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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作者:@一梨
我父皇是昏君,我母妃是祸水,所以我不可能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公主。
确实,我不是个温柔良善的好公主,我父皇也算不得是圣明宽宏的帝王,但我母妃,她从不想入宫,只是她容色倾城,被我父皇强行招入后宫,不慎成了祸水。
母妃的「祸水」之名源于她刚刚入宫的那一年,我当时还在她的肚子里,不过才五个月。
那年陆皇后刚刚诞下嫡子不久,有娘家命妇入宫贺喜皇后得子,而其中一位妙龄夫人,却偶遇并言语冲撞了我的母妃。
父皇提着剑冲进了皇后娘娘的鸾凤殿,当场就要赐死那名命妇。
皇后娘娘刚刚诞育皇子不久,强撑着下榻哀哀切切地跪在父皇脚下,额头都磕破了却依然难解父皇怒火。
母妃捧着肚子赶到鸾凤殿,才止住了父皇的雷霆之怒。
「祸水」之名也便因此坐实。
「嬷嬷,只是言语冲撞,父皇缘何那般生气?」幼时我初次听闻这件事,便问过照顾我的老嬷嬷。
「公主莫听别人乱嚼舌根,」嬷嬷说得煞有介事,「皇上动气本就应该,贵妃娘娘那时差点保不住小公主,皇上怎能不气?」
我自是不信的,那时我已经五个月大了,何以寥寥数语便惹得母妃差点保不住我?明明险些保不住的是那命妇腹中将将三个月的胎儿,据说她惊吓一场,回府就见红了。
父皇对母妃专宠太过,众人皆道圣上被妖妃乱了心智,以至于荒废后宫法度,扰乱前朝纲纪,实乃国之大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我母妃未能生下个小皇子,而是诞下了我。
父皇给我起名「皎」,号挽月公主。
我母妃小字望舒,所以我的名,我的号,皆携了月意。
伴随着我的长大,缠绕在我母妃身上的非议诽谤也与日俱增,因为后妃之中,父皇不仅独爱母妃,众皇子公主之中,他也独爱我。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他们非要用那般残忍的言语形容我的母妃,非要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才能稍稍拦住他们刺向母妃的唇枪舌剑。
我的母妃明明是那么清雅淑淡的女子,她会抱着我,亲着我的眉梢,对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小声地哼唱「月牙儿,云朵儿,小小姑娘扑萤儿……」
我玩着母妃柔顺的青丝,听着母妃轻柔的小曲,便能甜甜睡去。
但我长大之后,母妃便再没这般清甜的低吟浅唱过了。
昭光九年,我刚满四岁,母妃此时入宫五年,我的父皇彻底疯了。
他不再揽着母妃的纤腰,在母妃耳边温言软语,他不再握着母妃的素手,小心翼翼地凑在唇边试探地一吻,他不再含情脉脉地望着母妃的剪水双瞳,珍重地为母妃簪上一支鎏金花钗。
他疯了,彻底地疯了。
他让母妃站在靶子前,拉弓引射,一箭又一箭,就为了看羽箭飞过母妃时,母妃眼中一刹那的仓皇,他用利刃割破了母妃肤如凝脂的玉臂,就为了看到母妃痛不能忍时,咬牙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恶 *** 地用最残忍的语言讥嘲羞辱母妃,就为了看母妃瑟瑟发抖时滑过脸颊的那两行清泪。
他又哭又笑,癫狂无比,疯狂地折磨我的母妃,对我的母妃嘶吼着,「是不是只有这样,朕才能感觉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怕,会疼,会哭?」
但她依然不会笑。
父皇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可当我哭求他不要这般残忍对待母妃时,他却呼来我的贴身嬷嬷,粗鲁地将我轰出了广殊殿,命我永远也不准再来见母妃。
我惊恐地看着疯癫无状的父皇,看着他 *** 地摔上了殿门,将我彻底关在了殿外。
我一直知道母妃不快活,她一个人时总是暗自垂泪,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伤愁,她见父皇的时候,脸上永远冷冷淡淡的,看不见一丝笑颜,只有她抱着我,亲着我,唤着我时,语气里才会透着丝丝的心疼和不舍。
这偌大皇宫里,她只爱我,她活着,也只为我。
而父皇,却不准她见我了。
他是想逼死我的母妃。
可父皇还是心软了。不,是他心慌了。
我离开母妃半年,再见母妃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父皇牵着我的手颤抖着把我推到母妃床前,语气里都是惊慌,「舒儿,阿皎来了,你看看她。」
我扑倒在母妃床头,握着母妃瘦弱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
「舒儿,你睁开眼,阿皎不能没有娘亲。」
「舒儿,看看她,求求你……」
我从未见父皇那般低声下气,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他对着我母妃,语气都低到了尘埃里,他走投无路般将我推到母妃床头,卑微地妄图拴住母妃几近飘零的芳魂。
母妃没有睁眼,只是眼中有泪顺着耳畔滑下,她突然大力地喘咳,微微抬腕,好似想竭力抓住什么,嘴中有一缕残音飘出,「阿云……」
「母妃!」
母妃垂下了手,没有睁开眼,也再没一丝声响。
父皇看着那半截垂在锦被外的枯瘦手臂,嗓子里呜呜咽咽的似有千言万语欲脱而出,最终却「呵」的一声吐出一滩刺目的鲜红,父皇久久盯着母妃,忽然断断续续笑了起来,那笑伴着鲜血,可怖至极。
母妃去后,父皇一日更比一日地偏爱我,娇纵我。
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长姐因我而低嫁出宫,七岁那年,十二岁的二姐因我被废黜了公主尊位,我八岁那年,同岁的妹妹宛陶公主,被我刮花了脸,毁了容貌。
宫里宫外都说我小小年纪却实在是个狠心毒辣薄情寡义的妖女。
可我就是仗着父皇疼爱,为所欲为,嚣张跋扈,谁都别想看低了我,欺负了我!
她们以为我母妃没了,我再没依傍了,便摔死了我的鹦鹉,毒死了我的小兔子,背后骂我亡母是狐媚子,她们以为做得悄无声息避人耳目,我就不能奈何她们,可我根本不需要理由告发她们,我到父皇面前湿了湿眼眶,就能让她们嫁到穷山恶水处,就能让她们圈在破落肮脏的院子里,就能让她们再也见不着她们的母妃!
我因刮花宛陶的脸,细葱般指甲折断了一枚,父皇心疼地捧着我的手吹了又吹,「阿皎疼不疼?」
而跪在殿外凄凄惨惨哭了一晚的宛陶母妃,他看都没看一眼。
十一岁那年,父皇牵着我的手去高阁俯瞰万户灯火,我说「这样美的好景色,该让哥哥们也一起看。」
父皇神色一愣,沉默良久,低头问我「阿皎,最喜欢哪个哥哥?」
三个哥哥中,我没有一个亲近的。
但相比而言,我稍喜大哥,厌恶三哥,至于二哥,他是个跛子,常年不出殿门,我甚少见到他,无所谓喜欢或是厌恶。
我喜欢大哥,因为他明明比我大了九岁,见到我却温温和和小心翼翼地唤我「三妹妹」,好似稍大些声就会扰到我一般,他谦和得近乎谦卑,温暾得近乎怯懦,他还惧怕大嫂嫂,是个温和老实得不像皇子的皇子。
我厌恶三哥,因为他是皇后的嫡子,习剑好武,盛气凌人,而我,厌恶将士莽夫,厌恶一切武力。
「父皇,三个哥哥阿皎都很喜欢,只是,三哥不大喜欢我,而大哥喜欢我。」
父皇攥着我的手一紧。
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知道父皇有多么疼爱我,我知道朝中多年为立嫡立长闹得不可开交,我知道父皇一定会思虑将来哪个皇子继位,会对他最爱的女儿,最好。
喜欢我的,才会对我好;不喜欢我的,不会对我好。
这就是我给父皇的答案。
我与父皇的谈话无端流传开来,当朝公主竟然妄议国朝立储之事,满朝哗然。
父皇赐死了贴身服侍他几十年的老太监,贬斥了十数位朝臣,说只是闲聊家事而已,可依旧挡不住人言可畏。
帝王哪有家事,家事就是国事。
皇宫虽是父皇的皇宫,可皇朝却是天下人的皇朝,父皇老了,不想大肆屠戮,也无法再次站在前朝后宫所有人的对立面。
父皇没立太子,而是送我出了宫,他说在宫外给我寻了座极好的宅子,我会喜欢的。
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疼爱,摸着我的头缓缓道:「阿皎,走吧,不必回头。」
我一直强忍着没有回头,可宫门关闭之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父皇遥遥立在宫道的尽头,已经小得看不清容貌,看不清表情,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落了一身的孤寂和寥落。
我的心似有千斤重,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号啕起来。
我一直心中怨恨父皇,怨恨他熬死了我的母妃,所以我闹出许多出格的事,想让他头疼,让他心烦,让他愤怒。
我十一岁,有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终于逃离了那座冷冰冰的皇宫,可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才发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稚嫩手段,父皇一直看得很清楚。
他自然是清楚的,没遇到母妃之前,他本也是个人人称颂贤明智达的帝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外没有高高厚厚的墙,没有四四方方的天,连马车行过扬起的尘土都显得自由自在,原来,这就是母妃一直惦念的天地。
我喜欢这样的天地。
而我于天地间初遇他那一日,是两年之后的初春,彼时我已经学会熟门熟路地装扮自己,假做书生行走在京都的街巷。
我挥着折扇,看着江湖术士玩弄着手中的火把,我歪头沉思,想着在书中似乎读到过这种有趣的御火之术,利用的是炮仗中的火药散粉。
而当那术士手中不慎滑出的一团焰火直冲我而来时,我从沉思中尚未回过神来。
我以为自己必然容貌难保,可身后却有一道力将我猛地扯进了一个盈着丝丝透凉沉香味的怀里。
「在下唐突,姑娘可有碍?」
我随即便又被轻推出了那个怀抱,那声音清朗平淡,从容不迫。
「多谢公子,」我略略心惊过后,躬身行礼而谢,粗声道,「只是公子眼力不佳,这儿何来的姑娘?」
他愣了片刻,剑眉一展,看着我,却目中无神。
「少爷,」一个小厮过来,扶住了他,「这边走。」
「公子言之有理,是在下眼拙。」他温和一笑,由着小厮扶着缓步而去。
我看着那身影渐去渐远,哑然失笑。
我抹黑了脸庞,扮丑了容貌,束紧了前胸,穿了最普通的衣袍,斥退了公主府的亲随,偷溜进这凡俗的市井之中,我一路走来,没人瞧得出我女儿之身,我扮作这京都内最普通的书生模样,最后,却是被他认出了。
一个瞎子。
上巳节,万人空巷,阖城皆在祀宴饮,曲流觞,游郊外。
我早早便等在兰叶河畔,河畔数亭渐渐聚起了许多饮酒作诗的文人志士,河中也渐渐多了许多洗濯祓除的高门子弟。
我终于寻见了他。
「公子也来兰叶河修禊?」我涉水过去,撩了撩清凉的河水。
春寒未退,河水尚有些冰冷。
他身形一顿,语气讶异,「那日恒隆巷的姑……公子?」
「你记得我?」我看着柔和春光下的他面色微红,声音越发愉悦清澈,「正是在下。」
他神色很快恢复,躬身依照旧俗用河水清了清面颊,素帕擦拭,望向我的方向,「公子声音清越了些。」
我看着未擦净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依旧略带慌张地将目光移开了去,「既然被看穿了,我还何必继续装相呢。」
他轻轻一笑,也转过了头去,目光松松散散地放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姑娘特意寻我?」
「焉知不是我们有缘?」我看着清浅的河水,语气故意拿捏得自在轻松,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女子有疾便不能来这兰叶河修禊吗?」
上巳日,我朝有水上盥洁之俗,祓不祥,去邪疾,祈介祉,他患有眼疾,目不能视,必然会遵这习俗,而兰叶河,素来是京都贵公子首选修禊之地。
他那日着云锦,熏名香,气度沉和,必是贵家子。
他微微张了张嘴,约是想说呈国未曾有过姑娘河中盥洁之俗,可犹豫片刻后,却是轻声道:「姑娘有疾?」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丑陋。」
「貌丑非疾。」他突然正经地回我,语气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我抬首望向他,轻声而笑。
他又微红了脸,知道被我戏弄了。
可我并没有戏弄他,貌丑非疾,可若是心丑呢?
我以为他不会来的,毕竟他都不知我姓甚名谁,只是听我说自小无友十分孤单,便应允数日后陪我泛舟,共赏春江花月。
他说,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我早早到了船上,等那个如琢如磨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少爷请。」他贴身小厮掀帘扶他而入,而后恭谨地候在了船舱之外,船公撑蒿,船只悠悠荡入了江中。
「姑娘久等了。」他嗅到满舱浓郁的青梅酒香,知我等了许久。
船行烟花之下,江畔歌楼清倌的琴音婉转而来,随着船舶一同起起伏伏。
「我很乐意等你。」江风漾进船舱,我单手撑脸,细眉一挑,带着些许醉意看他。
「姑娘喜欢兰花?」他饮下我递给他的酒,无头无尾地忽然一问。
兰花?我一怔,心猛地一跳,突然明了,「没有,我家行商,常年贩花,京中富贵人家尤爱兰花,所以家中兰花颇多。」
「原是如此,」他温和地放下酒杯,「多谢姑娘相邀游江,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
我稍稍坐远了些,可风拂过我的发间,衣袖,领口,淡淡云兰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浮动在船舱之中,「我名花奴,不知公子何名?」
他双目低垂,风吹船灯,他眉间的灯影倏然一晃,「在下月臣。」
我自然不信他叫月臣,就像他可能也并未相信我叫作花奴,只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去打探谁。我们相谈甚欢彼此投契,时不时相约一同共赏京都风物。
他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愿意去看。
「因为有你在,我多数时间都是在听。」他见我一边采摘竹叶,一边疑惑他是否真的失明时,于翠竹茂林之中悠然道。
「你莫不是嫌我聒噪?」我同他淡去了初时的生疏,言谈随意,此时便佯装恼火质问他。
「怎会,」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竹叶包,声音依旧轻缓淡然,「耳福大饱,幸甚至哉。」
「那今日我不多说,」我已经摘满了三大包竹叶,做茶和制香都足够了,便和他信步竹林中,身后跟着他那个小厮,「就由你说说看,初次见我那一日,怎么知道我是位姑娘?」
「那日兰叶河畔寻我,便是为了探究这件事?」他抱着三大包竹叶,由着我牵着他的衣袖一角为他引路。
「我说过今日我不多说的。」我扯了扯他的衣袖 *** ,他怎么把事事看得那般明白,我想要迂回地耍个小聪明都做不来。
「因为你身上的熏香。」他乖乖地接受了我的 *** ,老老实实地给我解惑,「那是女子用的熏香。」
我想起泛舟春江的那夜,只是因为我寝室中名贵的云兰花开三日,我无意中染了些许的花香,他便能从满舱的酒香中察觉出那一缕特别的清幽,更何况常年佩戴在身的香囊,燃在床头的熏香,即使是换了衣衫,他自然也能轻易从我身上捕捉出丝丝缕缕来。
可是,这不对。
那香是我母妃所调,也是我母妃惯用的,我从小闻着那清清淡淡的香气长大,不管是宫中的娘娘,还是宫外的女子,甚至是街头的胭脂铺里,我都从未见到过一款同样的熏香,他是怎么会知道,那是女子用的香?
「既然女子所用,公子怎知?」我站定,审视着他清俊面容,他年纪和我相仿,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母妃呢,未曾见过我的母妃,又怎么可能识得这香呢,「莫非公子有熟识的姑娘曾用过这香?」
「不,不曾。」他感受出我话意微变,虽然态度依旧从容,可是语气莫名郑重起来,「我少时久居抚平关,毗邻睢国,城中常有睢国商贩往来,而睢国女子身上惯染此香。」
「不知花奴姑娘,如何制得此香?」他见我久久不语,温言问道。
我依旧木然地立着,却觉得日光晃眼天地眩晕。我想起母妃总是独自一人望月垂泪,想起她哼唱的小曲儿连嬷嬷都不会,想起从未见过的母妃亲族。
原来父皇当年北上亲征,带回来的是个敌国的姑娘。
原来我母妃想要逃离的不仅仅是这座巍巍皇城,她念念不忘的也从不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来自他国,最后客死异乡。
我不可能入宫质问父皇,更不可能送母还乡,可我心头憋闷,便决定借酒消愁。
月臣见我拉他入了酒楼,浑喊着不醉不归,却是单点着果酒入腹,认真地对我说道「青梅酒可醉不倒人的。」
「我酒量小,闻点酒香就能醉,你且等着,我一会儿就醉给你看。」我饮酒如饮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可是我一小坛子果酒下去,一心想醉却总是醉不了。
莫非是环境之故?明明那日月下船中,我也是喝下了这么多梅子酒,随后抬眼看人,便恍惚起来了,可如今我看着月臣,他干净温雅的面容却始终清晰,「这莫不是假酒?」
怎么感觉嘴中甜兮兮的但酒味却甚淡?
「酒楼卖酒岂会砸了自家招牌?」月臣摩挲着手中一直未曾入口的酒,过鼻一闻,「这酒不错,想是你酒量长了。」
他那鼻子灵得很,他觉得不错,定然是不错了,原来这酒量如此容易练成,我想到了自己公主府里埋的两坛寒潭香,心思微动。
「月臣,你久居抚平关,想来定是很了解睢国吧。」我撂下了青梅酒,望着酒楼下面人流如织,突然很想知道,我母妃的家国是个什么样子。
「略有耳闻。」他面上一闪而过隐晦的表情,莫名让我想起月下母妃抚琴时的神情。
「月臣,你为何来京都?」我想起了他说过,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医病。」他犹豫了片刻,方答道。
「眼睛?」我看着面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豁然明悟,「你来京都医治眼疾?你非一直目盲?」
「是,故而颇有些想念曾经所见。」他知我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未等我问,便自顾解释了一句。
「可能医好?」我紧追着询问。
「或许能好,或许不能。」他音如碎玉,听不出太多情绪。
「如若不好,岂非白来一遭。」我沉思,想到了宫里那群白胡子老太医,他自远方辛苦而来,我自不能让他白来一遭。
「如若不好,也非白来……」他低语,饮下了手中端着许久的梅子酒 ,声音化在酒里,我有些没听清。
几日后,我入宫想同父皇要几个太医,却恰巧碰见父皇于御书房内大发雷霆。
「公主来见陛下?」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我如见救命稻草一般。
「父皇因何而恼?」我立在殿外,听到殿内拍桌砸杯的声音,母妃去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父皇这般怒极失态。
「睢国新皇登基,今日递来国书,许是言语不敬,惹怒了陛下,陛下刚刚召见了钱老将军,却依旧盛怒难平。」小太监见我询问,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他知道的都答了。
「新皇登基?是睢国哪位殿下?」我离宫之后,少问国事,睢国那个慕老皇帝在位七十年,终是薨逝了吗。
「是四殿下,慕云。」小太监恭敬地回道。
殿内噼啪之声不断,我僵立不语,睢国四皇子原是父皇昔日手下败将,如今一朝登基意气风发,而我父皇却已垂垂老矣。
我缓缓推开了殿门。
「父皇?」我看着父皇脚下书簿散落,碎瓷一地,他坐在椅上,极为疲惫的样子,见我入殿眼中才渐渐显出一丝温度。
「阿皎?」父皇极为温和地唤着我,「朕正想着朕的阿皎呢,到父皇这儿来。」
「父皇的手怎么这般凉?」我握住父皇苍老粗糙的手,鼻间突然酸楚,「父皇要保重龙体,不要轻易动气了。」
「朕没动怒,」父皇拍了拍我的手,目光慈爱地望着我,声音带着年轮的沧桑,「不知不觉,朕的阿皎也长大了,朕还记得你刚刚生出来时,巴掌大一点,瘦瘦小小,咳咳,咳咳!」
父皇突然一阵疾咳,我慌张地抚着父皇的背,父皇咳疾一日比一日严重,他始终是我父皇,对我疼爱有加,他渐渐老了、弱了,我心头隐隐作痛,我没办法舍下这血脉之情。
父皇摆摆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咳疾,缓声问道:「阿皎,可有喜欢的人?」
「父皇为何这般问?」我心下莫名一慌,脑中有清俊人影一闪而过,「阿皎还小,还没……」
「钱老将军家的小孙子钱弈,英武俊朗,和阿皎很般配。」父皇打断了我的话,握着我的手,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带着三个太医回了公主府,因为一路上我面冷如霜,他们入府的时候,皆是战战兢兢。
我又感到了当年那种拦着父皇不要伤害母妃时的无力感,父皇虽然没有立即明旨赐婚,他说可以等上一等,若我依旧无心仪之人,他便会赐婚钱家。
但期限只有两个月,我一到十四岁,父皇便会明旨赐婚,圣心已决,绝无回寰的余地。
我焦躁烦闷,这短短两个月,他能医好眼疾吗,若不能,父皇怎么可能会允准我嫁给一个目盲之人呢?
我心焦得很。
「公主,府外有人求见。」小厮回禀,声音略微惊异。
「求见我?」我亦是奇怪,我这公主府,两年多来一直无人造访。
是他吗?
我心猛地一跳,匆匆往府门而去,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是挽月公主了?那他会如何看我?还会如往日一般待我吗?他会愿意……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郎。
「你是谁?」我心缓缓放下,恢复了清冷语调。
那少年本是神色傲然,见到我先是愣了愣,复才重新傲然道:「公主身份高贵,恕下臣不敢高攀。」
我转瞬即明,是钱弈,他的消息倒是快,「知道了,下去吧。」
我回身就走,他却于身后愤然道:「我钱家世代忠良,沙场奋血,护卫家国,可竭力效忠的皇朝却差点毁在了你们母女之手,我自十岁起便戍守边关,一身傲骨皆为呈国,绝不可能娶你!」
「我们母女毁了呈国?这话,是钱老将军教你的?」我回首,冷冷地问。
「天下人共知!」他怒气冲了脸。
「边关的风怕是把你吹傻了。」我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命人关了府门。
「容成皎,即便抗旨,我也绝不娶你!」
我恍若未闻,只是走着走着便慢慢停下了脚步,天下共知,我颓然地蹲下,抱着自己,泪沾衣衫。
天下若是皆知,他岂会不知,纵使两个月内医好了眼睛,我又该如何告知他,长久以来与他相对的,是人人怨恨的挽月公主?
更何况,他本就从未说过心悦于我。
我心头皆是绝望。
钱弈大闹公主府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有意赐婚的事情也传得沸沸扬扬,而钱老将军把他那个最疼爱的孙子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也成了街巷之中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我尚未嫁入将军府,便累及未来夫婿差点断了腿,这祸水妖女的名头越发响亮了。
我将月臣带入了医馆,哄他说听闻这儿有京都新来的几个好大夫,让他试着诊一诊眼睛。
他向来信我,不疑有他。
毒瘴入眼,毒虽罕见但所幸毒性尚浅,两个月内若倾尽全力,可医。
我听完太医的话,心中雀跃,拉着月臣的袖角走出了医馆。
「多谢花奴,为月某寻得良医。」不知是因为眼疾可治心情松快,还是被我愉悦的情绪所感染,他素日里清清冷冷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
「你千里来京都,我当然得尽力帮你。」我在药铺中兴致勃勃地定下了所有的当归人参,灵芝雪莲,冬虫夏草,鹿茸燕窝,悄悄写下公主府地址,命铺中管事自行送去。
「姑娘买这些做什么?」他踏出药铺,寻着我的方向问。
「我给自己补身体,最近觉得体虚无力。」我随口敷衍道,想着解毒还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不知公主府里的东西齐不齐全。
「那些药药性凶猛,姑娘若意在滋补,以食治之最为温平,我有几张食疗的方子,待会写给姑娘。」他随着我的脚步,声音在我耳畔柔如鹅羽。
「月臣连药理都懂得?」调香制茶,抚琴听曲,赏月观花,品茗饮酒,他事事都精通,样样得我心,可我现下却突然生出一丝黯然来,始终徘徊心间的忧虑又扑面而来。
「皮毛而已,患了眼疾之后才了解些许。」他容色不变,见我停下,也随我一同站在了闹市里,「在下反而羡慕姑娘。」
「羡慕我?」我昂首看着月臣褐色的眸子,他眼睛长得漂亮,只是少了神采,拖累着容貌都减了三分俊逸,若能医好,不知要成为多少深闺女子的梦里人。
我心里起了些些酸意。
「我与姑娘不过相交数月,姑娘却能不问来处,不问缘由,亦没有因为目盲看低在下,待在下如经年老友,还助在下医治眼疾,如此豁然心性,在下不及。」他低头说得情深意切,我却烦躁地把他的衣袖搓得皱成一团。
什么豁然心性,我那是……喜欢你!怀揣的全是私心!
我心里纠结着一种被误解了却不能承认的复杂情感,看着月臣坦然诚挚的脸,脸上一片 *** ,「我,我还有事,告辞!」
我嚣张跋扈了十数年,平生第一次这般被人称赞,又第一次这般落荒而逃。
我把自己关在了公主府,哪怕钱弈腿伤好了又来闹了一场,我都没迈出公主府半步。
直到医馆里来人说月臣一直没去诊治,我才重新走进那个我们时常相约的茶楼里。
「公子您可来了。」店小二见我,笑得殷勤,熟门熟路地将我引上二楼包间,「另一位公子日日在这儿等您呢。」
我看着斜光下那个清冷的身影,阳光打在他侧脸上,孤洁得不像世俗里的人。
「花奴?」他听见我走近的声音,望向了我的方向。
「你日日在此等我?」我坐在了他对面,他一身暗纹锦袍,腰系白玉带,乌发束冠,端得气质翩翩。
「我不知花奴家在何处,」他语气轻松,好似那些时日不值一提,「你上次走得突然,未拿食疗的方子,我有些担心。」
「你不用担心我,」我看着杯中茶叶浮浮沉沉,眼睛忍不住泛红,「这京都之内,没几个人会劳心劳力地去担心我。」
「这京都之内,也没几个人值得在下去担心。」他伸手探过我的茶杯,「茶凉了,我让小二续上。」
「月臣,人人都厌我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扯住了他意欲唤小二的衣袖。
「旁人所想,和在下无干。」他语气淡然,面色无异。
「因为我是容成皎,」我手轻颤,唇舌之间却清晰地吐出,「是心肠狠辣的挽月公主。」
他怔然抬首,握着我茶杯的手显而易见地微微一抖。
我苦笑,果然,果然如此。
「我才不是性子豁然,只是你的长相、言谈、性格,上上下下皆称我心意,我才对你好,你明白吗?」我早知如此,也不觉失望,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公主的意思,是心悦在下?」他依旧保持着拿杯的姿势,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怎么样,没把你直接掳进公主府,本公主算是尚有良知了。」我拿出了十数年来驾轻就熟的骄矜戏谑的语气,起身俯视着他,「你要感激本公主向来不吃强扭的瓜。」
「本公主走了,不必送。」
「陆之楼。」
「什么?」我回身看着他,却见他突然起身,面色依旧如往日从容平淡。
「在下陆之楼,」他把手伸向我,「今日,还要劳烦公主为之楼引路,之前去医馆取的药早已用尽,还未曾请大夫复诊。」
我看着他,片刻怔忪后,咬着下唇忍住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想来你只去过一次医馆不认得路,本公主便领你去吧。」
「公主,如往常一般拽住在下衣袖即可。」他脸红了红,低声道。
「我扮作男子模样,你何必介怀。」我紧握着他的手,他一个端方温雅的公子,指间却有一层薄茧,想来是读书刻苦,长时握笔而成。直至一路上异样的眼光刺得脸厚如我都有些受不住,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们为何这般看我们?」
「许是觉得我们,是断袖。」
我开始频繁地往公主府外跑,嬷嬷都忍不住拉着我,非要聊一聊规矩体统。
「公主,还有半个月陛下便要指婚了,这性子可收一收吧。」嬷嬷看着我又开始往脸上乱涂乱画,知道我又要出府,苦口婆心地劝我。
「嬷嬷,我见我未来夫君,您怎么还拦着呢。」我手中未停,把自己的脸又抹黑了一层。
「公主,您就欺负老婆子我老眼昏花吧,那钱小将军前些日子来府里闹,又被打瘫在床上了,怎么跟你见面?」嬷嬷对着我出府的背影,颤颤巍巍地叫着。
我来到茶楼,陆之楼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他伸手,我握住他的手顺势坐在他身旁,他如今眼睛的情况比太医预料的好许多,真是天助我也。
「十日后拆开药带,便能视物。」他笑着对我道,把切好的瓜果推给了我。
我欣然捏起桃片,心情甚好,「京都有许多美景胜地,待你好了我带你一一去看。」
「钱小将军少年英豪,却要娶那骄傲纵无情的女子,何其可惜。」
突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熙熙攘攘地上了二楼茶楼,闲谈之声直灌入耳。
「据说钱小将军宁死不屈,可圣心如此,何人能改?徒叹何哉。」
「钱家此番娶公主,怕是圣上国本之念已定……」
人声渐消,我攥着陆之楼的手却慢慢收紧,之楼眼中暗色一闪而过,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嫁给你。」我三下两下吃完了桃子,也覆上了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是你放心,我一定娶到你。」他唇间一笑,又捏起一块桃片递给我。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着他眼睛好了,等着他看清了我的模样,等着我去宫里求父皇赐婚。
可我却先等到了父皇召我入宫的旨意。
宫里还有钱弈,他颔首而立,腿脚还瘸着,面上虽是恭敬模样,眼底却明显带着倔强不服的神色。
「今日是家宴,你们两个小辈陪朕吃顿闲饭,不必拘谨。」父皇和蔼可亲地吩咐我和钱弈落座。
「谢父皇。」「谢皇上。」
我和钱弈对面而坐,却谁都没看谁一眼。
一番没滋没味沉默无声的僵坐后,父皇突然看着钱弈道:「钱弈,阿皎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希望你日后能一心待她。」
「下臣谨遵圣意。」钱弈眼中虽有不愿,却依旧叩首答应了。
什么?我突然有些看不明白,钱弈他不是宁死不娶吗?如今怎么……我于钱弈眼中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如此,朕甚欣慰。」父皇满意地点头,转而对着我面色严肃了几分,「阿皎,你嫁入钱府,也要懂事些。」
我突然一切都明白了,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了,钱弈也全都知道了。
钱弈按兵不动,无非因为他知道我也不想嫁他,我心中另有他人,他只需要看着我违抗圣意,坐收渔利即可。
若是以前,我定然也佯装答应,看谁更豁得出去,可现下,我却不敢拿他赌。
「阿皎?」父皇语气已经沉了下去,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父皇,儿臣不嫁他。」我跪下,瞥见了钱弈面上早知如此的神情,「父皇答应过儿臣,若有心仪之人,便不会强迫儿臣嫁入钱家。」
「心仪之人,那个瞎子?」父皇语气已经冷若冰霜,「你知道他是谁吗?」
「儿臣知道。」我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是儿臣,辜负了父皇一片苦心。」
陆之楼因为眼疾入京寻医问诊,因是陆家在抚平关的远亲,所以暂居陆府,而陆府是陆皇后的母家,三皇子强有力的支柱,在军中一向和钱家相互掣肘。
父皇想将我嫁入钱家,便意味着他对三皇子再无立储之心,而我却喜欢上了陆之楼。
「可是父皇,他只是陆家远亲,长居抚平关,若非眼疾根本不会来京都,与陆家也无甚多牵绊,儿臣就算嫁给他,也是回抚平关,远离京都,不会对陆家……」
「住口!」父皇额间青筋跳动,已是怒极,「陆之楼小小草民,你是堂堂公主,下嫁到抚平关边陲小地,让我皇家颜面何存?」
「父皇!」周围的太监宫女已经跪了一地,我迎着父皇盛怒,却依旧不肯屈服,我不明白父皇为何非得让我嫁入钱家,「儿臣可以不做公主,儿臣不喜欢钱弈,嫁给不喜欢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孽障!」父皇眼中厉色一闪, *** 扇了我一巴掌,扶着桌子喘着粗气。
「皇上息怒!」钱弈震惊,他可能也从未想过传闻中一向被视若珍宝的挽月公主,竟会被皇上这般对待,「不只公主无意于臣,臣也无意于公主,此门亲事还请陛下三思!」
我知道我终是触到了父皇心中经年的逆鳞,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母妃于他心口留下的伤一直都未曾完全愈合,而我今天 *** 地揭开了他的最痛处,顿时鲜血淋淋,痛入肺腑。
「女儿知错,女儿只是不想嫁人。」我忍着泪,心中酸楚,「父皇不要生气了。」
「是朕,宠坏了你,」父皇声音疲累,却异常坚毅,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你若不想那瞎子死无葬身之地,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待在宫里,备嫁!」
我被关在宫里,严令之下,没人敢同我说一句话。
我没想到第一个来找我的会是钱弈。
「陛下让我来安抚你。」他踏入殿内,看我自在从容地摆弄菊花,略有诧异,「你倒是这般镇静?」
「我若能让父皇妥协,不需要寻死觅活;我若不能让父皇妥协,饮毒上吊也没用。」我抚摸着菊花的花苞,金菊已有绽放之势,我十四岁的生辰快到了。
「你比传闻中更得陛下疼爱,」他不像往日那般傲然,看着我满殿的金菊,语气算是平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却没有传闻中那样狂纵任性。」
「小将军此话何意,此时你我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先前不是宁死不娶吗,怎么如今骨头软了?」我停下手中动作,拿着水勺看着他,我不信事到如今,他还指望我一人能说服父皇。
「皇上将他打了三十棍,」他语气低沉,「罚去因若寺,剃度出家,赐了法号忘尘。」
我手中水勺落地,泼了满地水泽,「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吵没闹,我好好等着待嫁了,父皇为什么还这么做?!」
「因为要彻底绝了你的念头。」他转头不再看我,「你了解陛下,陛下也了解你,你当他看不出你假意乖顺,不过等着寻机而动吗?」
「他怎么样,他要不要紧,」我抓住钱弈的手腕,逼着他看向我,拼命忍着泪,「他眼疾好了吗,他怎么受得了三十棍……」
「他没死。」钱弈说完,看到我神色惊恐,「也没残,眼睛据说好了,只是三十棍,对于他一介弱致书生,总归不会好。」
「而且,我答应了皇上会娶你。」他神色略显尴尬,递给了我一方素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呈国。」
「为了呈国?」我推开他的手,用衣衫狠命擦去自己不争气流下的眼泪,语气讥讽,「为了呈国收了我这祸害吗?」
「你知道睢国已经大兵压境了吗?」钱弈并不恼,只是语气激烈了几分,「睢国如今不比以往,新皇重武,亦是猛将,一朝登基,士气高涨,而我呈国能征战杀伐的将士又有几人?无非钱陆两家,而且陛下心疾……陛下龙体不安,储位依旧是悬而未定,内忧外患,而陛下此时,却最关心你!」
「什么意思?」我听出了钱弈这番话里的逻辑不通之处,钱陆两家乃将帅之府,自从陆皇后的兄嫂十多年前冲撞了母妃,父皇渐渐不喜陆家,更是扶持了钱家与之抗衡,可是,这和睢国贸然出兵呈国有什么关系?和我非得嫁给钱府又有什么关系?
「你嫁给我,便是我钱府的人,钱家于情于理都势必护你万全。」钱弈眼神躲闪,吞吞吐吐一看便是想要掩饰什么。
「你既然都说了这么多,还在意瞒着的那一星半点?」我直视钱弈,父皇让他来安抚我,还指望他这个心直口快的武将瞒住真相?
「睢国新皇先前呈上国书,说要么讨回十五年前割让的七座城池,」钱弈看着我,眼神复杂,「要么,要你的人头。」
「否则,两国难逃一战。」
我觉得荒诞可笑,「睢国皇帝想要我的命?我和他素未谋面,他为何想要我死?」
「事实就是如此,国之疆域,必然寸土不让,可你也是我朝公主,钱家世代忠良,也绝不可能让呈国献祭公主,受此国辱,」钱弈神情认真,停顿半晌继续道,「你若嫁入钱府,钱家即便战死,也必不可能投敌,弃你性命。」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那日父皇御书房的震怒,苦涩一笑,「父皇突然让我嫁人,原来是想让你们钱家做我的铠甲护盾,保我性命,你们真的没说错,我可真是灾星妖女,连素未谋面的人都想要我性命。」
「睢国新皇提出这无理蛮横之请,无非想要侮辱我朝罢了。」钱弈迈开几步,因为伤势未好,腿脚尚有些迟钝,「陛下绝不可能牺牲你的性命,我钱家久沐圣恩,也绝不会让皇朝受此屈辱,我父亲和兄长已经奔赴北唯关,你我成亲后,我自策马提刀,护国无恙,亦……护你无恙。」
我看着这少年将军,他一腔热血,为了呈国不受侮辱,甚至不惜忍下委屈娶我,可我平生最恨杀伐,最厌武力,如今,却要靠此偷得一命吗?
牺牲无数人的性命,为了救我这一命?
我静静等着十四岁的生辰,钱弈说父皇会在我十四岁时下旨赐婚,三日之后便会大婚。
我其实很想很想嫁给那个温润如玉的人,烹茶泼墨,调香抚琴,携手白头。
我其实很想很想安安稳稳地平安度日,茶余饭后相谈欢,闲言碎语过耳忘,恬淡一生。
我向来不是良善之人,别人打我一巴掌,我必然双倍奉还;也不是愚笨之人,我看得清这宫里宫外人心凉薄,我父皇因为美人误了江山,美人虽死,可骂名难除,我和父皇都得背负这骂名直至到死。
可我即使不良善,也不会因为世人骂我一句,便心生怨愤不惜生灵涂炭;我即使不愚笨,也会想通过一死挽救无数将士性命,成全数万家户的完整,让父皇、让母妃,让我,死后留名能稍稍有些光彩,不至于世世代代被戳着脊梁骨痛骂。
我不明白睢国新皇为什么非要我死,可事到如今,我却有一些感谢他,感谢他让我本来再无转折的妖女祸水的命运,能有机会书写一个稍显壮烈的结局。
我一夜一夜难以成眠,终于迎来了我十四岁第一缕晨光,我手中紧握着小银剪刀,等着父皇的赐婚旨意,每一刻钟都显得煎熬。
殿外突然脚步匆匆,似有人声喧哗。
「怎么回事?」我将剪刀藏入袖中,拉着一个急色匆匆的小太监询问。
「乱了,乱了,全乱了!」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回着莫名的话,指着福宁殿的方向,磕磕绊绊地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福宁殿是父皇的寝殿!福宁殿怎么会乱?
很快,便有刀斧手冲向我,钳制着我往福宁殿而去,一路上兵将往来不绝,我惊惧不已,如此逼宫之势,莫非是三哥看继位不成竟然谋逆吗?
「带她进来。」
我霍然抬首,怎么可能是他!
「父皇?」我行路不稳,看着龙榻之上,父皇闭目无息,龙榻之下三个太医血泊横尸,我扑倒在龙床上,心头直颤,难以相信,声嘶力竭地唤着「父皇,父皇!」
「别叫了我的好妹妹,父皇突发心疾,已然崩逝了。」依旧是那个温厚的声音,此时却带着极为陌生的得意张狂。
我血红着眼睛看着这个昔日里最为温厚老实的人,恨意透骨,却依旧难以置信,「父皇已经决意将皇位传与你,你为什么还要谋逆弑君!」
「三妹妹莫要无端攀诬,」大哥看着我,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昔日懦弱之态,眉梢眼角皆是阴毒,「我有父皇御笔亲书的立储诏书,怎会是谋逆?父皇听闻了一些旧事,一时心疾发作,太医救治不及,何来朕谋逆弑君一说?」
大哥拿着圣旨,踢了踢已经了无生气的太医尸首,「渎职太医已被我按律处死,父皇死亦瞑目了。」
「你不是人!」我看着大哥冷厉无情的眼神,痛恨怒吼。
「在这皇宫里,如果是人还活得下去吗?」大哥嘲笑地看着我,「有几人像你一样能得父皇偏爱?」
「殿下,皇后已于鸾凤殿追随先皇而去。」一个将士模样的人进来半跪着回禀。
「很好,三弟和钱弈那边得手了,也速来回报。」大哥语气颇为满意,看着面无血色的我,扬唇一笑,「都下去,我与三妹妹,说说家常话。」
「是。」众人应声而退,独留着我,对着面前面目扭曲冷血无情的恶魔。
我攥紧了衣袖中的银剪子。
「三妹妹,」大哥学着往常那般小心而温和地唤我,我浑身一阵激灵,「你可不能嫁给钱弈。」
「你杀了皇后娘娘?」我靠着床边,强忍着没有惊惧地尖叫。
「你也是自甘 *** ,非得嫁给那个商贾生的破落户,」大哥一点点逼近我,全然没有因为刚刚杀了皇后而显得丝毫愧疚,「可是不行,因为你得死啊。」
「当然,陆家人也得死,他们都得死。」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不然,我十几年筹谋的心血,岂不白费?」
「你的筹谋?」我看着眼前人,好似从未认识过他一样,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二皇子大病留下腿疾,从此便与皇位无缘,三皇子虽是嫡出,但父皇与陆家心结太深,素来不喜三哥,而大皇子秉性和淡,平庸温懦,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僔,谦虚退让,从不涉皇位之争。
所谓立嫡立长,不过是父皇犹豫是否传位于三哥罢了,大哥,不过是父皇放弃三哥的无奈之选,也是唯一之选。
至于钱家,一向忠于父皇,也并非大哥的党羽,大哥一向老老实实地不争不抢,一切全凭父皇决断罢了,谁会想到他会暗中筹谋?
我冷眼看着大哥,他一个皇子,更是长子,凭什么他不会筹谋呢?凭什么他就不会觊觎皇位呢?他做戏装憨二十三年,硬是把世人都哄骗了去!
「陆家随父皇一同北征睢国,立下赫赫战功,却眼睁睁地看父皇带回了那个女人,一入宫便封贵妃,没多久就怀了龙胎,陆皇后好容易诞下了嫡子,此女子如此盛宠,陆家焉能不惧?焉能无怨?他们忌惮她胜过忌惮我的母妃,所以我稍稍动了点心思,一不小心便让他们把这份怨愤带到了那个女人面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大哥语气自得,眼神中透露出的精光让他浑身都带着煞气。
「皇后的兄嫂撞见我的母妃,是你所为?」我看着大哥,这么多年,父皇与陆家心结的起因,我母妃祸水之名的源起,竟是由他一手设计的!可他当年不过才九岁啊!
是啊,对于皇家之子来说,九岁已经够大了,已经大到他学会了隐藏心思,只有大人们才会自以为是地觉得九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年纪,不去注意,不去怀疑,不去探究。
「大哥真是好手段。」我眼神锐利地刺向那个傲视着我的身影,恨不能撕碎他这么多年虚伪的面皮。
「这又算得了什么,」大哥阴冷一笑,「你想继续听一听吗?比如我怎么毒瘸了二弟的腿,怎么哄得那傻子以为是三弟动的手,比如我怎么知道睢国国书的内容,知道你区区一条小命便能免此国战?反正你也要死了,压抑这么多年,我还真想一吐为快。」
大哥将我逼至墙角,「知不知道什么叫天助我也啊,三妹妹?陆家被父皇打压得京都之内全无兵力,钱家的主力也因睢军压境派去了边境,如今这京都城内,能震一震的只有我那几百个护卫兵丁,得蒙父皇信任,从不监察于我,还在重病之时,常唤我陪侍左右。」
我惊惧地看着大哥张狂的嘴脸,他府上那些护卫,都是他胆小怕事,又是畏惧大嫂,又是畏惧惊雷的,父皇怒其不争又无奈心疼,才准他多备些护卫保他安全!却没想到,他竟然藏了这等狼子野心!
「我也要感谢你,我的三妹妹,感谢你在父皇面前维护我。」大哥的声音突然轻柔得诡异,「可惜宛陶喜欢钱弈,钱家未来的孙媳得是我至亲胞妹,不能是你,你有更大的用处呢,你得继续帮我,把你的人头给我,换两国太平,保我为太平盛世的帝王!」
「你知道的三妹妹,我从来不喜欢沙场上的打打杀杀。」
我看着大哥故作温暾的嘴脸,作势想要呕吐,却掏出小银剪刀用尽全力刺向他的胸口。
可刚刚刺破他的衣衫,却被他迅速反应过来,抬手攥住了我的手腕,让我动弹不得。
大哥低头看了看胸口被划破的布缕,抬头眼神凶狠地扎向我,可看着看着,目光却逐渐迷离起来,「你长得越发像她了,确实是天生勾人的媚像,我母妃,陆皇后,乃至这后宫所有女人,怎能比得过呢,她那皮囊本就是为了惑乱人心。」
「你若想死得轻松些,便乖乖听话。」他手掌突然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铰下我握住的银剪子用力甩到一旁,死死将我按在了他的身下。
「容成僔!你疯了!你疯了!」我瞳孔骤缩,拼尽全力挣扎着不被扯开衣衫,我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容成僔,我是你的亲妹妹!!」
他已经没有半点人性,眼里是无边无际的欲望和疯狂,「你不过是父皇带回来的异国女子,凭什么当得贵妃之位?我母妃相伴父皇十余年,竟不足你区区一年?那些宠爱应该是我母妃的! *** ,你为什么要苟且偷生,你怎么不去死?!你倒是让我看看,你伺候人的本事!」
「殿下!不好了!」殿外突然一阵急促的回禀声,「三殿下受伤被人劫走,钱弈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什么?」大哥眼中顿时一片冷冽,一把撂开了我,豁地推开殿门怒吼,「怎么回事?!」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直中大哥右腿,那箭力道迅猛,箭头完全插入了他大腿之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数支羽箭纷纷射来,片刻之间,大哥两腿便插满了摇晃的羽箭,他轰然跪地,眼望着炽日,带着不甘和震惊。
「呵……」
大哥忍着剧痛粗重地呵笑一声,终是躺在满地鲜血中没了声音。
「嬷嬷?」我重新睁开眼,却看到嬷嬷坐在我床榻边,苍老的目光中全是心疼。
「公主终于醒了,」嬷嬷端过一碗肉羹,带着泪腔,「快吃一点,吃一点,太医说你身体虚透了。」
「父皇!」我只记得当时看着大哥中箭倒地,再也撑不住,惊惧昏倒,如今是什么情况,我的父皇呢,我的父皇呢!「我要去找父皇!」
「公主先吃点东西吧,否则先皇在上,看到公主这般,也难以安息。」嬷嬷语气沉重悲恸,护着我不让情绪激动的我摔下床去。
我身上连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在嬷嬷身上细细喘息,泪水一滴滴砸在地上,我父皇去了,我的亲大哥杀了我的父皇!我一直以为的憨直懦弱的大哥,他杀了我的父皇!
突然有声响渐行渐近,殿门被推开,我看着鱼贯而入的人有片刻的疑惑,可我的嬷嬷却立马颤抖着跪地,俯身叩拜,「皇上万安。」
「起吧。」他声音清冷得近乎没有温度,脸色白皙得像是能看透皮下的血丝,那是长时间居于室内捂出的近乎病态的白。
「二哥?」我强撑着身体,看着这个我最为陌生疏离的哥哥,他一身刺金龙袍,头戴玉冠,没有坐在那厚重的木制四轮车上,而是拄着一根镶嵌白玉的拐杖,一步步缓缓走过来,若不看得仔细,近乎难以察觉他的右腿行路还有一丝僵硬。
「三妹妹醒了。」他端坐在我榻边,我才终于看出一丝昔日的影子来,才终于相信他真的是我的二哥。
我二哥的腿疾原来早已可以站起行走,我看着他声音虚浮,「皇上?」
「容成僔突然逼宫谋反,朕来得晚了,让三妹妹受惊了。」他态度与往日无异,但语气已经带着一丝帝王的威严,「逆贼重伤,已被打入天牢,一应谋反人等都已伏法,三妹妹不必忧心。」
真可笑,大哥以为他成功糊弄了二哥,可那射满他双腿的羽箭简直是 *** 裸的嘲讽,这个因为腿疾而本该于皇位无缘的皇子,竟是鹬蚌相争最后的得利之人。
「妹妹要谢二哥救我于水火。」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他,有谁曾注意过这一个瘸腿的皇子呢,他却一直蛰伏暗处韬光养晦,我们容成家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装会演。
「朕和容成僔不同。」二哥听出了我语气中若有若无的寒意,他用淡淡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朕不会谋害父皇,更不会残害手足。」
「那不知二哥原本打算怎么登上这至尊之位呢?」我受够了虚与委蛇,终究没忍住问了出来。
容成僔谋逆,他又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容成僔那些兵将,他怎么那么轻易便对付了?他就是早有准备。
「容成僔不是朕的手足。」他并不回答,起身最后对我说了一句,「三弟至今昏迷未醒,你养好身体,父皇丧仪,你为人女,也需尽孝灵前。」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新的帝王一步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昭光十九年,帝后猝然而逝,大皇子容成僔谋逆被擒,三皇子容成平重伤昏迷,外侮压境,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皆称二皇子容成彧平乱有功,乃天命所归,拥护为帝。
父皇停殡一月后,于一个阴雨天中葬入了皇陵,我在这个皇宫中所有的牵绊皆伴随着父皇入殓那一刻烟消云散。
但我却走不出这皇宫了。
二哥封了三哥安平王,留他在宫中养伤是为了稳住戍守各处的陆家军,而留着我是为了什么?
初时我觉得是为了牵制钱家,毕竟我算是钱家的准孙媳,而钱家忠心于父皇,自然在意我的生死。
可直到我看见钱弈立于二哥身旁,时时出入御书房时,我终于明白了二哥抗衡大哥的底气所在。
钱家,原来是二哥的人。
我有些意外,却也没那般意外,历经种种之后,其实我已然看清,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忠臣良将,不过如此罢了。
那日我从御书房出来,又看见了候在殿外等着觐见的钱弈。
我一身孝衣,看都不看他,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
「陛下不会让你送命的。」钱弈于我身后道,「他和容成僔不一样,他若有谋逆先皇之心,我们钱家绝不会追随,他不会害安平王,自然也不会让你送命,他只与容成僔势不两立。」
我听毕,未回一语,漠然地就要抬步离开。
「挽月公主,」钱弈再次叫住我,神色古怪,语气低微,「对不起。」
我停住,缓慢转身,嗓子因为哭了太久已经沙哑,「我能见一见他吗?」
「皇上?」钱弈面有不解,「公主刚刚不是……你是说,陆之楼?」
钱弈的脸色顿时暗沉下来,「可皇上,不准你出宫。」
我转身便走。
「好,我去求求他,」钱弈于我身后喊道,「我尽力为你一试!」
皇上命钱弈亲自驾车送我去因若寺。
「进去吧,我必须守在门口。」钱弈一路异常沉默,领我走到寺中一处厢房前,才说了一句话。
我却停在了门扉处,不敢推开那薄薄一扇门,如果我和他注定不能相守,注定了只能错过,我这般放不下,会不会伤他更深?
「公主?」日思夜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顿时红了眼眶。
「之楼,我来看看你。」暗夜里秋虫细细切切,我声音沙哑,显得格外突兀。
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我心顿时停跳,月光灯影下,时隔数月,我终于再见到了那个极清俊的面容,对上了他深邃如墨的双眸。
「果然,你昔日容貌被眼睛拖累了许多,如今才真算得上品貌非凡。」我强忍着泪,笑看着他的瞳仁里终于倒映出了我的模样。
他呆愣着不动,只是静静盯着我的面庞眼神愈发深邃,似乎有点点光亮慢慢在眼中化开。
「怎么了?」我碰了碰他的衣袖。
「传闻挽月公主有天人之姿倾城之色,」他轻轻抬手摸了摸我哭肿了的眼睛,拭去了我眼中溢出的泪花,「今夜却活活被这双眼睛拖累得只堪中庸。」
「我,你,你……」我倒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打趣我,一时结结巴巴的,语不成句。
「陛下只准许你们相见半个时辰。」钱弈突然冷言冷语道,陆之楼瞥了他一眼,神情一淡。
「秋夜凉,公主先进来吧。」陆之楼牵着我的手,砰然关上了门。
「是我连累了你。」我看着陆之楼一身轻简素袍,泪意又涌上心头,他本是翩翩公子,如今却伴青灯古佛,寂寥地隐居在这古寺中。
「你没有连累我。」他为我倒了一杯清茶暖手,茶香氤氲,「我从未体悟过佛学,如今于寺中,倒是见识了不少。」
「你放心,皇兄答应了等宫中诸事安定便会放你出寺,你眼睛也医好了,能再见抚平关风景了。」我笑着,心里却刀割般地疼。
「那你呢?」他看着我,目光幽深。
「我当然也随你一起回抚平关,皇兄都答应赐婚了,只是得等三年丧期过了才好成婚。」我凑到他身旁,轻偎在他怀里,他挨了三十棍,身体看上去更加清瘦薄弱,身上已经没有清透的沉香味,而是沾染了佛寺的香火气。
他未有反应,良久之后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放到我的手心里。
「这是何物?」我端详着手中小小的玉佩,入手滑凉,纹路精致,玉色奇异,倒不像是呈国的玉样。
「信物。」他容色认真,目光含情,语气郑重,「聘你为妻的信物,此玉为证,余生不负不离,白首永偕,生死与共。」
我攥着那枚玉佩,将头埋进他的胸前,将悲切哀伤悉数忍在眼底,笑着道,「好。」
「今年冬至之日,我们便一起离京,也不必急着回抚平关,各地冬至习俗颇为不同,各有意趣,你一定喜欢,所以你要仔细养好身体,莫要再哭肿了眼,否则这般容色,惊着了人可如何是好?」他温柔地揽着我,言语轻和而笃定。
「你才吓人!」我作势要捶打他,却是舍不得,拳头不过轻轻落在了他肩头,我紧紧拥在了他怀里,感受这世上唯一能给我温暖的怀抱,声音呢喃如燕语,「冬至吗?」
「冬至。」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在我耳边柔声回应,「所以等着我。」
「好,我会等着你,等你带我出宫,离开京都,云游各地,一起过冬至。」
我回宫的路上,在马车里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直至回到宫里下了马车,我已哭得看不清人的模样,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甩开所有人,一袭素衣,孤魂野鬼般彷徨无助地晃荡在长长的宫道上。
出宫?离京?过冬至?
真好啊,我想起那样的美好,便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便化成了更绝望悲伤的哽咽低泣,不可能了,我等不到他的,再也等不到他了。
我骗了陆之楼,二哥确实会放他走,但我,却永远无法和他一起走了。
我的二哥,他的确没有忍残害手足。
他没有杀三哥,或许也为了显示新皇恩宽,但是悄悄杀了三哥于他来说利远大于弊,毕竟世人皆知三哥被大哥暗杀重伤,悄无声息地让三哥重伤而逝,或许会遭人揣测,但陆家就成了无头苍蝇再难成事,我都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看得清楚,但不管如何,他依然没有那么做。
所以对于我,他亦不会做出让天下人指摘之事。
二哥不会答应奉上我的人头,但他亦不会贸然开启战事,他刚刚登基,帝位不稳,若钱家军悉数拼杀死在了沙场上,那陆家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异心来,即使有三哥安平王为质,他也未必心中安稳。
两国国书往来几回,他为我择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和亲。
那日御书房里,他平静地告诉了我和亲之事,所以那夜相见,是此生我和陆之楼的最后一面。
和亲的消息在宫中很快传开,钱弈听闻之后大闹御书房,皇兄怒发冲冠,罚他跪在殿外四个时辰,好好静思己过。
我去的时候,他刚刚跪完,正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
「公主。」他躬身行礼,他对我向来傲气不羁,难得这般礼仪周全,「和亲亦是辱国,更何况国丧三年未满,公主怎可出嫁,臣必会与陛下据理力争。」
「钱将军,他不是从前躲在屋内装瘸的二皇子了,」我看着细长的宫道蜿蜒的方向,说得不急不缓,「不管他从前与你如何交好,他如今是皇上,你为臣子,你们钱家纵使有扶持之恩,也决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挟恩图报的意思来。」
「我怎么会挟恩图报,我只是……」钱弈看着我,想要辩驳,却蓦然停住了口。
「如果你没有,还做出这样愚蠢的事,就是把你们钱家往火坑里推。」我轻轻扫了他一眼。
「我,我总不能看着你嫁给那个比你大近二十岁的丑八怪吧!」钱弈愤愤不平,语气激烈。
是,睢国新帝慕云年长我十八岁,且当年北唯关战败,左脸留下一道长疤,据说十分丑陋可怖,常年以半块面具遮面。
我沉默不语,看向了钱弈。
他碰到我的视线,却像被灼烧了一般低下了头,「我,我是为了呈国。」
「钱弈,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我来这里提醒你,只是感激你帮我求了皇兄去见陆之楼。」我语气不变,态度却疏离了许多,「为了呈国,你就该知道新帝皇位未稳呈国禁不起战乱,为了呈国,你就该知道一旦交战呈国必定死伤无数,为了呈国,你就不该于我的事上再枉费心思。」
「公主,」钱弈唤着我,声音颤抖竭力压抑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节都透着悲怆和无力,「挽月!」
「钱弈,愧疚和同情可不是喜欢,你不要会错了自己的心意。」我头也不回地离开,「而且和亲对我来说可比死了要强。」
二哥很快就颁布了和亲诏书,挽月公主自请和亲睢国,停争止戈,以修两国之好。
诏书颁下后,睢国压在边境的兵马便撤去了大半。
「你和亲之后,陆之楼很快就会安全离开京都。」二哥端坐龙椅之上,他如今面上已是十足的帝王相。
「我想见大哥一面。」我头都没抬,我自然相信他会放了陆之楼,我和亲而去,他再扣着陆之楼有何用。
「他是逆犯,无人能见。」二哥的面色立马变得阴沉,他对大哥的恨意掩饰了这么多年,现下已不想隐藏分毫。
「最后一面,求皇上成全,挽月一定活着上花轿,绝对不辱皇兄颜面。」我双手合十,跪拜于地。
他已经颁布了诏书,我已是待嫁之身,自然无法反悔,但前提是我愿意安然踏上喜轿。
「好吧。」二哥沉默了许久,终是颔首。
「谢皇上。」我恭敬地起身告退。
「三妹妹,」二哥于我身后低低唤了一声,诡异的寂静之后,他才吐出一句,「他日皇兄定为你报仇雪耻。」
「谢二哥哥。」我回首,莞尔一笑全当承情,可心中生出了一股厌恶。
既然已经决定了各自装糊涂,又何必非要似是而非的点破呢?我和他都清楚,此次不过是以和亲之名送上我的性命,睢帝一心想让我死,不惜重兵压境,怎么可能会轻易妥协?
和亲,不过为保全在世人面前的一丝颜面罢了。
「可是皇上知道,我从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我想起了大哥当时阴毒地对着我说的这句话,容成家的人都不是傻子,揭下了各自的伪装,互看彼此,比看自己都清楚透彻。
今日他初登帝位禁不起这一战,但日后他不管战与不战,都别以我为借口兴兵讨伐,我容成皎不想枉当这罪人,我现在尚且不想别人为我送命,日后那一抔枯骨半缕残魂更是担当不起!
二哥眼中晦暗一闪而过,却终究没有再多言语。
我见到牢中之人的时候,差点吐了出来,箭头留下的血窟窿一个个留在大哥的腿上,密密麻麻,血肉模糊,大哥蜷缩在狗笼中,根本看不出一点人的模样。
「大哥。」我几乎呼吸不上来,极力强忍着恶心。
「滚。」大哥低吼,声音像是磨动生锈的锯齿一般粗哑难听。
「你知道二哥,他不会让你死的,你将受长久的折磨,月月年年永不超生。」我面无表情,想起福宁殿父皇冰凉的身体,咬牙道,「你活该!」
「活该?」大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却依旧可以听得出语气中的嘲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皇当年怎么登基的?我们那几个叔父怎么死的?赢者生败者亡!说什么活该,容成彧又是什么有情有义的好东西吗?」
「我可以让你死在我手中,亲手为父皇报仇。」我打断了他气喘吁吁的咒骂,「也能免你受长久折磨。」
大哥突然拖着腿蠕动着靠向笼边,带来一股恶臭,让我腹中一阵翻滚,他从前亦是着锦戴玉的高贵皇子,如今却脏臭不堪形如兽物。
他看着我,血丝密布的眼中却透着不相信,「你没法做到的。」
的确,二哥确实防得仔细,大哥双手被捆,下了软骨散,笼子里一点能让他自残的东西都没有,我下天牢时浑身也被搜得干净,未簪钗环,长发披肩,配饰全无。
二哥不想让他轻易死掉,想一点点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件事上没人敢忤逆二哥,宛陶即使差点哭瞎了眼,也不敢给容成僔求情,让二哥赐她亲哥哥一个痛快。
「三妹妹,你帮帮我,」大哥看到我摆弄着双手,突然明悟,语气瞬时低三下四起来,「我,我没杀死父皇,父皇本来就是心疾复发,他活不长的,我只不过,只不过提前结束父皇的痛苦,你不要听信容成彧什么不反父皇只反我的屁话,他才是最虚伪的……」
「够了。」我怒而打断了大哥近乎癫狂的呓语,「你禽兽不如害死父皇,我本就该亲手杀了你!」
「好妹妹,好妹妹!你杀我,你杀我吧!」他激动地撞击笼子,可是软骨散让他身乏无力,没撞击几下便气喘吁吁动弹不得。
「告诉我,睢帝为什么想置我于死地。」我俯视着笼子里辨别不出模样的大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容成彧要遵照国书献上你的人头?」他疑惑不解,「他那么假仁假义注重名声,敢把你的人头送给慕云?」
「和亲。」我不想再多废话,我只想最后死个明白。
二哥紧盯大哥一心复仇,三哥和钱弈一样直肠子,他们都不可能知道缘由,陆家的那几个老将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已被父皇远远打发到各处边塞,我虽隐约觉得和母妃有关,可往事如烟,我已无人可问。
只剩下大哥,他从小心思深,又对我母妃怀有不可言说的秽念,他必然会更多留意母妃,探查那些隐秘,即使父皇守得再严实,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就像他知道,我母妃是异国女子。
「果然是他容成彧,虚伪至极!」大哥讥笑着,而后看着我声音渐消,「但我,也不知道慕云为何想杀你。」
「我若知道,必然肯告诉你换我一个痛快,可我,确实不知道,」大哥颓然地靠在笼边,「我也很想知道……」
我失望至极,而大哥呜噜呜噜的声音直灌我耳,「三妹妹,杀了我吧,为父皇报仇,杀了我,求求你……」
我心一橫,俯身伸出了手。
「谢谢你,三妹妹 ……」
大哥眼中的生气渐渐湮灭,可是突然他嘴角微微扬起,在唇边最后凝成短短两个字:
「报应。」
我收手已经来不及,大哥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了无生气的头颅歪倒在软趴趴的脖颈上,灰败污糟的脸上还带着一抹得逞的讥笑。
我豁出了一切,却只换得了这垂死一笑,笑我天真,笑我心软,笑我自不量力。
二哥虽震怒,却只能硬生生忍下,他需要我活着踏上喜轿。
京都冬日的风又湿又冷,吹得人衣服里潮乎乎的难受,嫁娶之礼极为隆重,我的嫁妆装了十数辆马车,竭尽全力彰显出皇家嫁女的矜贵。
我最后抱了抱从小照顾我的老嬷嬷,点头答应她到了睢国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我肯定到不了睢国,我知道睢帝肯定会在呈国境内杀我,他不会让大睢沾染我这终将丧命的和亲公主的是非。
而且他那般迫不及待地想取我性命,根本不会让我活着踏入大睢境内。
但我既然担了和亲的名头,他便使不了强硬的手段,只能暗中动些心思。
我其实一踏入轿内便知道了我的死法,因为我于车轿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如若不识,或许谁都不会在意那一点点几乎闻不到的异样气味,但我于恒隆巷江湖术士身上嗅到过多次,我因为挺喜欢这种藏在硝石中的独特气味,曾经还细细琢磨过那江湖术士的御火之术。
那是火药散粉的味儿,能在我的喜轿之中动手脚,我一时辨别不出这是睢帝的手段,还是我二哥给睢帝送的顺水人情。
但我不想那般早早丧命,我若丧命,也要等到冬至,那是我答应了我未来夫君等着他的日子,我总要活着等到那日,活着看着希望破灭,才能甘心送上性命。
我悄悄摸索着,于软榻之下撕扯开薄板,寻到了那些黑色粉末,每天瞅着时机一点点撒了出去。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使团里已经开始用火炉取暖。
颠簸了月余,再有五六日,我便会彻底走出呈国疆土,我心中渐渐忐忑,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燃炭的暖手炉一次都不肯碰。
那日冬至,天上的雪飘了两天了,雪势虽小,但纷纷扬扬的,也铺白了整片天地,使团中人冻得直哆嗦,夜间露宿休息的时候,便接二连三地喝酒取暖。
我也接到了一碗酒,假意饮下,微笑着递出了酒碗,待人走后,卡着嗓子皆吐在了木匣子里。
我酒量不好,今日,我一定要清醒着,哪怕冻死,我也不会碰酒。
直到使团里的人声逐渐稀疏,风声越发凛冽清晰,我才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主子,都药昏了,火把已经备好。」我突然听到异样的脚步声走近,顿时紧闭双眼,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我感觉到车轿门帘抖动,我装作昏迷,屏住呼吸,不知是会面临烈火还是毒烟,可我却被小心地抱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把死尸放进去,点了吧。」
我蓦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那被月色镀上了一层银辉的下颌,脑中闪过兰叶河畔那未擦尽的水珠缓缓描摹出的轮廓。
「主子,这火势不对,不够旺盛,恐难烧透尸骨。」
「我把火药撒出去了。」
抱着我的人突然一颤,我冷冷地脱离他的怀抱,目光直勾勾审视着他,「陆之楼,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没有醉?」他被我惊着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语气一如往日般温和,甚至还带了一丝赞赏,「你素来一杯倒,你没喝下那杯酒?」
我盯着他,站在风雪里,心寒体冷,他长身玉立气势凌人,一点不似之前那个文弱书生陆之楼,他竟然一直都在骗我?!
「主子,北面有睢国暗探前来。」一人自远处策马而来,下马跪地,恭敬地回禀他。
「他到底是不放心,」陆之楼挑了挑眉,复又看了看我,薄唇轻笑,「不过,不放心也是对的。」
「朗逸,重新洒上些火药,候在这里,等着他们过来给他们一个交代。」他对着一个我颇为熟悉的身影吩咐,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小厮。
「是,主子!」朗逸颔首,迅速行动起来。
「本想着你醉倒了不必担惊受怕,如今可没法子了。」陆之楼突然跨上马,拦着我的腰用力一提便塞在了他身前,「皎皎,你之前可曾骑过马吗?」
「你!你做什么?你叫谁皎皎!」我捶打着陆之楼,挣扎着想要离他远些。
「我知自己欺瞒你许久,你必心中恼怒,」陆之楼一手护着我,一手牵绳扬鞭,「咱们把这紧要的戏演完了,我自任由你打骂,皎皎,抱紧了!」
风嗖嗖自耳边吹过,我初次骑马颠得难受又害怕,只能满腔羞愤地紧紧抱着陆之楼不让自己摔下马去。
马匹停在了一处高岩之上,陆之楼才将我轻轻放下,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数人便迅速牵着马隐匿在暗夜里。
「你,你到底是谁。」我一路颠得七晕八素,话都说不顺溜,本来义正词严的质问,气势便弱了许多。
「顾衍。」他解下身上披风,想盖在我身上,被我一手挥开。
「顾衍?你是睢国的顾相?」我后退几步,看着面前略有些清瘦的人,这般文弱温润的他,会是传闻中奸猾狡诈的顾衍?
谁人不知顾相吴帅钱小将军是当今名响天下的少年郎,良国吴辽是奇谋擅战的帅才,呈国的钱弈是往来不败的小将军,而顾衍,是诡谲心狠的相爷,因为他行踪诡秘,身份成谜,甚至传言他家有万财可盈天下,手握探网可通诸国,为人最是无情狠辣,所以这三人之中,唯有顾衍常伴恶名。
我于京都内千般仔细万般小心地照看他,却不知他竟是这世上最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体贴照顾之人!
「可陆家说你是陆之楼!」我怎么可能轻易相信,我父皇也说过他是陆之楼,他在京都之内也是住在陆府!
「我确实是陆之楼,在呈国我就是落魄公子陆之楼。」他声音低了又低,带着讨好的意味,「皎皎,你若喜欢,也可以叫我陆之楼。」
我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又离他远了几步。
「我父亲陆亦然,痴迷商贾,在抚平关陆家最不得眼,还娶了睢国无权无势的平民之女顾氏,从此更不受待见。」他见我依旧疏离地盯着他,只能先缓缓解释着,「我自小聪慧,过目不忘,三岁便为父亲入账盘货,五岁随父入睢通商,并结识了当时的四殿下。」
「睢帝慕云?」我张了张口,难掩讶异,「怎会如此凑巧?」
「不是凑巧,」他用略带着哄慰的语气说道,「想来当时他早就看上了我,毕竟那时我聪明得过于醒目,尚未学会隐藏光芒。」
我冷哼一声,他面上稍稍显出的一点得意之情顿时收敛了起来。
「你知道,从前四殿下亦是卓尔不凡的少年将帅,和今日呈国的钱弈可有一比,」他提起钱弈,眼中略有不满,「钱弈或许还比不过那时的他,但北唯关战败,连丢七座城池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圣心,想继位大统自然要耗费更多心思,比如暗中培养心腹,招揽谋士。」
「我没有让他失望,」他朝我微不可察地凑了凑,在我一个警告的眼神下又讪讪地退回了半步,「我经商有道,擅体察人心,给睢国奉上了巨量钱财,也为睢国打通了各国人脉,老皇帝自然很喜欢我,封我一个从未上过睢国朝堂的人为相,自然是想笼络我,毕竟我虽双亲不在,但多数时间还是隐藏在呈国,对呈国也是有故土之情的。」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知道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四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投桃报李,我一向对他忠心,步步谋划,扶他登位,他对我十分信任,有什么要紧的事也会找我为他解决。」他凝视着我,欲言又止。
「所以你来京都,其实是奉他之命?」我接过他的话,我已然抓住了最紧要之处,「奉命杀我?」
「是。」他轻轻吐出一个字,看到我面色逐渐冷漠,略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可是……」
「你装瞎?」我极为恼火,看着他恨恨道,「你从一开始就知我是容成皎,所以设计接近我?故意讨我喜欢?」
「不,不是,我是真的中毒眼瞎,否则怎能骗过你?」他急急辩解,而后声音渐弱,「只是,我有解药。」
我气从心起,恨自己实在愚笨至极!被他的容貌和故作的性情迷了眼!如今回看当初,我才发现自己诸多疏忽之处,他一个眼瞎之人,怎么就那么凑巧电光火石间救下了我,想来那江湖术士御火之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他进京都区区月余,陆家又不喜他,怎么就知道兰叶河是京都贵公子的修禊之所?他就是瞅准了机会等着我来呢!泛舟江上,我随口捏了花奴的诨号,他怎么就对出了一个月臣来,自是知道我号挽月,故意撩我心弦!还有之后种种,我越想越清明,越清明越觉得憋屈恼恨。
「为什么一定要毒瞎自己的眼睛?你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接近我讨好我,如何非要扮残疾?」 我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微微涨红的面颊,怒目逼问。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一为入京需要缘由,二为,公主性子怜弱厌强。」
我心中冷笑连连,他倒是打探得清楚,连我什么性子都摸得这么准。为博取我那点怜惜好感,不惜毒瞎自己的眼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不愧是顾相爷!
「那你怎么没杀我?」我冷着脸,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杀我。」
他面色终于轻松了两分,谨慎地舒了口气,不敢动作太过怕惹怒了我,「我第一次设计偶遇你后,便已经心生犹豫。」
「第一次,为什么?」我全当他在胡扯,他如今肯救我,自然是不想杀我了,可是第一次见我便动了这念头,那他还是传言之中那个狠辣狡诈的顾小相吗?
「因为你身上的熏香。」他凑近我身旁,低头看着我,语气端的分外轻缓,「那香不是普通睢国女子便能用的熏香,那是皇室秘香,名为流云醉,是四殿下慕云调制的一款熏香。」
流云醉?我母妃亲手调制素日惯用的香,竟然承自睢帝慕云?
「所以我知四殿下必然隐瞒了刺杀你的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他轻轻为我披上了披风,我沉浸在震惊之中,也没有心思推拒,「他不全然是为了报当年丢失疆土的仇怨,想让呈国皇帝一尝晚年丧女之痛。」
「你不是听命行事吗?真相于你,有那么重要吗?」我凉风里冻得一颤,紧了紧他盖在我身上的披风。
「我可以做他手中剑,但我可不喜欢做一把不明不白的剑。」他看着我,嘴角浅笑一闪而过,「就像你不似传闻之中那般铁石心肠大逆不道,而我也没有传言之中的那般奸诈无情,我来京都,一开始是故意设计接近你不假,但那日茶楼之中,我说必定娶你,那夜佛寺之内,与你信物,许下冬至之约,字字句句皆是发自真心。」
「皎皎,我心悦你,盼你能嫁于我。」他目光灼灼,满目柔情。
我一时怔住,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等我回答的模样,心中万般滋味皆化作了眼中泪。
我一边忍不住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手握成拳使劲打在陆之楼的胸口上,「你 *** !我在宫里无依无靠什么都不知道,我父皇没了,我大哥是个禽兽!我二哥只顾着他的颜面,要我嫁给慕云,呜呜呜,他明明知道慕云肯定会截杀我,他还假仁假义地在诏书里说什么自请和亲永结同心!我,我还亲手杀了我大哥,我厌恶二哥那种细碎的手段,我母妃就是那般被生生折磨死的,我,我也恨大哥害死了父皇,我讨厌杀伐,可我为了死得明白点,我忍着恶心害怕成全了他,可他骗我,他骗我,他明明知道些什么,可他却到死都不告诉我!你们都欺负我!陆之楼你 *** ,你 *** ,连你也骗我,连你也骗我……」
陆之楼慌慌张张地任我打任我骂,神色无措地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后背,直到我哭累了喊累了,虚弱地趴在他怀里,他才紧紧抱着我一字一句地承诺:
「皎皎,从今往后,没人敢碰你,没人敢逼你,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陆之楼给我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毯子,拿着三四个小暖炉烘在马车里,雪夜里缓缓赶路。
我裹得像个毛球,只露出来一个脑袋和两只手,捧着糕点往嘴里送,我这几天怕被下药,根本不敢吃东西,几天下来已经饿得受不住了。
「慢点,慢点。」陆之楼一边帮我擦干净嘴角的糕渣,一边将温好的果浆倒了小杯喂到我嘴边。
我觉得这果浆酸酸甜甜,虽有淡淡的酒味,却比果酿温淡得多,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你这酒量,便只能喝这种清酒果浆了。」陆之楼又倒了一杯喂给我,想到我担惊受怕了这么久目光歉疚,「我在京都行事需要格外小心,却害你受苦了。」
「那日酒楼里的青梅酒,是不是被你换成了果浆?」我还在同他置气,突然想起酒楼饮酒不醉之事,上下扫了陆之楼一眼,「害我壮起胆子起了府中的寒潭香,醉了一整晚。」
「我父亲贩药材香料起家,我自小熟知医理,趁你不注意,在你酒中放了颗解酒糖。」陆之楼看我旧事重提,忙又给我倒了一杯果酿,「日后,我定再不欺瞒你了。」
我吃饱喝足,身上暖融融的,便缩回了双手,只露出一个脑袋靠着软枕,「那你说,你在京都除了勾搭我,还都谋划了些什么?」
「我虽掌管探网,但一朝国都到底鱼龙混杂,除了京都各方势力外,我亦不能保证四殿下没有安插其他的暗探在京都,」陆之楼怕我还冷,把一个手炉塞进了我怀里,我其实已经嫌热,隔着毯子又把那手炉拨回了他怀里,「所以,我将你我之事借机宣扬了出去,于你而言,只要你父皇在,皇宫才是最安全之处,我也好有时间重新梳理京都探网,谋划以后。」
「可你挨了三十杖,还剃秃了头。」我瞄了一眼他狐绒帽下的脑袋,「这还能长出头发来吗?」
我记得佛寺里的和尚一旦剃度,头皮锃光瓦亮的半点毛茬都不会再长,不禁有些忧心。
「女施主,贫僧若是一直如此,那也只能做个娶妻生子的花和尚,辜负佛祖恩德了。」陆之楼看到我打量他的脑袋,眼中恼意一闪。
我撇过目光,连忙转移话题,「那之后呢?」
「万没想到你大哥容成僔会谋逆,突然发动暗卫直逼宫闱。」陆之楼一提到大哥,我神色瞬间低沉,他便寥寥几句带过,「四殿下命我来京都暗杀你,就是料定你父皇不可能舍弃你,他想看你死,想看你父皇年迈丧女受诛心之痛,可是容成僔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我接到暗报之时,容成僔已经往宫中去了,我便知道你在宫中必定危险,」他靠近了我,谈起此事眼中还残存了一些后怕,「我速命暗探通知了二皇子,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一直都做着准备,所以我想他定然能以最快的时间反击,以最快的时间赶到宫中。」
「二哥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他瞒得密不透风,连大哥都不知道。」我惊讶地盯着陆之楼,陆之楼的探网已经无孔不入了吗?那他怎么不知我大哥包藏祸心?
「二皇子要医治腿疾,又不敢动用太医,那他必然会暗中访医问药,而呈国几乎所有药材生意都经我手,皇子之事本就敏感,抽丝剥茧暗查下去,不难发现他与大皇子之间的恩怨,」陆之楼顿了顿,眼神迟疑了下,继续道,「而且他之所以有自信有底气,除了钱家,还有睢国暗地里一直与他方便,你那二哥可不干净。」
「他暗通敌国!」我宛如晴天霹雳。
「否则,他怎会轻易相信睢国暗探给他的消息?他本做好了大皇子登基后就举兵谋反的准备,过往他诸多不好出面之事,多是借了四殿下的光,由我这探网暗中相助,否则他筹谋良久暗交钱家,如何做得这般掩人耳目悄无声息,瞒得住大皇子,还瞒得住满京都的皇家眼线,他可没容成僔会装傻充愣的本事,待在屋子里不出来,便是不添乱了。」
「你,你果然是顾相。」我看着陆之楼,一朝皇子通敌卖国,他谈起这些,神色却没有丝毫异样,还好似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似的。
「为了你,我如今可做不成顾相爷了。」他敲了敲我的额头,打趣道「皎皎可愿与顾某亡命天涯?」
「你来京都,我二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不理会他饶舌打趣,陷入沉思,我深知皇族中人,欲望一旦点起便会无尽膨胀,「我二哥劳心费力不惜勾结敌国只是想报复容成僔毁他双腿?想等容成僔继位再谋逆取而代之?那倘若三哥继位呢,父皇毕竟一直没有立储,他苦心孤诣只针对容成僔,对帝位没有一丝旁的想法?」
「他确实不知我是顾衍,我也不会让他知道。」陆之楼看着我,眼含悦色,「皎皎,你怎么这般聪慧,你猜得对,容成彧不会甘心帝位旁落,因为睢国四殿下登基后,你三哥便不可能继位了。」
「我来京都,主要为你的事情,其次是为二皇子登位提供些不时之需。」 陆之楼撩开了车帘眼神敏锐地扫向暗夜之中,回首望向我时,目光才重新柔和起来,「此行也算谋划已久,四殿下称帝,给你父皇的那封国书便封死了三皇子的登基之路,你父皇疼爱你,必然会为你寻求他最放心最强大庇护,陆家不会是他的选择,你与陆家结怨已久,他深知三皇子登位绝不可能维护你,他肯定会选钱家,立储大皇子,你父皇圣体违和已久,如若你不幸亡故,你父皇……而后太子继位,二皇子再亲手将容成僔从帝位上拉下,让容成僔眼睁睁看着刚刚得到的皇位又瞬间失去,其间不甘和痛苦,实在诛心。」
「慕云为何这般助我二哥?」两国帝王竟然暗中如此勾结谋划,想到钱弈对二哥死心塌地的信任,我不禁一阵心寒,钱弈应是不知我二哥通敌之事,那钱家其他人呢,谁知这皇城之中,权势之下,都藏了些什么肮脏不堪的交易!
「相互利用罢了,于此于彼各有好处。」陆之楼看着我,貌似无聊地敲了敲马车车璧三下,「容成僔突然谋逆,让原本的计划生乱,而你父皇已故,你却依旧还活着,你二哥并不知道四殿下大军压境是真的想要你性命,以为只是计划的一环而已,四殿下初初登基并不愿意和你二哥翻脸,我便从中调和,建议以和亲之名引你出宫暗杀,全了你二哥的颜面,我也可有时间计划周全,瞒天过海救你性命。」
「慕云会相信我死了吗?」我想到了那些睢国派来查看的暗探,他看起来也并没有那般信任陆之楼。
「他自然不会。」陆之楼给自己倒了杯果浆,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分明,显得那果浆越发可口,「我做戏一场,不过给咱们逃脱赢得些时间,他早晚知道事情有异,但我自有办法摆脱他。」
「商运探网如此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不把控在自己手中?」陆之楼目光带着小小的得意,我想着慕云明明没有那般信任他,怎么还任由他手握这两项杀器。
「皎皎,我说过我很聪明,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来。」陆之楼移动到车门处,含笑看着我,深情难抑,「帝王同皇子不同,我既已助他登上帝位,便未打算长久待在他的麾下,你既收了我的探网玉令,顾某这余生的日子便皆是皎皎的。」
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陆之楼迅速转身一脚踹开后车门,凉风和着碎雪顷刻之间卷入车内,陆之楼背对着我将我掩在身后,一手固定着我以免被车璧碰撞,一手抬袖于胸前,小臂疾挥三次,指中相继飞出三梭镖刃,马车摇晃了两下停住,旁边的雪林高树之上摔下了一个覆面黑衣人,三支梭镖皆深插入颈,他抽搐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可惜了,四殿下手里可没几个这样的追踪好手。」
陆之楼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首,漠然地关上了后车门,敲了敲车璧三下,马车复又缓缓前行。
他潇洒地转身,便对上了我的双眸,神色顿时僵了僵,而后扮作极委屈的模样指了指马车后方,「皎皎,他先追的我们。」
「陆之楼,你还隐藏了多少,今天给我一一说出来。」
「没了,真的没了,我素来体弱,就会几招指上刃,有时还瞄不准。」
「真的,皎皎,今日月圆飞雪,银辉皎洁,他偏偏穿着黑衣惹我眼,我能打不中吗?」
「皎皎,咳咳,咳咳,刚刚冷风扑了我,你替我暖暖手可好?」
「皎皎,你还愿嫁给我吗……」
我十四岁,见过皇宫巍峨,见过京都繁华,却第一次见识到烟波浩渺、怪石林立、大漠孤烟、沃野千里,第一次深切地明白了锦绣河山是什么意思。
可那些为了这壮丽山河钩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的人,却从没有机会真正看一眼这山河模样,体验一番这山水人情,而是卷在权力的争斗中被皇权一点点腐蚀。
我庆幸,我能走出皇城这座囚笼,翱翔四海,看遍山河。
三年丧期之后,我一身凤冠霞帔嫁给了那个十三岁遇到的少年郎,没有飞雪,没有冷风,在适宜的阳光里,在满府的鲜妍里,同他三拜天地,结发为夫妻。
我们将长居之所安在了一处四季如春的地方,院子里的花草日日繁茂,我爱上了在花苑里栽种果蔬,体会一季一季的丰收之喜,陆之楼总打趣我,说我十几年在金宫玉楼里憋得太过了,才极爱摆弄这些花草果蔬,凑这农家之趣。
「什么金宫玉楼,我名叫月皎,自小长在洳阳城,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女儿,喜爱这些有何不对?」我拎起裙衫,挥着小水勺,说得振振有词。
「娘子说的是,是夫君我胡言乱语了,」陆之楼连忙护住他刚刚为我描的画像,免得被水勺挥出的水珠打湿,「娘子瞧瞧,为夫画得可像?」
我看着画中女子雾鬓云鬟,眼波流动,容貌艳如桃李,昂首含笑,眉梢之间还隐约染上了一丝勃勃英气,看着莫名让人心生欢喜,莫名让人想到了春风艳阳,朝花晨光。
「很像。」
我微笑着看着这画像,眼中却逐渐湿润。
我真的长得越发和母妃相像了。
我很少再去回想曾经作为呈国挽月公主的日子,母妃、父皇、大哥、二哥,他们像是前世的记忆,和我如今的生活早已没有一丝一缕的联系。
可是这幅画像,却莫名地将我封存于心的记忆轻轻撕开了一个口子,把我拉回了三年前启程踏上良国的前一日。
「之楼,你可知睢帝为何要杀我?」我犹豫了很久,看着手上名为「月皎」的良国洳阳户籍,终是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
「我一直在探查,但始终查无实据,所以我也只能猜测。」陆之楼揽着我坐在软榻上,两旁水仙香气浓郁,他的声音飘在花香里显得有几分朦胧,「睢国皇室有一个秘闻,时间久远已然难辨真假,但那则秘闻中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
「四殿下慕云的母后姜皇后出身名门,姜家二老只生有两女,皆是相貌极美,一个嫁入皇家为后,一个入了柳帅府,可惜将门柳家父兄皆战死沙场,姜皇后的妹妹在诞下一个女儿后便郁郁而终,其女便被姜皇后接入宫中抚育,尊贵娇宠与公主无异。
「据说这位柳家女性子飞扬明媚,琴棋书画,刀弓箭戟都是一点即通。四殿下和那柳家小姑娘自小亲如兄妹,常带她于猎宫习剑,策马扬鞭,银甲在身,一个器宇轩昂,一个英姿飒爽,人人称羡,甚至有传言皇后有心将那姑娘指给四殿下为妻。」
「可北唯关一战,四殿下连连败退,身受重伤,那姑娘忧心不已,跪求请旨去边境一探,姜皇后疼爱她,拗不过便求了先帝答允了她,彼时先帝派了最精锐的暗卫护她一路南下,可不知为何她却于途中坠下悬崖,尸骨无存。皇后自觉愧对姜柳两家,缠绵病榻三年便去了,先皇痛失爱妻,罢朝三月后,命四殿下经年累月地戍守边关,无召不得回。」
「我查探许久,才探出了当年皇宫之中流传的一则秘闻,」陆之楼停顿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说柳家孤女死得蹊跷,并非坠崖而亡,而是四殿下当时被擒,为换自己一命,设计了自己的表妹,那姑娘是被敌军蹂躏至死。」
「而今看来,当年柳姑娘并没有死。」陆之楼看到我脸色苍白,声音越发轻柔,「我于佛寺中初次见你,就觉得你与四殿下有五六分神似,我便明白四殿下为何执意让我以目盲之疾接近你,不用臂伤或是腿疾,因为他并不想让我看到你的模样。」
「我跟着四殿下十数年,他一向隐忍,鲜少露于人前,为夺皇位不择手段,或许除了对皇权的追逐,还有心中难以放下的执念,当年睢国的重臣遗孤一朝沦为敌国皇上的军中禁脔,于睢国皇室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屈辱,而于四殿下来说,恐怕更是夜夜难眠的梦魇。」
「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流言已渐渐消散,他一朝登基,深埋于心的怨恨和耻辱在至尊之位面前只增不减,昔日他为皇子无可奈何,而今一国君王怎能容忍如此不堪的过去?又怎能容忍心爱之人和刻骨仇敌所生的女儿?你在一日,他的心中刺便疼一日,你不在了,他最为耻辱的过往才无迹可寻,他十四年的梦魇才算彻底结束。」
陆之楼说完,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母妃,竟是睢国的将门遗孤,是四殿下的青梅竹马,如若未曾委身父王,她或许会是睢国嫡皇子的四皇妃,而今的睢国皇后。
我木然地呆坐,从未想过母妃的身世竟是如此离奇坎坷,她是慕云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他难以容忍的屈辱,是他难以放下的心结,可于我母妃而言呢?
我终于明白了母妃多年的为难煎熬,也明白了慕云为什么非要铲除我的性命。
我父皇确实爱极了母妃,为了她做了寻常帝王难以做到的一切,隐瞒真相,打压钱家,宠冠后宫,至死都未将她真正的耻辱示于人前,可她到底是将门之女,亦是恩养于皇宫的贵女,曾经那么骄傲耀眼,尊贵无双,却被迫委身于敌国君主,身处敌国后宫为妾为妃,折尽羽翼沦为笼中雀,心中所受折辱只怕比身体上的折磨更要难挨百倍千倍。
我想起了母妃临去之前最后的那声呢喃,或许当年真相并不尽如秘闻传言所说的那般。
母妃贵为重臣将女,自小能文能武,性子刚烈不屈,若是四殿下慕云用计将她骗上父皇龙榻,她怎可能忍辱负重整整五年,爱人的背叛,他人的鄙夷,夫君的 *** ,她有什么值得继续苟活?
除非她是自愿的,除非她自始至终都是自愿的。
她甘愿委身于父皇,为了慕云,为了睢国,后来为了我,起先她不敢死,后来她不忍死,便一日一日地干熬着,任父皇百般讨好恩宠,都不曾低下头颅屈从俯就爱上父皇,她能坚守的,也只剩下心上的那最后一点净土,那最后一丝尊严。
她最后一定是重新看到了那个明媚璀璨的自己了吧,一定是又回到了那片可以策马扬鞭任意驰骋的天地了吧,一定是又见到了自己崇拜爱慕的表哥,在暖风和阳里,清甜地唤着身旁和她并肩而骑的人一声「阿云」了吧。
她直到死,心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是只有她在自己透明纯净的梦里撒手人寰,留下了故事里的其他人年复一年地挣扎在皇权和欲望的旋涡中,被逐渐撕扯变形,再也分辨不出当年的模样。
「之楼,谢谢你。」我轻声说。
陆之楼握着我的手,柔声安慰,「皎皎,都过去了,此后你同容成家,同慕家,再无半点关系。」
我把头埋进他的肩头,不愿让他看到我湿漉漉的眼睛。
陆之楼,谢谢你,谢谢你将我从旋涡之中救出来,谢谢你,成为照亮我灰暗人生璀璨的光。
陆之楼察觉出我的异样,从背后环着我的腰,在我耳边温言问道,「娘子觉得给这幅画题个什么名好呢?」
我的回忆被陆之楼温柔的声音打断,悄悄抬手将泪拭去,打趣道:「名花倾城如何?」
「若是从前,自然得宜,」陆之楼侧头轻轻于我眉角一吻,「只是如今,母子具在画里,单表娘亲,忽略了孩儿,只怕来日孩儿会气恼。」
「什么?」我愣了片刻,忽地转过身来面向他,「孩儿?」
「昨日娘子胃口不好,为夫稍稍诊了诊,已怀胎二月有余。」陆之楼眉眼如画,笑着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
「真,真的吗?」我又惊又喜,呆愣地看着陆之楼,有些手足无措,我们成婚不足一年,便盼得孩儿了?「我有喜了?」
「娘子,为夫都想好了,等孩儿长大些,咱们拿着你手上的探网玉令便宜行事,看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去天门谷抓老虎去,据说小孩子最喜欢毛茸茸的动物。」陆之楼揽着我的腰,缓缓扶着我往屋内走,「娘子如今只要保持身心愉悦,如此生出的孩儿才 *** 可爱,健康活泼。」
「那你,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有喜了呢?」我突然反应过来。
「洳阳城风俗,怀胎三月方能声张,为夫也是入乡随俗。」陆之楼无辜地看着我,一派霁月清风的模样。
「陆之楼,我是孩儿娘亲!」
「娘子,我想起我那账本还没看明白!」
「朗逸,把你主子抓回来!」
「是!夫人!」
「娘子,抓我事小,你可别动气,身心愉悦孩儿才能 *** 可爱……」
番外——《将军》
「大将军别动!」亲将看到大将军隐藏在石头后意欲拔箭,亲将急忙阻拦,此箭射入胸口,不知是否伤到心脏,不可轻易拔出。
「无碍,你警惕周围。」钱弈一个眼神就将慌乱的亲将安抚下来。
「是。」亲将抱拳颔首,大将军的话他无条件地领命遵守,远远地站在巨石旁的一棵大树下,警惕地看向四周,以防敌军追兵再来暗算。
想到暗算,亲将的拳头就不由自主地攥起,睢国实在卑鄙,假以和谈之名行暗杀之实,要不是大将军早有防备,恐怕早就尸首异处了!
亲将微微回看了一眼大进军,眼中皆是臣服和敬仰,神武大将军钱弈驻守北唯关二十余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睢国自从新帝登基一直蠢蠢欲动,可有大将军在,与北睢沙场征伐百战百胜,睢帝的狼子野心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睢帝迟暮,本以为要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竟使了如此阴险的招数!等大将军回到北唯关定然要上禀圣上,屠灭北睢那群阴险卑鄙的小人!
钱弈看着胸口处的羽箭,喘息渐渐粗重起来,他抬手捻了点胸口的血,血色发黑,箭头带毒。
拔不拔的无所谓了。
睢帝冒天下大不韪以两国议和之名暗杀他,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得准备齐全,箭上淬毒亦是意料之中,他若不死,慕云怎能圆住谎呢?睢帝阴险狡诈之辈,就如同那年和亲……钱弈下意识心中一痛,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无法坦然回忆当年之事。他即使料到了此次事情会起风波,但为了两国交好百姓安稳他不得不去,却没想到二十多队障眼使团,慕云竟然能准确找到自己这支假扮商贩入关的队伍。
怕是身边有了叛徒。
钱弈皱眉忍痛,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把银色剪刀,小银剪刀的刀口处已经微微变形。
钱弈长满厚茧的手摩挲着细细的剪刀,要不是这把剪刀,自己怕是早已魂归九天了。
这把小剪刀为他稍稍挡住了些箭力,使得铜箭头没能插入心脏,延缓了毒性,但箭头还是刺进了皮肉,若是无毒,他肯定不惧这点小伤,只是如今毒入肌理,他已经能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慢慢抽离。
钱弈看着剪刀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须发已经染了几分寒霜,自己年过四十了,自该老了,否则即使中了埋伏也不至于受伤,毕竟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距离她离去,已经二十三年了。
她什么时候那么深地扎根到了自己心里呢?
是初次见面惊艳了双眼的美貌吗?是先皇面前决绝拒婚的倔强吗?是手执水勺浇花时的淡然自若吗?是得知不得不嫁给自己时眼中毅然的坚定吗?
这些或许能激起他心中丝丝缕缕异样情愫,可钱弈知道,单凭于此他怎么可能数十年难以忘怀呢。
钱弈看了看手掌中躺着的那枚剪刀,干裂的唇喃喃吟出了模糊的两个字「挽月」。
他很久很久没有叫出那个名字了,呈国也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及那位公主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失声喊出「挽月」,是那日随着皇上入宫平定叛乱,踏入福宁殿的那刻。
他记得当时万箭齐发射倒了大殿下后,自己冲进福宁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已经昏厥了的姑娘,她因为先后目睹了父皇的死亡和大哥的惨相,脸上无一丝血色,嘴唇都苍白得可怕,他当时吓得心脏骤停,脚步不稳地喊着她的名字抱起她,终于探到她微弱的呼吸。
她一定是吓坏了,可即使害怕惊惧到了她难以承受的极限,她手上依然还紧紧握着重新捡起的纹花剪刀,她衣衫破损,地砖上划着一道她跪趴着去取剪刀时留下的血迹,那是旁边已经死去多时的太医的血。
容成僔禽兽不如,谋害父亲屠杀太医,还要对自己的亲妹妹……钱弈当时气得浑身颤抖,手抖着将她的衣衫重新掩好,他自小戍守边关,什么样凄惨的场景没见过,什么样的刀山火海没历过,可是看到她衣衫不整伶仃苍白地躺在地上时,心中却绞痛得难以忍受。
她原来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在这样的世界里还要承受着天下人的侮辱唾骂吗?
她不过刚满十四岁。
钱弈知道他这么做不合礼法,但容成彧挡住了其他的宫人,任由他抱着小公主一步一步送回了公主的宫院里。
他就那么直直守在她的宫门口,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听着嬷嬷心疼的低泣声,听着太医说她久未进食身体弱极,听着宫女们说前日送来的喜服不知何时已经被剪碎……
钱弈攥着从容成皎手中费力扒出的剪刀,嘴中苦涩,原来她从未想过嫁给自己,她从一开始,便决定了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这柄剪刀,若容成僔没有谋逆,恐怕她早已是一缕亡魂了。
她是大呈的公主,她愿意为了大呈而死,即使整个大呈没几个人喜欢她,而最后,她确实如愿了。
她确实如愿了。
钱弈的心又一次割裂般地疼痛起来,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相信她真的是和亲而去呢?为什么会相信睢帝真的会放过她呢?
为什么他没能去救她呢?
钱弈看着密林上空的天光正一点点昏暗下去,追兵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他,钱弈探到自己的脉搏渐渐微弱起来,他突然生出深深的忧虑,他死后还会再见到那个出尘绝艳的姑娘吗?那她,会怪自己吗?她死时才十四岁,自己却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将军了,他如今的样子会不会吓到她?
亲将无意间瞥到了大将军盯着手中的剪刀,他为大将军亲将十年,见他常常拿着这柄做工精巧的剪刀端详回忆,目光温柔而沉痛,可是此时将军的神色却……亲将内心震撼,杀伐无数一生征战的神武将军,生死都不惧,到底因为什么面上会露出那样脆弱的神色?甚至,还有一点胆怯?
怎么会呢?亲将连忙转过头去,一定是天色昏暗,自己看花了眼。
「将,将军!」亲将刚一转头,顿时惊得浑身寒毛直竖,嗓音都带着一丝惊悚。
钱弈警惕地抬眸,却看到了一只威风凛凛地老虎正从密林中走来,低声嘶吼着朝他们这边一步步迈进。当时为了逃命躲入密林,如今天色暗沉,林中猛兽正是觅食之际,钱弈眼神示意亲将慢慢朝自己靠近,而他不动声色地忍痛拔下了插在皮肉里的箭,他们手无寸铁,只有这只羽箭可堪抵挡了。
却也足够抵挡了,钱弈鹰眼微眯,准备着奋力一击。
「大将军,别吓着晚辈的绒宝。」一个清朗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一身银衣的少年缓缓走到老虎身旁,随意地撸了撸老虎的头,老虎竟然听话般地趴在了他的脚下,呜呜地低吼着。
「你是,是何人?」亲将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一时语无伦次,但依旧死死护在了大将军身前,眼前少年看着不像敌军,但是敌是友却依旧辨别不清。
钱弈却怔怔地看着少年丰神如玉的容貌浑身如雷击一般,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他的那双眼睛和身上隐隐约约的淡然气质,如若故人。
「晚辈奉命来救将军,」少年看着钱弈,语气算是恭敬有礼,然后手中熟练地捏出一只指上刃,语气和悦,「追兵已经解决了,大将军,晚辈为您解毒吧。」
亲将想要阻拦,但钱弈却制止了亲将,眼神深邃,望向少年点头同意了。
「你奉命而来?」钱弈看到少年极为熟练地处理好伤口,行云流水地上好了药,然后潇洒起身拍了拍一直乖乖等在一边的老虎脑袋,问出了第一句话。
「的确,」少年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探网的玉令,身为探网的少主,即使不愿跋山涉水而来,但实在是母命难违啊,「晚辈还有一句话要带给大将军,将军一生护国,万民感念,但如今功高震主,今日救得,日后难说,如若将军想就此退隐,吾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钱弈颤抖着站起,看着少年腰间的玉佩,心中万千情绪一同涌来,那玉佩,他记得,他记得!当年寺庙归来,她就是捧着这枚玉佩哭了整整一路!
她,她活着!她还活着!
钱弈重新看向少年,不是他老眼昏花思念成疾,而是这少年真的承继了几分她的姿容,真的,真的是她,钱弈声音厚重而深沉,却盖不住音色下的颤抖,「你叫什么?」
少年倒是没想到这呈国骁勇一世的大将军酝酿了这么久,竟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嗷呜!」少年揉着老虎脑袋的手一顿,逆着虎毛一攥,绒宝知道这是自家主子心中遇到不情愿的事情时惯有的动作,乖巧地叫了一声全当安慰。
「晚辈……陆悦皎。」少年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来,都怪自己的老爹,非得给自己起这名字!他要是爱娘亲爱到这份上,他怎么自己不改成这名字!给自己起名悦皎,活像个姑娘,还为了哄娘亲开心给自己威风堂堂的老虎起名叫绒宝!
少年看着绒宝,又重温了一遍同病相怜的感觉。
陆悦皎,钱弈震惊却恍然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他,陆之楼,真的是陆之楼和她的孩子,原来,当年陆之楼救下了她。
真好,真好,半生执念终于释然,钱弈的心中百感交集,却真实地感到了高兴和畅快。她竟然活着,真的太好了。
「小子,你来自何处?」钱弈身上的伤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疼痛了,这药确实有奇效。能堪破慕云诡计,于乱局之中寻到他,解了毒箭上的毒救他性命,有此能力,她一定被他护得很好。
「晚辈自良国而来。」钱弈看到刚刚还寥落肃穆的大将军忽然豁然地望向他,心中疑惑,却也感受到了几分沙场上统领千军的大将威严,心中更添了几分崇敬。
「良国。」钱弈咧嘴一笑,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初那无牵无挂的岁月,她原来去了良国,据说良国富庶之地,山水怡人,若有机会,真想也去看上一看。
「大将军此次踪迹无端泄露,亦有京都的意思……」陆悦皎看着钱弈,没有继续说下去,天下皆知钱弈神武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呈睢边境二十余年的安稳,是呈国百姓心目中的不败战神,可是,如此功绩,任何帝王都会有所忌惮。
「我知道。」钱弈岿然而立,月光下良将不老,气势不倒,面容虽历尽沧桑,却诚毅坦然,他其实早就想到了,即使他多年远离朝堂,一心卫国,但王座之上的人还是对他起了杀心,「若是十五、二十年前,本将军一定随你奔赴良国,但现在我背后有我的将,我的兵,我誓死捍卫了二十年的呈国,本将军已经习惯了烽火狼烟金戈铁马,若有一日能马革裹尸,方不负此生。」
「晚辈明白了。」陆悦皎俯身抱拳,诚恳行礼,对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由衷地心生敬意,他担得起自己千里跋涉救他一命。
「小子,谢你救我,走吧,我们自会归营。」钱弈挥了挥手,凝视着少年和她如出一辙的眼睛,铁血将军突然带了几分温和与柔情沉声添了一句,「好好做个孝顺孩子!」
「晚辈领教,后会有期。」陆悦皎再次躬身,而后带着绒宝隐匿进了密林之中。
此次一别,陆悦皎再未有机会踏足呈国,自是再未见到这位风度沉着的大将军,但据说他依旧戍守在北唯关,声名屹立不倒。
四年后陆悦皎正式接过探网,想要再次去呈国会一会那位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将军时,却收到一封密报说呈国钱弈大将军不日之前于他护卫了一生的国门前慨然离世。
那位威名远播的神武大将军一生无妻无子,死后厚葬于北唯关,其牌位配享太庙,呈帝更是罢朝三日,沉恸不已,而天下皆塑将军祠,久念其功。
番外——悦皎
陆悦皎从小便知自己长得俊秀,他实在不能不知道,陆府上下看他的目光都仿佛在说「好漂亮的小崽子」。洳阳老少当年听闻陆家诞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名悦皎,一时许多人都牵着自家娃娃登门造访,想要定下这门娃娃亲。
「那我怎么没定下娃娃亲?」四岁的陆悦皎盘腿抱着绒宝,好奇地望着父亲。
「因为他们牵来的都是男娃娃。」陆之楼放下茶盏,怡然而笑。
绒宝「嗷」地叫了一声,幽怨地抬首望着自家小主子,它才三个月大,脑袋上的虎毛已经快要给陆悦皎薅秃了。
陆悦皎决心要改名!
他「嚯」地站起威胁陆之楼,奶声奶气又大义凛然,「我要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我要叫……陆虎!不然我就离家出走!」
陆之楼抬了抬眉,看着自己的儿子,淡然地表示不能同意,声明陆悦皎不能因为养了只虎崽子就叫陆虎,然后还温和地提醒陆悦皎,离家出走前记得把门关好,最近洳阳马猴乱窜怪吓人的,千万不能惊着了他那不日临盆的娇娇妻子。
「马猴是什么?」陆悦皎暗自沉思,衡量着是否要冒着马猴之险离家出走,突然看了看怀里的小老虎,热切地问「你是万兽之王啊,一定打得过吧!」
「嗷!」绒宝凶悍地吼叫,展示了一番它那牙都没长齐的血盆大口。
「嗯……母亲怀有身孕,我若贸然离家,她会十分想念我的,定然要难过,届时要是伤了肚中孩儿,岂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过错,绒宝,咱们等着弟弟平安出生,再做打算……」陆悦皎躲在角落同绒宝努力解释他一时无法脱身离开的良苦用心。
「我儿真贴心。」容成皎靠着白玉栏杆上捂着嘴偷笑,躲在阶梯拐角处的陆悦皎听到笑声,小小身形顿时一僵。
「来,阿悦过来。」容成皎捧着大肚子挥了挥手,她早些听闻了陆之楼同陆悦皎之事,想到了自家儿子定然又被父亲唬住了,晚饭时分还不见陆悦皎身影便寻了出来,刚刚踱到藏月阁便听到了小家伙碎碎念的声音。
「母亲。」陆悦皎磨磨蹭蹭地登上白玉梯,凑到了容成皎身旁,脸色微微涨红。
陆悦皎颇有些难为情,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威胁父亲,但是面对温柔漂亮的母亲,陆悦皎却下意识地想着若是改名会不会伤了母亲的心,会不会惹得母亲不悦,会不会让母亲觉得自己不喜欢她?虽然自己的自尊心略有受伤,但母亲的开心是顶顶重要的。
容成皎看到自家儿子耸拉着脑袋,含笑牵住了陆悦皎的小手,「母亲这几日实在离不开阿悦,阿悦便不要急着离家出走了罢,好不好?」
「嗯!」陆悦皎得意地望着怀中的绒宝,你看,是母亲真的离不开我,自己需等到母亲诞下小孩儿才能安心出走。
陆悦皎望着自己母亲隆起的肚子,想着才九个月,父亲说十月怀胎生子,自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倒时候绒宝的牙长齐了,说不准马猴也都离开洳阳了。
「夫人!」陆悦皎在心中算着日子的时候,侍女挽住了突然站住不动的容成皎,「少爷快去叫老爷,夫人快临盆了!」
陆悦皎立马扔下绒宝,飞似的跑去找父亲。
陆悦皎从未见父亲这般紧张过,产婆刚刚进屋,他便在屋外急不可耐地询问「夫人可疼吗?」 「夫人可还好?」「夫人有无大碍?」……
陆悦皎看着父亲额间已经略有薄汗,屋内母亲一声未出,屋外父亲的声音都已经沙哑。
「老爷,禁言!」屋内产婆烦不胜烦,这还未开始生呢,耳朵都快被催得起茧了。
「啊!」容成皎终于喊出了第一声。
「母亲!你怎么了?」「母亲你听得到吗?」「母亲,阿悦在这里!」
「少爷,安静!」
陆之楼一把捞起自家儿子防止他冲进屋里,陆悦皎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父子俩一起在屋外来来 *** 地踱步,听着屋内容成皎一声声的喊叫,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气。
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陆之楼卸下了一身的力气,放下了陆悦皎,颤抖地问「夫人?」
「母子俱安!」产婆欣喜的声音遥遥而来,陆悦皎也长舒一口气,重新抱起了绒宝,摸着小老虎头乐呵呵,「我是哥哥了!」
「恭喜老爷,二少爷平安,夫人平安。」侍女终于开了屋门,陆之楼急不可耐地越过开门的侍女和抱着孩儿的产婆,直直冲到了容成皎床榻旁。
陆悦皎也想奔向母亲,却「嘭」的一声撞到了陆之楼不小心带上的门上。
陆悦皎揉着额头的包,想着自己确实是该离家出走了,母亲已经诞下了弟弟,自己没了借口,而且家中有连门板都开始和自己作对了!
「洗脚!」这头侍女刚刚想扶起跌倒的陆悦皎,那头的一个侍女便跨过门槛冲向屋外的众人昂扬宣布。
洗脚?
陆悦皎疑惑地看着那个贴身侍女,母亲现下要……洗脚?
「二少爷名陆、喜、皎!」侍女提了提嗓子,再次高声告与众人。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院子里众人纷纷贺喜。
陆悦皎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包,果断放弃了现下离家出走的打算。
喜皎,喜皎,他要等着自己的二弟长大些,同他一起离家出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