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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楚汉原创汉服(梦回西楚盛世)

梦回周永发大宅

文 / 楚紫

天门河街中段,往昔有座大宅,名为“周永发”。

大宅面南,俯瞰县河。登上十几级宽宽的石阶,便是厚重的大宅门。门楣上端有竖形匾额,上书“大夫第”(大夫第<dàfūdì>不是官职,“第”的古汉语意思是住宅,“大夫”是古代对一定品级文官的统称,现在保留下来的“大夫第”一般都是明清时期的,明清时期能称为“大夫”的只能是五品以上的文官,这些官员的宅子都可以称为大夫第。)三个苍劲大字,那是辉煌门第的标志;两侧均有圆形石鼓,孩子们常将其当做马骑。总体上庄严华贵,气宇轩昂。

大宅左右均有巷子直通堤街。左边瑞南巷较宽阔,有多级石阶下达河埠。渡船日夜不停载客来往于两岸。巷口东侧有石阶上达恒记油坊。油坊那由牛牵引滚动的石碾,比牛身高出一倍,在孩童眼里,就是巨无霸。

“周永发”大宅,从南到北,其整体结构名为“三进三出”。

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宅门,是铺设青石的庭院。每逢雨后微微积水,便会引来众多儿童,涉水为戏。

再度拾级而上,进入高轩宽敞的大堂。此处估计是初始用来接待宾客的正厅。我所见过的老宅早年主妇“万婆”逝世,隆重而高规格的“点主”仪式,就在此搭台举行。西侧有房,连同大厅,先后租给两家:一是伪政权某官员夫妇,男清癯,女丰腴;一是船老板夫妇。男,北方人。女,皮肤铜色却美丽,说话的卷舌音听来十分悦耳。

进入后宅的入口处楹柱,镌有“止步扬声”四个大字。

第一进的厅堂与后宅之间,是露天横巷,并不连体。横巷西面有门,内里是空间很大南北走向的公用厨房,分布着多家炉灶和柴堆。厨房南段有一块露天空地,侧门通往外部。门边是供倒马桶的“茅房”。

后宅以天井为轴心,南厅屋,北堂屋,东西两侧为厢房。

“厅屋”东西两端各有住房。西房为房东寡嫂“韩家(天门话读gà)姆妈”居住;东房为我家租住。从我出生到离开天门,长达14年之久。

天井北面地平高出约尺许,是堂屋,正中设有“天地君亲师”及房东祖先牌位。逢年过节,红烛高烧,香烟缭绕,行礼如仪的祭祀,都在此间举行。我读小学时,同几位学友结为金兰,即是在此处烧香跪拜盟誓。堂屋两侧,先是东侧住“万婆”,西侧住“袁婆”。两位老人相继仙逝之后,房东“五叔”夫妇居西间。

以上属于第二进。

二进与三进之间亦隔有长方形露天横巷,这可能都是为消防安全考虑。第三进南端为空场,东边缫丝作坊,一到缫丝季节,锅里煮的是蚕茧,机上绕的是蚕丝,热闹极了。家家叨光可以吃到炒得香喷喷的蚕蛹,而且不花钱。西边铁匠作坊,风箱呼呼,炉火通红,铁锤有节奏地上下飞舞。两作坊中间留有走道。

过了作坊,便是店铺,面北朝向堤街。西面铁匠铺,招牌是“吴元兴”,边卖铁器,边敲敲打打;东面是绢铺,柜台里面陈列五颜六色的绸缎。柜台外面几架织机。从早到晚,咣铛咣铛。这家绢铺是自缫、自织、自染、自销,招牌是“吴茂昌”,大概就是店主名字。店主的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同岁,脑勺留一绺头发,结成一条细辫子,小名“狗儿”。

2014年5月再返故里,循例二度造访大宅。早先巍峨中透出一派浩然之气的古宅,已转型为方匣子式的楼盘。家家阳台,衣被飞舞,杂乱触目。门前原本空旷临水,河面一览无余,现今却被一排五六间简陋平房挡住。每间门口,都站或坐着一两个30-40岁、穿着时新、打扮鲜艳的女子,见人会甜甜一笑,主动搭讪。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对旧宅原址拍照后,便匆匆离去。大白天的,放肆无忌于斯,世风不古矣!

此景此情,确实是往昔不堪回味。前尘影事,禁不住一一兜上心头。

五岁以前的事已浑然无迹。仅有一件还留有印象:我独个在大宅天井旁,把火剪插在地上摆弄,算是儿童的孤独游戏。堂屋上坐着房东“五叔”,他正和一位身佩武装带的军官聊天——大概正是这位军人的奇特装束,引起了儿童的特别注意,以致定格,成了最早的、永恒的记忆。这应该算是混沌初开时的一道光亮,别的,则是一概黑屏。

某年,房东家老太患疾,久未癒,于是请来巫师作法驱邪。我有幸近距离目睹了这场闹剧:巫师是名中年女性。在堂屋东侧,摆上几案,点燃香烛。袅袅烟火中,巫师行礼完毕,便埋头伏案,作入睡状。片刻,随着全身剧烈颤抖,缓缓抬首,睡眼婆娑,将头部作360度画圈,且愈转愈速。而后,口中念念有词,人不解其所云。再而后,起身入室,继续作法。内中消息,外人便无从知晓了。

家庭用水,由水夫从县河担水送来,明矾处理后即可饮用。水夫身体健壮,男士装束,而语音腔调及举止,纯类女性。人们背后叫他“二依子”(即双性人或者中性人)。某次,在厨房,此人倒水之后,离开时,将一水牌掷向正在与人聊家常的女性房客(即前述伪官员之妻),且恰巧击中的是私处。他还一脸嬉笑。女士勃然大怒,欲与理论。旁边的女伴竟劝阻:“他又不是男人,管他呢。”水夫急匆匆挑着空水桶从后门溜了。一场风暴就这样平息。

围绕天井,是一环状小楼。楼里无硬壁隔断,全程可做周游。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积尘颇厚,蛛网遍布,形成了自然的阻隔。我家房间天花板留有方孔,凭借扶梯能够登楼。一段时间,我和弟弟,还有松林表哥,曾在其上打地铺供夜间睡眠。并在楼角一竹筐内捡得两本废弃的书,都是洋装(相对线装而言)竖排。一本是《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道林纸印刷。作者丰子恺先生对世界级名家及其作品深湛的解读与优美的文笔,读来确实引人入胜;另一本是文言写的短篇狐妖之类故事。因封面脱落,不晓书名。但阅读却趣味盎然,成了爱不释手,随身携读的“宠物”。还是陪家人看病,在一家诊所,医生好奇,翻了翻我手中的书,竟惊奇地叫起:“你能看懂‘聊斋’?”我也同时一惊,原来这卷残破的书册,居然是鼎鼎大名的《聊斋志异》!

房东喂养一只狗子,名叫“发儿”。全身黑毛,通体发亮。平素我两关系亲昵,时常一起欢快玩耍。一次在天井旁边,我将其一双前腿高高举起。它不耐烦了,竟然“翻脸”,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鲜血淋漓。之后,它依旧频频跑来套近乎,我则敬而远之了。

抗战胜利后,父母曾接待过来自重庆的田姓母子。他家从前在堤街开“花行”(经售棉花),家境殷实,和我家交好。小伙子潇洒帅气,衣着时新,一口纯正“北平话”。说话时,面部表情及手势特别夸张,异于常人。我很是纳闷。后来听父亲说,这位年轻人毕业于某国立话剧专科学校,从事职业演艺。——怪不得呢。

在这所大宅,我还见证了旧时代抹之不去的人生悲剧。

房东寡嫂,即我称呼其为“韩家姆妈”的,那时年纪三十来岁,生一女早夭。因与我家比邻,门对门,同我母亲相处又亲热,视我如己出。经常在她房里玩,陪她。房间内,桌椅床柜,都是一色红漆描金,富丽华贵,却还是掩盖不了那点无形的、时时能够感觉到的寂寞与凄清。我1946年离开天门时,韩妈送我一块笋形白玉,不大,但确是玉中珍品。至今,还系在我小儿颈间。

▲韩家姆妈送的白玉(作者提供)

还有,房东胞姊,年少于韩妈,廿岁光景,即寡,且无出,孑然一身。我们称呼其为“某伯”。某伯高挑个儿,容貌清丽,常返娘家。夏日午间,就搬一竹床,在厅屋小憩。情景甚是凄凉。红颜薄命,是旧时女人的宿命,无可逃逸。

韩妈,某伯,你们是否就如此度过了孤寂无助的一生呢?

当年上流家族严酷的律条,以及社会陈腐的传统观念,葬送了多少人宝贵的青春与幸福!她们只能无语面对和无奈接受,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完惨淡的人生之途。

“大有大的难处”,人们看到了豪门深院里,连丫鬟都是锦衣玉佩,光鲜亮丽,谁又能够理解贵胄小姐林黛玉内心彻骨锥心的伤痛呢,设若世无《红楼梦》。

周家大宅何尝能够例外?

由于我家是十余年的老住户,与房东之间,多少有点“准家人”的情谊。

我小学毕业,在天门中学读了不到一学期即因家贫辍学,到孙崇发酱园店学徒。那时,房东“五婶”正卧病在床,特为把我叫到她屋里。我站在床前听她说:“你伯伯(父亲)说,他无力让你上学,觉得很对不起你。”并安慰我不要气馁。“五婶”读过初中,在当年,这等学历,很了不起了。岁月如流,1989年回天门,未能重见。怅惘中写下小诗一首:

固定布局

工具条上设置固定宽高

背景可以设置被包含

可以完美对齐背景图和文字

以及制作自己的模板

讲起一个人

犹如讲着历史

分明是历历如同昨日

却实实在在已经隔世

不就是迟了一步么?

——轮船已离岸远去

火车也长啸驶过

再也难以召回

再也无法追寻!

唯有向青山

长号当哭

唯有对蓝天

洒一掬伤心的泪!

注:与房东五婶的长女国清谈及其母有感而作

往事历历,不忍着墨。人间悲欢,何其无定。

有文友看了我写的《盛夏忆天门》,写下这样的留言:“楚紫先生年长我们一个辈分,记忆力却相当清晰,把‘古时候’竟陵消暑画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温馨,那么浪漫,那么有安逸之感,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我无意粉饰旧日,在旧作《初读“贫穷”与“屈辱”》里,我如是言:

黑格尔说:“在音乐里纵然是表现痛苦,也要有一种甜蜜的声调渗透到怨诉里,使它明朗化,使人觉得能听到这种甜蜜的怨诉,就是忍受它所表现的那痛苦也是值得的。”(《美学》第一卷第205页)记忆中的童年生涯,也是一段动人心旌的音乐。即使灰暗、酸楚、苦涩,却因了岁月的梳洗与过滤,变得愈来愈加明净与甜美。甚至使人觉得,为了能够重返童年,宁愿再去经受一次那样的苦难。

——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情在写作,这是我要回复上述文友的话。

梦回周永发故宅,就是重温我的前世。须知,对于耄耋老人,他们已无未来。忆旧,自然而然,情理之中。这类喋喋不休的诉说,也许会让人厌烦,而对他们来说,却是心理抚慰,是诗意安居。他们从依稀旧梦中拾起的,是那些鲜为人知的某种情感珍宝,珍宝啊!

2022-7-20傍晚作 7-25晨修订

注:本文配图来自网络,非周永发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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