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我这一生为何而来?
文:雪后无心
一、
被命运碾压过的人,才懂时间的慈悲。
他不幸于癌症术后的第二年复发。
入院当日恰是高温,烈日将病房窗口的花树烤得热辣鲜活,猛一看,双眼似有灼痛和晕眩感,被癌性肠梗阻折磨的他已三日未进食。
他插了胃管,用了人生中的第一支 *** 。收到了医院的第一张病危通知单。一周后,他们决定切除肠梗阻,替他造个瘘口。
傍晚时分,暑热仍在蒸腾,他坐着轮椅,由儿子推着去做术前准备,他瘦了许多,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地搭在身体,他的后背伛偻得厉害,双肩的肩胛骨直直地凸起,费力地撑着他花白的头颅,他的身躯塌陷在轮椅的一侧。
他的儿子身形高大。背影宽厚、脚步沉重,这使他看起来显得富有力量而又十分矛盾。
他推着他走过医院灰白色的长廊,停到检查室的门口。他的儿子半蹲下去,替他擦拭额上的虚汗,轻轻地向他开口,他像哄孩子那般轻柔:你再撑一撑,我们明天把肠梗阻切掉,等你出来,就可以进食了。
他点头。他声音嘶哑、面色平静。
术后,他没有能醒来。
那便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言语告别了。
很久以后,每当他的儿子回忆起那一刻,他记得清晰,日暮的光辉悬在西天,从病房的大楼一角露出玫粉色的小小光影,他从父亲眼眸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安详,那天的氛围,完全没有离别的哀伤。他始终无法说清,如果时光重返,还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他究竟会不会改变决定?
二、
同样的距离,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是如此短暂。
他在术后即陷入昏睡。
“手术很成功,我们切除了病灶导致的梗阻,造了瘘口,术中病理显示结肠转移,很遗憾,病人未能在预计时间醒来。”
外科医生姓吴,今年三十五岁,擅长肠内手术,他曾在三十岁那年遭遇斑秃,又神奇地恢复,后脑勺原斑秃位置新生的头发是灰白色,让他有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但因此也增加了他临床经验丰富的印象。
“病人的求生意识很强,他的脑电波很活跃,病人术前是否提起过十分情急之事?”
吴医生问家属,“病人的身躯并无大碍,但目前,他的意识游离在外。”
妻子迟疑,她茫然地摇头。
去年7月,他确诊罹癌,在本市三甲医院做了切除手术,接着又经历8期16次化疗,一直到除夕前两天才终于完成,此后他一直在家休养,应该并没有情急之事。
“那就只能暂且再观察两天。很遗憾,我们暂时未发现其他影响他苏醒的原因。你们尽量想一想,下次来探视时,也许可以试一试讲述来唤醒。病人的听觉触觉都正常。”
ICU是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人间炼狱,是生死门。幸运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需要跟ICU打交道,但对于接触过那道门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沉重和悲哀。ICU外,有人打地铺睡在过道,那些挂着泪痕的脸孔都写满焦虑、惊恐、哀伤与期待。他们是妻子、子女、兄弟或者爱人。
他的妻子与子女返回家中,一边整理他的衣物,一边清点他有可能遗落的心愿,希望可以抽丝剥茧,找到一些苗头。
三、
我的灵魂与我之间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
他一生最大的灾难应该是25年前的那个午后。
金秋的风吹过原野,带着甜味的果香轻拂农人的鼻尖,小小的村庄酝酿着庄稼丰满的成熟,戴着宽沿草帽的农人们躬身忙碌着。他们的腰每天都弯成一张弓,额头淌满汗珠,但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快乐,彼此遇见时打招呼的声音也是那么欢快。
刚失去母亲的小娟,正与春红说着悄悄话。
“听他们说,村里的毛阿姨替你爸爸介绍了邻村的寡妇王大嫂,今天,你爸去她家见面了。小娟,你要有新妈妈了?”
“不是,你瞎说。”小娟哭了。
“大家都传开了,不信你去问你爸。”
“我爸不会这样做的。”20岁的小娟,哭着跑回自己家里,她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母亲的遗像,抱着那张相片哀哀痛哭。
他一定很想回到那天吧。
25年前的屋里——
包姨搂着哭泣的小娟,安抚着他倔强哀哭的孩子:孩子,快别哭了,你这样抱着妈妈的相片,她难安呀。
小娟不抬头,哭得无法停止:他如果敢再婚,我就去见我妈。
包姨连忙掩她的嘴:别瞎说。快点把妈妈放下来,你这样,她难安哪。包姨已是泣不成声。
一语成谶。
小娟三天后遭遇意外。
他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事。他一定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察小娟当天的异样,不,刻意隐瞒的小娟,早已在心底作好了打算,所以才没有追问他那天去了哪里。她甚至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哀伤。“妈妈,爸爸一定也很想向小娟解释清楚吧!”儿子问母亲。
“我们常以为,父母子女之间应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是爸爸一辈子沉默,隐忍。他并不善于解释。”女儿说。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与母亲吵了架,闹着要离家出走,爸爸来劝架,她不听,也是这样犟着不肯低头,爸爸被气得走出家门。
那晚,他在暗夜里走了许久,走去了小娟的墓前,后来大姑父找到他的时候,听见他正在跟小娟说话。他一定常常怀念小娟。他一定曾经嫌弃我不够温顺。他是那样孤独。那一夜,他一定已经向小娟好好解释过往。女儿垂泪。
“姐,爸爸一向偏爱你。他不会拿你和小娟比较。”“爸爸也许在梦里回到了小娟出事的那一刻。他一定想换自己替小娟挡住那辆大卡车。”
儿子满脸悲伤。
“可是,那样,小娟就变成了孤儿。爸爸不会弃小娟一人。而且,如果真的这样,我们也不会跟你爸爸相遇。”
妻子轻轻叹息。
不管怎样,他们决定先带着小娟的故事,隔天去探望他,总得试一试。
四
生命中充满了巧合,两条平行线也会有相交的一天。
隔天,妻子进去探视。他的体征如常。只是嘴里的呼吸机让他显得有些狰狞。
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你回去见小娟了吧?孩子还好吧?”
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妻子替他擦拭着脸和手,俯身凑到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病人有反应。”护士说。
妻子也看见他的眼角淌下泪来。
但他并没有醒来。
探视时间结束。妻子在护士的催赶下,失望地走出ICU。
她去见了吴医生。他刚下手术台,匆忙换上的白大褂衣领蜷缩着。
“真是抱歉。目前的医疗水平太无法探究复杂真相。我们只能凭借脑电波监测的活跃度来推测他有可能正在试图挽回什么。他很急切。”
他带她去查看了他的监测图像。
“请多多关照!我们等他醒来。”她拜托医生。
“我会的。”
天气依旧异常炎热。他的妻子走出医院大楼,一眼救看到门外阴影里,他的妹妹正在掩面痛哭。她不禁烦躁。但忍住厌恶劝慰她:这个时候,还没到那一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你不要这样。
他的妹妹,胖乎乎的妇人,哽咽着说:我想起小娟当年也是在这里。可怜的孩子,如今,我大哥,也躺到这里。我——
她满脸泪流。
妻子的心也在剧烈心痛着。两个可怜的女人彼此拉着手,互相安慰着,在医院大门的人来人往里,整理好情绪才坐车离开。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那夜,他绝不会离开小娟的病房半步。即使一辈子没有意识地躺在那里,可她到底是一个可以看见的人。他怎会舍得放弃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
妻子明白这种心情。因为此刻,她面临的正是类似的事件。
可是,20岁的小娟,她会愿意就那样躺一辈子吗?五
记忆里的光,请你坚定的走下去吧!
那一天的晚餐是清水面条。
饭后,他们继续整理他的衣物。
“这样不要醒来,也好。至少没有痛苦。”妻子轻轻叹息。
“这是什么?”儿子翻到了他的一只旧钱包。暗色的皮革已经磨损剥落。钱包的表面积满了时间的斑纹。他们在里面找到一张旧迹斑斑的加油票,一本摩托车驾驶证。
“爸爸当年会开摩托车?咦。这张加油票怎么是在我们小时候的老家附近?爸爸当年怎么去过那里?”
“妈妈,你看看时间,这是在你们认识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的。应该就是小娟出事前的两天。
妻子拿起老花镜,仔细辨认发黄的纸张上,有些模糊的字迹。
“也许是爸爸去那里钓鱼也不一定。”
女儿猜测。
他喜欢钓鱼摸虾,那个地方盛产鱼虾。刚失去妻子的他,因为心情苦闷,所以只身外出钓鱼,似乎能解释通。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偏偏就在那天小娟听到莫须有的传闻,因为误会而对他有了怨怪。“爸爸一生都忠厚朴实,他一定不会真的在那天去私会了某个女人。”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去过那里?
如果真是这样,爸爸此刻一定后悔至极,他想回到那一天,阻止自己出远门。他们都觉得有点茫然。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也许背着我们大家,真有一段秘闻也不一定。
“妈妈,小娟的母亲当年是怎么离世的。”
“据说是肝癌晚期,一发现即没有手术指征,因此放弃了治疗机会。熬了三个月就离世了。”
真是不幸。没想到我们的爸爸最后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煎熬。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窗外是一片寂静的夏夜。虫鸣一声一声从窗下的树丛里传来。仲夏苦夜短。
六
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为别人,你只需做自己。
爸爸的钱夹里还藏着她高中时期的一张证件照。照片上,她穿着红色的短袖T恤,蘑菇头,戴玻璃框架眼镜,婴儿肥的脸看起来很乖。
照片有八成新。右下角有半个钢圈的印痕,上面的字迹已辨认不清,不知当年他是从什么上面取下来,收在了钱包里,随身带了很多年。
她读书时不好看。戴眼镜短头发,性格大大咧咧,很男孩子气。
她还记得当年他说:戴眼镜的小姑娘不适合扎头发,不好看。
他手边从来没有留下小娟的照片。
但母亲见过小娟的照片。说她肤色白皙,笑容甜美,一条高马尾扎在脑后,衬得她格外青春动人。
那个孩子如果还活着,也已是人到中年。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孩,她是否早就原谅自己的父亲?“我记得爸爸那时候每天都给你送中药,你说,他会不会在梦里还惦记你的健康?”
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候,他每天早上都骑着车给她来送药。冬天,逆着寒风,夏天,顶着烈阳。如果他被困在了那样的梦境里,每天骑着车,不断重复从家到学校的路程,一个人独行,他会想些什么呢?
小娟没有上过高中。当年因家境贫困而中途辍学的她,很小就开始打工挣钱。他一定深感遗憾吧?
这些年,她从没像今天这样,试图好好了解他的内心,试图推开他的心门,走进去认真地看一看。
身为子女我们真的认真倾听过父母的心声吗?
她深感惭愧。
“我记得你高考前,爸爸告诉你别紧张,考多少都行,他说在他心里,你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小女孩。”
儿子轻声说道。
是的。他一向宽厚,包容。他不会说漂亮话,他贫穷,卑微,但他只希望她可以做自己。
她不禁掩面啜泣。
我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父母也没有机会挑选自己的孩子。可是,在命运坎坷面前,我们或多或少,都曾抱怨过自己父母的无能。
爸爸没什么钱,所以不能给你过更好的生活。
爸爸没什么能力,所以让你不能带着很多财富出嫁。
爸爸没什么能量,所以你凡事都要靠自己。现在,还让你为我负累,辛苦你了,我的孩子。女儿的心剧烈疼痛着。我们的爸爸没有如期醒来,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
七
一切众生为了生活,得忙碌工作。一切众生为了呵护子女,要积累财富……以致他们没有时间全力修持佛法,但不能修持佛法的父母也还是我们最最亲爱的父母哪!
一周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医院通知他们去推他出来做检查。肿瘤仍在扩散和生长,病人的肝肺胃肠,甚至肾脏都有所波及。但仪器显示,他的心影完全正常,脑部也安然无恙。
昏睡的爸爸,努力刻意保护着自己的心与脑。
“真是神奇,病人仿佛是有意为之。”护士叹息。
妻子掩面。
这一天,她与儿子一起去的医院。
“吴医生,25年前,我先生的女儿。”她艰难地顿了顿,接下去,“我听说,她当年先死亡的是她的心脏。”
吴医生垂首。他的面庞笼罩悲戚。
“当年那件事,公安曾介入调查,有明确结论。”吴医生正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说,拔除呼吸机的病人,心脏会先停止跳动,但病人的脑部仍有一段时间的清醒。”
“我很抱歉。”医生开口。
他们走出医院大楼。不知为何,明明是酷暑,医院的大楼却像隔着一阴一热两个世界。走出楼外来,才能有重返人间的真实感。
是因为太压抑了。
爸爸一个人躺在那里,真是辛酸。
儿子叹息。
八
风里有心有梦,人间有情有义。
临近中午,他们决定在医院食堂吃一份快餐。
炎热将地面炙烤得滚烫。望出去似有熊熊烈火在阳光下蔓延肆虐。一走出去,身上的皮肤就立即感觉到灼热和疼痛。
十五块一份快餐,今天有鸡腿和红烧肉两种。
母子两人沉默着各自埋头吃完一份快餐。
为了找点话,儿子开口:医院食堂的快餐真的不错,十五块一份很划算,物美价廉。
母亲没有接话。她将吃剩的菜拨到一处,将饭盒的盖子轻轻合上。
“爸爸在病房的时候,每天中午我上来看了你们,然后都会来这里吃一盒快餐。歇一歇脚。也挡一挡外头的烈日。”
空气里是炎热的气息。一切都很平静。儿子的话明明平淡,却令人瞬间泪目。
他每天都为爸爸送来人血白蛋白。四百块钱一支,爸爸每天要用两支。用掉了四十支。爸爸的白蛋白依然还是很低。
癌细胞疯狂蚕食着我们的爸爸。人力是那么低微,我们所能做的,都无济于事。
如果疾病,灾难,波折都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前半生咬牙坚持,后半生历尽苦楚,我们这一生,究竟是为何而来?
是为了证明生命的虚无还是终究错付?
记得很多年前,爸爸跟着筑路队远行,他们将水泥路铺到临近的很多村庄,四季的中午都常常坐在树荫下吃一只盒饭。那些辛苦,爸爸从未提起过。在他罹癌后才被大家发现,胸前曾有有一根肋骨断掉过,陈旧性的挫伤已在岁月中愈合,亦如岁月的艰辛,他从来闭口不谈。
爸爸就是当年为了抚养他们才积劳成疾的吧。
只希望,爸爸没有被困在那样的梦境里。那样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鼻子酸胀,双目痛楚。
九
我希望 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
我希望 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
我希望 你能体验从未有过的情感;
我希望 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
我希望 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 我希望
你有勇气重头再来。
三天后。
他们收到医院电话,要求家属同去探访。值班护士告知他们,病人昨夜反复念到一个地名以及五万块钱。随即做了脑电波监测,显示他的情绪起伏很大,他似乎在与什么做激烈斗争。
“我们推测病人有苏醒的迹象,所以立即通知了家属。”
他们被允许换上无菌衣进入爸爸的重症监护病房。被仪器禁锢的爸爸皱紧眉头。面目痛苦。边上呼吸机的声音很重。妻子为他换上清洁尿片,擦洗手脚。
女儿上前握住他的右手,喊他:爸爸。
他的手背皮肤干燥粗糙。
她在电光火石间回想起的是二十年前的场景。冬夜里,万家萤火。是她要开学的前夕,没有钱交学费。他走出家门去想办法。她从玻璃窗里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生活的窘迫早就压弯了这个男人的脊背,他早就习惯了沉默和隐忍。
那些日子,他正如暗夜提灯而来的人,为她照亮着面前的一小片路,沉默地接下生活的重担,努力解决生活中一道一道难题。现在,他自己也遇到了很大的难题,却仍然不愿意麻烦子女。
“如果,当初没有手术,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们走出重症大楼来。
如果,没有手术,是不是会比现在好一些?命运不可能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爸爸是胰腺癌,发现时没有转移,所以立即接受了切除手术,身体恢复后又紧接着做了16期化疗。每次化疗回家,前三天都是不能下床的,熬过头晕恶心呕吐的三天之后,才有力气继续生存下来。此时回想这些苦,他们难免有一种白白遭罪的遗憾和悲叹。
可是,明知道结果,爸爸即使可以回到手术前重新选择,我们也还是会说服他接受治疗。
炎热依然席卷着这座小城。异常的高温烘烤着一切。热浪令他们感到绝望的窒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