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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丈夫推下悬崖的孕妇丈夫判刑了吗(被丈夫推下悬崖孕妇:活下来了但痛苦没结束)

1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执行任务,盯一个马仔。

从他走出出租屋的那一刻开始跟,他吃饭,我就隔开两三桌坐下陪吃;他上公厕,我就在旁边的树荫底下候着;他进便利店买烟,我迅速拐到对街,闪身晃进斜对面的一家饰品店里。

余光一瞥,正巧一枚嵌了珍珠的月白色发卡落入我的眼中。我想到予之,她平日里习惯披着一头长发,吃饭的时候总要去拢,早就想着要给她买个发卡,也一直没这个闲心。

月白色的珍珠发卡,束起一头黑瀑布般的直发,配上她常穿的米黄色棉裙,她温婉可人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放任自己分神了三秒,然后快速拿起发卡,取了张整钞递给收银,“不用找了。”转眼向便利店看去,还好,马仔刚刚付完款,正要出来。

一周前我们行动组收到线报,这个马仔深得上面大哥丁琨的重用,最近负责跟台湾地区的一个头目接头,将一批 *** 的样品提供给他,如果他满意的话,两家就达成合作关系,以后 *** 的货都从丁琨手里拿。

台湾头目那条线有其他同事在跟,我就专门负责盯着马仔,整整盯了一个礼拜。睡,睡在马仔对面楼的一间屋内。那间房子被行动组征用了,窗口摆着军用高清望远镜,晚上会有一个搭档来替我守夜,通过望远镜监视对面马仔的动静。吃,也没有规律,只能趁马仔没动作时扒几口;胡子好几天没刮了,衣服都是皱巴巴的,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精神却必须要高度集中。

这日跟到晚上,马仔还在大街上闲晃,不知道是不是准备要有所行动,突然间加强了警惕,加快步速,连续穿过四条街,蓦地闪进一条窄巷里。

不能跟太紧,慢了又怕跟丢。我在心里默数了五个数,跟着转身走进窄巷。一进去,我倒吸一口凉气——马仔正面对着我,就阴森森地站在路灯底下。他的一只手放在背后,以我多年的从警经验来判断,那只手里应该握了枪——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他贴身藏着一把伯莱塔M92手枪,是从美国军用市场搞回来的尖端货。

他无疑是感觉到了自己在被人跟踪。此刻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来消解他的怀疑,他就会举枪指向我。这个马仔之所以能够被丁琨看中,委以谈 *** 生意这样的重任,也一定是因为他胆色过人,身手不凡。

眼前这个马仔,他绝对是举枪不会手抖,开枪不会射偏的厉害人物。

我也绝对,绝对来不及在他开枪之前拔出警枪跟他对峙。

从警七八年,类似的致命危机也没少遭遇过。每当这种瞬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回家,我答应了予之,行动一结束就要回家吃饭。

我不能死,凭借着这样的意念,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灵机一动,我立刻开始脱裤子,转身对着墙根,努力释放自己的尿意。

“妈的,这什么鬼地方,老子找了几条街都找不到一个厕所!“我装作粗汉,满口骂骂咧咧。

大概是看我一副狼狈相,的确比较像流浪汉而不像便衣警,马仔的神情与肢体都松懈下来。他靠在灯柱上,掏出烟盒里的烟,再掏出打火机,一只手点燃。吸着烟,他在等我离开。

我穿上裤子走人,一出窄巷腿就开始发软。一只手拿工作手机向上级汇报情况,一只手紧紧握住怀里的珍珠发卡——

予之,我没事了,我又一次逃过一劫。

2

暴露在了马仔面前,我不适合再跟他这条线,上级放我回去待命。一回到局里,我就卸下工作装备,给自己的手机开机。

几十条来电提醒,全部都是尤贞打来的。尤贞是予之的同事,也是她这些年来最亲近的朋友,但她有事也不会直接联系到我啊。我心下一跳,难道是予之有事?

我马上回拨过去,果然,那头传来的声音惊慌失措:“周励,你赶紧回家!“

“是予之出了什么事吗?”

“你什么都别问,马上回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眼前的一切……”

一路上我猛踩油门,风驰电掣,还不小心闯了个红灯。内心极度不安,我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车子停下的时候刹车过猛,车身剧烈一晃,予之买的车载香水从仪表台砸下来,碎了一地玻璃,深红色的香水快速渗入汽车地毯里,香气满溢,却像是个不详的预兆。

家门被我猛力推开,只见尤贞无力地跪坐在卫生间门口,紧缩着上身,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我顺势看去,卫生间的门开着,予之穿着她珠光色的真丝睡衣睡在浴缸里面,双眼微阖,面色苍白;浴缸的水没过她的胸口,看不清水下的情形,因为,水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浓稠的血红。

“我……我没有报警,想等你来了再说。”尤贞抽咽着说,“我到这儿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冷透了。她今天应该要来医院替我的班,却没见到人,电话也打不通,护士长叫我过来看看。谁知道……”

我的脑子一片轰鸣,听不见尤贞在说什么。我绕过她,径直走进卫生间,俯身抱起予之,抱到卧室的床上去。床单很快也被鲜血浸透。我拿来干毛巾,给予之擦头发,擦脸,擦肩颈……擦遍全身。不停地擦,不停地擦,想把血污擦干净。擦到手腕处,发现一道极深的割痕,鲜血还在汩汩而出,捂都捂不住。

我绝望地放下毛巾,抱住冷掉的尸体,我的爱人,失声痛哭。

“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拳打在床头板上,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予之是割腕自杀。作为一名老资历的护士,她能精准地摸到腕动脉的位置,她也知道自杀最舒服、最体面的方式——泡在浴缸的温水中,精神松懈下来,然后手法利落地一刀割断腕动脉,大约一个小时过后,人就没有气息了。

温水包裹着,不会感觉到冷,也不至于太过疼痛。予之曾经开玩笑说,如果要列一个完美自杀排行榜,浴室割腕绝对是第一。

但我不相信予之会自杀。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周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吊着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贴面吻。日光下,一双丹凤眼笑意盈盈,在我眼中像一株洒满阳光的向日葵。

向日葵怎么会自杀呢?

3

“王予之,现年二十九岁,第一人民医院护士,从业六年;结婚五年,夫妻和睦,没有小孩,三年前流过一次产……”

刑侦与治安部的同仁在现场勘查,同时问询基本信息。

尤贞在讲她工作上的情况:技术娴熟,认真耐心,待人亲和;每次季度考核基本都发挥优良,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院里熟悉她的病人、领导,也都挺喜欢她。尤其护士长,是预备将予之当做接班人培养的。

“她生活上有什么不如意吗?”这头,一个上年纪的老警员问我。

我收回思绪,“除了一次意外流产,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其他的我想不到。”我摇头,头脑一片空白,“父母健康,工作上比较忙,我们打算明年再备孕。”生活如常运转,一切都好好的。

“她脾气还好吗?我是说……呃,有的人的原生家庭不大和谐,就会导致自身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老警员烟瘾犯了,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继续说,“性格偏激、暴虐之类的,我只是打个比方。”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 *** 到我。

“给我来一根吧。”

予之平时不让我抽烟。

老警员慷慨地递给我一根烟和打火机。我点燃它,尼古丁的味道被深深吸入,穿透心肺,舒缓我的阵痛。

我答话:“她爸妈都是教师,很好的人,家庭氛围健康、融洽。她从小生活平顺,没遭遇过什么大的变故;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都疼,也给她充分的自由。她选择了我,婚后她想住在僻静一点的地方,正好我手里又没有太多钱,就在郊区这里买了房子。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感情好,都很迁就,很珍惜彼此,一直很开心。至少……至少我见到予之的时候,她总是一脸灿烂。”

“她性格很好?”

“是的,很好。温和,爱笑,还有一点小女孩的俏皮。我们甚至从没吵过架,跟她吵不起来。”

记得我唯一一次跟她动气,是婚前陪她去店里试婚纱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出警通知,没办法立刻要走,却发现随身携带的警枪不见了。我惊出一身虚汗,警察丢枪可是大过,万一被人捡去伤了人,那麻烦就大了。

就在我六神无主之时,予之换好婚纱出来了。我哪还有心思去欣赏?压根儿看也没看一眼。她低垂着眼,一噘嘴:“你又有任务啦?”

说好陪她试婚纱的,又要临时变卦,我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你看我一眼,看看婚纱好不好看。”

“予之,我……”我又想说对不起,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满心都急着找枪。

“你是不是找不到枪了?”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枪,“喏,枪在这儿。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把枪还给你让你去出警。”

“你故意把枪藏起来?”我急了,质问她。

“我……我怕你又突然出任务要走。”她的声音低下来。

“小孩子脾气!”我一瞪眼,撂下一句话就夺枪走人。

结果当晚一回家,我就看到予之买了榴莲在剥皮。她知道我喜欢吃榴莲,她一边剥一边还调皮:“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拿你的枪开玩笑。吃完榴莲我跪榴莲皮谢罪,行不行?”

我噗嗤就乐了。

4

警方认定是自杀。

问话的老警员看我眼神定怏怏的,一副难以想通的样子,好心提醒了我一句:“会不会,是你当警察得罪了什么人,他动不了你,就来骚扰你的家人啊?”

对,这是最大的可能性,我也想到了。实际上我已经回忆了从警以来所追捕过的犯人,数目太多,我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我都一定要弄清楚,予之究竟为什么自杀。

周围的邻居、菜市场她经常光顾的摊贩、她所有的朋友,我一个个地问过去:“予之之前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看到过,有人骚扰她?”

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没有。一如我对予之的了解,身边的所有人也都不相信,那么喜欢笑,看上去那么开心、那么美满的王予之竟然有朝一日会自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葬礼上,予之换上了她最常穿的米黄色棉裙。我亲手挽起她的发,拿月白色珍珠发卡卡起来。淡扫蛾眉的妆容,她看起来就像在沉睡。

予之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趴在棺木上任何人都拉不动。我跪在他们脚底下,责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女儿。我承诺会永远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予之的大舅冲过来要揍我,我没有躲闪。

大舅被人拉开,我擦擦嘴角的血渍站起来,余光瞥见一个“老熟人”的身影混在送葬的人群中,我立即冲过去抓住他。

是丁琨过去的一个手下阿滨,我曾经抓过他一次,罪行不大,关了两年,前年就被放出来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报复我,还是受了丁琨的指使,来骚扰我妻子害得她自杀?”我按照逮捕犯人的标准姿势,用力按住他的后勃颈,压迫他跪下来,俯身低头。由于激动,我花了比平时更大的力气。

“轻点,轻点啊周sir!”他痛得嘶嘶叫,“我阿滨早就从良啦,在户部街开了一个理发店。不信你去查啦!”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认识予之?”

“周sir你忘记啦,当初抓我的时候你追了我三条街啊,我哮喘发作,喘得吸不上来气。周sir你好人,直接背我上医院,当时给我吸氧、打激素的护士就是你老婆啊!“

“所以,你是来参加葬礼的?”我的手松开了一些。

“对啊!你老婆很可爱,那天还跟我讲:你别紧张哦,我去求医生让你多留院观察两天,让你多两天自由身。我就知道她的小心思,肯定是想留你在医院,好见到你。“我松开手,愣在那里。他拍拍膝盖站起来,继续说,“后来啊,看到派来看守我的人不是你,她那个气哦,不过还是对我很照顾啦。”

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打电话给同事让他们帮我查阿滨。结果确如他所言,他在户部街上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店,这两年都没再犯过事,也与丁琨他们断了往来。

5

结束了葬礼,我回去整理予之的遗物。

一柜子的衣服都是她的,我日常穿的几件叠放在角落里。我还是保留着这个样子,这个家里予之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扔,但我想从中找到些线索,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告诉我,予之为什么自杀。

我坐在床边,盯着衣柜里的衣服发呆。

橘红色的连身裙已经很旧了,予之还没有扔。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她穿的衣服。那天她走在路上被人抢包,我正好经过她身边,眼看着这位小姐提着裙尾,踩着半高跟狂追而去,毫不顾忌形象,引得路人侧目。

那时我还是巡逻警,正在巡街,只感觉一簇明艳蹿街而过,我愣了愣神,赶紧盯住抢劫犯追上去。过街穿巷,不知跑了多久,这位小姐的体力还真是好,一路紧跟在我身后,直到我擒住抢劫犯铐起来,夺过钱包还给她,她终于累得就地蹲下大喘气。

“裙子,裙子。”我想提醒她裙尾拖在地上了,人已经弯下腰,伸手帮她拎起来稍稍,“你看看钱有没有少,卡都在吗?”

她摆摆手:“没几个钱。”

“那你这么拼命干吗?”

“钱包……”她还在喘,咽了口口水,“钱包是爱马仕,新买的,三个月工资。”她竖起三根指头以示强调。

平日里穿着警服非常严肃的我,不禁被她逗笑了。

之后押犯人回警局,她也要跟去做笔录。路上经过便利店,她请我喝水,拿了三瓶矿泉水,不忘记也递给犯人一瓶。

她一口气喝空半瓶水,我在旁边傻傻地看着,心想这个女孩真像……像一株向日葵,充满活力,生机勃勃,并且温暖及人。

当天做笔录的时候问及个人信息,我得知了她在第一人民医院上班。过了一周,我在抓一个小偷的时候被刀划破手背,其实这种皮外伤我们警务人员都不当回事,根本不需要去医院。但我就是去了,第一人民医院,我又一次见到她。替我包扎的时候,她的手触到我的手,我感觉被电流击中,面烧起来。

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还被她嘲笑这么怕死啊,一点点病痛往医院跑那么勤。

有一段时间原本是跟一个小贼,无意间顺藤摸瓜摸到一起大案。头一回见到黑社会大佬都参与其中的大场面,没能保护好自己,脖子被枪战中的流弹擦伤,伤口又深又长,需要缝针。

王予之一见到伤口,眼泪就簌簌掉下来了。含有盐分的泪水滴落在伤口上,我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开心得无法形容——她心疼我呢,原来她也喜欢我。

我们开始谈恋爱,像所有普通小情侣一样,一起吃饭、看电影、压马路……

之后因为这起大案是我提供的线索,立了大功,顺理成章升了职,被调入行动组。行动组的工作可不是朝九晚五定点巡街,而是随时候令,刀山火海也要提命现。不行动的时候,也常常在开会、搜集资料、分析证据、等化验科的结果……以及被强化训练和不断的考核缠身。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思去特地为予之做些什么,我能做到的只是行动一结束就开机给她打电话,一有休息的时间就去见她。予之是善解人意的,她说这样就足够了。

结婚是予之先提出来的,那天我参与破获了一起大案,之前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了。我从庆功宴上脱身,第一个向她报喜,她夸了夸我,但人看起来闷闷的,不是很高兴。约会完我送她回家,她才讷讷然说:“我们早点结婚吧,我想有更多的时间看到你。”

婚礼操办简单,没有蜜月,因为我的工作性质很难请到假。

我亏欠予之太多了。是不是我太不够用心,所以忽略掉了一些事情,忽略掉了导致予之自杀的原因?

6

双人床上,她睡的那侧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熊,那是新婚时送给她的礼物。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晚上就抱着熊睡觉。熊的背后有两个开关,按上面一个开关可以录音,按下面一个可以听录音。我拿过来,按下下面的开关。

有声音出来,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予之的嗓音,然而很不清晰,杂声很大。大概是坏了,我找出一个大的购物袋,把熊塞进去,打算改天去修。

我继续翻看她的其他物品,又从她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日历本,上面划满了记号,打勾的旁边标注着时间,常常是深夜、凌晨,但更多的日期旁打了叉。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这本本子,也不知道她有标记日子的习惯。勾叉代表什么?时间又和什么事情有关?

就在这时,响起了熟悉的手机铃,予之的手机。

“喂。”我接通。

“喂,你好,这是王予之女士的手机吗?”对方听到男声,显然有点疑惑。

“对,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哪里?”

“这里是北星医院,她预约了今天下午做人流手术,现在还没有见到人,请问要取消吗?”

手机从我的手中滑落。

人流手术?她怀孕了?什么怀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掉?我们明明都很喜欢孩子啊。原本就计划好明年要的,提前怀了就生下来啊。为什么自己的医院不去,要大老远跑到不知名的北星医院去?

啊,为了掩人耳目,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想有人知道她怀孕,更不想被人知道她堕胎。

我的妻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忽然之间我觉得她好陌生,她平时不是连打到双黄蛋都会兴奋地拿给我看,连楼上人吵架都会八卦给我听的吗?她明明就是一个心思单纯,没有半点阴霾的人啊。

“喂,喂,还在听吗?”

我恢复神智,捡起手机:“多大了?”

“什么?”

“我说孩子多大了?”

“才一个多月,正适合做人流。”

我挂掉电话,立即开车赶往第一人民医院。由于尚未找出予之自杀的原因,我不同意火化,予之的尸体被暂时安置在了医院的停尸房。

予之的同事都认识我,纷纷聚过来问候情况,我只让尤贞陪我一起进了停尸房。

才一个多月,并不显肚子,我把手放上去,几乎感觉不到隆起。然而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小生命消逝了。这两天内,我失去了爱人,同时也失去了孩子。

我问尤贞知不知道这件事,她否认了,看她的样子不像撒谎。

“我跟予之一起经过婴儿房,她都要停下来逗一逗婴儿。三年前的意外流产她多痛苦啊,好不容易又怀上了怎么还会不要呢?”尤贞想了想,眼神一转,又说,“周励啊,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予之这两年和我们精神科的杨一平大夫走得挺近的,有人说……每周一下班后都能看到他们在离医院一条街的咖啡馆私约。你一点都没察觉?”

“没有。”

每周一,呵,我一年忙到头,经常过得不知道日子,唯一不会忘记的,也只有予之的生日,每年包一束向日葵配香槟玫瑰送她。

尤贞摇摇头,轻叹一声,像在责怪我这丈夫当得真是差劲。

“你知道吗,予之连生病挂水都是我们科室的护士轮流陪的,有时候连我都觉得她真该换个老公了。”

7

今天正好周一,医院下班时分,我在精神科门口等杨一平出来。

“我是周励,王予之的丈夫。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找你聊聊。”

“我早就想找你聊聊了。”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在离医院一条街的咖啡馆,杨一平开门见山:“我知道医院传过我和王予之的绯闻,但是为病人保守秘密是我的职业操守,所以我不能过多地去解释什么。”

“病人?”我惊讶。

“对,王予之她有抑郁症,而且越来越严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从前年开始她来找我咨询。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们避开同事,固定了每周一的下班时间,约在离医院一条街的地方做心理辅导。”杨一平搅着咖啡,平静地说,“我很想找你谈谈,抑郁症患者太需要家人的关心与支撑了,可她不同意我告诉你。”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抑郁的样子,常常笑得很开心。”

“很多抑郁症患者表面上都和普通人一样,一样会笑会闹。甚至有一个种类叫做微笑型抑郁症,他们在人前若无其事,人后可能十分崩溃,持续性情绪低落。卓别林、憨豆你都知道吧?大名鼎鼎的喜剧演员,在台上散播欢乐的人,实际上私底下就有抑郁症。”

“她为什么会得抑郁症?”

“很难说清楚,但我猜,和她三年前流产所受的 *** 有关。你知道她是怎么流产的吗?”

“她当时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个说法了。

杨一平扯了扯嘴角,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王予之意外怀孕,像中了彩票一样开心。虽然丈夫很少陪在身边,但她有能力悉心照顾自己,每天跟未出生的宝宝说话,有了新的情感寄托。有一天她看电视,新闻台在直播警察围捕银行劫匪的场面。有一个劫匪突然开了枪,子弹正中一个警察胸口。她认出这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就是她的丈夫,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的下身在流血,她流产了。”

“那天我穿了避弹衣,毫发无损。”我并不知道她看到了新闻。

“对,子弹没有射穿你的身体,却射中了她的恐惧。她由于惊吓过度而流产。”

是我,她流产是因为我,她患抑郁症是因为我。我的咖啡变了味道,有透明的液体混入其中,加重了咸涩。

“那,你知道她割腕时,肚子里已经有宝宝了吗?”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知道。除了心理疏导,药物配合也是必须的。我一直有开药给她吃,直到几周前,她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她又怀孕了。可是……”杨一平面色凝重,“可是我告诉她,这个孩子她恐怕不能要,因为抑郁症药物会对胎儿的健康有影响,至少要停药三个月才可以怀孕。而且,她的精神状况并没有显著好转,这时候也不适合怀孕。”

所以,她才预约了人流手术。

“我注意到她有在吃药。我问她,她说是补充微量元素的,医院体检查出来亚健康。我还笑她缺乏锻炼,要拉她跟我一起训练。”

“她接受了打掉孩子的建议,但开始拒绝吃药。她那么,那么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我警告她放弃药物治疗,很可能会导致抑郁症加重,甚至……甚至产生自杀倾向。”

“她的抑郁症……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即便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她都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

“她的抑郁症,确实已经到了必须用药物控制的阶段,不遵医嘱擅自停药是很危险的。她自始至终瞒着你,是唯恐你为她有一丝一毫的分神。我一再要求王予之不要独自承受,一定要求助于最亲密的人。王予之却一再对我说,你的工作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绝对不可以受到干扰。这个傻姑娘从头至尾,只知为你考虑。自杀,也是自我了结,没有给你留下任何麻烦。”

8

抑郁症会引起抑郁,失眠,多梦,记忆力衰退,疲乏无力,烦躁焦虑……

当她回到家一个人待着,情绪不可控地跌落到谷底的时候,她是如何对抗的?

当夜幕来临,她一个人睡在双人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漫漫长夜的?

当她昏昏沉沉地从一个又一个深渊般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身边竟没有体己人温柔地叫一叫她的名字,好把她从深渊中彻底拉出来。

当她发现自己年纪轻轻却开始忘事的时候,应该在身边给予她及时提醒的人在哪里呢?

当她觉得疲倦懈怠的时候,依靠的肩膀在哪里?

当她烦躁焦虑就想找人吵一架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一转身,却发现连个可以吵架的人都不在?

她那么、那么地想要宝宝,因为她需要身边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存在,听她说说话,给与她回应——哪怕只是咿咿呀呀的回应;她需要有一个人,接受她全心全意的爱,弥补我的空缺。

杨一平说,我总是让她觉得,她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是我的长期忽视害死了她。

丧假最后一日,当晚我找顶头上司杜sir出来喝酒。杜sir有四十好几了,光棍一条。他老婆在孩子三岁的时候提出离婚,没过一个月就和一个国企小职员再婚。孩子跟着他们过,杜sir不是不想争抚养权,凭他在司法界的关系,想争也一定争得来。

可是他能给得了孩子什么呢?时间、精力,通通给不够,孩子的童年需要陪伴。国企小职员只买得起小两居,杜sir贴钱让他们买大的,找工人给他们装修,这些他从来不提,私底下只有我和几个兄弟知道。

即便是老婆选择了别人,他仍然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他仍然希望他们过得好,过得比自己好。

四十好几的杜sir,破案无数,抓到过金三角毒贩,解救过被绑人质……却只落得一麦一星,数枚军功章,以及一个空荡荡的家。到头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给我们答案。

我和杜sir一人喝下去十几瓶,我跟他讲了予之的事情。

“她只是希望我能回家吃饭,但我做不到。我不应该跟她结婚的,是我害了她。”我说,“当警察这么多年,我也累了。明天我发离职报告给你,虽然现在辞职已经晚了。”

“我理解。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火葬过后,我会带予之的骨灰去日本。她以前一直想去日本度蜜月。”

翌日,我回警局递交辞呈,顺手带了那本尚未参透的日历本搁在办公台。我还要在这里留一阵子,等上头批复,办理交接。

大领导找我谈话,挽留了几句,见我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了。出了领导办公室,我看见老搭档趴在我的桌上翻看那本日历本。

“周励,你还做记号啊?”

“什么记号?”我一头雾水,他能看得懂予之的标注?

“喏,这不正好和你在外执行任务的日期相吻合吗?”搭档把日历本举到我面前,说,“打勾,是你没任务的时候;打叉,代表你出任务,叉旁边的时间点,差不多就是你任务结束的时间。”

我懂了。每天下班后我基本都会抽空打个电话给予之,报备今天晚上回不回家吃饭,如果回不去,我会告诉她任务大概要执行到几点。

原来她次次都会记下来,大概也次次都在等我。有时候夜里回去,看上去她闭着眼睛没有反应,实际上,根本就还没有睡着吧?心里是不是还在焦灼地等待呢?直到听到动静,才闭上眼睛装睡。

回家吃饭本来是丈夫应该做到的事情,我的予之是不是每天都当成了一个期盼?每天等着我的电话,等我从电话里告诉她一个结果:今天盼得到,还是盼不到。然后时不时看向钟表的指针,等候着门锁 *** 入钥匙的声音。

9

动身赴日之前,我去玩具修理店里取回大熊。老板说修好了,之前是进了水,不是一下子进的,而是长年累月地受潮,里面的部件都生出锈迹了。

“你不会是把玩具熊放浴室了吧?”老板问我。

“怎么会?一直搁在床上的。”

“那奇怪了,哪来的水?咱们北方也不会潮湿啊。”

我拿过熊,按下背后听录音的开关,予之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好想你啊,你答应今天早点回家吃饭的,我烧了你最爱吃的东坡肉。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不敢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我就知道你在执行任务,我就会一直担心,疑虑,恐慌……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这就是最后一条录音。

止不住的泪水打湿了玩具熊的绒毛,老板和我,都当场明白了为什么玩具熊的内部会生锈。

多少个夜晚,予之曾抱着大熊暗自诉说,默默垂泪?忍受工作忙到回不了家的丈夫,忍受那牵肠挂肚的思念,直至死亡终结一切。

一个多月后,日本神奈川。

黄昏时分,我骑单车穿过宽阔整洁的街道,沿着有轨电车的电缆,滑下大斜坡,尽头是长长的海岸线。辽阔的海面闪着柔和的薄光,与浪交缠。

我在岸边停下来,取出背包里的骨灰盒,打开来,一把一把地,将予之的骨灰撒向大海,边撒边说:

“我啊,卖掉了房子,打算在神奈川长居,现在的住所就在离大海不远的地方。予之,我不会再让你感觉一个人,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听海,陪你。”(原标题:《你为什么不说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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