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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翰写的叫凉州词还是凉州曲词(王翰写的是凉州词还是凉州曲)

作者:黄天骥(中山大学教授)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的这首诗,从表面看,并不难懂。但对它的理解,却不容易,人们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说它写出军营里的乐观精神;有人则从最后一句,说它表现出将士们悲凉的心境。是喜,还是悲?人们感觉的滋味很不一样。正像看达·芬奇的名画,那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笑,人们可以各有不同的理解。这也很自然,因为审美受体对待文艺作品,总会带着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情感,去观察揣摩。如果客观形象一眼便被看穿,那么只能是浅薄之作。

凉州,在甘肃河西地区。在唐代,这里是边患严重、交战频繁的地方。《凉州曲》是曲调,属唐代乐府,以琵琶演奏,声调悲壮,多用于表现边疆风光或军旅景况。唐代张祜有《王家琵琶》诗:“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至于王翰这首诗,直接以曲调为题,写的是将士在临战前的情怀,它应该是一首可以用作歌词的诗。

赵朴初书王翰《凉州曲》资料图片

王翰公元687年出生于山西,那时正是唐朝国力上升时期,他也和当时山陕一带许多青年人那样,经常到边疆去,或是游历,或是参与军事活动。王翰跑到过西北前线,当过驾部员外郎,负责物资运输的工作,对边疆的情况,对战士的生活和思想感情,是了解和熟识的。因此,他能写出这首激动人心的《凉州曲》,也绝非偶然。

诗的第一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开始,诗人便突出写酒和杯。关于葡萄酒,现在常在餐桌上见到。但是,在唐代,这种产于西北地区的葡萄酒,却是十分珍贵。颇为有趣的是,现存王翰的诗里,竟有一首是专门写葡萄酒的:“揉碎金霜黑水晶,春波滟滟暖霞生;甘浆细挹红泉溜,浅沫轻浮绛雪明。”还说道:“客愁万斛可消遣,一斗凉州换未平。”(《葡萄酒》)可见,他把出产于凉州红黑色的葡萄酒,形容为金浆玉液。至于夜光杯,据说是和田地区出产的白玉杯,薄如蝉翼。当注满了酒,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它闪闪发光。又传说,周穆王探访西王母时,西王母便捧出夜光杯来款待他,以表示热烈欢迎。总之,无论是葡萄酒还是夜光杯,都是产于西凉至为珍贵的宝贝。诗人端出这两种具有地方特色的东西,意味着那壮士饮酒的地点,就在西域。

在这里,王翰首先把酒和杯,突出地置于首句,就像影片首先来一个特写镜头一样,强烈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同时,也等于刻画出那对着葡萄酒和白玉杯的壮士,在未饮之前,已经端着杯子,认真仔细地欣赏酒和杯的神态了。这“美”字,既形容“酒”,也形容“杯”。欣悦之情,溢于言表。看来,这将官对着酒和杯慢慢端详,舍不得一下子牛饮。这一句,虽然没有直接明写将官的表情,但读者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杯美酒的神态。如果把它用于戏曲舞台表演上,那武生捧杯端详欣赏的眼神和动作节奏,会是相对缓慢的。

当然,虽然这将官不忍囫囵吞枣,但这杯酒,自然是非饮不可的。

“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句的句式,有点拗口。七言诗,一般是采取前四字一顿、后三字一顿的节奏。但王翰的写法是,“欲饮”先作一顿,“琵琶马上催”再作一顿。这反常的句式,却有突出“欲饮”这一动作的作用。

有人说,琵琶,是指在军帐里艺人弹奏琵琶。过去,在饮宴时,确实是有歌舞艺人奏乐侍候的。若按此说,无非指饮酒时,有乐伎在旁边奏乐助兴。但我认为,这说法不妥。因为句中有“马上”一语,这明明指那些弹奏琵琶的乐人,是骑在马背上的。在马背上奏乐,又岂能是在帐幕内?其实,这些弹琵琶的人,是骑着马奏乐的军乐队,骑马的军乐队也只能在军帐外奏乐。这句诗,是说当将官举起玉杯,正在欣赏之际,外面的军乐忽然响起。这乐声,不是催人喝下手中之酒,而是军队即将要开拔前线,是在催这将官赶紧出发。别以为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奏不出雄壮肃杀的声音。张祜在《王家琵琶》一诗中说:“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君不见,琵琶能演奏描写战争的《十面埋伏》。如果古代的军乐队以琵琶齐奏,那是可以表现出惊心动魄的效果的。

本来,在第一句,作者写那将官仔细地欣赏着酒和杯,心情仍是平静的。这是出征前的饯别,他以为时间还早着哩!面对着稀有的美酒玉杯,禁不住慢慢品味。谁知道,在第二句,作者写琵琶声一响,“催”字一下,让整个场景的气氛尽变,人们一下子也紧张起来。那琵琶拨动激越急促的节奏,和上句将官仔细欣赏杯酒的神态,一慢一快,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也让读者感受到那将官心理节奏出现的强烈变化。

在这里,我还要提请读者注意王翰下一句的“欲饮”两字。这两字,看似平常,却又非常细腻地表现出人的心理状态。

欲饮,不是未饮,也不是已饮,而是写那将官拿着白玉杯将饮而未饮。如果王翰写将官未饮,那么,酒杯仍放在桌面上。琵琶声一响,催人上路,他可能索性不饮,滚鞍上马,吩咐把酒留着,等待战胜敌人后再来尽醉。就像《三国演义》写“关羽单刀斩华雄”一段,吕布的先锋华雄前来挑战,当关羽准备上马应敌,曹操捧酒壮行时,关羽便吩咐酒先放着,等到他斩了华雄,跃马回营,“其酒尚温”,才一饮而尽吗?这样写,也很能表现壮士的勇武。反过来,如果王翰写作“已饮”,那么,酒杯当是已放回桌上。琵琶一响,壮士抹嘴便走,那就应是“琵琶一响不用催”了。

然而,王翰这首诗的巧妙之处,正在捕捉壮士“欲饮”一刹那间的神态。写他“欲饮”,则表明杯子仍在手上,却还未举到嘴边。这一写法,既突出那手上的杯,也突出了这壮士内心的冲突。琵琶催动,军乐响起,军队立刻要出发了,这酒,是喝还是不喝?他也知道,美酒一喝,定会醺醺欲醉;但如果放下酒杯,决定不喝,岂不可惜!既然已经拿起酒杯,又岂有不喝之理?这时,琵琶紧催,他不可能再捧着夜光杯仔细端详,慢慢品味葡萄美酒了。王翰写他“欲饮”的神态和动作,正是着意表现他有过片刻的迟疑,片刻的犹豫。这犹豫,在连贯动作中必然出现短暂的停顿。这停顿,又适足表现壮士内心有着饮还是不饮的冲突。当然,他最后还是下了决心,饮了再说。配合着琵琶奏出急促的背景音乐,便让读者想象出那位壮士,手执酒杯,猛然仰头一喝,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帐幕的神态,表现出豪放慷慨的情怀。这细节,如果用于戏曲舞台,也会是在琵琶声和打击乐连续敲拨时,突然停顿,让人物拿着杯子一饮而尽,作一抹嘴一抖袖的亮相,然后趁着“急急风”大声镗的打击乐下场。那将是一个很帅气的动作。

到底这壮士有没有饮下这杯葡萄美酒?从第三句出现的“醉卧”两字,我们便知道,他是喝了的。按说,喝了酒,接着便该写他出发了。但是,王翰却转过笔来,让这喝过酒的将官,掉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表面上,他是在赞美那葡萄美酒,说这酒是多么的好,酒力是多么的有劲,如果喝醉了,睡在战场上,站不起来,回不了家,那是很自然的事,请诸君千万不要见笑,嘲讽我酒力不佳了!请看,王翰写将官说的这句话,神态多么轻松。其实,这里是语带双关,话里有话的。它包含着另一层意思,即:如果我战死沙场,弟兄们便当作我喝醉了酒,不胜酒力,回不了营房好了!

在战场上,战死的人,永远躺下,将官把这看成是“醉卧”。他似是在开玩笑,说得很轻松,很谐谑。同时,也等于说:老子走出营房,就没有回来的打算,弟兄们也不要悲伤,就当我喝醉了酒,站不起来算了!这番话,又表现得很豁达,很豪爽。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三句之后,紧接着的第四句,诗人用了“古来”两字,并以反诘的句式作结,这实在耐人寻味。他是指出,战争是要死人的,这是规律。“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上战场,便不作回家之想。自古以来,“年年战骨埋荒外”,试问有几人能够生还?这具有概括性意义的结句,说得何等深沉!又何等慷慨!同时,他让出征者把生和死看得很平常,用谐谑的口吻向战友告别,那反诘式的结句,既显得视死如归,满怀豪气,也透露出一缕悲凉。南宋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法》中说:“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在唐诗中,王翰《凉州曲》的这一结句,正是难得的好句。从这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领悟王翰为什么在诗的首句,便强调“葡萄美酒”的用意。如果不先突出地写酒,“醉卧”便无从说起,而把战死视为醉卧,也无从说起。由此可见,王翰在创作时,在艺术构思上是注意到前后呼应的。

“兵凶战危”,战争是残酷的,即使是正义的战争,战死沙场,也是悲伤的事。当然,在唐代,也有诗人强调卫国战争中的英雄气概,但更多的边塞诗,会写到人们对征战感受的复杂性。像陈陶的《陇西行》写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香闺梦里人。”他既写到战士的不惜牺牲,又写到战争造成的家庭悲剧,这反而能更真实更全面地反映人们对待战争的态度。这一点,对战争有所认识和思想有深度的作家,是会感悟到的。像元代,在杂剧《单刀会》里,关汉卿写关羽在临战前,唱了著名的[驻马听]一曲:“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关汉卿写关羽英勇无比,但也突出地写他认识到战争的惨烈,“从古知兵非好战”,关羽的勇武形象,以及这一段悲天悯人的喟叹,正是卓越的戏剧家关汉卿对待战争的态度。

对王翰的这首诗,特别是最后两句,应该如何理解?清代的施补华说:“作悲伤语便浅,作谐谑语便妙。”(《岘佣说诗》)这看法,等于说那出征的将官,实实在在是开玩笑的。我认为,施补华的理解,才真是有浅薄的开玩笑之嫌。他没有注意到,“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反诘的口吻,还有感伤的一面。王翰其实看到,这出征的壮士面对死亡并不害怕,但思想感情是复杂的,他似是在作谐谑语,同时,在诙谐的姿态中,蕴含着悲凉的一面。他分明知道,从来征战都要死人。对生命,谁都会珍惜。既然难免一死,那就不如豁达一些,把这看作是“醉卧沙场”算了。这句话,哪里仅仅只是“谐谑语”而已?

对此,我们不妨进一步看看王翰的“生死观”。

王翰的性情比较豪放,据《旧唐书》中王翰本传所载,他曾被贬到汝州,“至郡,日聚英豪,纵禽击鼓,恣为欢赏”。可见,他不是在穷愁潦倒时便郁郁寡欢的诗人。在《相和歌辞·蛾眉怨》一诗中,他先写到宫女承恩得宠:“灯前含笑更罗衣,帐里承恩荐瑶枕。”谁知后来皇帝求仙去了,这宫女十分凄楚:“一朝埋没茂陵田,贱妾蛾眉不重顾。”这时候,王翰便亮出他对生死的看法了。这首诗的最后四句,他说:“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思,一死一生何足算?”另外,在《春女行》一诗中,他写到少女伤春,在路上捡拾落花,比其容色,便借机表态,在诗的结句说:“落花一度再无春,人生作乐须及辰。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死狐兔尘。”可见,他对生和死的态度,是豁达的,他认为,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命运,不必看得很认真。因此,在《凉州曲》中,他把战死沙场当成是醉卧沙场,视死如归,半开玩笑,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如果以为王翰不明白战争的惨酷,那就错了。在《饮马长城窟》一诗中,写到壮士慷慨从戎,出征西北。诗的上半部分,气势如虹,写壮士和敌人整夜战斗:“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壮士挥戈回白日,单于溅血染朱轮。”胜利的喜悦,让这壮士意气风发。但是,请勿以为王翰只是歌颂壮士的英勇,诗的后半段,他笔锋一转,写这壮士:“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安道旁多白骨。”当然,诗人说的这些是秦代修筑长城和戍边的白骨,但又何尝不是对历代战死沙场的遗骨感到哀伤?“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显然,王翰对为国牺牲、丧生塞外的人,感慨万千,悲悼不已。

王翰把生死看得平常,所以让征战者诙谐地说“醉卧沙场君莫笑”,但这“笑”,果真是嬉皮笑脸的吗?“古来征战几人回?”人都战死了,能回来吗?这貌似豁达的语气,其实内中有着悲怆与感伤。我认为,只有综合王翰的《蛾眉怨》《春女行》以及《饮马长城窟》等诗,体察其中对生死的态度,才能明白他在《凉州曲》中写那将官在饮酒壮行时,面对死亡,表达出的非常复杂的思想感情。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看王翰为什么在《凉州曲》的首句,便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了。这“特写镜头”,仅仅是赞赏酒和杯吗?其中,对物质的赞美,其实也包括那将官对生活的赞美,对生命的赞美。活着,该多么美好!可以饮美酒,赏名杯。在这里,突出名杯美酒,也包含着诗人对待人生的态度。《旧唐书》不是说过,王翰被贬官后,日聚英豪,恣意欢乐吗?这不计成败利钝,及时行乐,不也是珍惜生活和生命的表现吗?李白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古人借酒浇愁,情感是复杂的,如果不对生活有所期望和爱惜,那又有什么“愁”可“浇”?所以,在饮酒的时候,并非仅仅是追求味觉上的享受。王翰把“葡萄美酒夜光杯”置于首句,并不是为它们做宣传。要知道,那位将官对它尽情欣赏,也正是对生活和生命富有乐趣的表现。只可惜军乐一催,他再不可能仔细品味罢了。在这里,王翰在直白的表叙中包含深意,正是我们需要领会其写作技巧的高明之处。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认为,这首诗“故作豪放之词,而悲感已极”。说它“悲感已极”,也未免过头。正确的理解是,这首诗,是在谐谑中夹杂着悲情。换言之,悲伤与谐谑兼而有之。为了抵御侵扰,这将官一方面很豁达,很豪迈;另一方面,明知会战死沙场,一去不返,又不能毫无伤感。而王翰这首诗的艺术特色,就在于把悲壮寓于谐谑之中。正由于它能以简练的细节描写,表现如此复杂的心理状态,所以,王士祯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认为它是“气格俱佳,盛唐绝作”。这评价是恰切的。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14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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