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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上的饭菜已经好了。

我大开城门,远远望着都抑制不住高兴,跑上前去迎。

思衡见我来,直接翻下马,“阿姊。”

“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只是……”

“切。”长孙泽骑在马上继续悠悠往城里走,“这家伙只顾着眼前的人,身后偷袭完全不顾,要不是若虚挡了一刀,如今就是一具死尸。”

我一惊,看向一边的陆筠:“你伤了?”

他眼角有笑意,却摇头道:“这才想起我来。”

本打算找补回来,结果人家也往城里走去。我舍了思衡,跟在马后面追,“你伤哪里了?要不要紧?疼不疼?”

人家也不理我。算是得罪了。

晚上我坐在窗边读施皓整理的案卷。他亦是一手乱七八糟的字,看得我颇费神。

只见瑶瑶蝴蝶般扑扑腾腾进来:“公主,太子过来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脚步声进来。小蝴蝶匆匆扑腾走了,还好心关上了门。

“伤了胳膊也要赶着去陪他们喝酒?这会儿是舍得回来了?”

我放下朱笔,抬首看他。这家伙穿起劲装气质都不一样了,有年轻将领的样子了。

他一进来脱了玄色的外衣,一眼便能瞧见左胳膊上的血迹,“将士们今日辛苦了,这杯庆功酒自是不能少。”

一早令瑶瑶备下伤药,我端着案盘过去,给他拆了此前草草包裹的伤口,重新上药:“保护思衡,你辛苦了。”

陆筠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随意道:“我做姐夫,应该的。”

此言说得我一怔,手上动作也停了。

我还感动来着,然后听他道:“就应该让他挨这一刀,吃吃亏,往后便晓得要小心了。”

“怎么不让他挨呢?”我给他敷上药,他眉头不经意皱了皱,“疼么?”

“不疼。”

怎么会不疼?

我叹气:“又是个不知道喊疼的郎君。你们这群人啊,没一个受了伤喊疼。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不说,旁人就真的当你不痛了。”

“疼,疼死了。”这家伙居然直接入戏了,说着撇着嘴倒进我怀里。整得我哭笑不得了。

还能如何,好声好气哄吧:“那我 *** 儿,我帮你包上,你别乱动。”

腻味着呢,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居然是长孙怡:“汝宁,找你有事商议。”

陆筠听了,下一瞬变回方才四平八稳的模样,坐正让我继续包扎。

我唤了她进来。

她看到陆筠在屋里,不知有些话该不该说。

“说吧。没事儿。”

“长孙将军的小厮,慕容氏追查到了底细。”

“嗯。”我抬眼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今日为何支支吾吾的,以往不这样的。

她亦有犹豫,攥着个册子递上来:“小厮冬衣,系当年河东闻喜裴氏,原名裴冬。”

我收拾药瓶的手一顿,“河东闻喜裴氏?”

“是。”

陆筠见我神情有变,不禁问道:“怎么了?”

我扯了个笑给他:“非衣,阮非衣是河东闻喜裴氏的养女。”

裴冬是奸细,必然会令人怀疑到非衣身上,亦会扯出当年河东闻喜裴氏的旧案。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看过她递来的册子:“去查非衣。还有裴氏未被处死的族人,现下都在何处。至于她这个人,这几日便安置个空余的房间,别让她出去了。其次,去查裴冬是如何传消息出去的。”

“你不信非衣?”长孙怡蹙眉问我。

“非衣是我最信之人。如今到此处,知晓此事的人必会怀疑她。所以要查,彻底查清,还她清白。”

我不能有偏袒。

屋里还说着话,屋外瑶瑶再次进来。

见她犹豫,我先问道:“怎么了?”

“长孙将军方才听闻今日抓拿的奸细是他的小厮,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

不是今日刚归来,先休息好么,哪个多嘴多舌的说出去了。

“让他进来。”

长孙也是刚刚卸了甲,但还没来得及换干净的衣服。

“坐。”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谁想这人竟到我面前来跪下了,“听闻阿棹扣押了我的冬衣。”

“对。”我答。

“为何?”他不卑不亢问:“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的。只是同党还未全抓捕,不过也就几日的时间,届时一定给你公道。”我又拿过案卷,见他还跪着:“起来,坐。今日辛苦了。”

长孙泽仍是没动:“冬衣是我的人……他若有罪,我如何洗脱干系?”

“那是我的事。”我注视他的眼,没有一丝动摇,“你的事是打好仗。”

无端端屋里像冷了几分。忽然传来流水声,我侧目看,陆筠倒了一杯茶,起身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递了茶上去。

陆筠竟抿唇笑了,回身指了指我:“阿泽,你的小厮出事,她比你着急。我最知道,你们这些武将,一遇到事,脑子里想的全是兔死狗烹那一套。不必这样想禾舟,她的心比旁人,干净许多。”

我不由眯起眼睛,这家伙怎么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清了清嗓子:“冬衣从前是河东闻喜裴氏的庶子,因着家族逆罪,贬入奴籍。你可知道这事儿?”

他并未回答,而是皱起眉:“闻喜裴氏,那非衣岂不是也……”

我给自己添茶:“所以啊,我比你着急。”

长孙泽不知道裴冬从前是裴氏,只知道是前年回京时家里给安排的。

说来我就炸了:“你是兵部的大将军,身边带的人,不查清楚么?”

他还委屈上了:“我又不是你们,整日与权谋为伍,行事要处处谨慎。我就是个兵,冬衣也就帮我端个茶倒个水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还敢讲我们说一顿?我火气更盛,抄起手里的案卷就打他胳膊:“你少来说我们!你去问问冷凝,问问景凭,问问崔将军,有几个不知道身边人底细的?你还有理了?”

陆筠看我是真的动气,过来夺过手里的书:“倒也不必迁怒。”

敢劝我肯定一并骂了:“迁怒的就是他!如今,军情泄露,我方第一战折损数千兵力,冷凝重伤昏迷,眼下又牵出当年旧案,非衣都被我关起来了。问起来,他都不知裴冬是闻喜裴氏。还想什么’兔死狗烹’?我现在烹了你倒是给你痛快,来日若在朝中被奸佞设计构陷,怕是要死一家!长孙家一门忠心,怕是到头来都被他毁了!”

我越说越气,指着陆筠道:“还有你……”

他一脸无辜。我找不出错处,胡乱道:“别在我眼前晃悠。”

陆筠夺过阿泽还没喝的茶给我:“我错了,别生气了。”

我没接,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寞然盯着地面:“冷凝若是有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冷凝昏迷的第五日,开始不进水食,喂进去就往外吐。

昔陶急得红了眼睛,端着碗的手都在发颤,“怎么办啊?”

祁钰立在一边,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有办法么?”我就站他旁边,非常小声地问,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

他似乎也很艰难:“先让彭姑娘喂完,虽是往外吐,能喝多少是多少。等会儿我给他施一套针,看看有没有用……”

“若是施针无用……”我总归要做坏的打算。

“还请公主节哀……”他声音也轻极了。

我缓缓摇头,“节哀是很难了,他若马革裹尸,我该如何跟冷家交代?如何跟百姓交代?来日去到地下,又如何跟淳于交代呢?”

我看不开的。

瑶瑶看我不高兴,忽然向我行了一礼:“裴冬的案子还待审,公主要不先查案子?冷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的。”

她怕我守在跟前伤心,让我查案分分心。她说得是啊,我又不是医生,又不会照顾人,还是莫要跟前添乱了。

“去与长孙怡说,提审裴冬,阮非衣。另外,让长孙将军一同带来。”

根据施皓事先审查。裴冬平日都靠信鸽跟外面互通消息。无论有没有军情,每日皆须送信,若有一日断信,将视作暗桩被发现。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颗弃子?”我端了一碗刚出锅的油茶,一边喝一边嚼浮在上面的芝麻。

他没打算搭理,我让人也给他盛一碗油茶。

这人不识好歹,拿过油茶便摔在地上,还在上面吐了几口唾沫:“我呸,你也配?”

“我不配。那谁配?我着人去请。”我还没说完,长孙泽便踏着飞雪进来了。

他解了斗篷递给瑶瑶:“怎么?要我亲自审你?”

裴冬亦无丝毫波澜:“你们既然已经抓到我,肯定知道我是裴家人。”

“那是当年河东闻喜裴氏的案卷。”我指指案上的案牍,“这么说,你投敌与裴氏有关?”

“是你们,害死了我阿爷阿娘!”他本缚手在身后,这会儿挣扎想站起身。

“是他们自己害死了自己!”我提高音量:“当年裴严为吏部尚书,积年贪银十万两,致使大理寺刑部犯人饿死者十有八九。这也就罢了,御史中丞意外得知此事,欲弹劾裴严,可一家人一夕间惨遭强盗杀害。”

“那是强盗!与我裴家无关!”他眦目欲裂,大声吼道。

“裴严开始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我师父抓到了强盗头子,其人声称他的一家老小都被雇主关押起来,若是他泄漏半字,家人就会惨遭屠戮。”我走到他身前蹲下,直视他道:“你知道强盗家人的尸首在哪里被发现的么?在你家城北庄子里,有块儿新土被我们翻出来了。”

我从案前拿了一张纸下来:“这是裴严的认罪书。此案是我师父在燕京办的第一个重案,他相当认真对待,绝无半点纰漏。结案后,尘封这十数年,曾被无数次翻找重查,一切线索皆记载详实,没有任何错漏。”

“不可能!不可能!我阿爷断断没有认罪,他到死都不愿认罪,是慕容老贼逼他签的!他没有罪!是朝廷想息事宁人!”他声音大得震天。

他不信我情有可原,我唤屏风后的非衣出来:“找个你信的人跟你说。”

非衣奉命出来,亦跪到堂前,对着身边的裴冬道:“裴严 *** ,李中丞灭门一案,为三司会审,所有证人均到堂,这份认罪书,是父亲亲笔签的。汝宁公主没有丝毫欺骗隐瞒。”

裴冬见到非衣呆怔半晌,终是不相信她的话:“裴轻染,你全然忘了是他们杀了父亲母亲吗?你还替他们说话?”

非衣似是失了耐性:“裴冬,是裴严不听劝阻,铸成大错,才让裴家子孙受到牵连。如今,你叛齐,是想让裴家诛九族吗?”

“裴家活着的子弟亦一夕之间沦为奴婢。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全族唯你一人被赦免,你自然可以云淡风轻。你知道阿娘现在在右相府中做洗脚婢吗?”

非衣递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我跟你熟么?我三岁被裴家收养,是为替代体弱多病的裴夏选入宫中做公主陪读。”

“当年要不是裴家收养你,你就饿死在裴府门口了!你忘恩负义!”他气急大骂。

非衣气得站起身:“我忘恩负义?我这些年照顾裴家子弟,令他们有安身之所,哪怕为奴我也替他们寻个宽和的主子。今日你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牵连我,还责我忘恩负义?”

我沉了脸:“非衣,是你安排他进长孙府?”

非衣合上眼,慢慢跪了下去:“是我。”

“你糊涂……”我取了另一个册子拿给她,“不过倒是不说谎……我从来不疑你,可这个案子,你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了嫌疑……”

长孙府混进敌军的奸细,奸细是非衣送进去的。她如何脱得了干系?施皓呈给我的册子上,早已将这些记得清清楚楚。

我唯一疑惑的是,我在燕京三法司呆了超过十年,从未有人疑过裴家的案子,裴冬为何会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我皱起眉问他:“谁告诉你裴氏无辜?”

这个人必是教唆他叛齐的人。

他见我如此问,突然怔住了,恍然却大笑不止,目光转向长孙泽,继而变得怨怼:“我是长孙将军的人,自然听令于将军。王庭感谢您的尽忠。”

长孙泽阴沉着脸,抽刀横在他颈边:“你敢污蔑我?”

“不是您让我传信给王庭的么?”他一脸惊诧。

我抽了长孙泽的刀:“他已是逃不过,自然会四处攀咬他人。”

“罢了。先将人押下去吧。”我叹了口气。

长孙泽尚且气得不行,我却在想,不可能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跟裴冬说了什么,就能让他认定裴家无辜。

我看了一眼做堂录的长孙怡:“裴冬平日接触过哪些人?”

她应声递给我张纸。我瞄了一眼,并未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人物在上面。

我摇摇头:“再查。”

长孙泽拉住我,一脸茫然:“你是如何抓到裴冬的?”

我得意地扬眉毛,故作神秘道:“那日,我们在屋内密谈,定下来攻打北夷防守不力的凤凰山。下发的公文上写的却是再次攻打玉门的计划。

“我在公文上动了手脚,每个人拿到手的公文都略有不同。你拿到的是主攻南门,有人拿到的是主攻北门。恰巧我们在玉门城内有内应,且看城防布控,哪个门防守最严,就知道是谁的人泄露了秘密。”

他恍然:“厉害。”

“至于战事……接下来怎么办?”虽然幕后之人还未浮出水面,但战事禁不起拖。

他拍了拍我胳膊:“玉门是个关口,绕不过去。”

“可不么,自古都道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绕不过的。”我叹罢,“明日我去玉门城里一探。”

“不可。”

“不可。”

长孙怡和长孙泽一同出声。

我还觉得稀奇了一阵,“无事,我跟着行商进去,要会个友人。”

念着长孙怡要跟慕容氏对接案子,我带了瑶瑶和梁军中的一名女将一同进城。

若说起这名女将,还与我家颇有渊源。她的祖母是梁国的开国将军之一明平西,是与高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人。她的箭术百步穿杨,天下无人能及,从前我父亲领兵打仗时,亦得她教导。

“今日公主入玉门城有何事宜?”

明茗是被陆筠强行安排来的,不过似乎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样子。

“不过见个故人。”我不好意思笑笑,“你本是要去练兵,现在穿上裙子与我进城,不嫌闷么?”

她掀开帘子望着外面,反而很新奇:“我从小长在我祖母膝下,她以前就与我讲过玉门关,我挺想看看的。”

我笑眯眼睛:“今日可去不了玉门关。今日去城里。”

“我知道。”她似乎也没有沮丧。

曾娘的花楼开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我找到她时,她正在门口迎客。

“姑娘来这儿可是寻什么人?”

我没掀开幕离,而是故意问:“吃酒不可以么?”

曾娘的笑似乎僵了僵:“自然是可以的。”

我叹了口气,摘了帽子。

她吓得不轻,急急忙忙把我拉进屋里,一路上到三楼她的房里:“公主怎么进城了?现在查得这么严……”

她边说还边合上窗子。

我拉过明茗坐下,毫不客气地提了她的茶壶倒茶。

“我已经五六年没来过玉门城了,除了你,哪还有人记得我。”

她眼睛瞪得溜圆:“如今守玉门城的人是庆玉,他与你交过手!”

我知道。可是庆玉也不可能日日守在城门口啊。

曾娘说完话,才发现我身边跟了个生面孔的人:“这位姑娘是?”

“明茗,梁兵部员外郎。”我介绍道。

“明茗?姓明?是明老将军的……”

“孙女。”

曾娘了然。

曾娘从前在淳于敦煌的府邸中做管家,后来敦煌沦陷,她成了流民。不过好在有一手管家的好本事,混乱中接手了玉城里最大的花楼。

她是我在西北的暗桩,连慕容氏都没有人知道她的事。安插她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收复失地。

曾娘吩咐着外面的侍女去准备午饭,这才回来坐着,“公主可抓到奸细了?”

“抓到了。”我点头,然后将整个事情跟她讲了一遍。

那日我收到她从城里传回来的消息,关于玉门城内布防。我才得以抓到裴冬。

曾娘蹙眉问:“公主会不会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怎么说?”我倒很想听听她的想法。

“裴冬能信得过的人,并且相信的,无非是官府的人。朝中高官,或是三法司的人。那不就是与公主共事的人么。”

“你是想说非衣吧。”我喝了口茶。

“非衣难道不值得怀疑么?只是您不愿去怀疑罢了。”

我敲着桌子,“三法司查起来人太多了,动一发而牵全身。要查慕容氏的人,就不能用慕容氏的人。”

曾娘笑了:“公主抓到裴冬时,估计就已经晓得慕容氏怕是不能全然相信了。不然,今日前来,为何不带长孙家的那个姑娘呢?”

我看了一眼明茗,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是哭笑不得的:“还是太难操作了。想绕过慕容氏查三法司,怕是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

“慕容氏,自是有可信之人。不必全然绕过。”

她话音还没落,外面突然响起了喧闹。侍女慌张闯进来:“外面突然来了官兵,说要查齐国的奸细。”

“北夷怎么知道我们进城了?”明茗有几分慌神。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无奈地闭了眼睛:“因为慕容氏有奸细。慕容氏在西北的暗桩里,有奸细。”

正是因为如此,我的动向,他们都一清二楚。北夷若是抓了我,就有了跟我母皇讲条件的筹码。

曾娘开了窗子,让我们往外逃。我们刚刚踩在瓦上,便惊动了巷子里的北夷兵,个个抬头瞧我们。

来不及反应便开始踏着瓦跑,回头看了一眼明茗:“往城南跑,那边城防最松,瑶瑶在那边接应我们。”

风在我耳边叫嚣,身后是紧跟不舍的北夷兵,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钟鼓声。

待我甩他们数百米后,从房顶跃下,才想起来,我甩掉了北夷兵,却也丢了明茗。正慌忙时刻,忽然有个人讲我从墙角拉进旁边的屋里。我下意识要攻击对方,结果发现这人是曾娘。

我呼出一口气,听外面的北夷兵穿过巷子。

“明茗丢了。”

曾娘看着破败无人的房子,皱眉道:“我从东面追你来,没听见有人被抓,估计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庆玉的目标是我,不是她。”

“对啊,你才是他们要抓的人。”她塞给我个包裹,“赶紧把衣服换了,在今晚以前混出城去。”

我迟疑了半晌,还是到旁边把衣服换了:“庆玉从前来敦煌城里跟我谈判过……”

“所以?”她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缓慢摇了摇头,“没什么……”

换好衣服从后门出去,街上的兵似乎比刚才更多了。

等我低着头往南门走,守卫远比刚刚入城时多了三倍,检查得也比方才认真许多。

忽然有一队兵从东面来,口里喊着要对路上每个女人进行审问,尤其要盘问只会说汉话的女子。

不少进城赶集的汉女被抓了去。我头埋得更低,趁着他们盘问旁边的女子时,从人群中混过去。结果被一个将军装素的人拦住了。

我心跳得快到嗓子眼儿,抬头却发现不是庆玉,而是个生面孔。他不急不慌问我:“姑娘这是要出城吗?”

我抬头看他,也不着急地笑了笑,刚要用匈奴语说去探望父母。

谁想却被身后一个声音截住了:“你们是要找大齐的汝宁公主么?放了这些妇孺,抓我去就好了。”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到明茗在人群中一字一句稳稳笑道。

明茗递了个眼神过来。我身边的将军也绕过我,向她而去。

我裹紧头巾,转身往南门外走去。

独自一人在屋中,炭火烧得过旺,身上浮出一层薄汗。

我垂眸瞧了一眼炭盆里的火星,门外诸将领们的对话就在耳畔。

海将军低声说:“明茗是明老将军亲自养在身边的姑娘,明家翘楚,当初陛下命我去讨要来,令其入朝为官,明将军都不舍。况且她新婚燕尔,临行前刚与御史台中丞成亲,因战事分离。现如今落入庆玉手中,生死未卜……”

我合上匣子,手指在其上敲了几下,思量片刻才唤了门口的瑶瑶:“将非衣带来。”

也就片刻功夫,非衣就进来了。我打量她好一会儿。她跪在前面一动没动,身上素素净净,头上也没个钗环。

我闲来提笔写字,就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屋里极静的,仿佛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微响。

“非衣。你知道为何人们说身居高位者,‘高处不胜寒’么?”

她这才抬头看我。

这面孔太过熟悉,总角之年至双十年华都是她陪我在侧。

“可能身居高位,很少有人能理解其中艰辛?”她答道。

“非也。”我停了笔,起身走到她跟前,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她似乎对我的态度有些惊讶,却没开口。

“因为身居高位,所以不得不肩负起更多的责任,顾及更多人的利益。故而,不能偏袒身边的亲戚故旧,时间一久,自然身旁就无人了。”

她微微皱眉:“我知道汝宁疑我,并非你本意,是不得已而为之。非衣不觉得委屈。”

我笑着摇头:“我疑所有人。疑人也用用人也疑,才知道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而且人心易变,今日可用之人,明日未必可用。”

“但我信你。”我将盒子交给她,“帮我办一件事。”

玉门城内没有传来别的消息,想来庆玉发现所抓之人不是汝宁公主。众人商议如何救出明茗时,我只是发着呆吃枣子。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你们知道庆玉的母亲当年是庸城的守将之一,是被明老将军亲手斩杀的么。”

早前我还没想起来,如今才忆起。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陆筠问:“你如何知晓?”

“这些在书里都没记录。他母亲也没个正经名字,是庆项的外宅,后来凭着一身武艺成了北夷南边的守将。明将军破庸城时,她把庆玉藏到花楼里,自己赴死去了。”

众人依旧沉默,只有陆筠蹙眉追问:“所以问你如何知晓?”

我低头看了眼空空的手腕子:“庆玉当年入城假意求和,我和他商议的条款,吃了顿饭。他亲口跟我说的。”

海将军低声道:“如此,明茗落入他手中,恐凶多吉少。”

“……未必。庆玉……挺不一样的,不怎么乱杀无辜。就是不知道这些年变了没有。”

北夷入驻西北十镇,多行屠戮之事,唯独庆玉,手底下的人都极守规矩。

“人,还是要救。不过,我们先按兵不动,看庆玉提什么条件。”

我忽然觉得自己进入状态了。

庆玉提出让汝宁公主入城去商议。

我觉得他提这个条件的时候就没觉得会成功。我们一拒,便立马更换了条款。

“让他去玉城,还不如让我去呢。”我甩了那一纸公文。

“为何我不能去?”温思衡在旁边反复嚷嚷这句。

吵得我脑子疼,我终于不耐烦了:“因为怕你死里面,我没法跟禾音交代。”

“为何你们可以舍生忘死,但我却不行?”他难得与我针锋相对。

“庆玉为何让你去,你心里没有点数吗?”

他是和音的未婚夫婿,到底是个要紧的人物。

本来场面已经有几分失控了,但这会儿昔陶忽然在一旁开口道:“且让他去吧。总得有人去,他既然想去,便去见一见也好,你若不放心,我陪他一道去。”

我紧拧眉头:“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昔陶见我气急,笑了,“你是关心则乱。”

最终,没让昔陶去,而是换了淳于敛陪他去。就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一行人被迎进城中。

谁知第二日人便顺利归来。我着实诧异。不过没将明茗带出来。

温思衡气愤道:“他们欺人太甚!我们按着阿姊的意思,车马银钱皆可给他们,但守城不可让一分。谁知他咬死了,非要让我们将凤凰山还与他们。他们是在白日做梦吧。”

我倒觉得并不意外,庆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人。

“不急,且看看。”

当晚,我给玉门城内的曾娘去了一封信。

非衣是在第五日归来了,她其实并未走远,只去了一趟西都长安。不过那里慕容氏的消息网更灵通。

我捧着她带回来的消息一册一册读时,长孙怡也在一旁。

她颇为不解:“明明靠慕容氏就可以查到,为何要派非衣亲自去查一遍?”

我还没答,非衣呈上另一封信。

拿过一看,封面上是景充的字。

“师兄?”我有些惊讶。

信里的内容,让我大为震惊。

他在京中替我重阅了当年的裴公一案。他证实非衣近五年来从未调出过这份案卷,可信里提到了另一个人—-施皓。

五年来施皓曾两度调阅裴家的案子。正因其人涉及当前慕容氏在陇右的调度,景充留了个心眼儿,查了施皓此人。发现近三年间他调阅过几十起旧案,有些看似不起眼,但几乎个个都涉及家破人亡。

有像裴家这般判重刑的,也有未查清的悬案。

我看过之后便陷入沉思。长孙怡好像有喊我,但我没反应过来。

她过来拿过我手中信,读罢亦脸色大变:“施皓他陇右消息网,无端调阅这些刑部案卷做甚?”

我看着单子上景充抄写的密密麻麻的案件名称,整个人不寒而栗。

“他在策反。”

听说施皓被人抓住时试图逃跑,被长孙将军直接拧掉了胳膊。

这几日冷凝的身子转好,虽然还没醒,但好了许多了。

我卧在一旁的榻上,趁机松快松快,昔陶偏不让我睡,比我还急:“施皓落网了,可他手下那些人怎么办?”

“好问题。”我迷糊点头,“容我想想。”

当天晚上,陆筠正在榻侧研究接下来攻打的方向,我枕在书上睡得稀里糊涂。

外面忽然传来欢呼雀跃之声,惊醒之余嘴角还挂着口水。陆筠看了直笑,取帕子给我擦:“瞧着你五六日都提心吊胆不得好眠,今儿见你读书睡着了,就没喊你起来。”

外面的瑶瑶和长鸣都不要命地敲门,我们便出去应了。

果然不出所料,施皓的党羽来“自投罗网”了。我早想到他策反一众人,那些人得知他被抓,必然前来营救。于是早早布了个局,将人一网打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中计?”长孙泽想不明白问我。

“我不知道。只是猜的。你想,他都能将暗桩插到了你身边,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什么消息是他的人打探不到的?”

这些人,都是刀尖舔血之人,必然义薄云天,如何会不营救施皓?

来者有十五人,两条街巷打探者有九人,潜入府中做内应者三人,潜伏房梁伺机动手者三人。却不知我早将施皓关去了其他地方。

我懒得跟这些人多说,还能有什么新鲜的?无非跟裴冬一个德行,觉得自家是无辜的,觉得官府草菅人命。

“非衣,去对一下,他们里面有多少是慕容氏的人。”我吩咐道,“至于他们家人所涉案件,将案卷抄录调来,让他们且看看真的。”

边关的月亮真亮啊,照得梦都清明。

离开前,我只扔下一句话:“你们许是觉得,自家亲人必然受冤屈。可往往家中父母无论在外面多面目可憎,但回到家中依然会以慈爱待儿。这不意味着他们无辜。”

施皓的胳膊刚给接上,见到我来了,眼睛都没有抬。

非衣搬来椅子,我就坐在离他两丈远之处。

翻开手里的案牍,时间过得太久,纸页泛黄带着潮气:“景元初年,燕京施公次子施皑于城东……”

“他是无辜的!”原本不看我的这人,突然出声。

我将案牍合上,“这份案卷你八年来调出过十二次,想来比我更熟稔。所以……为何?”

“什么为何?”他愤怒看我。

“你若有冤情,可以上诉重审,你却未曾这般做。八次调阅此案,你有什么收获?”

他没有说话。

“你没有任何收获。你弟弟亲手杀的周姑娘,伤了郑公子,他对此供认不讳。案牍上也记载了,你为弟脱罪,声称是郑公子陷害于他。”

“就是陷害!”他圆眼怒睁,“郑公与家父朝堂上于陇右战事上有纷争,于是郑慊就找自己的侄儿勾引施皑的外室周嫣。施皑知晓此事,才失手杀了周嫣。”

“失手杀人?不是杀人吗?”

后面的故事我也知道,施皑被判刑后,施父不能自释,吊梁自尽了,施母也在数月后病亡。我师父好心将施皓收入慕容氏,如今倒是恩将仇报。

“我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他郑慊却依然立于朝堂。凭什么?”他嘶吼问我。

“凭郑慊虽然手段下作,却不会触及家国法度的底线。施皑杀了人,你如何也无法替施皑脱罪,故而心怀怨怼,投敌北夷?”

瑶瑶帮我在屋里多燃了几盏灯,我能看清他涕泗横流的面庞。

“你们害得我一无所有,还要好心来施舍我。装出大善人的样子来救赎我们,真是异想天开……你以为只有我们这些人吗?哪怕今日你抓了来营救的人,可我们的队伍远比想象的强大。”

“我知道。”我点头,并不感到惊讶,“施皓,你要知道,人心本就复杂。慕容氏本就遍布天下,汇聚三教九流之人,其中难免有异心。可那又如何?北夷若是今朝被朝廷攻克了,你们这些投敌之人还能如何?还为谁效忠呢?邪不压正,天下不是只有诡道。”

他脸上的络腮胡子都在颤抖:“那郑慊,至今还在朝堂上。你跟我说什么邪不压正?”

“你做了这么多年刑狱,过手案件无数。什么是公正呢?所有人都得到公正吗?道德若是可以约束每个人,那要法律做什么?法律可以编写成道德那样么?它只能是最低点。”我也很无奈,我也很同情,但道理只能是如此,“至于北夷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回头打下来玉门,自去问庆玉。你到时会被压入京城候审,话说师父也很多年没见过你了。”

还记得十几岁时来陇右,当时强盗横行,我和施皓一起破了不少案子。也是夜半蹲哨的交情,我却从不知他心中有这般的怨怼。

也罢。往事去兮。

【本章完结】

预计三十六章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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