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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拿汉武帝举个例子。
汉武帝导演了一出大戏——太子巫蛊之案,逼得太子谋反。
来人通报谋反之事,汉武帝言:「太子谋反,朕是知道的。」
汉武帝想,朕岂能不知,太子走到今日,什么巫蛊之祸,什么造反清君侧,都是朕一手安排的。
朕岂能不知?
烈日烧在征和二年的甘泉宫上,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火光,始终烧不灭宫内的清凉。
六十多岁的汉武帝刘彻就在这地界避暑。
正闭目养病呢,一匹快马从两百里外的长安疾驰而来。
马上的骑士显然并不精通骑术,飞身下马的时候摔在地上,磕得满头是血。
这人抬头,声音从血污里喊出来,惊破甘泉宫的平静与悠闲。
「太子谋反,太子谋反!」
宫内众人肉眼可见得有些骚乱,烈日从人们心里烧起来,终于找到机会摧毁此处的清凉。
暮年的汉武帝睁开双眼,缓缓从榻上起身。
所有焦灼与不安,都在刘彻起身的那一刻消失无踪,人们站定了,望向他,宛如所有荡开的波纹一层层收束回湖心。
刘彻开口,声音彻骨得寒:「丞相何在?」
来人是丞相家臣,忙道:「丞相正在关闭四门,阻止太子出城。」
刘彻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昔日周公能诛杀君王的亲兄弟,丞相就只知关闭四门吗?」
汉武帝森冷的目光扫视过廷下群臣,积淀四十年的君威令所有人瑟瑟发抖,从长安逃出来的丞相旧部立刻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他片刻犹豫都没有,当即掉头奔回长安。
廷下的气氛一时松弛起来。
只是没人敢轻易表露,没人敢大声喘息,没人敢挪动脚步,因为刘彻又动了起来。
「太子谋反,朕是知道的。」
汉武帝想,朕岂能不知,太子走到今日,什么巫蛊之祸,什么造反清君侧,都是朕一手安排的。
朕岂能不知?
他上前走了几步,远远地眺望长安,他知道到了今日,自己最喜欢、最看重的儿子即将在他一手导演的大戏里死去了。
「放心,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的。」
当朕回去的时候,血流成河也好,尸横遍野也罢,他们总要给你陪葬的。
烈日悄然藏进了云层后,甘泉宫内实在太冷了些,令七月的太阳不寒而栗。
刘彻回头,继续回到榻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冥想养神之前,刘彻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他想:其实巫蛊之祸这场大戏原本不必发生的。
只可惜朕也老了,朕也会犯错,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把大汉拉回正轨,没办法,只能让你们为大汉捐躯了。
人谁无罪,无人有冤。
·1
那个令甘泉宫里的刘彻念念不忘的大错,其实刚刚揭开在他面前时,还是元封四年。
那年卫青还活着,刘彻只有五十岁。
一切本还来得及。
元封四年,宣室殿里迎来满头冷汗的公卿,最近八方奏表递上来,他们才发现关东出现了大问题。
「陛下,关东已有流民二百余万,其中不在户籍者四十余万,仓廪空虚,人复相食,再不收拾只怕会酿成大祸!」
刘彻的眼神藏在冕旒之下,他没有去看群臣,只吩咐了一声身边的宦官。
没多久,宦官搬了一摞竹简过来,五十岁的刘彻翻着这些竹简,挥了挥手,示意廷下的群臣继续奏报,继续探讨。
御史大夫,丞相石庆等人先后出列,提议道:「这些流民聚集关东,必成大患,不如把他们迁去边疆,还能为大汉出力。」
刘彻不置可否,只低头翻看竹简。
宣室殿里但闻哗哗翻书声,廷下群臣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知过去了多久。
刘彻霍然抬头。
五十岁的刘彻,眸子里还闪着凌厉的光,那光像是要择人而噬,他轻轻一拍手边的竹简,殿前的群臣便心神一颤。
刘彻扫视群臣,淡淡道:「二百万流民,四十万不在册者,粮仓空虚,人复相食……好,好啊,这么大的数目,朕竟然没从各地上报的户籍册里见到半点痕迹,各地都是粮仓充实,天下大治,好一派欣欣向荣!」
他的声音又沉下去,盯着众臣道:「看来朕的重臣也跟朕一样,也被这些长吏蒙蔽了,成了耳聋眼花的三公九卿。耳聋眼花也就罢了,脑子也白长了?迁徙百姓?迁徙二百万百姓到边疆,要逼出多少陈胜吴广?」
这话说到最后,刘彻的声音又猛地增大,回荡在宣室殿里,溅起一片跪地的请罪呼声。
刘彻腰背挺得笔直,冕旒下的目光却怅惘起来,他的声音仍旧坚定,挥手的动作仍旧很有力,他让朝臣去严查各地长吏,妥善安置流民,绝不能激起民变。
可下朝之后的刘彻无比清楚,天下能冒出二百万流民,那无声无息死去的只有更多。
这些年自己开疆拓土,原来枯骨不止百万。
刘彻把叹息压在心底,踱步走回未央宫。
这个消息炸开在长安城里,大汉满目疮痍的江山终于也暴露在人们目光之中,太子刘据向来崇儒,是个力主休养生息的储君,不免迎来了更多人的青睐。
刘彻睁只眼闭只眼,没理他。
反倒是太子惴惴不安。
这时节卫子夫还贵为皇后,但毕竟年老色衰,刘彻闲着没事跟她聊聊天还可以,真到侍寝的时候,狗男人还是喜欢去找倾国倾城的李夫人。
皇后不再受宠,卫青功盖当时,太子身边又聚集了一波能臣。
刘据怎么都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刘彻,他又气又笑,把卫青叫到宫里,说你外甥有病吧?他总不至于以为自己配当朕的对手吧?
卫青:……
见了老友,刘彻也忍不住吹吹从前,说当初朕刚继位的时候,那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两个太后的亲信布满朝堂,开国功臣的后代作威作福。
朕周旋其中,借力打力,又下诏选贤良方正之士,充当近臣。
那会儿朕想做点什么都束手束脚,闽越攻东瓯,东瓯向大汉求援,朕想出兵,竟然连郡兵都调不动。
卫青不说话,卫青可太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刘彻笑起来,笑得一如他二十岁时那么意气飞扬。
刘彻说,朕把天子节杖交给了选来的近臣严助,老严是个有本事的,脾气也大,提节杖直接杀了会稽太守的司马,问会稽太守是不是要谋反,逼会稽太守出兵,震退闽越,使东瓯从此归降大汉。经此一役,朕在朝中的话才真有了分量。
卫青喟叹道:「陛下用人不疑,君臣意气风发,是大汉之福。」
刘彻笑着拍他,说用你,也是大汉之福,多少年匈奴人来去自如,多少名将老臣折戟沉沙,只有你第一次出征,就直捣龙城,还有去病……
提到霍去病,刘彻忍不住为之一顿。
卫青没说话,眼前也飘过那个张扬的身影,永远年轻,永远停在那一年。
刘彻挑了挑眉,说行啦,回去告诉你姐,也提点提点你外甥,别想些有的没的,你以为太子为什么为政思路跟朕不同,还不是朕一手教出来的?
朕不开疆拓土,以后谁有这种雄才大略?朕不改革制度,后世子孙又能效法谁?
但这些事也只能朕来做,太子要是学朕这些,那他就是秦二世!朕就是要用他来休养生息,他现在多熟悉熟悉政务,是好事。
卫青点点头,他又看了眼刘彻,敏锐捕捉到刘彻鬓边的白发。
他想说几句什么,但身为人臣的谨慎又让他憋了回去,他只是道:「陛下保重身体。」
刘彻失笑,说你也是,朕还等着你为朕打通西域,荡平漠北匈奴呢。
卫青心头一跳,他觉得这会儿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还要动兵吗?」
汉武帝刘彻脸上的笑容没消失,眼里的笑却忽然不见了,那双眼睛闪着寒光,他道:「朕还在时不动兵,等朕去后,天下休息,何年何月才能开疆拓土?」
望着刘彻这样的目光,卫青深吸口气,只能应是。
·2
汉武帝没想到,卫青的伤病那么快就爆发了,元封五年,卫青也离开了大汉江山。
从此刘彻的身边再无进取的同道,只剩下争权夺利的政客。
刘彻的目光扫过太子,太子悲痛归悲痛,人还挺精神,知道对身边安慰他的群臣表示谢意。
呵,傻孩子。
刘彻想:等朕死了,这些人就会撕咬你的血肉,分食你的权力,到时候你娘还活着,你娘的姐夫公孙贺身居高位,你拿什么跟这些人争?
还是父皇替你来争吧。
卫青死后的几年间,一个叫李广利的外戚横空出世,乃至可以统帅三军,浩荡出征。
这外戚是李夫人的外戚,李夫人还有个封了昌邑王的儿子,这就让太子压力山大。
其实太子有压力,刘彻当然也能想到,只是他并不关心。
这点压力还承受不住,你就别当太子了。
既然当了太子,日后还要当皇帝,就要学会在两方势力中找到借力打力之处,这才能立起君威。
至于李广利最后是什么结局,刘彻才不会关心。
那几年里,刘彻仍旧在征战四方,顶着百姓的血泪去开疆拓土,他远征漠北,匈奴跑得实在太远,没有霍去病实在没人能找到。
于是只能打打朝鲜,打打云贵,打打车师、楼兰。
太子手下的人天天喋喋不休,说完蛋了,再这么下去大汉要崩盘啦。
太子硬着头皮去找刘彻,说父皇,何不休息几年呢?
刘彻盯着他,盯了几秒,太子虽然心跳贼快,却还没到汗流浃背的程度。
刘彻笑了笑,觉得还成,自家这个儿子虽然比保守了点,抗压与勇气都还是有的。
这就不错了,这就算可教之才。
刘彻轻笑一声,望天问道:「吾当劳苦之事,留给你松弛之功,不好吗?」
太子能说什么,只能说好,只能说谢父皇隆恩。
刘彻哈哈大笑,回头就离宫巡游了。
这些年刘彻推行了太多太多的政策,盐铁官营也好,把各郡国冒出来的不同货币重新统一为五铢钱也好,最重要的还有察举制的落实。
汉武帝出巡一次,耗费诸多,可带来的吏治改变也是立竿见影。
至于这段时间朝中事务,自然就交给了太子。
太子也干得很不错,只是太子过于宽仁,真碰见诉冤有冤的,太子往往也会给人 *** 。
可汉武帝推行这么多改制,手里用的人,全是最锋利的刀,讲究重判严判,根本不给你讲什么宽仁。
太子 *** 这么多案子,就相当于跟这些人对立。
这些人明白,一旦太子继位,就没他们的位置了。
乃至会有性命之危。
可这些人又没有办法,他们也知道皇上青睐太子,固然这两父子不太像,也没什么父慈子孝的深刻感情,但这都不影响皇上认为太子是最好的接班人。
·3
这一切的转折点,落在了李广利身上。
那年刘彻派使者去大宛讨要名马,没想到大宛非但不给,还杀了汉使,那成,从此就不死不休了。
刘彻派李广利领兵去平大宛,李广利不仅没能灭国,反而损兵折将,要求退回关内。
远在长安的刘彻面无表情,冷冰冰泼了几个字过去:回关内者,斩!
然后在国内继续调动兵马,前前后后打了大宛三年,终于逼死大宛王,给大宛另立新君,浩浩荡荡回了京师。
这一战拖得太久,已对国力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同时远遁漠北的匈奴人抓紧时间发育,竟然又有了寇边的一战之力,刘彻忍不了,几次三番派人讨伐,两万骑兵接连两次全军覆没,匈奴大获全胜,重新在漠北立足。
当败绩传回长安,刘彻一瞬之间苍老了十余岁。
刘彻已经太久没听过失败的消息了,他总是赢的那个,大汉也太久没有败过了。
无论是刘彻还是大汉,都已经败不起了。
兵败往往如山倒。
刘彻深深呼吸,他几乎可以想到,接下来的几年里,从前变成流民的那些百姓,一定会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揭竿而起。
又或者是为了填补国库,地方上的官吏会更紧得催逼百姓。
刘彻闭了闭眼,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看见大汉的江山里遍地的烽烟、遍地的火。
之后的几年里,正如刘彻所预料的,各地起事者不计其数,豪族流民此起彼伏,他颁布沉命法,说当地官员若不能剿匪,那就跟作乱的一起死吧。
当地官员吓破了胆,真有人作乱,也不敢上报朝廷了。
刘彻更狠,弄了个绣衣使者,直属皇帝,派出去四方监察,上至一郡刺史太守,皆可先斩后奏。
但刘彻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真正的长久之计只有一个,就是改变国策,不再四方出兵,不再修建道路,不再改变或者创立制度,就从现在开始休养生息。
这时刘彻忽然发现一件事。
要改变国策,总要有人执行,可自己能用的人全都是最锋利的刀,这些人是严苛汉律最好的执行者,却难以施行宽仁之政。
那能施行宽仁之政的大臣都在哪呢?
都在太子麾下。
刘彻霍然起身,又在宫中踱步,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画面——自己起用了太子的人,曾经为自己出力的大臣死于非命,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太子就站在阶前笑;又或者自己再次提起刀,旧臣们与 *** 死在一处,自己望着遍地的尸体,更远处是满目疮痍的大地。
刘彻怎么想,自己此时改变国策,都逃不出一个党争亡国的结局。
六十多岁的汉武帝失眠了,他出去漫无目的地走,月光清幽,他走出后宫,遥遥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自由出入宫中的那批近臣之一,刘彻定睛望去,年迈的双眼已经不再那么清晰,他多走了几步才认出是谁。
是霍光啊,霍去病的弟弟,在自己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
从没出过半点差错。
霍光向刘彻行礼,刘彻点了点头,既然遇到了,就拉着霍光一起走,一起说两句话。
刘彻原本只是想问问霍光的政务,谈谈天下的变数,闲扯了几句之后,也不知怎的,他胸中浊气越发翻涌,最终止不住升腾起来。
无人的深夜里,刘彻忍不住对霍光控诉天下群臣,自己细数生平,一似梦里欢娱觉来悲。
他说:「朕开疆拓土,如今大汉的领土,比高皇帝时足足多出一倍,朕亲手打下了第二个大汉,如今大汉之人出行各国,谁敢轻辱?」
「朕治理黄河,封禅归来之后,亲自坐镇河堤,多少人劝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偏要看看河伯能不能胜过东皇太一,朕就坐在那,大将军以下的官员士卒才能负薪堵住缺口,才能使滔滔大河,为朕所缚!」
「朕一雪前耻,大败匈奴,开创制度,荡平诸侯,朕还官营盐铁,把坐拥铜山海池的豪族打落尘埃,朕又平准均输,把地方上的物资汇聚到一起,随时准备赈灾,准备投入市场平衡物价,无灾无难时才为国库卖货,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多少读书孝悌之人在朕治下才有机会为官一方,多少河渠贯通南北,多少道路连接东西?」
「为什么百姓要反朕,豪族也要反朕?」
宫里没有蝉鸣,只有月色洗尘寰,霍光静静听完,他顿了片刻,缓缓道:「读史书不多,不知过去事有多少缘由,臣只知当下能安顿大汉江山于危亡之际,一切都不足为惜。」
刘彻冷笑,回头盯霍光道:「不足为惜?朕诛你三族,你也不足为惜?」
霍光神色不改,他陪着汉武帝在走,甚至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一模一样,他想都没想道:「倘若能诛臣三族,就可以换来大汉复兴,臣荣幸之至。」
抬起头,霍光对上汉武帝的目光,他那双眼里燃满了火。
他当了汉武帝二十年的近臣,他眼睁睁看着大汉如何成为巍峨的庞然大物。
他的父母不爱他,他的哥哥太早离开,他所能 *** 的所有情感,都在这片土地上。
刘彻见到了这道目光。
这目光令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把天子节杖丢给严助,又好像很多年前,自己把霍去病从宫里踢出去,叫他领兵出征。
刘彻深吸口气,不笑了,他说对,一切都不足为惜。
这话吐出来,像是吐出刘彻自卫青死后积年沉淀的风霜,铁与血又重新填满他的胸肺。
刘彻转身,暮年的汉武帝走回他的未央宫。
长夜未央,霍光望着刘彻回转寝宫的背影,其实并没有什么触动。
因为霍光明白,眼下这个局势,倘若汉武帝能自己悔悟,杀一批旧臣,禅位给太子,太子顺势大赦天下,颁布新政,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但刘彻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他是个皇帝,还是个离千古一帝近在咫尺的皇帝。
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手中的权力被人夺走,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汉真的陷入危亡,所以他只能选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办法。
霍光没有叹息,他的神情在无人处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只有在人前才会显示出符合情景的喜怒哀乐,正如他的每一个脚步,每一次抬手,都分毫不差。
这就是当差二十年,没出过任何差错的霍光。
·4
刘彻开始导演他生命里最后一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