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中老年人爱盘手串，而我的父亲爱盘车。三十年前买的自行车，旧得跟新的一样。
他总是早早地起来，先不刷牙洗脸，却要打上一小脸盆清水，再拎块干净的抹布下楼。
那辆凤凰二八大杠停在老地方，支架底下都水泥地因为时间久远，被压出了浅坑。他掀开自制的车衣，开始擦拭。从车把手，前叉，车架，坐垫，一直到车尾的挡泥板，不肯放过每一处。
我没见过比他还要强迫症的人。当然这还不够，车得要骑出去才有价值。
如果天不下雨，父亲在收拾完后，会跨上二八，绕着附近的街道来回跑几圈。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车不动就完了。”父亲说。
这话我在课本里学过，但我觉得算不上什么真理。因为每天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父亲的腿脚却没年轻时那么利索，身体各方面机能也都在走下坡路，稍微骑快一些，心脏就堵嗓子眼儿的难受。
可他依然偏执地把二八当成宝贝，每天看看摸摸，仿佛那是他头顶所剩无几的毛发。
今天早上，父亲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车。
“车丢了。”
我说没了就没了吧，要不我给你买辆电动的，骑着不累。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两千来。
“你懂个屁！”他狐疑地朝我看了一眼，“不用等我吃午饭，晚饭也没个准。我出去找车了。”
我给老雷打了个电话，说你可千万藏好了。老雷让我放心，他肯定认不出来。
等再见到父亲，是在派出所。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对面是老雷，俩人中间，是辆破二八。
“你是家属吧？”警察问我。
我点点头。
“签个字把人领走吧。多大岁数了......还打架。”
我朝父亲看去，衣服掉了几粒扣子，领子歪斜。“怎么回事？”我问老雷，“你打我爹？”
老雷指指自己肿胀的脸：“我哪儿敢啊？你看你爹身上有伤吗？明明是你爹揍的我，扣子那是他打我太用力给挣掉的。哥，你这车我收不起，钱还我。医药费什么的就算了，车我毁了，你爹揍我一顿，我认。”
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力气，能把老雷收拾那么惨。但似乎还不够解气，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老雷，跟警察鞠了一躬，然后推车出去。我看他走路踉跄，赶紧给了老雷一千块钱，追出去替他扶着车。
父亲晃了一下二八，示意我松手。我心里有愧，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聊或者认错，只能跟在他边上一路无话。
我起了个大早，一千块把车卖给了老雷。他的工业风咖啡店新开张，前段时间正好说起缺个摆件。三十年的老车还能卖这价，我觉得挺值的。但我没想到老雷会把车做得更旧了，拿砂纸在车身上磨蹭半天，要不是今天被父亲找到，说还得拿盐水泡一下，生锈的才有味道。
有句狠话叫做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这辆二八完全没了之前的模样，我想父亲对它一定是爱到了深处，才能一眼从老雷门口看出来。
可是我不懂。
“至于吗？就为了这车？”我问。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
“你懂个 *** ？”
父亲抬起腿，我以为他要踹我这个不孝子。但他抬了半天，才把身子弄上车，两只脚踩在脚踏上，用力一蹬。
“哎？你慢点，万一摔了。”我说。
祸从口出。父亲赌气似地越骑越快，但没多远，就真的歪倒在路边。上岁数的人最怕摔，我跑过去扶他起来，他缓过劲来却问车有没有事。
我看了看，好像也没比之前更破。
他抖抖身上的灰，又准备骑上去，可才抓住车把，就又瘫坐在地上。
“上医院吧，我看你脚肿了，不知道骨折没有。”我说。
“没事，就扭了。”他不肯放弃，挣扎着要起来。
我把车支好，再把他拉起来。
“别闹，你坐后座，我推你去。”
父亲没再说话，可能是真的伤得无法忍受，他坐上车以后，竟然有些流眼泪。
忽然间，我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坐在后座，我推着车，路边的灯光和树木，连空气，都好像在哪里见过。
于是我问他，是不是什么时候你也摔过？
父亲骂了我一句，说我在咒他。
“从来没有过。倒是你小时候，我天天带你骑车。”
“我怎么不记得？”
“因为你没良心吧。”
“......”
“不过你不爱坐后面，老喜欢坐前面那根杠杠。嗯，你还老动这个车铃铛。你哭着去上学啊，哭着去医院啊，哭着去拔牙啊。但只要铃铛一响，你就不哭了。”
父亲说着就要去摸铃铛，可离得太远，险些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我慌忙拉住他，让他不要乱动。
“现在轮到小子教训老子了？”他有些不满，却看不出生气。
我一边推车，一边看那铃铛。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玩意儿。铃铛有什么好玩的，太幼稚了吧。但我仍好奇，这辆二八的铃铛响起来，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伸手。
叮铃叮，叮铃叮。
我开始哭泣。
什么铃铛一响我就不哭了，明明是反的。
有人说，一张照片，一段文字，一句话，或者仅仅只是一段声音，就可以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忽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真的不爱坐车后面，只想着斜坐在横杠上，这样我能看得更远一些。
学校里见不到父亲，我成天哭，只有放学时，父亲拨弄铃铛，我才会笑着跑过去，由他抱上车。
我甚至计算过，按一百次铃铛，就能刚好到家。
父亲说我烦透了，我却越来越起劲。
而我生病时总下雨的夜晚，父亲撑着伞让我趴在车上不要乱动。
但又他允许我按铃铛，越响越好，只要别睡着，或许是电视看多了，以为一睡着就是一生。
我想铃铛声一定是刻在我的骨头上，从没被我遗忘过，只不过我越来越胖，给暂时藏起来了。稍微给点提示，往事汹涌而来。
有些东西，不会被时间打败。
比如老声音，老字号，老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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