈杂混乱的曲柳巷已过去二十多年,恍如隔世。现在的曲柳巷已经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业街,甚至因为城南的发达而日渐没落,顾客寥寥无几。

二十年前,我在曲柳巷一座黑暗萧索的写字楼里工作。那时候,保险作为新兴行业刚刚为人所知,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就跟着好兄弟阿连一起去了保险公司做推销员。

我们都是在曲柳巷的街上混着长大的孩子。现在想起那里,眼前还会浮现黑暗空荡的钟楼街。那里是小混混们约架的地方,像是曲柳巷里的一块飞地,无人管控。

这几天,重建曲柳巷的消息散布街头,曲柳巷被人习惯了的萧索模样,也即将消失了。但无论曲柳巷的景象如何变换,它在我年少时一步步走向新世纪的模样,仍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无法磨灭。那时,正值一个世纪的末尾,港澳回归,市场经济勃发,古惑仔电影风靡,年轻人生活混乱无序,我也整日混迹街头。如今我已步入中年,生活稳定安康,回头看那时的生活,就好像行走在一片黑暗当中。

像是预知到一切即将崩溃,混混们集结成帮冲上街头,发生了一场混战。一声枪响后,他们在黑暗中四处逃散。那以后,曲柳巷混沌的日子就终结了,多年混乱的秩序得以画上一个句号。

就在那一片黑暗中,有一丛微弱的光亮,如同小小的烛火,点亮了我心中的力量。

二十年前,1999年某一天,正是街上绿柳萌芽不久,差几日就要步入夏季的时候。

周末的一天我刚醒来,数字钟表的数字快跳跃到12,我起身走进卫生间,桌上的大哥大响了起来。

“喂,轮子。”

“哎,兄弟。”是我的兄弟阿连,他几天前家中有事,回了老家。

“有个事拜托你一下。”

“你说吧,你的事我还能不帮?”

“就是张落婴啊,那个张落婴,你还记得吗?”

“张落婴?”盯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我陷入了回想。

提起这个名字,我先想起一个灰暗的瘦瘦弱弱的影子,面孔已经遗忘,但是她身上那股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却记忆犹新。她身上,透露着一股悲伤忧郁的气息。像是一丛摇动的烛火,在黑暗里临风颤抖。

她是我高中两年的同桌。

在同桌的两年里,我们相处还不错。那时班上有人上课不学习,玩五子棋来消磨时光。拿来画好的格子在上面填涂黑白棋对弈,看谁先连成五子。有一个术语叫“眠四”,就是一边被堵上的四子,这种情况下,只有对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纯然是看走眼了才会赢。偶尔我也和张落婴下棋,她是个聪明的女孩,那时我总是输给她,下出眠四的局面来。

阿连拜托我要给张落婴一点颜色看看。

前几天,阿连的女朋友闹着要搬出宿舍住,说看她的一个舍友不顺眼,但他在外地回不来,就只好找我。

我和阿连都是在街上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我们是彼此生活的依靠。在父母将我托管给远房亲戚,南下做生意后,阿连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所以我没多做考虑,头脑一热,立刻答应。稍微收拾一下,胡乱吃了一点路边摊的东西,驱车去了小白楼。

下着蒙蒙雨,连缀的阴云漫布天际,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沉起来。

学校大门敞开着,保安室里没人在岗。我照阿连所说,按号码一栋栋找过去,却始终找不到六号楼。

张落婴这次又闯了什么祸呢?这家伙的运气好像一直都不好。高中的时候,她怎么都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却总是被人揪出来欺负。有时候我都会看不下去制止一下。想起她那张总是透露着无辜气息的面庞,还有盯着人看时眨都不眨一下的大眼睛,我不由得发出轻轻的感叹。

那样低微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高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看她的。但我算不上了解她,至多是好奇。

被父母寄养后,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开始自暴自弃,因为害怕孤独,便整天和阿连在一起,他做什么我都跟着,从此学习一落千丈。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感激阿连,他就像是我人生低谷期的一根稻草,将我从恐惧中拯救了出来。张落婴也同样陷入了低谷中,我不知道她的稻草是谁。

有一次,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她在里面,靠墙的位置,想出去但又不敢吵醒我,就想从桌子底下钻出去,结果碰到了桌子,上面的凳子掉下来砸在了我的背上。那几天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因为帮阿连打架,本就留有未愈的旧伤,几乎有一周时间我都没办法躺着睡。

她站在桌子前,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歉意。她望着我的模样,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心头一颤。

张落婴外貌并不出彩,别人多看几眼也记不清她的特征,只感觉她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柔柔弱弱的气息。我总觉得她那样的神情,是在害怕着什么,或许那是一种对于同类的恐惧。我也有过。

她说得上好相处,但却总是无法融入群体。有时候看我不会做作业,会主动凑过来给我讲题,对所有人她都是这样乐于帮助,但仍是树了很多敌人,尤其是班上的几个交际花,都容不得她。

她和我相处时,话还算多一点,但我们之间到底算不算朋友,我也不知道。

她总是形单影只。有时候放学看到她低头走路的样子,我总感觉她在和什么东西默默抗争着。我想,孤独不过是她幽藏在身体深处心灵之外最肤浅的隐忧罢了。在她那瘦小的身躯之下,一定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只是一根稻草,但这根稻草会帮助她还是压垮她,我不知道。

雨突然间变大,我忘记带伞,四下只有一家小型超市开着门。

恰好有两个女孩也在屋檐下,我和她们搭讪了几句,她们大方地告诉我,她们是化学系大三的学生。

我问她们知不知道张落婴,其中一个头发很长涂了红色嘴唇的女孩对我说,知道,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她是一个“名人”,会音乐,是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人缘很差,几乎没什么朋友。

我笑了笑,她们反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一时语塞,只好说,是很久没见的老同学了。

她们又接着说,张落婴性格比较孤僻,和学院里的人格格不入。

“她很刻苦,总是独来独往。”

“是吗?她高中的时候可很少有人知道她会小提琴呢。”我出神了。

我和女孩们一齐望着眼前的瓢泼大雨。檐下细密的雨脚拍打着地面,发出噼噼 *** 的声音,声响很小,我渐渐安静下来。

远处的小路上,走过一个拿着小提琴的白衣女孩。在渐渐变大的暴雨中,那一袭白衣的女孩没有打伞,把琴抱在怀中护着,正在缓缓前行。

女孩身上透露的感觉似曾相识,我一时陷入了回忆的旋涡。

高一的一个下午,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全校排名贴在走廊里。大家都挤在排名表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阿连被处分的报告也贴在公示栏里,就只好挤过去看看。

“高一(5)班……”

“啊,对不起。”

一个手里拿着一把野花的女孩踩住了我的脚。她一边道歉,一边低头准备走开。我看看自己的鞋子,白色的球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灰色鞋印。女孩手中的花掉了,低着头道歉,欠身离去。

楼道里暗暗的,一线夕阳光打在花束上,留下浅浅的影子。我没看清她的长相。

上课铃一响,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敲着黑板,宣布我们班会调进来一个重点班的同学,上次考试刷下来的。

一个孤零零的瘦弱的身影,顺着老师的指示走到我旁边,我正在玩游戏机,只抬头看了一眼。看不清面容,有一层厚厚的齐刘海挡在她脸上。但我出于爱和人结交的习惯,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嗨。”

她愣了愣神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嗨。”

我认出了她,就是踩我鞋子的那个女孩。

“喂,你的书包是真的吗?”我挑衅地问她,她背着的是一个有着巨大的NIIKE标签的黑色书包。

“什么?”她并没有听懂我的问题。

接下来她的回答让我们全班人嘲笑了很久,她说:“真的,包还有假的吗?我的书包可结实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成了我们前后几桌的开心果,很多人拿她开玩笑。她总是低着头弓着腰,一副默默忍受的模样,很多人说看到她就觉得晦气,像个孤魂野鬼。

但我总感觉她身上的气息,不是任人摆布的吞声受气,而是难以排解的忧郁哀伤。

此时此刻,大雨倾盆,远处的女孩丝毫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仍不急不慢地走着。旁边的几个女孩都没有看到这一幕,她们没说什么。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听到有人骂她怪人,会让她变得更可怜吧,我这么想。

高中的时候,报复人就那么几招,通常是到学校门口堵人,找个隐蔽的地方挥拳揍一顿,简单粗暴。但大都是小混混之间的恩怨,对象都是道上的人。张落婴算是什么呢?我能把她算作哪一个圈子里的人呢?普通学生?普通人?黑社会?似乎她没有可被归类的地方。

或许高中的那些女生排挤她,也是因为她这孤僻的性子吧。

回想间,那女孩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站在我旁边的两个大二女生却对我产生了兴趣,拿出号码本想记我的电话。

过一会儿雨停了,那两个女孩也走开了。那个瘦瘦弱弱的身影再一次从远处闪现,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其实这么久不见,我还不敢断定她就是张落婴。

出了校门,女孩登上公交,她换了身衣服,仍是白裙。车一直开到终点站她才下,下车又走了很远的路,天都黑了。我就这样悄悄跟在后面,直走到一片无人的城市废墟中去。

前几天钟楼街发生了一场大案,在曲柳巷一群混混打群架的时候,有人掏枪误杀了一个警察。听说出警的时候本以为是平常的小事,想不到竟然演变到开枪的地步。那几年黑市里有人卖自制枪。案犯至今下落未明,城内一度人心惶惶。

我想到近期治安如此混乱,深夜走在无人的城市边界,不免感到一丝害怕。但前面的女孩却毫无畏惧地走在黑暗中,胆子大得令我惊奇。

她所去的地方人烟稀少,天又黑,我只得把步子放轻,怕她发现。

她身材小小的,穿着白色的百褶裙,上身是有些显小的短袖衬衫,长头发吹在脑后,清凉的风经过她又经过我,我闻到花的香气。

高中时,我觉得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好受,便开始整日在街上游荡。在曲柳巷混的孩子都是脱离了管束的野狼,相比于有着父母爱护正在学校里念书考试的同龄人,我们就像是身处黑色地带。有时,我觉得这些小混混虽四肢健全,但其实多少带点残疾。他们最看重面子,没有面子就没有在街上混下去的底气,面子就像是他们身后的拐杖。我想,如果少了这根拐杖,他们就会迅速倒下去,谁都没法拯救。

就在我那段黑暗的高中生活里,从重点班掉下来的张落婴,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六岁女孩子,虽然不同于我的自暴自弃,但我想,那时的她,生活也如同走进了一片黑暗吧。

想着这个名字,我仿佛现在还能隐约看到那双懵懵懂懂,似乎永远都睡不醒的大眼睛。望着在前面默默前行的女孩,张落婴那一副严肃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突然,头顶响起闷雷声。前面的女孩打开手电,照亮了面前的一堵墙,我侧身藏在旁边的一排树里,看到她抓着手电筒的手苍白纤细,光照亮了墙上的一处凹陷,然后她俯身走了进去。等她过去,我才看见那不是一面完整的墙,那是一面被砸破又用水泥糊上,又被砸穿的墙。女孩钻过墙洞,光亮汇聚成一个小白圆点,照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离我越来越远。

我跟上去。她在一棵茂密的柳树遮蔽下寻到了门,闪身进去,不久,二层,接着三层、四层,最后是五层的灯亮了。原来这里有一处住人的地方,但似乎并不是正常的居所,那一盏盏亮起来的,不是一般小区的楼道灯,而是住户的灯,还伴随着一些嘘寒问暖的话,想来,是善良的邻居在给她照明吧。

我悄悄走进楼里,脚下踩着被切断的电线和脱落的墙皮,听到上面对话的声音还未停。我仔细地听,从楼上顺着楼梯传下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穿插着一声:“落婴啊……”

是她。

不久,门一扇扇关上了,脚步声和对话声也停止了。

我顺着原路返回,夜更深了,雨早已停歇,没有了照明,路更黑了。在一片漆黑中,我一边慢慢地摸索着走出去,一边回想着有关张落婴的许多事。那些细碎的片段,在毕业后我从未想过的事情,全都在此刻复活,任我在黑暗中在心里仔细揣摩回想,像是一只被我放在手心安睡的小动物。

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是很难改变的,这是阿连告诉我的。张落婴这么多年还是那副老样子,虽然有时候照镜子,我会觉得随着时间的变化自己和从前那个在街上流窜的孩子大不一样了,可是张落婴却完全没有什么变化。

心里想着往事,我眼前似乎看到一丛在黑暗中被雨打风吹的微火,在角落中负隅顽抗。火焰不断被雨水侵袭、被风摇动,周围漆黑一片,反而衬托得它那么纯净,那么光明。

1999年的凶案是在五月中旬发生的。

据说,年轻的警察胸部中弹,口里吐出一摊血沫,来不及发出一声 *** 就仰面倒在了血泊中。在场的小混混们见状四散而逃。

目击者说,死去的警察二十多岁的样子,刚从警校毕业,生命就不明不白匆匆断送了。

那几年,曲柳巷由于形形 *** 的小商小贩涌入,打架斗殴的事情自然少不了,片区的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往往因为利益牵扯,很难插手处理干净。

那栋回形楼被封锁起来,从前喧哗吵闹的地方,如今清冷瘆人。那几日我上班也故意绕道而行。

阿连联系我的第二天中午,电话再次打来。

“轮子,你去了没?”

“哥,我去了一趟。但……”

“你看,这么点事,还要麻烦你。”

“我其实也不太忙,有机会我见一下你女朋友,请她吃顿饭,顺便了解一下这件事的原委。怎么样?”

“那没问题,我安排好了。她叫何颜,已经去找你了,你们一起吃个饭。”

我一抬头,一个化着烟熏妆的红发女孩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向里张望。我急忙一边走向她,一边招手。她注意到了我,略略一抬下巴就往走廊外走去。我只好赶快跟上去。

虽然穿了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何颜依然走得很快。一个镶满水钻的小挎包甩到 *** 上,把皮制紧身裙打得砰砰作响。

我一路快走,跟着她来到附近的一家重庆菜馆。

她上来先点了几个大菜、两瓶啤酒,然后甩给我一盒紫云。我拿起正要送到唇边,她在桌子对面抬抬下巴,我反应一下才明白过来,把手中的烟递给她。她直接用嘴叼住,口红涂得像是抛光的宝石。她又一抬下巴,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

“你就是轮子?”她的嗓音很粗,和脸上纤细精致的五官并不相称。

“是我。”

她没做反应,一口接一口慢吞吞地抽起了烟。她似乎在观察我脸上的变化,我也学着她,端详起她脸上的表情来。

“听说你最近有事?”我先打破了沉默。

她缓缓吸入一口烟,停顿一下,吐着烟雾告诉我,在那间小小的宿舍里上演了什么。

不同专业的张落婴,经常有着不合群的表现,但她都容忍了。导火线是一周前,张落婴在热水间打了一壶热水,没有拧好盖子,撞到了她,烫红了手腕。张落婴虽然立刻道歉,买来了烫伤药,但脸上挂着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激怒了她。

“这确实挺让人恼火,可怎么说,她也不是有心和你作对吧?”

她把手中的烟按灭在餐盘上。这时,刚刚点的菜统统上来了。餐盘杯盏在我俩之间飞舞,她暂停了说话。

我们沉默地吃了个半饱,她灌下去半瓶清啤,又开始抱怨张落婴让她不满的地方。

最让她生气的,不是张落婴弄伤了她,而是她拒不承认错误,心里从始至终觉得自己是对的。虽然张落婴一直向她道歉,但何颜觉得,她根本不是真心认错,而是出于一种自保的妥协。她就是看不惯张落婴满脸丧气的样子。

“高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我想起高中时,张落婴向来一副严肃的表情,很少露出笑意,看起来像是对什么都很淡漠。虽然生活在干燥的北方,她的皮肤却有着南方人一般的细腻白皙,一头乌黑的长直发,显得她的面庞像是黑夜里的星光一般洁白。但她无论做什么,都板着脸,紧闭着嘴唇,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隐痛。

昨日那个在黑暗中举灯前行的瘦小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你们想怎么教训她?”我抛出问题,手上把玩着办公室的钥匙,从昨天去过小白楼以后,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她没急着回答,把视线转移向窗外,紧蹙的眉毛卸下来,身子往后一靠,两条腿交叠一下,跷起了二郎腿。

我想起高中时代,几乎是同样的情况。张落婴不小心打翻了后座女生的杯子,连忙道歉,但那女生并不领情,夹起眼角鼻子里暗哼一声,摆出厌恶至极的表情,骂了一句难听的。张落婴平日紧绷的脸庞突然闪动出一丝悲伤,后座的女生 *** 在她腿上踹了两脚。

在上课前,她们收拾好了桌子,张落婴自己站起来,又坐回到位置上。

为什么不肯向那些人服软呢,这样的处境本就很难过了。更奇怪的是,她也从不放弃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即使是伤害过她的人。好像善良这种秉性是一束强韧的光,能带她远离黑暗。

或许,她所依靠的是内心的道德,与人为善的坚硬道理驱使她继续艰难地生存下去。这道理并不能带她走出黑暗,但却可以让她身处黑暗时,可以寻得一丝安慰。

当时的我揣摩她的心思,却未曾对她伸出援手,那时的我在自己人生的泥沼中一片混沌,根本无暇向他人伸出援手。如今想起,我似乎理解了她那些善良却又奇诡的处事方式,却仍然不敢贸然帮她。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知道张落婴是纯洁善良的人,却难以对她伸出援手,甚至,我可能还暗地里做了伤害她的帮凶。

这样想着,她那副既紧绷又淡漠的表情,再一次带给我异样的感觉,说不上她这样的姿态是孤独还是强大。张落婴在两者间,保持着暧昧的距离,那是她独属的领地,暂未命名。

“行了,该走了。”何颜拿起椅子上的皮包,抬脚就走。

外面再一次下起了雨,我们都没有带伞,一对情侣牵着手站在饭店门口,小声交谈道:“只是雷阵雨,应该会很快过去的。”

“真烦,这雨,有完没完。”何颜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拿出化妆品,对着一块小镜子补妆,满脸的怨气。“你不会真以为只是让你教训她一下就够了吧?”她表情里带着不屑掩饰的不悦。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的小情侣小声嘟哝着:“再晚就怕天黑啊。”发生不久的枪击案对市民造成了很大影响,这段时间没几个人敢晚上独自出行,人们害怕枪杀案会再次出现,毕竟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受了兄弟嘱托,我将何颜送回学校。之后,顺路去小白楼找张落婴。

化学系教学楼门口几棵柳树迎风而立,一走进院楼,四下就陷入一片寂静。

问过门房后,我找到了排练厅,门房说平时乐队的人会在这儿练琴。几把深色的琴盒躺在地板上,落了淡淡的灰尘,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潮湿气味,似乎很少有人来这里。

一扇大的落地窗半掩在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之后,窗外是巨大的绿叶,一株株梧桐在楼宇间生长。房间唯一的窗户朝向背阴的西面,虽是春风和暖的日子,站在这里却透着阵阵凉意。

以张落婴孤僻的性格,大学里的时光,大部分都是在这个潮湿的琴房里度过的吧。高中的时候,我曾是一个很爱看小说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阿连这个兄弟,我会整日泡在图书室里看书,用书本摆脱那段黑暗生活的阴影。

或许就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点读书的痕迹,张落婴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高中时,我们常在图书室相遇,但彼此的话都不多。我那时,未曾多留心于她。

我和阿连的女朋友何颜约了在女生宿舍附近见。

这次她没有化妆,褪去浓妆的少女面庞清淡恬静,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漂亮的皮囊之下,却有着一副歹毒的心肠。她交给我一个布袋,说是张落婴的,平时她总是查看袋子里的东西,睡前还要打开一次,这个袋子被锁在她抽屉里,但是用万能钥匙可以轻易打开。

我找了个僻静的楼梯口,在角落里查看袋子里的东西。一份病历单,三瓶药和一个很小的本子。病历单上写着我看不懂的字迹,我努力辨识出几个字,大概是“失眠,乏力”之类,挂号在内科。本子上工整地写满了字,标注了日期,可能是日记,简单地记录了她越来越糟糕的身体状况。上面大概写了她最近总是失眠,伴随着安眠药的副作用,她开始出现了注意力不集中的症状。

果然,她平时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就是因为病痛。医生没有诊断出她的病因,只能对症下药,病历本上写着——暂无法根治。

三瓶药只有两瓶写了名称,一瓶是安眠药,一瓶是维生素。剩下一瓶标签被撕掉的粉末。药味极浓,一打开瓶盖就有一股强烈的苦味直逼口鼻,是我没有见过的药粉。

何颜把东西放回去后,我提醒她千万不要让宿舍的人知道她动过张落婴的东西。然后问一下张落婴平时经常去的地方,就离开了女生宿舍。

我从事保险行业这么久,对于疾病也算有些了解,张落婴的病却是头一次见,她的症状和内科疾病并不吻合,而且医生所开的只有安眠药和另一种不知名的药品。

何颜说张落婴经常去校园的樱花广场,那里是很多备考的学生常去的地方,有一排长廊,很适合背书。我刚走近,就听到很多女生在练习外语,一些缠绕着长廊长到天上的藤蔓泛出了绿色,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绿叶之上的蓝天,淡淡飘过几片薄云,云的远处,一轮浅浅的月牙已经升了上来。

樱花广场旁就是著名的“小白楼”,就是因为这座食堂的饭菜太过好吃,甚至比得过城里大多数的饭店,并且对外开放,所以本地人直接以小白楼代称这所大学。

张落婴来樱花广场,不为人来人往的食堂,只是去后面孤零零的走廊背书。

我简直可以想象,待会儿见到她会是怎样的景象,在一片凄清的绿树新芽下,瘦弱的病躯直板板地立着,口中喃喃有声,背着枯燥乏味的书本,这是多少年轻人都受不了的清苦,张落婴却习以为常。

我心情有些紧张,许久没见的老同学,却要在这样尴尬的机缘下见面,不知该如何和她开口。我们算是朋友吗?毕业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但相比其他不理解她的人,我最靠近她,甚至我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与她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唯一不同的是,我比她幸运一些。

在广场的长廊里绕了两圈,还是没见到那天的身影。我打算走了。

但想到何颜不会善罢甘休,还是好歹见她一面,哪怕只是提醒一句。

思忖之间,我已经踏下了台阶。哪知,就在台阶旁的梧桐之下,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吸收雨水长大的叶子,在微风吹拂下,左右摇曳着,努力维持自身的平衡。着了一身白衣,她在层层叠叠的绿叶组成的遮蔽之下面向墙壁站着,手捧一本书,轻启嘴唇默默念着书上的话。

“张落婴……”我小声叫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直直看着我的脸,很陌生的样子。看来,这几年过去,我变了很多。

我从台阶上直接跳下树林中,踩着一地的泥水和新草,说着话向她走去。

“喂,你是张落婴吗?还记得我吗?”

她没有回应。

我继续朝她走过去。“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想和你说件事。”

“你的舍友,你烫伤人家手的那个,最近想找你的碴儿呢。话说,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变呢?还是老样子,总惹麻烦……我看你还是搬出宿舍吧,不然你的麻烦就大了……”

她的脸上还是那副淡漠、麻木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听我说话。

终于,我走近她面前,果真没变,脸上没化妆,一些褐色的小雀斑长在鼻梁两侧,细碎的头发从发际散出来,虽然一脸的淡漠,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无辜和疑惑。

“我说,你惹到何颜了,他们让我来……警告你,你回去以后最好躲着她,别惹她,最好……别住宿舍了。干脆,别出现在她们眼前了。”

“你,如果有人问,就说我找过你了,最近如果没什么事,就别住宿舍了。”我把声音放高了一些,想让她记住我的话,或许下意识里,我也想要保护她吧。

她似乎听懂了,点了一下头。我还有很多话想交代一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打算直接走开算了。

张落婴赶紧朝着我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关掉心火,黑暗中方显光明。”

夜晚,马路上橘色的灯光明晃晃地闪耀着,我却感觉心里沉沉地暗了下去。

他们说不只是教训,那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他们对我有所隐瞒?但其实,面对瘦弱可怜的张落婴我是无法下手的,可阿连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又怎能轻易对他食言,这次我蒙混过关了,如果还有下次,我又该怎么应付呢?张落婴那凄楚可怜的模样,似是在一片黑暗中沉浮着,是否我伸出援手,她就可以走出这片黑暗的丛林呢?

想着这里面的纠葛,我慢慢走回了办公室。

一开灯,角落里的工位上,阿连正坐在那里。我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已经“恭候”很久了。窗外广告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在他脸上,跳跃出迷幻的景象。

他的颧骨瘦窄尖锐,无论什么样的表情挂在脸上,即便是开心的,也都给我一种贫穷萧瑟的感觉。

“你在这干吗呢,伙计。”我故作轻松地搭话。

“刚回来,想事儿。”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你今天去小白楼了?”

“是。”我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我们之间斜斜地隔着一个走道。

“你想出办法没?”他敲打着面前的一个空易拉罐,弄出来的声音疲惫又刺耳。

“什么?”

“让那女孩看起来死得自然点儿的办法。”

我心头一颤,但表面上不露声色地说道:“她得病了,在治疗,有些依赖安眠药。”

他没急着说话,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一动不动,手指用力弹了一下易拉罐,易拉罐朝着窗外直直飞了出去。

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我在心里抛出这个问题,但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我下不去手。”我头一次拒绝阿连的请求。

他有些意外,从桌上拿起一根烟塞进嘴里说:“你以为只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吗?”

“前几天,钟楼街的案子。”阿连燃起一根烟,颤抖着把烟送到自己唇边,却几次都衔不住烟嘴。

“是我,不小心崩了那个警察,本来只是吓唬人的,我不知道会打死人。”

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警察,阿连赶紧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小子,只想着赶紧逃走。下楼的时候,他匆匆瞥到街角有一个女孩站在回形楼的角落里,他立刻记住了那女孩的样貌,认定那女孩看到了他行凶。

事后,阿连出去避几天风头,回来后,他看到了女友的班级合照,认出了张落婴就是目击者。为了万无一失,阿连决定斩草除根,除掉这个目击者。

阿连刚说完,电路跳闸了,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在黑暗中,我们不再对话。

那个曾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长大,把生活看得无比简单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把杀人随便挂在嘴边的凶徒了。而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是无辜的。从前都是阿连护着我,这一次,为了让兄弟安然无恙,就只能由我亲手去做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霓虹灯也熄灭了,我却看清了阿连怆然的脸,如同再次身处光明中。阿连把脸扭过来正对着我,眼睛正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芒,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但这样清楚的画面也只在我眼前持续了一小会儿,我再一次被黑暗包围。

长久的沉默后,我起身拉上房间里的电闸。如果阿连走上的这条路注定要通向黑暗,那就由我来寻找光明照亮它吧。

“我来。”

说完我就离开了大楼。

一时间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我手中不可控制地飞速流逝,我的心里一阵阵地升起酸楚的感觉。有些疼痛,也像是痒,很难分辨清楚。

在毕业前,全班人相约那年最后一天一起跨世纪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张落婴眼中头一次闪烁出期待之情,她脸上挂着笑意,说想看到新千年的样子。少女小小的声音被淹没在所有人的欢呼中,而我当时,分明听到了她的祈祷。

我想救她。

回想着这些,我失魂落魄地去往小白楼,一路上都是红灯,我无言地等待着,那种流逝的感觉越来越真切。

大哥大响了起来。

我沉默着,多想说张落婴不会泄密的。可我又一次没有说出口来。

“如果她死了,到时候你要守口如瓶。”何颜的声音中简直没有一点温度。

“等等我……”我半天才扯出半句话,然而留给我的只有长久的占线声。

车耗尽了油,抛锚在路上,我弃车跑到小白楼。

一路奔跑的时候,浑身都有一种真实的消逝之感。或许,她不会说出去呢!那曾期待看到新千年的少女,非得在今晚殒命不可吗?

大哥大又响了一声,就匆匆断掉。

这象征着什么信号呢?

我焦灼地等待在校门口,脑海里闪回着高中时代和阿连到处打架斗殴称兄道弟的岁月,交错着张落婴暗淡的身影。

一直等到天亮,再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她也许根本不会泄密,她本不该死啊。我无用地在心中想着,嘴巴里发不出一点声响。

那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明,难道就要这样被吞噬了吗?

焦灼的等待中,思绪万千。

一连几天,阿连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任何消息。阿连再没来过办公室,一些找他办事的黑道人物也对他的消失感到意外。学校没有消息,报纸和电视台也都没有任何报道。

所有人都在照常生活,脸上挂着恬淡平静,似乎他们都知道了事情的内幕,只有我毫不知情。

两个月后,我去了小白楼,花园里开满了丁香,香气嚣张地往鼻子里钻,往常丁香遍开的时候,就差不多该放暑假了。

像是等着我似的,头一次留了联系方式的两个小女生,也正在宿舍楼下提着行李外出。她们还记得我,打过招呼后,我提出请她们吃饭,她们欣然答应。相比上次的明朗愉快,这一次,三人间多了一些沉闷。

落座后,其中一个女孩先开了口。“我们都没想到,张落婴会自杀。”

我一时呆住了。看来他们手脚做得很好,没有被怀疑,而张落婴也没有留下阿连枪杀警察的证据。

我不动声色,不自然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学校和保险公司还赔偿了她家不少钱呢。”两个女孩对于张落婴的死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语气中听不到悲哀。其实张落婴的死何其偶然,如果目击者是她们两个,估计现在被人讲在嘴里的名字,就不是张落婴了吧。

命运有时很不公平,总把所有的灾祸都放在一个人头上。

“我这几个月很少得知你们学校的消息。”我再次扯动了一下嘴角。

张落婴给自己静脉注射了巴比妥,药粉应该是她从实验室拿的。她的家人没有多追究,学校花钱了事,风波就很快平息下去。过不了多久,人们都会淡忘这件事,就更不用提那些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人,那间宿舍很快也会有不知情的后来者入住。掀不起风浪。

听她们不停地说着,我的思绪在微风中飘荡,再次想起看到张落婴的最后一面,那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少女,终究没能找到出路,早早地退场了。一个人前行在黑暗里,心中会有胆怯吗?已经离世的她,如果地下有灵,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会不会埋怨我,做了害她殒命的推手?

她们说张落婴死去时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平静地躺在床上,穿了白色的裙子,光脚躺着,嘴角似乎还有一抹淡淡的笑容。像是暗夜里的一朵莲花。

离开小白楼,我按上次的路线找到了她家的小区。带了一束鲜花,作为高中同学,想慰问一下她的家人。

那是一片失落的地方。在城北的城中村附近,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打地基,剩下几处搬空的楼释放着不近人烟的阴冷气息。如今第二次登临,我的心里更多了一些悲伤,天气反常地没有夏天的炎热,树叶和花朵被吹拂得芳香摇动,我走在荒无人烟的小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掉在柏油马路上,寂寞又无聊。

她的家在最里面,树枝和剥落了水泥的砖墙做了她家门前的遮盖,四处无人。五层楼上,只有几户稀稀拉拉地装着玻璃,其他都是空的。窗外挂满了东西,还是一副打起精神好好生活的面貌。刚拐进小巷,就看到被砸得破破烂烂的围墙,几条野狗从废墟里蹿出来,大大方方地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我上了二楼,一敲门就有狗凶狠地吼叫,里面传来粗狂的声音,问我是谁,那声音辨不清男女。我说,我想问问张落婴家在哪儿,我是她的高中同学。里面安静了一下,声音低了不少,说,走了,她们家小孩死了,一家人都搬走了。我接着问,怎么回事。里面这才有人趿拉着拖鞋走出来,打开里面包了铝皮的木门,隔着铁门,打量我。

“他们搬走了,在一个月前,收了开发商的拆迁款,凑钱给他儿子买了新房,搬走了。忒不仗义,四户人一起在这坚持这么多年,就他走了。甭提了。”门里的老婆婆这么说。

在顶层的中户,就是他们一家曾经栖身的地方。果然如那婆婆所说,什么都没留下。房子只剩四面灰墙,地上尽是一些木棍和塑料碎片。被砸坏的一面墙下,是张落婴的卧室,墙上挂了一张她的照片,好像是去哪里旅游拍的,白色裙子,朝镜头浅浅笑着。照片下是一张床,外面紧接着就是一颗探头进来的柳树。

花束放在地上,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出寥寥几丛花影,柳枝伸进房内,轻柔地抚摸着它。

床下有一个包,拉链已经坏了,里面的东西挤挤挨挨。最上面是一些衣物,日记本在最下面,还有很多病历单和药盒。是她的遗物,没有被带走。

在她床边站了一会儿,我不停地回想着。保险公司赔偿了她,说明她买过寿险,既然被认定为自杀,就只有购买两年以上的寿险才会被赔偿。然而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是很少买寿险的。

我带走了张落婴的日记,断断续续地,从一个女孩的高中,看到了她生命的最后几天。

季节流转,时间突然变得很快,从盛夏,到秋天,再到隆冬,阿连再未联系过我。而我也像要逃避凶案的阴影似的,辞掉了工作,再不去小白楼,摆脱了从前一切的痕迹。

但我怕的真的是这个吗?高中时期的事,有关阿连和张落婴的,都不停在我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掠过。就连一些早已忘却的细节,都重新记了起来。

正如我印象中的她,甚至还要更严重,她成天沉浸在一种低落的抑郁情绪中,周围人对她的恶语相向都深深记在心里,成为她和外界沟通的障碍。每当发生不愉快的事,她就会记在日记里,在长期无人倾诉的情况下,她选择对着一张白纸化解心事。

她碰掉水杯那天,悲伤的表情下原来还有一个故事。当时流行穿七分牛仔裤,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有一条,家境再不好的也有灯芯绒裤子穿,班上的人都是上面穿校服,下面穿自己的裤子,除了张落婴。她一年四季都穿全套的校服,宽松的校服裤子生生被磨出一个洞来,她在上面补了一个补丁。日记里她写道:“那一脚正好踹在补丁上,她们穿了最新的衣服,而我的早已破旧不堪了。怎么也洗不干净,我怎么都不能把旧衣服变得跟新的一样。”

然而我,从未注意到,在穿着上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她留给我的印象,只是高中时代的一个淡影,一张没有色彩的黯淡表情。

我看到高中那些熟悉的名字,不一而足,她们都做了伤害她的事,有意或无意。

比起那些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人来说,行走在黑夜里和雨中,都比与人相处更容易。也许这就是张落婴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和不害怕黑暗的原因吧。在她心中,人群带给她的恶意远比在黑暗中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凶手更可怕。

大学期间,因为无法摆脱曾经遭受的虐待,总是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所以她郁郁寡欢。这副模样却没有让她得到同情,反而让她更难交到朋友。

她从高三开始去看病,高考的压力,还有内心多年压抑的情绪,让她长时间失眠和情绪失控,所以她不得不央求母亲带她去医院。医生没有提出根治的方法,认为只是高考压力,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她有一个得了小儿 *** 哥哥,自小家中的积蓄都用在他身上。在她大二的时候,哥哥已年过三十还未娶妻。为了给哥哥买房结婚,父母想把她聘给一个大她很多的离异男人。她在曲柳巷看到阿连的那天,正是去相亲的日子。如果不是阿连,她也许现在已经嫁给那个大腹便便、一身烟臭味的男人了。

她在高三毕业后自杀过一次,但失败了,她后悔了,硬是抠着嗓子把刚吞下去的药吐了出来。这些事,她父母隐隐知道,却没和她当面谈过。自那以后,家人就给她办了寿险。

难道就全然是悲伤的记忆吗?也不尽是,日记里还写了白色的裙子。白色清爽,她喜欢白色,高中时母亲给她做了一件新裙子,当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眼睛都转不开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也有好看的时候。

她在本子上写的话越来越少,直到结束在她去世前一周。

在我们见面的那天,她画了一幅画,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在前面走,后面跟了一个人。下面写了一句——在黑暗中,比黑暗更暗,就会看到光明。

看到这张画,我领悟到,这本日记是留给我看的。

1999年的最后一天,我下班回到家里,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窗外的烟花。鲜红灿烂的烟火争先恐后地绽放,像是点燃了整个天空,星光都被遮挡了。看着如此美妙却又如此短暂的烟火聚散,我终于敢面对现实,理清了思路。

在她最后一次看病的病历上,医生写了一句话——病人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建议转去安定医院。

那瓶没有写名字的药粉,是巴比妥。也许是她自己通过学校的生物化学实验室拿到的。想着她恬淡的神情和空洞的眼神,我再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塌陷下去,但我却无法弥补。

原来,张落婴是自杀的。

火焰就这样熄灭了吗?

不,不是的,她是想用自己生命的微火,照亮身边的人啊。

当她深入黑暗,接受父母偏心的安排和同学的恶意,才终得以渐渐看清自己的命运。面对这样的处境,她的选择是燃尽自己。

跟踪她的那一夜,我以为是在暗处观察她。然而,我自以为的暗处,其实是明处。

或许她在看到阿连杀人那一刻,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至于她如何知道阿连就是舍友的男友,这将是个永远的谜。

那晚我跟在她身后,她在想什么呢?她的心火是什么呢?

她也曾有过对于生活的美好渴望吗?她也曾幻想过有一天摆脱病魔,过上和其他普通女孩一样的生活吗?她亲手熄灭了生的欲望,凭此得以在黑暗中,将他人的心火当作光明,才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和未来的道路。

然而,她选择了更黑暗的一条。

在那夜我追向小白楼的路上,张落婴的生命也正以急速坠落,我的出现只是加速了她的离世。但我明白得太晚了。

总之,她的自杀正好让所有人都过得更踏实了。

终于水落石出,我心里却没有探究出真相后的释然,只是觉得内心的某一部分黑咕隆咚地滚向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就像小时候玩的五子棋一样,眠四只有在对手出错的时候,才会赢。其实张落婴这一次,是故意让了一子。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当红歌星张国荣的照片,背面有她娟秀的字体抄写的歌词——《共同度过》。在最后她自己添了一句,希望可以在新千年去听一场演唱会,和他共唱这一首歌。

“曾在我的失意天,疑问究竟为何生,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勇敢去面对人生。”

烟火越来越多,黑夜都被烧成了白昼。我渐渐睡了过去。在梦中,我看到张落婴穿着那条白色的裙子,站在高中教室窗前,外面的星空中绽放着一朵奇大无比的烟花,颜色绚丽,我从未见过,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想喊她的名字,她扭过头来,烟火的光照在她脸上,亮亮的,她笑着说:“千禧年到了,原来21世纪是这副模样啊!”那笑容很甜蜜,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就像是她日记里张国荣的照片一样,阳光、无忧无虑,似乎在这样一张光洁的笑脸面前,所有的阴霾都消失了。

枪杀警察的案子虽一直未破,但同年随着国家治安的严格推动,小城的非法枪支全部被收缴,那样的凶案再未发生过。

2000年春夏相交的某一天,大概快到张落婴忌日,我梦到了阿连,他在一条熄灭了灯的街上仰头看天,天上星光璀璨,但我不论怎么跑,他都离我很远。几天后,阿连的女友何颜找到我,一年未见她憔悴了不少。她来是为了告诉我,阿连死了。

自从张落婴死后,阿连便觉得自己手握两条人命,整日神情恍惚,在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红灯,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出车道,当场殒命了。

“她怎么不来梦里找我呢?”何颜自言自语地问着。

不过,案件的真相我一直没有告诉警方。

我也没有告诉何颜,张落婴的死并不是由她直接导致的,我想让她负疚一辈子。

2004年,张国荣自杀,一时间,人们都疯传是因为他患上了抑郁症。我才终于明白,张落婴的病,到底是什么。

如今,我时常在黑夜中行走时想起这段往事,想起在黑暗中张落婴手中微弱的光,还有在梦中她被烟火照亮的笑颜。

如果黑暗中的灵魂要靠光明才能找到前路,如果关掉自己内心的欲望就可以变得更加清醒,那么落婴和阿连行走在黑暗中失去的东西,哪怕让我点燃自己为他们照亮前路,去帮他们寻回,我也愿意。(作者 周泽宇)

更多老韩的故事,老韩说事2019相关信息请关注本站,本文仅仅做为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