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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间的颜色,黑白之间有灰对错之间有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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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往往是神秘的。漆黑或墨蓝色的天空,灰色的云掩映着星和月。偶尔传来鸟类的鸣叫,它们毫无征兆地落在树的枝桠上,又扑棱棱地飞向黑暗。

在特瑞伊家族的古堡中,一个年轻的血族等候在大厅。她是特瑞伊家族最小的血族、唯一的继承人苏珊娜·特瑞伊,年龄在一百三十岁上下,差不多是人类十四五岁的样子,血族没有呼吸和心跳,他们的时间到了中年会缓慢地几乎停滞流逝一样。女孩一头淡金色卷发倾斜在肩,灰色的眸子带点盈盈的绿。她坐在台阶上,漂亮的面孔朝着敞开的大门方向。空荡荡的大厅、死气沉沉的寂静。

窗外突然刮来一阵风,惊起檐上一只乌鸦。

苏珊娜突然站起身:“埃文!”隐藏在阴影处的管家埃文先生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打开了门。

主仆二人盯着门口。夜色里一道身影由远及近,一股血腥扑面而来。

一个女人浑身浴血走进大厅,是苏珊娜的母亲、特瑞伊古堡的女主人。

埃文冲上去的同时特瑞伊夫人栽倒在地。她在世时很是风光,风流与悍勇齐名,现在死在家门口,失去了左眼、右胸钉着一串银制铆钉,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埃文扶起夫人的尸体,她的斗篷窸窸窣窣地发出异响,爬出一个男孩。埃文有点不知所措,他看向新的“女主人”,等待指示。很显然,这个男孩是夫人拼死保护带回来的,他神奇地承载着一个死人最后的诉求。

苏珊娜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既没有流露出失去母亲的悲痛,看起来也不惊慌意外。她近乎冰冷的目光从母亲的尸体上移到男孩身上,对上他黑溜溜的双眼。男孩被看着,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攀升。

“把他带走。”苏珊娜耸动鼻翼,顺着风向从门口传来一丝人类的气味,混在血腥里。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突然炸响:“邪恶的血族,谁也别想走!”一个跟踪而来的血猎抛出铆钉、直直飞向男孩的头颅。

埃文提着男孩的衣领避开,苏珊娜的残影掠过一瞬,她借铆钉的力气扑上去咬断了人类的喉咙。

男孩落地时,那个人类已经死去了。他的头滚落在地,双眼兴奋地睁大、表情还没来得及变成惊恐。

苏珊娜慢慢地走向一侧的墙壁,上面悬挂着一把弓和一筒箭。

男孩和埃文看着她把弓拉满、瞄准头颅瞪大的右眼、松弦。

第二次把弓拉满、瞄准断尸的心脏、松弦。

这是特瑞伊夫人身上的两处致命伤口。

利器刺入肌肉血管的声音很清晰,男孩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埃文安静地垂着眼帘。

“他是个混血的杂种,我不想看到他,”苏珊娜回头时,几缕金发被血污粘在白皙的脸蛋上,明亮的红色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把他带走,埃文。”

男孩跟着埃文走上台阶,转角时他回望楼下的苏珊娜,围过来的女仆清理地上的尸体,她一动不动、姿态优雅。

“我是埃文,特瑞伊先生和苏珊娜小姐的管家。您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埃文带着他走进幽暗的长廊,两侧立着随时接受命令的女仆。地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毛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

“啊,您好。我,我叫罗恩……”

“请您不要这么客气,“埃文特意停下说:“实际上,在您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您成为特瑞伊家族一员的准备。根据特瑞伊先生的指示,城堡将举办您的个人宴会,宴会上特瑞伊先生会正式宣布收养您。也就是说,从此特瑞伊家族的继承人是一对姐弟。”

“等等……你说我会被特瑞伊先生收养?”

“是的,您可以开始称呼他为‘父亲’了。”

“和楼下那个……杀人犯成为姐弟?”

“那位是苏珊娜·特瑞伊小姐。能够在这样的年龄杀死一个成年人类是令血族惊艳的,您感到荣幸吗?”

罗恩停下脚步,埃文带他来到浴室:“您大概需要好好休息了,仿照人类的生活方式,这里有洗漱用品,稍后仆从会带您到‘卧室’。我想您会喜欢的。”

“我不要!”罗恩突然说。埃文皱着眉看着这个小孩:“您想马上休息?“

罗恩摇头,用稚嫩的嗓音尽量发出不容置疑的声音:“我不是特瑞伊先生的儿子,我的父亲是个人类!“

埃文带着了然的神色:“哦,是吗。那真是恭喜您可以改变出身了。“

“苏珊娜不是我的家人,她、她杀了一个人你看到了吗?用弓箭和牙齿……“埃文指使女仆把罗恩抱进去,罗恩脸蛋涨红用力挣扎。

“是的,苏珊娜小姐一直都很优秀。“埃文离开前微微一笑,合上了浴室的门。

罗恩被送进“卧室“时,天边已经破晓了,夜晚发生的风波没有撼动这座历经风霜的古堡。埃文接到特瑞伊先生的留言,今晚将在古堡准备关于罗恩的欢迎仪式。罗恩被通知在白天补充睡眠,血族热衷于在通宵的派对中消磨自己漫长的生命。

看着一具被天鹅绒充满到外溢的棺材,小小的罗恩悟出这是埃文根据“人类的生活方式“为他准备的床。脑海中浮现起埃文的微笑,罗恩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这天白天,苏珊娜在棺木中难以入眠,她优越的听力让某个人类幼崽的抽泣声不断灌入耳朵。她甚至能听到罗恩闷闷的哭嗝。

苏珊娜在一扇门前停下,因为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奔跑在那条路上/

奔跑在那座山上/

奔跑进那所房子/

啊,只要我可以/

我会和上天做一笔交易/

只有我和你/

没有不如意……”

苏珊娜暴躁的心情突然得到了和缓,她敲了敲门。罗恩费力从棺材里出来,他以为是埃文,于是毫无防备地,“不仅骂人还杀人的小姐姐”闯入眼帘。

“你为什么一直弄出动静来?”苏珊娜问他。罗恩悄悄地想这张嘴咬破过一个叔叔的脖子、此时正在发出声音。

“……我在唱歌。 我睡不着时,爸爸会唱这首歌给我听,” 罗恩低着头,晶莹的泪水又在眼眶里开始积蓄:“我和他走散了,我好想他。”

苏珊娜疑惑地说:“不,他死了。他违反了人类的‘不与血族生育’的原则,被吊在绞刑架上……”

“你骗人,你骗人!”罗恩呆住了,然后慌乱地推开苏珊娜,“碰”地关上门。

“喂!”苏珊娜又恼火又吃惊,等听到对面传来的哭声时她又纳闷极了:这小孩拿来那么多眼泪可以哭。

“我才不听你的,你说谎。你说我是‘杂种’、你还说他,说他被……”罗恩哽住,他不忍心复述这个已经有所预感的坏消息。

罗恩突然心灰意冷了。

空气突然安静。

苏珊娜突然唱起歌。

“奔跑在那条路上/

奔跑在那座山上/

奔跑进那所房子……“

后面的她忘记了。为了掩饰尴尬,苏珊娜问罗恩:“你多少岁?”

“……十岁。”

“哦,”一百三十岁的女孩苦恼地挠头:“我三十岁时还有人唱歌给我听,你才十岁……是挺难过的。”

“谁唱歌、给你听。”

“妈妈。但是她……你看到的。”

罗恩轻声问:“你是不是很难过?”

过了很久,他没有听到回答。

“什么?!罗恩要去圣伦娜贵族学校学习?我不同意!罗恩呢,埃文,我要阻止这件事,太荒谬了!”苏珊娜黑着脸瞪着阻拦自己的埃文:“一个人类混迹在血族中,父亲以为我们是吃素的?”

埃文无奈地把苏珊娜按回椅子上:“小姐,您找特瑞伊先生也无济于事,因为……”

“因为这是我的决定,”一个青年走进房间,埃文见到他,便放心地施礼离开了。青年温和的笑容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姐姐,我在城堡里呆了太久,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呢。”

这是罗恩,或者说“罗恩·特瑞伊”。十年过去,他的外貌与人类的成长速度基本相仿,而苏珊娜没有太大的改变。苏珊娜仰视着罗恩,有点无法把这个俊美温柔的男人和从前那个哼哼唧唧的小哭包联系起来。

“这些年我的各门功课都有认真学习,保证不给你丢脸,好不好,我的姐姐?”罗恩蹲下来,笑嘻嘻地凝视苏珊娜优美的下颌线。苏珊娜无法忍受罗恩狗一样热情明亮的黑瞳,伸手把罗恩的脸推开。

“你各方面表现得都像个人类,即便有特瑞伊家族的名号,它又能保护你多久呢。”

罗恩叹口气,低垂的眼睫竟有几分哀伤的意味:“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躲躲藏藏的地下生活……姐姐,对人类来说,他没有很多个二十年啊。”

苏珊娜:“……”罗恩慢慢抬起视线,闪着“楚楚可怜”的光芒。

“……到校后,不许再叫我‘姐姐’!”

“我保证!”

看着罗恩弯成月牙的眼睛,苏珊娜暗自懊恼自己被骗了。

罗恩进入圣伦娜贵族学校的消息不胫而走,血族里的长辈看似坐视不理,但暗地里都有交代自己家的子女,谋杀,刺探,讨好……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特瑞伊家这场“闹剧”。甚至有多年不来往的血族登门拜访、想要一睹真容。特瑞伊先生几乎是人类社会里“隐士”一般的沉得住气,从来没有为此出面、或者控制舆论。苏珊娜似乎与父亲怄气,决心亲自为罗恩保驾护航。她对此做的第一件事是搅黄了几次贵族小姐们的下午茶,竟然达到了不错的效果……至少开学前再也没人居心叵测地邀请这对姐弟出席任何娱乐活动了。

古老得近乎古井无波一样的族群,罕见地被某样事物撩拨了神经。

而罗恩对此的表现,几乎让苏珊娜感到诧异。一方面,罗恩很开心能引起大家的关注,友善几近热情地试图和他们“成为朋友”。另一方面,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特殊身份,直言自己是和人类混血的孩子、父母双亡后被特瑞伊先生收养……他甚至在开学第一天让仆人搬了一张柔软温暖的大床在学校里招摇地穿梭、布置宿舍。

但苏珊娜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棘手的是事关布兰德家的公子莱奥·布兰德——苏珊娜的“未婚夫”。莱奥邀请罗恩去赛马,但是避开众人他御马踢断了罗恩的肋骨。苏珊娜到场时,罗恩被一群窃窃私语的血族围在中央,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见到苏珊娜他一声不吭、拧着眉、挣扎着想站起来。莱奥却放声大笑,作为强悍的血族他不敢置信被马踢一脚会疼得这样厉害。

莱奥笑着对仆从说:“喂,快叫医生。对了,让他填饱肚子再来,可别吓着这小家伙……”

众人给苏珊娜让出一条路,她伸手接住摔倒的弟弟,耳畔传来莱奥的调笑:“亲爱的,看来特瑞伊家真的很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啊。”

罗恩被安置在他房间的床上,他和苏珊娜几乎同时开口:“对不起“。

罗恩低声说:“如果我没有人类的血统就好了,苏珊娜那么重视荣誉,我真给特瑞伊家丢脸。”他用手腕慢慢挡住眼睛:“我想我还是听莱奥的话离开这里吧,这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我早该明白躲不过的……”

苏珊娜郁结于心的愤怒和心疼被这句“一次又一次“引燃,她强压情绪问道:“他们一直在欺负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苏珊娜,我已经成年了,你怎么总不记得?“罗恩大声说,然后迅速收声、因为牵动了伤口。

苏珊娜并不善于言辞,她从没有对罗恩说过什么温情的话,尽管她已经接受罗恩是她们特瑞伊的一员。可是这一天起她突然意识到:在血族罗恩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诺”或“家的温暖”。血族的联系建立在契约上、人类的联系建立在“爱”这种东西里……然而罗恩两样都没有。于是他迫切地想用自己作为成年人的力量构建出一种“话语权”、以此来对抗十年来他“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

苏珊娜讨厌这种胸口又闷又重的感觉,这让她想起来妈妈死去的那个夜晚。

她没有计较罗恩的失态。苏珊娜看向她曾以为的“可笑的”铺满丝绒锦缎的床,掀起被子的一角,慢慢地躺下去。她用一只手臂横在罗恩的肩上、轻轻揽住。以一种陌生的、僵硬的、郑重的、温柔的姿态。

罗恩一声不吭,他想事情想了很久,久到呼吸均匀、苏珊娜以为他睡熟了。

这天将近拂晓时,莱奥最喜欢的一匹马被毒死了,马的脖子上有血族的齿痕、但是这个血族没有进食。这件事看起来像寻仇。

莱奥:“他不过是你母亲和人类的私生子!我可是你的未婚夫!”

苏珊娜:“罗恩是我的家人……你不再是了。”

罗恩醒来时苏珊娜还在枕边,他休息了几个小时,却满眼乌青、眼球也布满血丝。奇怪的是苏珊娜却睡得很安详。他凝视着苏珊娜:淡金色的鬓发和眉睫、白瓷打造似的鼻梁、温润有光泽的唇让人想到初生的蔷薇……可惜你很少笑。罗恩这样想。

他静静地看着,伸出手替她遮住一小束透过窗帘的日光。圣洁的日光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本该是美好的景色,但是罗恩的手背迅速被灼烧出焦黑色的伤疤、升起一缕灰烟。

罗恩的骨折已经痊愈了。他沉寂十年的血族血统在身体里疯狂叫嚣,锋利的犬牙、赤色瞳孔、嗜血的冲动……他看向桌台上的镜子,里面不再有他的身影、只是反射出背后的窗帘。

罗恩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他只想再多看一眼苏珊娜——最后以一次罗恩·特瑞伊的身份。

“苏珊娜,埃文接我回家治疗了。勿念。罗恩。”这是苏珊娜苏醒后见到的字条。她嘴角上扬,这是罗恩把特瑞伊古堡第一次称作“家”。

罗恩缺课了一段时间,学院里大都听说了特瑞伊与布兰德两家取消了联姻,一批人开始对苏珊娜敬而远之,另有一批人向她抛出了“爱的橄榄枝”——希望可以和罗恩有更深入的接触。苏珊娜的理智明白大概出于这件事的影响、让大家重新评估了罗恩对特瑞伊家的价值,但情感上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她压下了一封以美貌著称的贵族小姐的情书,其余的一并寄回特瑞伊城堡。她给罗恩写信说:姬娜小姐认为你在烹饪课上的表现很吸引人——尤其是对死去的兔子进行了一番可爱的祷告,不过可惜那封书信被我弄丢了。

而罗恩大概还在养伤,所以一封也没有回。

一直到学期结束,苏珊娜返回特瑞伊城堡,罗恩都没有出现。她站在城堡敞开的大门前,花圃里的玫瑰依然娇艳,喷泉从顶端摔打在池里,哥特式建筑高耸的尖顶立着特瑞伊家族的旗帜。旗子没有飘,因为这一天夜里没有风。

没有风,没有列在道路旁的仆人,五彩斑斓的窗户每一扇都亮着、却不见一个人影。归家的欣喜、想要见到罗恩的期盼渐渐平息,苏珊娜沉默地打量着,身后的马儿打着响鼻、不停地喘粗气。苏珊娜垂着眼眸,再抬起头时双眼已经赤红、进入了战斗状态。她打开一只行李箱,抽出一把长刀。

苏珊娜对车夫说:“麻烦您去往布兰德家的城堡,请求支援。”

地下室里住着她正在“休眠”的父亲、亡故的母亲,苏珊娜径直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的窗户透进清冷的月光,把这里的一半照耀得皎洁、另一半泾渭分明地漆黑。

月光下,盛放特瑞伊夫人的棺木不知所踪,特瑞伊先生被架在一具桃木十字架上,挖空了心脏的位置,被制成一具干尸。

苏珊娜站在明暗交界的位置,她攥着刀柄的手不由收紧——没有罗恩。

一抹银光袭来,苏珊娜偏头闪过,随即长刀出鞘带着浓烈的杀意与偷袭者的暗器发出轰鸣声。偷袭者在苏珊娜身后的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是个魁梧的男人。但是对血猎来说,使用的武器有时就能提供足够的信息。苏珊娜转动手腕,刀刃与一把短刀身上的银环撞击发出脆响,半明半暗的地下室出现一时的寂静:“是你,双刀希顿。”

双刀希顿,赫赫凶名的血猎。

黑暗里男人发出一声嗤笑:“好极了,等你下了地狱,特瑞伊家也不至于死得太不明白。”

苏珊娜登时被激怒了、少女似的脸上给人以野兽一般的凶狠:“罗恩呢?你杀了他?”

希顿嘴唇翕动,苏珊娜没有来得及辨别清楚。耳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一声轰然炸响的枪声里。

从另一边的黑暗里迸射出一枚子弹,银色的子弹带着漂亮的光辉洞穿了苏珊娜的左胸、然后打进对面的黑暗。借着照射在刀面上的月光,她看到了举着枪的人的脸。

柔顺的栗色短发,乖巧又英气的浓眉,黑溜溜的双眼,紧抿着的唇……他喜欢笑得眼睛弯弯,鲜少见他这般严肃。这便是她与罗恩阔别半年的再见。

没有鲜花和拥抱,他此行前来原是为了致她于死地。

“你找他?这不是来了嘛。”希顿慢悠悠地说。

苏珊娜倒下时,罗恩暴露在希顿的目光下。希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把她带走,注意别让阳光烧毁了她的尸体。”

“是……父亲。”

“‘血族清洗计划’是我司正在执行的一项重大任务,在座的各位都肩负着优化人类血统、消灭纯血族的伟大使命。现在我正式宣布,我们的‘血族清洗计划’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代号‘西蒙妮’是首次任务对象,目前该任务已延续十年并为我们带来一位‘新血族’——罗恩!”希顿站在会议室的圆桌尽头示意罗恩起立,与会的血猎成员随即用热烈的掌声祝贺了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罗恩神色有些疲惫,他向诸位鞠躬,但热烈的掌声不肯放过他。希顿也用眼神鼓励他接受这些荣誉,他说:“罗恩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他更是年轻血猎的杰出代表。在刚刚二十岁的年纪里对剿灭特瑞伊家族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也正是由于他的才能,我们一致同意让他成为血猎一支队伍的队长。亲爱的,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对我们这个分离十年之久的大家庭?”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罗恩的身上,他们用赞赏的眼神包裹住更深处的探究、怀疑、和讽刺。罗恩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谢谢大家对我的认可和包容,如果没有我的父亲、尊敬的卡尔医生、以及诸位的信任的话,我绝对不可能达到如此成绩……”

灯光如此的耀眼,在特瑞伊城堡里很少见到这样隆重严肃的场面……但是有一次埃文为了尽可能完善地筹备舞会,提前一年就开始联系物资。那是城堡里第一次接受了人类科技的产物——电。

那是他的成人礼,年龄是以人类的方式计算。

罗恩心里又否认:不,那是罗恩·特瑞伊的成人礼。

“……实际上,在血族生活的经历让我神经衰弱,因为我始终期待着能够回归到我原本正常的生活,我非常幸运、非常地感谢,我,”罗恩看到这些血猎成员,除了希顿他一个也不认识,罗恩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竟是他“期待已久”的“正常的生活”吗。

空气中有化工产品的香精味,由于有些血猎常年战斗留下了警惕戒备的后遗症,所以空气里隐约还能嗅到危险的桃木、令血族作呕的大蒜、闪着寒光的刀剑的味道;桌子上是用皮革与金属组装起的文件夹,里面详细记载着如何杀死血族以及人们已经杀死的血族;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地毯,地毯上绘着血猎组织的标志……如果是埃文来布置会议室、会是什么样子的?

罗恩忍不住想,他会点燃有香薰功效的上等无烟蜡,空气中是令人安心的幽香和夜风的清爽;桌子上每天都有从花圃里采摘下的月季、蔷薇、香石竹、扶郎花,被盛放在瓷器花瓶里,花瓶的纹样和桌布相得益彰;城堡的地毯来自波斯,埃文最满意巴洛克风格起到的奢华的装饰作用,他说好地毯应当配得上特瑞伊家这样高贵的血族。

他不是这些血猎以为的穷凶极恶的“吸血鬼”,他只是个尽职尽责的、热爱艺术的管家。这个倒霉蛋为了守护他正在休眠的主人被烈日曝晒,化为了灰烬。

“罗恩?罗恩!”

罗恩回过神来。

他张着嘴,但是不记得自己说到哪里了,于是又闭上。他看到父亲严厉的目光,鹰一般地直视他,只好说:“抱歉,我……太激动了。”

众人带着笑容点头表示理解。罗恩匆匆离席,希顿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

罗恩站在走廊里,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是多么地向往人类的生活,他们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约束,相互尊重、彼此平等。没有谁因为掌握了绝对的暴力就可以为所欲为,也没有谁像冰块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们夸赞恭维他,给他财产和权力——以此褒奖他做了血族的叛徒。

罗恩突然有点心悸,心脏抽动的滋味像乌鸦夜号、像寒风吹过湿透的衣服……他咬住牙把额头抵在墙壁上。

闭上眼,眼前又是一个女孩的脸:光可鉴人的刀面,月光晕染出柔和的光晕,微微诧异的表情让她的线条变得柔和,甚至有些可爱。子弹重创了她,但她看起来毫不在意。

罗恩确信,苏珊娜看到他的那一刻不是愤怒悲伤,而是终于找到他的一种,放松。就像一根松弛下来的弦。

如果能再见,她会说什么呢……

“先生,先生!”罗恩的沉思被一道女声打断。他睁开眼。

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孩,稍显丰腴,脸上晕染着一层脂粉,碧绿的瞳孔很有些妩媚风情。

罗恩后退一步,打起精神微笑:“抱歉,我妨碍到你了。”

女孩笑起来,明显有些激动:“不不,没关系。您就是罗恩先生吧,我很敬佩你……天呐,我的脸一定红得厉害!”

罗恩轻轻摇头,但已经难以掩饰地开始心不在焉。他尽量安抚这个人的情绪:“非常感谢。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有公务在身,我不方便打扰你……“

会议室里传来一声呼唤:“贝琪!是你来了吗?”

“……你叫贝琪?”

贝琪大力地点头,开心得在原地蹦跳,她一手拢下怀里的文件夹,一手整理了下头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罗恩已经绅士地做出为她开门的准备。

“罗恩先生……我可以叫您罗恩吗?也许您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喝一杯?”女孩热切的目光让罗恩有种被火焰炙烤的错觉,他潦草地颔下首,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贝琪进去后,罗恩再度进入会议室,他有件事必须汇报。

贝琪带来了特瑞伊血族的文件,罗恩看到一些熟悉面孔的照片。

……

【苏珊娜·特瑞伊,141岁,亡。】

……

“如果没有异议,那我们此次会议就到此结束。”希顿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停在罗恩脸上,他看起来有点失神。

“好的,我宣布……”

“我有异议,请等一下,诸位。”罗恩说:“苏珊娜·特瑞伊,还没死。”

血猎们有些骚乱,虽然苏珊娜只是一只未成年吸血鬼,但她继承了父辈的优良血统,根据记载,她暴虐嗜杀,手段又快又狠,被评了相当高的危险等级。

“我最初潜伏进特瑞伊家时,是靠特瑞伊夫人的庇护。我亲眼见到她被致命利器刺穿心脏的位置,但是伤口迅速进行了愈合。直至右胸被刺穿才丧失了大部分行动力……由此我初步推断,部分吸血鬼的心脏长在右端,”罗恩不看众人,直视希顿,平静地说:“苏珊娜被我击中了左胸腔,银制子弹威力巨大她当即倒地,但不排除她遗传了特瑞伊夫人的症状。我需要进一步检测。”

希顿看起来有些犹豫,血猎们对这一新奇的发现很感兴趣。一来是因为人类与血族尽管彼此斗争有千年历史,但对血族的生理特征、行为习惯并没有达到很高的研究水平,尤其是像“特瑞伊”一类的历史悠久、血脉古老的姓氏;二来是对于他们正在推进的“血族清洗计划”而言……

“希顿,按照罗恩的说法,看来还是很有必要……”一位血猎建言,旁人有附和意。

“如此看来,苏珊娜·特瑞伊的死亡倒也不急于盖棺定论,”希顿渐渐展露出笑容,建言者和诸血猎紧张的态度也缓和下来。希顿走下讲台踱步,说:“首先可以确定她会是‘血族研究馆’的一笔宝贵的科研财富,但‘血族清洗计划’又刚好完成第一阶段,让她作为第二阶段的试验对象也不错,是一个不错的承前启后。”

罗恩缓缓攥起手掌,指甲掐到掌骨上。希顿走到他背后停下。

罗恩听到从高处降临下来的声音、审判似的话语:“暂拟苏珊娜·特瑞伊进入血族研究馆配合研究,任命霍尔伦医生为首席负责人。”

贝琪立在会议室的角落里,认真地做会议记录,停笔时,她无意中瞥到罗恩。他合上文件夹,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手指微颤。

罗恩没有按照程序把苏珊娜的“尸体”送到陈列馆做成标本,而是安置到了自己的住所,一所独立公寓。此时罗恩结束了会议,来到公寓的一间小屋子。

这间屋子唯一的窗子被又厚又重的黑丝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张床的四角被铁链拴住无法移动,一副桌椅、一间小小的洗浴室,竟然看起来有些逼仄拥挤。整个空间里没有镜子、陶瓷等任何易碎的尖锐物品。门上悬挂有一只桃木十字架。苏珊娜就在这里沉睡。

她一直昏迷不醒,对于特瑞伊姓氏的高等血族来说,这是一种被动情况下意愿主动进入休眠的状态。通俗来讲,她受到重创体力大量流失,如果她愿意清醒,会醒过来捕猎从而补充体力;但目前看来,她更愿意放任自己昏睡、进而触发休眠机制。

罗恩来到床前跪坐在苏珊娜枕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他深吸一口气,鼻尖嗅到她的发香,一阵倦意袭来。罗恩黑暗里眉头舒展开,这是陪伴他度过整个青春期的味道。但是这味道渐渐地淡了,要不了多久,苏珊娜的头发和皮肤会沾上消毒剂的味道。罗恩对血族研究馆没有什么了解,但他知道这里是对她相对安全的地方。

罗恩伸出手指拨开苏珊娜的嘴角,指腹划过柔软的唇瓣停留在犬牙尖端。只要按下去、让血液的味道 *** 她,她就会醒来……

那样一双清冷剔透的眼睛,笑起来像月色下的鳞鳞波光;她思念母亲时,偶尔会蓄些泪水,但罗恩从没见眼泪从眼眶中滚落;有时会变化颜色,瞳孔收束成橄榄型、虹膜里的绿被迅速晕染的红占据,你们对视的时候,你会看到一种危险的美艳。

罗恩手上不自觉开始用力,即将刺破皮肤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罗恩、罗恩!你听说了吗,苏珊娜成了我的研究对象!快出来……”

毫无疑问,来者是霍尔伦医生。他是罗恩潜伏在特瑞伊家的主要对接,也是罗恩加入血猎的导火索。

罗恩叹口气。他站立俯身,双臂揽住苏珊娜:“走了,姐姐。”

“你在吗,罗恩?哦天啊,这门铃得有多少细菌,消毒液、消毒液!”

“血族研究馆“是血猎集团医疗部的主要阵地,它坐落在远离总部的一座山崖上,霍尔伦是历年来最年轻、最有天赋、也是对血族最狂热的馆长。霍尔伦的专车到达时,正是正午。

苏珊娜被装在黑棺里一路颠簸,罗恩有些担心。

“这个给你!”霍尔伦兴奋地把一件黑色斗篷扔给罗恩,这是他早先答应过的“防晒服”。

罗恩一路上一直心事重重,他低声道谢,披上斗篷跳下车。

研究馆的地势很是奇特,两座山崖以对立姿态高耸着,靠年久失修的铁索桥连接,桥下是幽深的峡谷,激流怪石、云雾缭绕。

有一道景观让罗恩驻足。研究馆所处的山崖走势向上延伸,而对面山崖更高、并且向下倾斜。于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一半烈日炎炎、强光刺眼,一半凉风阵阵、崖荫蔽人。

对血族来说,避开血猎守卫的唯一道路是铁索桥,但腐坏的桥道和天然的地势、炎热的气候让这一道路显得更为冒险。

“霍尔伦,对面悬崖是不是有人看守?”

霍尔伦扑在棺材上:“对面吗,乔老头!”他欢喜地大叫:“来帮我,棺材很重!”

罗恩扯了扯斗篷的帽檐,眯着眼。

苏珊娜被单独关在一间实验室,霍尔伦忙里忙外地吩咐下属申请调用更多的资金和设备,几乎研究馆上下都被馆长的热切所感染,他们甚至称苏珊娜为“特瑞伊最后的公主”。

罗恩离开研究馆前,把一管试剂交给霍尔伦,告诉他这能唤醒苏珊娜。当霍尔伦邀请他协助研究,罗恩心情复杂,他拒绝了这个提议,然后连夜赶车回到总部,在公寓的“小黑屋”里辗转反侧到破晓,最后顶着防晒服向父亲提交了一份报告。

希顿把一纸报告轻飘飘地放到桌子上:“你要住到研究馆对面的悬崖上、让乔安享晚年共叙天伦之乐?”

“是的。”

“罗恩。”

“在。”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希顿说:“为不会有结果的事投入感情,很可笑。”

希顿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少年风流,眉宇间却染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希顿心想,他的儿子更像那死去的吸血鬼,她是一个幼稚的臭婆娘。

“你以为不做霍尔伦的助理就能掩人耳目?我偏要你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呆着,让大伙瞧瞧你会搞什么小动作。”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丢给罗恩,点了一支烟:“签字。”

罗恩没有动,他的斗篷遮住额角渗出的一点冷汗,文件是霍尔伦提出调用罗恩的申请。

“您听我说,我对苏珊娜隐瞒了我的一切身份——她甚至现在还以为我是特瑞伊夫人在外的私生子。如果让她醒来,她会猜到我的出现只不过是血猎计划里的一部分、她对我的仇恨、愤怒,以及她们身为血族的自尊都不会容许她乖乖地做人类的实验品……这不利于霍尔伦的研究。”其实他心里有些忐忑,明明逻辑上形成了闭合的回路,但他总感到像在撒谎。

“不利于霍尔伦的研究?”希顿笑了,烟雾从他口鼻里逸散:“你说得对,你骗了她,你的父亲杀死了她的西蒙妮阿姨、父子俩害死她全家,她恨你恨透了,恨不得剥了你的皮吸 *** 的血……但那正是我想的、会带来比研究她更有意义的价值:

你对她余情未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让你回心转意。只有见到她作为嗜血恶魔最丑恶的一面,你才能释怀对她的伤害。那时,你会真正加入到我们。”

希顿的话像钢针一样扎得罗恩脑袋发疼。罗恩发现自己恐惧那样的一天、却又忍不住渴望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他回答:“你杀死西蒙妮之前、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

希顿沉默着,就在罗恩以为他不会做声的时候,他说:“我们不一样,那时候我已经足够心硬。而你还带着孩子气。”

罗恩离开总部前还要办理一些手续,负责最终审批的工作人员偷偷瞄了他好几眼,可能是因为好奇罗恩混血的身份,也可能是想不通这位先生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调到荒郊僻壤的研究馆。离开时刚好遇见了贝琪,这个温柔热情的姑娘硬要与罗恩好好告别,二人喝了点酒,罗恩知道了她是科尔科夫先生的私人秘书。科尔科夫,走私军火的富商,血族清洗计划的大投资方。

酒厅里热闹非凡,香烟烈酒、胭脂水粉掺杂着,昏暗迷离的灯光变换颜色让人看起来不像平日的面孔,乐手的爵士轻浮得像贝琪锁骨上泛起的油脂。

一个丰满的女人腻上了罗恩,她撩开上衣时罗恩的微笑变成淡漠,但随后他看到一封信夹在她高高耸起的胸上,信上还带着霍尔伦的私人信戳。罗恩纠结地拿过信封,半恼火半尴尬地付了小费。

贝琪被这边起哄的人群吸引过来,她看到这个对什么都有种温和的距离感的青年变了脸色。罗恩盯着纸上的笔迹全身僵硬,意识到贝琪靠过来后慌忙收进口袋。

贝琪看到纸上只写了四个字“她要见你”。

罗恩走后,贝琪脸上善解人意的体贴笑容消失了,她找到送信的脱衣女郎。

女郎被拽到僻静的一角,她没站稳跌倒,刚要发火,看到贝琪居高临下盯着她的样子,以为是被哪个客人的老婆抓了包。

贝琪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成熟冷漠:“我只问你一遍,谁让你送的信。”

门。

罗恩提着一口气推开门,她被关在铁网做成的监牢里,盯着被拎起来的一只兔子。这样一个瞬间,罗恩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人类女孩。

“苏珊娜。”

苏珊娜放下兔子,兔子蹬着脚躲到角落里。她偏着头,面无表情上下打量罗恩。

苏珊娜有很多种“面无表情”,罗恩能分辨出其中放松、愉悦、伤心、愤怒、烦躁等不同小情绪,然而此时的面无表情则真正不含任何意味,好像罗恩和刚才那只兔子没什么区别。

“你应该知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她的声音像细小的电流一样 *** 得罗恩耳朵发痒。

“……你问。”

“西蒙妮怎么死的。”

“希顿杀了她。”

“埃文收到的书信是谁写的。”

“伪造的,特瑞伊先生并不知情。”

“他在哪。”

“……死于曝晒。”

苏珊娜停顿了一下,她从霍尔伦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结合罗恩的回答她几乎可以推理出事情的经过。人类计划让血族孕育人类的孩子、以此培育具有优良性状的“新血族”,而“西蒙妮计划”的产物罗恩是新血族第一代。最初遭到囚禁的西蒙妮向特瑞伊夫人求救后被希顿杀害,特瑞伊夫妇前去救援却被埋伏。特瑞伊夫人秉承西蒙妮遗愿想让罗恩远离人类,于是带回了罗恩,但在归途被刺杀灭口。特瑞伊先生身受重伤被迫陷入休眠、苏珊娜年幼不知真相、人类又放出虚假信息误导罗恩的身份是已故夫人的私生子,就这样养虎为患十年。期间霍尔伦假扮人类医生“被挟持”到特瑞伊堡做罗恩的私人医生,向他灌输了背叛血族、回归血猎的思想。

这场惨剧的关键节点像走线串珠一样被连接起来,把最后的成品展现给她。

苏珊娜缓缓坐在椅子上,本来习惯去搭扶手,落空了又收了回来。

“莱奥……呢。”她想起那个孤立无援的阴谋之夜,开始怀疑圣伦娜校园发生的是“纵马伤人”还是“挑拨离间”。

罗恩看着她想,她一点没有“囚犯”的模样,那些拿腔作势的矜贵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子。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突然说:“我昨天一整天没有睡觉。”

罗恩抬头直视她,她看起来有点意外:“来见你之前,我浪费了一个小时在把被子掀开又合上,用霍尔伦的浴室洗掉酒吧里的烟味,然后擦亮皮鞋。我在房间里到处找镜子,找到了才发现用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我是想说……你能不能问问我?”

苏珊娜眼中的罗恩,已经具有了一个成年男人的身躯,笔挺的制服衬出他的宽肩窄腰、利落飒爽,虽然没有肌肉虬结的笨鲁、但在举动之间流转着力量感。本该是让血族厌恶的人类血猎,却偏偏带来一丝同族的气味,这让他 *** 在外的肌肤和血管成了血族目光流连最久的地方。

血族之间能感知到彼此的血脉和细微的行动,罗恩唤醒血族血统之后,第一次感受到的同族是苏珊娜——在圣伦娜的那个夜晚,她揽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罗恩确认了她的心脏长在右胸腔。

罗恩与苏珊娜形成了一种趋向对峙的僵局。

苏珊娜开口:“你尝过自己的血吗。”

罗恩:“……没有?”

“哦,嗯。”苏珊娜嘴角牵动,罗恩解读到这个笑容有种奇怪的暧昧:“闻着有点诱人。”

这稍纵即逝、意味不明的一点旖旎风光一下子炸在他脑袋里,脸上有点升温,同时脑海里飞速闪过了挤压在霍尔伦信封上的那片春色。

苏珊娜起身走近,手指划过铁网发出金属材质的响动,压低声音道:“过来罗恩,让我仔细闻一闻。”

星星之火差点燎原之时,霍尔伦推门而入打开了笼子里的灯光:“我亲爱的苏珊娜小公主,你还没成年呐。”

“光!好亮!”苏珊娜捂住头猛地蹲下。

“把灯关掉,霍尔伦!”罗恩来不及羞恼、他首先想到血族对强光有应激反应,而他对苏珊娜的尖叫好像也有点反应过度,只好跟着说,随即大步走过关上灯。

灯光被关,霍尔伦大声说:“我不过是开个灯,可有些人想给她开门啊。”

“霍尔伦,不是,我没有。”罗恩一时不知道该伸手捂住他的嘴还是捂住自己的脸。

“可惜啊,只有我有开门的钥匙,你这点心思可白费啦。”霍尔伦报复性地举起钥匙在苏珊娜眼前晃了晃,正准备再说风凉话时,被敲门声打断。

贝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立在门口没有进。她身着一袭黛蓝色连衣裙,发髻挽在后颈,肩上随性地散落下几缕卷发,笑语盈盈:“罗恩,昨天你把外套落下了。”

霍尔伦夸张地瞪大眼睛,罗恩无奈地说:“抱歉,贝琪。这里你不能进,你没有权限。”

罗恩带贝琪出去并关好门。留下霍尔伦和脸色阴沉的苏珊娜。

冷不丁对上苏珊娜的眼睛,霍尔伦感受到某种雌性生物特有的压迫感。苏珊娜嗤笑一声:“不许我动弹一下、其他随便什么东西都能进来?”

“这、这个……”

“把这只兔子拿走,不然我咬碎它丢出去。”

霍尔伦看见她的犬牙寒光一闪,默默地捂紧了腰间的钥匙。

贝琪不小心认错了衣服、拿来的外套并不是罗恩的。尽管闹了一场小小的乌龙,却好像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她今天休假,所以为了补偿上次罗恩把她自己丢在酒吧,罗恩只好带她在研究馆里参观一下。

罗恩自己初来乍到,对研究馆只是一知半解,所以聊天时只好讲了一些在血族生活的经历。贝琪好像对苏珊娜格外感兴趣,问了不少关于她的事。但罗恩神色勉强,委婉地告诉她自己不愿多谈。二人在咖啡馆里歇脚,贝琪察言观色察觉到罗恩有些反感情绪了。

“抱歉,我好像有点问题太多了……都是最近总部里讨论她的缘故。”贝琪不好意思地说:

“有不少人提案反对苏珊娜参与科研、怕耽误了‘血族清洗计划’目前的良好态势。但希顿先生力排众议否决了。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昨天面对希顿,他只字未提。罗恩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贝琪的脸,红唇翘起大方自然的弧度。

“这个计划不是要求血族温顺弱小、容易控制吗,苏珊娜好像并不符合要求吧?”罗恩啜一口咖啡:“唔,味道不错。”

“没有关系呀,不让吸血鬼进食、注射药剂中断休眠、强光电流 *** 神经……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只要保留生育功能就好。”

“可是她离血族成年期还有几十年。”

“噗,成年期的算法是按照吸血鬼攻击力强弱、人为制定的。再说了,有人认为在她变得更加危险之前参与培育新血族更好,完成后‘处理干净’会比较省事。”贝琪端起咖啡深吸一口气,陶醉的表情很是可爱,罗恩盯住她的脸目不转睛。

“说白了,苏珊娜绝不可能活到成年期,现在大家吵来吵去的无非是利用哪种剩余价值罢了。”她笑着回望罗恩:“呀,你的咖啡洒出来了,你这么喜欢这个味道,这样洒掉不心疼吗?”

从次日起,罗恩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履行他研究助理的职责。因为苏珊娜拒绝进食一切除人类以外的哺乳动物,罗恩提出“以身饲虎”,最初霍尔伦认为在经历昨天的事情后他无法正视这个提议,但罗恩告诉他唤醒苏珊娜的试剂中主要成分就是他的血,霍尔伦最终还是同意了。作为交换,霍尔伦允诺不旁观苏珊娜进食、并且把罗恩每日的例餐标准提高了百分之三十。

而对于苏珊娜,罗恩则变化有些大。一方面用自己的血做诱饵、强迫苏珊娜颠倒作息,另一方面事无巨细地照顾她。霍尔伦对她进行常规体检时,罗恩几乎是“怒视”霍尔伦、抽取苏珊娜的血液比针扎在他手上都疼。昨天那个时而惜字如金、时而怨妇似的罗恩仿佛消失了般。这种状态的他简直让苏珊娜回到了以前在特瑞伊堡的时光……如果没有后来的“晴天霹雳”的话。

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清晨。罗恩用针管抽取自己的血液、透过铁网递给苏珊娜。他用称得上是“欣赏”的目光看着她:“苏珊娜。”

苏珊娜停下,有些警惕。她猜到罗恩受了什么 *** ,预感这段时间的伪装似乎到了尽头。

“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恩微笑着,苏珊娜毛骨悚然。

“不愿意!”

“为什么呢?”

苏珊娜看着罗恩,他的笑容没有一丝破绽,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又似乎他根本不在乎这个答案。苏珊娜沉下心:“如果不是你利用我的信任,我的未婚夫是莱奥。”

“嗯,“罗恩点点头,他说:“我利用了你的信任、利用了莱奥的自大,我是个卑鄙的人。其实那天他不计前嫌来救你,正好遇见我们准备撤离。我对他说,苏珊娜被我绑架了,想救她你就单独过来……他好伟大。”

苏珊娜面沉如水,眼神也冷了下来。罗恩继续说:“可是我讨厌伟大的人。”

“我只能用卑鄙的手段保护你,很抱歉不能站在黑暗里也不能站在阳光下,苏珊娜,我也想尽可能体面一点。”

罗恩离开时候,微弱的灯光刚好遮住他一半的脸,仿佛光与影的交锋。苏珊娜看不清他的神色。

霍尔伦进来时,苏珊娜还维持着罗恩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小声问霍尔伦罗恩去了哪里,霍尔伦想起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不在研究馆,那大概是在总部。苏珊娜感到无名的焦躁和不安。

“他刚才向我求婚。”

他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

“什么!”霍尔伦喷出一口水,表情扭曲。

【总部】

“胡闹!”希顿抬起一脚踹在罗恩膝盖上。

罗恩从容自若地被踢倒又站起来,平视希顿毫无惧意:“苏珊娜是血族纯血,与正常人类的排异性会难以形成胚胎。我是新血族混血,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各方面考核都会比你手里那一沓候选人优秀,参加血族清洗计划不仅大大削弱培育后代的排异反应,也更容易和苏珊娜沟通。”

希顿冷笑:“你之前躲着她还来不及,更别提‘沟通’。怎么现在又换了一个说法啊?”

“如果您派去的耳目如实地汇报给您信息,您就不会真的想问我这个问题。” 他镇静地说:“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为组织提供一种控制新血族的有效方式。”

“说。”

“如果让我参与到血族清洗计划,合理利用苏珊娜对我的钳制,那么人类血猎可以信任我的忠心。换言之,养一个血族人质,我们就多了一个更强悍、更有保障的血猎战士。”

希顿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月前还“任他拿捏”的那个人。他侧身半步,终于发现不知何时罗恩的脸颊变得瘦削有棱角、他的眼神褪去了迷茫和哀伤。

“……罗恩,你掌握着让我妥协的资本,无关利益、只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但你别忘了,真正做决策的人不是我,你还没资格挤进那张谈判桌。”

“你以为桌子上那沓纸是候选人吗?错了,那是科尔科夫先生承诺给‘苏珊娜计划’的拨款合同,科尔科夫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从没做过血猎、体能差到不能动弹一下那肥硕的身躯……但只要他想,他就是唯一的、候选人。”

罗恩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说:“我先走了。”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入目却是武装的血猎。

希顿低叹:“晚了。”

【研究馆】

霍尔伦急迫着正打算外出时撞上了被防晒服遮掩严实的罗恩,他赶忙要告诉他贝琪带来一行人要转移苏珊娜、还说研究任务全部终止,但离近了却闻到罗恩防晒服下钻出来的血腥味,定睛一看他犬牙突出、血迹未干。

“钥匙呢?”罗恩只顾伸手翻不到钥匙,霍尔伦面色苍白地抓住他:“你杀人了?”

罗恩找不到钥匙,无暇回复,弓起背痛苦地捂住腹部,带着枪杀从总部一路晒着太阳拼杀,到傍晚赶到研究馆却被人抢先拿走钥匙,眼下苏珊娜生死未卜、一切乱作一团……害得他急火攻心险些摔倒,霍尔伦不知所措,他只好先搀罗恩回到建筑楼里,自己在最近的医护室取来包扎药品,但这么一会的功夫,再回到原处时、罗恩已经不在了。

贝琪破门而入的时候,苏珊娜身着素简的连衣裙,偏着头望向窗子。黄昏将至,温暖的金色照进来、地面上投射了窗棱变形的影子。窗台上的花罗恩每天都会更换,苏珊娜的生活里失去了那么多、已经不在意瓶子里有什么花了,但罗恩固执地从花棚里带来新鲜的月季。

他想看到一点从前的影子,但这样只会让苏珊娜厌烦。苏珊娜出神地看窗台上的月季,花瓣微微有些脱水而蜷曲,还有几片晃悠悠地落下来,夕阳勾勒出了它的边缘。苏珊娜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光芒,最终只摸到了冰凉的铁网。

“你不怕?”贝琪踩着高跟鞋逼近铁笼,她憎恨苏珊娜毫不费力地夺走罗恩的关注、也憎恨她不减高傲地苟活至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带着科尔科夫给她的保镖和足以对付成年血族的毒气罐来了。

如果在平日,苏珊娜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贝琪,但此时她竟愿意开口了。

“我在这世间的岁月是你的几倍,见了太多可怕的事情,死亡是其中最不足为惧的。血族生来尊贵强大,但为一句承诺甘心赴死的也大有人在。可笑的是人类一生卑贱短暂,却为活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贝琪没想到苏珊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原本以为会看到她的恐惧和狂怒。她不甘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于是挤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吧?你真以为像你这样害人无数的魔女能一死了之?不如猜猜看,我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没有罗恩的庇护、你又会面对什么?提示一下哦,你得感谢我说服了科尔科夫先生,使得你能有留下后代的机会……”

她终于引起了苏珊娜的注意。苏珊娜凝视着贝琪,坦然澄澈的视线直直地闯过来,那样的一双眼睛亮得滚烫灼人,既与她美丽稚嫩的外表不符、又让人足以忽略她的外表。贝琪被这样一种目光看着,竟忘记了她是一个囚犯……贝琪几乎无法动弹,汗毛也竖起来。

苏珊娜语气平静:“不用猜也知道是些恶心的法子,我自有应对的方法。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是怎样定义‘害人无数’的?”她扫视这些人,他们从没有见过她,但深信她该被这样对待;她看起来和他们的女儿或妹妹差不多大,但他们紧张到即使有笼子阻隔也肌肉紧绷:“血族饮血和人类吃掉动物有什么区别?轮到自己被自然法则吞噬就无法忍受了吗。要真论起来‘害人无数’,没有什么比人本身更会害人。人类害人的手段不一定见血、只是让你浸润到这个集体里就够了。”

贝琪瞪视着她,她心底里难以解释地滋生出恐慌,向来精致得体的笑意也不复存在。贝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和你废话了,动手。”

随后保镖拔出毒气罐的阀门,他们迅速离开关紧了门。

实验室里重归寂静,唯剩气体逸散的声音持续回荡。苏珊娜感到困倦和疲惫,门外是一群豺狼,门内是苏珊娜·特瑞伊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的终章。

她自有应对的方法。人类捕捉血族的经历很少,还不清楚血族可以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自杀。她只需要举起杀人的利爪、掏出自己的心脏。像西蒙妮那样被关十余年的血族才是少见的,那是因为她被什么东西羁绊住了手脚,也许是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男人。

“如果……”罗恩的那张脸不合时宜地从脑海里蹦出来,苏珊娜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冒冒失失的……还是说,他这次又是选择了人类?

苏珊娜感觉到体力正在飞速流失,她闭上眼,指尖顶出锋利的凶器。

“住手!你怎么敢!”贝琪的一声尖叫让苏珊娜的动作停了下来。门外传来打斗声、枪声、贝琪的痛哭声……还有那个人咆哮的声音。

“把钥匙给我!”

门被撞开,一个狼狈的身影扑进来:“苏珊娜,你要干什么!”

罗恩满脸的尘土的汗水,下巴和身上血迹触目惊心,黑色的防晒服已经颜色斑驳、多处破损。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起伏的胸膛,满脸的气急败坏。

苏珊娜举起的手有些尴尬,指甲也收了回去,她失笑道:“我要扇你的脸,慢死了,罗恩。”但是她的胳膊无力垂下,带动着失去力气的身体也仰面倾倒。

屋里的气体浓度过高,守在门口的贝琪一行人被窜出来的毒气打乱了阵脚,血族的致昏迷量是他们的致死量。

罗恩把铁门打开,手忙脚乱地抱起苏珊娜。她倒下的时候罗恩几乎以为噩梦成真、简直与中枪那天的情景重合。毒气也在对罗恩发挥作用,他的眼睛刺痛、伤口也受到阳光和气体的影响无法恢复,门外又传来贝琪的怒吼,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次组织人手进攻……

气体仍在泄漏、冲出去又意味着面对三批人马:贝琪和保镖、希顿也带着人赶到、还有研究馆的人死守着大门……更何况罗恩还抱着失去攻击力的苏珊娜。

苏珊娜看到罗恩的目光停留在窗台的月季上,花瓣在毒气的腐蚀下枯萎了。

空气中响起花瓶砸落和玻璃窗碎的尖锐声音,苏珊娜腾空而起、迎头盖下来黑色的斗篷把她大部分身体挡住,罗恩迎着灿烂的夕阳从三楼一跃而下。

“快去断崖!告诉他们快去断崖!他们跑了!“贝琪疯狂地拍打手边的一个保镖,破音狠戾。

受腹部伤势影响,罗恩刚落地就失去了平衡,他双臂紧紧抱着苏珊娜甚至克服了撑住地面防止摔倒的本能,于是左脸 *** 地砸在地上,混着石屑和泥土擦除一片血痕。牙齿因此咬破了口腔,嘴里弥漫出血腥味。他踉跄地往前走,啐出一口血沫。

“苏珊娜,苏珊娜?别睡。”

“你看,这里没有看守没有血猎,我们能看见桥……只要到对面去,我们就胜利了。”

罗恩费力地把女孩颠了颠,她不重,但是他想确认她醒着。

“……罗恩,我们要去哪?”苏珊娜细小的回答从防晒服下传来,她看不到罗恩的脸,入眼只有漆黑,但感觉他好像在笑。

“你看到,哦你看不到。我在那边的山崖上有间屋子,屋子里有人可以接应我们。我本来安排他再准备一些时日,没想到事情太突然了……”

罗恩说着,脚步越迈越大,仿佛想到这些更有力量了。尽管他身体的右半部分因为阳光照射已经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站住!”没想到霍尔伦竟然在这里。他挡在罗恩和苏珊娜面前,眼睛红红的。

“霍尔伦,别!”罗恩不想耽误一分一秒、他只想过桥,如果霍尔伦拖延时间,那会导致可怕的后果。

“你是我带过来的人,你跑了我怎么办?你说过你想加入血猎、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那么信任你,我还让你做我的助理……但是你杀了我的同胞、我的战友、我曾经治好的病人,你回来……”罗恩不回答,从侧方绕过去,被霍尔伦抓住,二人一起摔倒扭打在一起,苏珊娜滚落在地上。

“别逼我动手,滚开啊!”罗恩一拳打在霍尔伦脸上,双手掐住霍尔伦的脖子,面露凶光,可是霍尔伦眼睛里没有愤怒和仇恨、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他梗着脖子大哭,一个成年男人委屈得像十岁的罗恩。

罗恩一股无处宣泄的情绪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近乎崩溃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随后扔下霍尔伦,抱起苏珊娜继续逃亡。他没有再跟过来。

离桥不过几步路了,近了近了。身后霍尔伦躺在地上又是哭嚎又是吼叫,对着苍天拳打脚踢。

“是……霍尔伦吗?”苏珊娜断断续续地清醒,问道。

罗恩抱得更紧:“不是。”

她闷声地笑:“你又骗我。”

在罗恩踏上铁索桥第一块木板时,被希顿发现了。

“罗——恩!”

脚下的木板尽管一月前翻修过,但一脚踩上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还是让人忍不住牙龈发酸,一张木板的左摇右晃带动了一半的铁索桥,从脚底下升腾起的凉风和回声无不提醒着过桥人: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罗恩抬脚掠过第二节踏板就往前踩第三节,他抱着苏珊娜的身躯在高空中摇摇欲坠,却对身后的喊声充耳不闻。

希顿来到桥边时,他们已经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只要到达后四分之一,就会因为光线昏暗无法射击、意味着无法活捉只能杀死;一旦让他们顺利渡桥,并且毁坏桥道,希顿他们就将彻底抓捕失败。

“所有血猎,都用麻醉针、谁也不许用子弹,活捉、活捉!”

一根针率先击中了罗恩的肩胛,一股冲击力 *** 得手臂肌肉抽搐一下,随即因为麻药释放而变得迟钝。苏珊娜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她抓住罗恩的袖子。

“……可以了,停下吧。”

“别怕,我们快到了。到了、终点,就把桥砍断……”

“你被太阳烤焦了,我闻得到。你身上很多血,枪伤未愈、还中了麻醉针……你救不了我,还会还自己跌下桥,”苏珊娜顿了顿,罗恩没有回应,她继续说:“我原谅你了,最后一个愿望是你能清醒一点,不要再走了。”

罗恩反驳她:“我不要你原谅,也不会停,并且告诉你,我现在很清醒,比较之下,以前的日子糊涂得像一场梦……一场噩梦。”

第二支针射中了

“我是一个让人不齿的叛徒。为了活下去和血族做家人,为了找到家人背叛血族,终于我得到了一大笔钱、一些权力和地位、一些女人的青睐、以及我的父亲和朋友。可奇怪的是,我几乎每天都在怀念过去的日子,”罗恩侧身往回看了一眼,他看到对面的面孔、看到再远一点的研究馆,大地正在被暮色侵蚀。

一支针和他擦肩而过,他们已经到了二分之一的位置,身后追兵不断,前方是摇晃的桥板,头顶余晖,脚临深渊。

“我跟着人一起骂你们是吸血鬼,我看着埃文在阳光底下渐渐消失只剩下衣服,我对着朝夕相对十年的女孩开了枪……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感觉就像我骂我自己、阳光把我晒成了灰烬、一颗银子弹打碎了我的胸膛,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日子仿佛不会有尽头。我开始明白我丢掉了我的过去,我开始搞不清现在的罗恩是什么人,我彻底糊涂了我到底是得到了更多还是变成了一个空壳。而你……你是我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只有看到你,我才相信这个世界有过罗恩,只有你看着我,我才感到我还能呼吸。”

这一刻,苏珊娜生平罕见地发生剧烈的情绪波动,就像心口迸发出大堆大堆的柔软,带着水的质感几乎要把她淹没,这种情感突如其来得饱满,失控地冲向喉咙……化作晶莹滚烫的泪水流下。她的头脸完全被防晒服遮住,看不到他的样子,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血、土、汗、药品……他的手臂仍有些纤瘦的线条、但此时正肌肉牵引到最满……他沙哑的嗓音说着绝望的话,这绝望的话里又诞生出某种神奇的生命力。

有一种全新的感情疯长、一种刻骨铭心的联系飞速建起。

“别天真了……你会恨我的,”苏珊娜苦笑:“我能听到霍尔伦、还有这些围堵的血猎,你即将失去你仅剩的亲人,甚至你现在每往前走一步就是在离他们远一步。你不过是因为愧疚,而这点愧疚随时间的流逝会消失。余生你都会在后悔中度过,到那时,又怎么反悔呢。”

“愧疚?我决定欺骗你的那一天感到愧疚,但到了后来、包括现在一点都不是因为愧疚。我决不会反悔。因为你原谅了我,所以我不会恨,这很公平。我选择了有你在的余生,让我离开只有两种办法:有一天你再也不想看到我,或者我的生命将要终结……”

罗恩开始出现脱水的症状,嘴唇干裂渗血,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费力地辨认脚下的路、已经是挣扎着向崖柱走去。他意识渐弱,苏珊娜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她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可能会到对岸、可能就是下一秒。

罗恩眼前袭来一片黑暗,头晕目眩间他恍惚看到对岸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这个身影,正是失踪已久的血族——莱奥·布兰德。

罗恩叛变血族之后,绑架了前来救援的莱奥,并把他安置在乔老头留下的房子里……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苏珊娜以为莱奥遇害,希顿则根本不知道他曾来救援。

莱奥伸出双臂准备迎接,希顿在另一边眯起了眼睛,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是吸血鬼、快砍断桥索,他们有救援——”

他仍然在走,几甚至速度更快,跌跌撞撞没有章法,完全爆发了最后的力量……已经到了最后四分之一的路、已经能看到莱奥无比焦急的神情。

时间到了,他最终还是要做下这个决定了。

“苏珊娜,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这么快,”他奋力举起双臂,把心爱的女孩抛向前方:“也要让你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再离开!”

“罗恩!”苏珊娜不可置信地惊叫。

“杀了他!”对岸是贝琪失控地开了枪打断了绳索的结点,整架桥以一种宏大优美的姿态陨落。

最后的余晖是晚霞的浓艳绮丽,把嫣红淡紫的色彩晕染均匀了洒在每一个人身上。苏珊娜在眼前金发散开,凌乱炫目,她的脸上有些晒伤、眼睛睁大。

他看到她美得像一幅画却不自知,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精致漂亮到让他自惭形秽,冷冽的眼神摄人心魄,雷霆手段杀死了袭击的刺客……那样的苏珊娜与眼前重合、她落下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苏珊娜眼睛睁大到极限,她看到罗恩伤痕累累不成人形、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下沉……脸上竟然凝结着一丝微笑。

莱奥和苏珊娜在惯性的作用下双双跌倒,苏珊娜摔在地上抬头看见了天空,晚霞变暗了,黑幕也即将降临,隐约能看到几颗星星……但是马上被莱奥急切的脸挡住了。

她浑身麻痹不能动弹,张着嘴想要流泪,眼睛却被照得疼痛流不出泪来。

这个世界乱作一团,她又有了无尽无穷的时间和未来。

山涧另一边血猎们群龙无首;贝琪光着一只脚、披头散发,她拔出胸口上希顿刺来的那把刀;霍尔伦跪在悬崖边喊着罗恩的名字,这声音带着哭腔回荡着……希顿死死地握着另一把刀,头痛欲裂,双目布满血丝。

有人唱起一支儿歌,声线刻意压细,就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悠悠的歌声在天地间弥散。

“奔跑在那条路上/

奔跑在那座山上/

奔跑进那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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