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杀破狼】priest
李旻╳顾昀
杀孽太重不祥,难道国祚沦落,疆土起狼烟,百姓流离,浮尸千里,就算是以和为贵、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顾大帅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样多愁善感,那么泱泱大国中无知无觉的芸芸众生,又要依仗谁去镇守疆土呢?
有些人,杀伐星当头,倘不为良将开疆拓土,必定回朝祸国殃民。
这种堆满了荆棘与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们这种杀伐决断、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去吧?
“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我从小在边陲小镇长大,没离开过小镇一亩三分地,来到京城,又鲜少出侯府,是不是太安于一隅了?但我总觉得天底下的喜怒哀乐大抵是一样的,看了别人的,还是没地方安放自己的。”
“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盛世也有荣华富贵, ”了然穿过小镇上的集市,对长庚他们比划道,“‘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 ‘道’,是人心所向, ‘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顾昀身上带着一点陌生的酒气,有点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挂着经年不去的冷铁硬甲。
“我之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因为我比谁厉害,而是因为我姓顾, 有的时候,你的出身就决定你必须要做什么,必须不能做什么。”
长庚说话慢条斯理,态度也不见一点火气,温和有礼,像往日在禅房里沉默不语的喝苦丁一样。
殿下天潢贵胄,心怀仁厚,该有一番天地,不必妄自菲薄。
从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来开始,就注定人间再也太平不了了。
总有一天,再勤勉的农人都会败给田间地头上往来不熄的铁傀儡,再绝代的高手也难以抵挡重甲横扫千军的一炮,所有人都必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动荡,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或极富极贵,或极卑极微。
而败在紫流金点着的擂台上的人,将再无翻身之日——
此事大到家国之间,小到三教九流之类,都是一样的。
当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法避免的乱世一定会来,只看那一天是早还是晚了。这是时代的脉络,任你英雄无敌,王侯将相,也都无法阻挡。
世间所有仇与怨的消弥,大抵一边靠忘,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黄图霸业几遭,青史留名一页。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尽相同,有的是来治国安邦的,有的是来祸国殃民的,有的是来撒手修仙的,有的是来兴风作浪的。
长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却有一点发烫,他本以为离别如水,一捧泼上去,什么朱砂藤黄、葱绿赭石也洗干净了,不料那顾昀却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痕迹越发深邃了……
生于陈氏,入道临渊,岂敢托荫于辈,苟全于人后?
他毕生所求,不过家国安定而已。
若可战,便披甲上马,若需守,他也愿意做一个丝路上清贫的商道守卫。
虎狼在外,不敢不弹精竭虑,
山河未定,也不敢轻贱其身。
一口世道艰险不过方才浅尝辄止,岂敢就此退避?此身生于世间,虽然天生资质有限,未必能像先贤那样立下干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对天地自己……和你。
寺里暮鼓声声响起,徘徊山间,远近雅雀寂寂,山雪簌簌无言。
一国之力,无外乎“天赐”“人为”,两只臂膀。
天赐乃山川草木,土种鱼畜,地下流金;人为乃圣人之说, 工建技艺,火机钢甲,此二者也,如梁如柱,可以独倚,不可俱断,为君者当谨记于心。
经年痴心妄想,一时走火入魔。
“殿下, 你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日后或能贵不可言,他人皆待你如珠似玉,臣也希望殿下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珍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轻自贱。”
可惜顾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做不来谋君窃国的事。
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昔日斩黄沙的割风刃早已经锈得连装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开了,成了一柄压手的黑色铁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闷棍,想必再没有别的用场了
然而当他重新将它背在身上的时候,忽然就找回了当年那种玄甲在身、脾睨无双的感觉。
多年的沉湎与肥膘下,雪刀与钢甲的烙入了骨血里,依稀还在。
他尚且无辜时,便已经将这世上所有能遭的恶报都遭了个遍,人世间阿鼻炼狱,再没有能让他敬畏的。
心有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一隅,山川河海,众生万物,经常看一看别人,低下头也就能看见自己。没经手照料过重病垂死之人,还以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伤,没灌一-口黄沙砾砾,总觉得金戈铁马只是个威风凛凛的影子;没有吃糠咽菜过,“民生多艰”不也是无病 *** 吗?
了然和尚呆立原地,见那年轻的郡王殿下冲他做了一个特殊的手势,他将拇指回扣,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动作,郡王朝服的广袖从空中划过,袖子上银线一闪,像河面闪烁的银龙——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了然浑身都在发抖,良久,他哆嗦着双掌合,冲长庚稽首做礼——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此道名为“临渊”。
长庚瞳孔微缩,突然一把拉下身在重甲中的顾昀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上了那干裂的嘴唇。
这是他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时候尝到顾昀的滋味,太烫了……好像要自燃一样,带着一股狼狈不堪的血腥气。
长庚的心跳得快要裂开,却不是因为风花雪月的传说中那些不上不下的虚假甜蜜,心里好像烧起一把仿佛能毁天灭地的野火,熊熊烈烈地被困在他凡人的肢体中,几欲破出,席卷过国破家亡的今朝与明日。
这一刻似乎有百世百代那么长,又似乎连一个眨眼的功夫也没有。
顾昀强行将他从自己身上掰了下去,玄铁重甲的力量是人力所不能抵挡的,可是他并没有对长庚发火,甚至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长庚掀到一边。
他只是近乎轻拿轻放地松开铁手,把长庚安放在两步以外。
抛却千重枷锁与人伦,绝境下的灼灼深情能令他的铁石心肠也动容么?
倘若他准备好了死于城墙上,那么这一生中最后一个与他唇齿相依的人,能让他在黄泉路前感觉自己身后并非空茫一片吗?
算是慰藉么?
亦或是……会让他啼笑皆非吗?
那一刻,大概没有人能从顾昀俊秀的面容上窥到一点端倪。
偌大一个家国,偌大一个天下,东西隔海,南北无边…
放不下一台远离尘世的神龛。
世间聪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个人倘若过于聪明,便总少了几分血气,更倾向于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来,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将他们聚拢到一起。
走在前头的人注定劳心费力,也不一定有好下场,再不值也没有了...但是万千沙烁,若是没有这么几块石头,不是早就 *** 秋万代冲垮了吗?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中间隔着一条交织的怒火与冷战,那种就是转瞬。
中间隔着理不清数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暧昧情愫,那种就像隔世。
想来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身外之物终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殚精竭虑,原也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虚妄。
人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是很难感觉到岁月流逝带来的“老”与“病”的,偶尔身上不得劲,般也不会往严重的地方想,没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类的叮嘱大抵是耳边风有太多东西排在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与利、忠与义、家国与职责.....甚至风花雪月、爱憎情仇。
顾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这一刻。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长庚一个人肯负着那北蛮女人歹毒的诅咒,以后可怎么办呢?万一有一天乌尔骨发作,他真的那谁来照顾他?谁会管他?
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
“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
“天理伦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我也架个梯子上天给你摘,好不好?”
无情可以为慰藉,有情却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声味,有日复一日的贪求,有恐惧忧怖,有妒恨离愁,有患得患失……七情与神魂共颠倒,六根为红尘所覆。
风雨如晦,而天地间有一书生。
鱼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师将军铁骑何在?
大约世上最难测的并非敌人的险恶,而是心上人那再真挚也时时让人觉得飘忽的用心吧。
其实想来也是,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年一往无前的日子?能有多少随意抛洒也不冷上一分的热血?二三十岁的时候沙场纵横、功名累累,等老了、倦了,纵然钢铸铁打的神魂犹在,那也就只能开始熬心血了,可不就同红颜一样难以长久吗?
从 *** 开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脉都湮灭在了浩浩光阴里,或是天灾、或是战乱、或是在漫长的通婚中血统被同.....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风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潜移默化。
沈易终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听见哧库犹歌声时的感受了,蛮族正在走向末路一-尽管他们垂死挣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
今天是蛮族,倘若当年京城城破,或许走向末路的会变成大梁。
十七岁的顾昀还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臣愿往,西凉边陲,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还真当玄铁的割风刃锈得砍不了鼠辈人头吗?”
而今,那蔡小将军吸了吸鼻子,眼皮也不眨地说道:“北蛮疯狗,不过是负隅顽抗,末将虽然年少无知,但还拿得动家父手中刀枪,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十年过去,还有下一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下一个百年。
这位凶狼的末代狼王,他的仇与恨,欢与喜,雄图霸业或是复仇长路,都是独身踽踽,父母兄弟、子女亲朋一概都没有,他待他们如猪似狗,他们也 *** 地背叛他以为报偿。
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 *** 衣带可曾宽否。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光景,心里除了某一个无来由的荒唐念头之外什么都放不下,强大的欲望像是能把整个神魂都吞噬,任凭理智在脑门外面玩命伸着爪子挠门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顾昀在西北蛮荒之地脑子里烧成一团浆糊,心无杂念地想着要离职卸任、浪迹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后,长庚从微风带雪的宫禁中闷头走出来,心无杂念地就想见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昀一面……
一个人舍生忘死,在其生前身后,徒劳所得的,又能有什么呢?
纵有干秋功名垂青史,来日也不过就是块牌位。
后世的王公贵族想起来,便拿出来编排两个闲来无事的典故,或还要故意贬斥几句,以显示自己见识广博、与众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来,则多半喜欢编一些捕风捉影的轶事绯闻,将他在仓皇生中与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红袖编排在一起,私奔个百八十回。
每个文人年幼时第一次读到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时,都曾动过心头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无双国士,能力扛江山万万年。然而这一点心头血,总会叫功名利禄磨去一点,光阴蹉跎磨去一点,世道叵测再磨去一点,磨来磨去,一辈子就落入了“窠臼”中……
古往今来,高才能人何其多,而真国士有几人?
雁王一直以风姿卓绝著称,无论敌人还是朋友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与大部分自小长在京城的公卿家贵公子不同,身上少有浮华,但和寒门士子或是军功出身的将士也不同,并无清寒与匪气。
他看起来非常沉静,但不是了然大师那种青灯古佛的沉静,他像一头摆进寺庙中的凶神石像让人凛然生畏,又落满寂寂香灰。很多人偷偷学雁王那种从容优雅的腔调,别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和塞外饿狼群联系在一起。
一个人身上,或许有千万条礼教约束,看似绑得固若金汤,其实并没有那么结实,只要将廉耻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么一步,往后便能 *** 得海阔天空,再无禁忌……
我大将军一言九鼎,战无不胜。
碧海生涛,铁舰如蛟。
横行入海,八方烟火。
一个人满怀国耻家仇的激愤时,很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比如自戕,甚至谋杀亲子,可那毕竟只是一刀快伤,哪怕鲜血淋漓,也总有时过境迁的时候,她却非要选择一条不断凌迟自己的路。
浮沉千里,萤火冉冉,载着魂归故里。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
愿固守一家一国,成一世名将。
胡虏已尽,远征已矣。
秋风吹不尽明月,到如今,月圆人圆,改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