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作者:梁剑箫(经济日报社评论理论部)
有部电影,叫《大鱼》,讲述了父爱。爸走后,我仔细看了一遍。爸自然和电影中那个父亲不同。世界上每个父亲,都独一无二。我爸梁归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言教身传
我考大学时,并未子承父业,读了爸完全不擅长的数学。不是我叛逆,而是当时没有思想,未发现性之所近,随波逐流,趋附热门,导致了大学四年的挣扎和痛苦。如果没有爸潜移默化的影响,很难说我会把人生走成什么样子。
在大学读理工科,重在理解,记忆较为次要。我明白此理,但对于很多专业知识就是理解不了,每天貌似在自习室做题,从早到晚,看着刻苦,实则低效重复,不会举一反三,期末考试都是及格万岁,还挂过几科。我逐渐发现,自己不是学理工的那块料。绝望之余,甚至萌生退学、留级重读大一等念头。
爸跟我说:“数学是最古老的一门学问,我教不了你。你学得再痛苦,先毕了业,把文凭拿到手。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
“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这句话,从此渗入我血液骨髓,至今视为箴言。
四年中,每逢寒暑假和各种假期,我都回家。每次和爸聊天,都能从他不经意的话语中有所感悟和收获。爸似乎也发现了,人文学科更适合我的天性和偏好。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我进入人文领域,推荐读袁行霈《中国文学史》以及文学作品,传授写作和思考秘诀。做这些事时,他表现得轻描淡写,悄然观察,润物无声。
我很有些念私塾之感。
就这样,我在大学里容纳硬塞进来的理工科知识,在家中接受着爸的人文智慧,感觉体内游动着两条主脉,一条人文,一条理工,二者纠缠不休,潮起潮落,始终无法归一,如同《天龙八部》段誉吸收的那些内力,顽皮异常。
读爸藏的典籍,感觉这些书很有性格。一架专摆红学。有不少是作者签名相赠,还有更多是爸自发购买。爸说,只要市面出版一册红学图书,不论优劣,都应收藏。久而久之,爸具备双重身份:红学家和红学书收藏家。
“我这一架子红学书,将来就算拿去整体拍卖,也会很有市场!”这是爸的原话。他很懂市场经济。
还有四架子书,都是古典文学类。明清小说和相关学术著作占大头,还有两整格子佛教、道教书籍;另外一架子外国文学、两架子现当代文学和中西方哲学,一架子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杂著,总计两万余册。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读过三分之一,其余有的作为学术资料,需要时查一查;有的还没时间看。”
爸有很多书,都是读了一半甚至更少时,就换下一本。“读书重在宏观把握,先读前言、后记、序、跋,然后看目录,对全书结构有大体了解,再从中挑几章重点阅读。有些书需全读细读,有些则翻翻即可。切忌读成书橱。”初时,我未理解这读书方法,不论什么书,还是喜欢从头至尾。多年后,经历了不少世事,回味反思爸的话,才懂得其中奥妙,掌握了门道。
爸精读细读的,除了《红楼梦》,常跟我说起的还有《西游记》、《封神演义》、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论语》、《诗经》、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方立天《佛教哲学》、李养正《道教概说》。
“我其实没读过多少书。读书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会用。”
爸的这句话常挂在嘴边,貌似平淡无奇,实则石破天惊,内力极深,如四两拨千斤,蕴含了刚柔并济的悟性、创造和想象,凌厉之中有绵韧。随着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不断丰富,我每次琢磨他这话,都有新感受。
最高级的,往往最简单。
目染学问
在这世界,与自然科学相比,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更讲究自圆其说,境界和悟性固然有高下之分,口服心服却颇为不易。红学领域就十分典型,俨然文人的武林。爸处其中,是何角色?
爸有张三丰的创造和叛逆,功力深厚,开宗立派、自创武功又傲视群雄;爸也有老顽童的逍遥无为,不为复杂人事耗神耗力,自在于世,舍我其谁;爸更有洪七公的悲悯情怀,关心天下苍生,关注国家大事和世界局势,遥想宇宙终极。
读爸的书,见其点评王国维、胡适、俞平伯、周汝昌、鲁迅、刘心武、王蒙等人的红学观点,客观公允又一针见血,行文周密稳妥,局内外人读了都佩服,既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大气,也有隆中对天下三分的自信雄浑。而面对质疑,他总是不动声色,暗藏韬晦,低调之中德行和凌厉兼备。
我曾经天真地问爸:“如果突然某一天,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发现了《红楼梦》后四十回曹雪芹原稿真迹,再也不用探佚了,你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怕。”
爸说的“不怕”,是绝不依赖《红楼梦》谋稻粱。尽管在亲友和外人眼中,红学是他的标签。但爸最可称道之处,并非红学本身,而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诗化感悟、对汉语言文字的灵性表达以及对中西文脉的深刻对比。通一不难,难在三者贯通,融于血液。大而化之简单,难在细微处见真章。
红学,不过是爸借力的一个平台。不仅红学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红学。倘若没有《红楼梦》,他的通悟能力和诗性才华自然会飘溢至应属之地。虽然,历史并不能假设。
“学者,就是以学习作为职业的人。”爸学习了一生,不断挑战人文智慧边界,不断体味学术探索过程中的大痛苦和大快乐。
爸精通人文,也关注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前端,宏观把握,为他所用。他住院前一月,我推荐他读《暗知识:机器认知如何颠覆商业和社会》。他看得津津有味,在书中画了很多红线,摘录了不少句子。我问读后感,他说:“不错不错,这本书视角很新颖独特,反映了当今科技最前沿。”沉默片刻,他又说:“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就叫《〈红楼梦〉里的暗知识》。”我听完眼睛一亮,顿觉这文章一定极富创意。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这篇文章了。
在爸的学术创造力中,常常可见这种“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式的灵悟。他曾写过一篇文章《〈红楼梦〉里的“大问题”》,灵感来源是我推荐给他的一本哲学入门读物《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
当年,我在上海读研,某日去拜访爸的挚友、同济大学教授、哲学家陈家琪叔叔。在陈叔叔家,我问:“如果想入哲学之门,您有哪些书推荐?”陈叔叔不假思索:“《大问题》,还有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回家后,我跟爸说了此事。当时,爸早已研读过《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以及一些东西方哲学原著,常年订阅《世界哲学》,紧把前沿脉搏,哲学素养尽管不如陈叔叔这样的专家,也算很深了。但他依然非常认真地读了《大问题》,从头至尾,炼其精华,再创造性植入红学研究,出炉了那篇文章。
这创造力,原理恰如《天龙八部》姑苏慕容家绝学——斗转星移。
欲练高深学术武功,语言表达是根基。爸深谙此点,修学从不忘润文,坚持写日记几十年,从未间断。见到好句子好表达好词汇,随时掏出本子记录,有时在电视上听到一句好歌词,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形成极富个人特色的文字表达,用周汝昌先生的话说,简净健举。
在我眼中,爸之行文,结构既具欧式几何的严格,又不乏非欧几何的和谐,用字造句有魏晋之风,融汇文理,在白话文体系里自成一家,蕴含无限的、动态的、绵延不绝的创意,很清澈,很繁茂。如果读爸的诗词、《红楼探佚红》之“学术编”,可见一斑。
爸也有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共性,关心时事,关注政治。他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时事评论员纵论世界局势、评价中美关系、探讨两伊战争,说:“其实我也是能干这种工作的。”
“当今世界就是一本大书,读起来多有趣啊。”爸说。
智者当如是。
爸走前一个多月,留下了遗嘱。他口述,我记录。遗嘱中除了一些涉及家人私事,还有这样几条——
“关于遗体的处理问题。地球资源有限,中国人口众多,问题更加突出,因此决定,身后不保留骨灰,不购买墓地,撒向自由的大海。亲友如想怀念,面对大海致意即可。这是本人遗愿,亲友要予以理解。”
“人生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要过度追求名利金钱,能过小康日子,能去各国旅游,就足够了。趁年轻的时候买养老医疗保险,不要羡慕白富美,最后都是粉骷髅。要追求做真善美的绝代佳人。”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和好处,宁可经济上吃亏,良心上安顿。中国的忠义价值观就是不忘旧,要继承这个传统。在生活和工作中,宁可自己吃点亏,事后感觉海阔天空,此心无愧。如果贪图暂时的便宜,只会在心灵上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正像琼瑶嘱咐她的儿子、儿媳妇说的,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为维持生命的插管等医疗措施。”
“最后,向所有的亲人朋友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爸走前五天,跟我说:“我的《精彩人物描写在作文中的借鉴》,给你女儿签一本。”我找到书,第二日给他。爸在扉页写道:“逸欧孙女:要做真善美,不当白富美。爷爷至嘱”。其时,爸已无多少力气,落笔枯寒,运字滚热。
爸走前两天,拉着我的手,不再说什么话,就是拉着。
我很想念爸。我始终觉得,想念一个人,未必要每日以泪洗面,未必要号啕大哭。一切,都放在心里最深处,时时刻刻带着,是最深切的想念。
爸留下了几个移动硬盘,里面有五六百G的学术资料和生活影像;还留下两万多册藏书,古今中外人文智慧尽囊其中。
爸曾说:“在眼下社会,信息爆炸,人类的根基被动摇了。”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有一点,爸是对的:不管科技和资本走向何方,人文智慧才是人心得以安宁的终极密码,才是幸福生活的源头活水。
我相信,天堂充满人文智慧。因为,那里有爸。
《光明日报》( 2020年02月10日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