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公元842年,查理大帝的三个孙子秃头查理、日耳曼人路易、洛泰尔签署了第一份法语文本《斯特拉斯堡誓言》。
本书作者从这段历史挖掘素材,描写了查理大帝的两个孙子、私生的王子——孪生兄弟尼哈与哈尼截然相反的命运。
本书作者帕斯卡·基尼亚尔(Pascal Quignard,1948?—),系法国著名小说家和散文家,龚古尔文学奖、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法国文评人奖、法国文化大奖得主,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少年时期曾患自闭症,这对他日后的创作生涯影响重大。其作品以形式碎片化、内容杂糅、思想深邃为特征,代表作有《游荡的影子》《罗马阳台》《世间的每一个清晨》《符腾堡的沙龙》《秘密生活》等。
[法]帕斯卡·基尼亚尔著,王明睿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
书 评
《眼泪》:关于历史的文学书写
郭博文
《眼泪》的中译本和原作的封面上都有一只黑猫,然而这本小书并非一只黑猫的故事,或者说,并非只是。
如果非要拎出一个故事的主线,也许可以是这样的:查理大帝的外孙尼哈用法语书写了《斯特拉斯堡誓言》,为的是分割查理大帝留下的大片领土。如今在法国文学史和语言史上,这份宣言早已失去了政治的意味,而是从此以后,法语诞生了,法国文学也由此开始。而另一边,尼哈的双胞胎弟弟则为了寻找一张女人的面孔游荡世外,策马奔腾。
不过,诸如此类的简述绝无可能用在《眼泪》上面,我们甚至没办法勉强地把尼哈和哈尼称作“男主人公”。这是一本“人们”的故事,是故事的故事。除了他们,还有查理曼、萨尔、安吉尔伯特、贝尔特、卢修斯、哈古斯;除了《誓言》,还有历史、战争、文学、神话、传说……每翻开一节,就是一个新的故事,基尼亚尔用拼图的方式把它们联结起来,用数不清的故事讲一个他心里的故事。因此不必试图在《眼泪》里寻找一条主线、一个主题,倒不如细细品味每个故事,每个人物,每个句子。
同为历史书写,基尼亚尔比尤瑟纳尔更会讲故事。后者是尽力用一种古典的、适配的语调重现一段历史,以至于让自己的作品蒙上历史的灰尘,变成泛黄的羊皮纸张,由此历史可以活过来,以便让人深信不疑。而基尼亚尔在古老的故事之中恣意地采用一种现代的视角,更像用掸子掸去岁月的尘埃,使得故事本身成其为一个新的脱离时空而存在的故事,也因为如此,故事不断地从故事之中生长而出。阅读基尼亚尔很容易让人产生恍惚的感觉,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哪些是创作,哪些是自我,而得益于此,历史书写挣脱开某种桎梏,进入文学的领地。因此阅读基尼亚尔或许不需要刻意地拉开历史的距离,因为他所要追求的,正是某种永恒。问题是,是否可以想象这些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这是“语言”的问题,也就是《眼泪》想要探讨的问题之一:若干世纪前,法语诞生,直至今天成为欧洲大陆的一首回响,语言如何成全了我们,又如何塑造了我们?用语言去消弭时空的界限尚有可能吗?
至少在《眼泪》里,基尼亚尔做出了这样的尝试,成功与否,也许看法不一。他试图回到最初的最初,从无到有的那个最初,他说:
“语言不在场的时候,梦境的图像混合着欲望的声音,这些欲望利用了经常性的空洞,这些空洞由饥饿和孤独挖凿出来,随后任意在体内扩张,直到使之疯狂……言语拆解了一种混淆,它难以察觉,因为它混杂着过于明确的感觉、明确的缺失,陷入一种无止无休的警戒。”(p244)
人类从野兽蜕变而来,他们喊叫、他们痛哭、他们歌唱,然后他们沉默了,他们走进了“母亲凹形性器官的洞窟”,在崎岖的石墙上开始书写。从此以后,“人类彻底语言化的灵魂书写着自己的出发”(p250)。
而语言发展到今天,人们凭藉其创造了无数的辉煌,基尼亚尔却要问,“他们(古代叙事里的奇人)的事迹没有如从前一样被铭刻在灵魂里。普罗大众重复着日常工作,没有什么新鲜事能真正吸引他们的灵魂。”(p64)语言发展至此,却并不如人们一开始所欣喜的那样:语言在消解。人们已经不再愿意开口说话,不再愿意执笔写字,或者说,是因为无话可说,无事可写。遥想五个世纪前,1522年,若阿香·杜·贝莱出生,后来写出法语的宣言《保卫和发扬法兰西语言》。那时候离《斯特拉斯堡宣言》已经过去近七百年,法语和其他语言的角逐还在继续。而再过几百年,法语就会风靡整个大陆,甚至影响到芒什海峡的另一边。
基尼亚尔或许是要通过语言的溯源反思语言的现状、文学的现状。不过,也许他并不是要责怪什么,这一切远非一种价值的判断,也绝不是答试卷有对错。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原初(l’origine)”的执着,也许他只是想要回到那个最初,他想知道,如果没有语言,人类何去何从。如果语言并没有偶然地发生,而是我们像鸟儿一样歌唱呢?如果是语言引入了时间,那么没有语言,是否就消弭了时间呢?可是语言还是诞生了,欧洲也伴随着在神话和传说里成型。也许我们苦苦寻找的永恒就在这里头,书写者不断死去,不再有人能像卢修斯一样在三百年后询问他的小猫,而语言留存下来,保存了我们的记忆。
说到“原初”,很容易以为它是主题、是核心,因为它出现得最频繁。基尼亚尔偏爱一种天真的纯洁,因此要到最初的最初去寻找,看似与之相反的是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媾和和性器,然而那正是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开始。所以也许基尼亚尔更向往一种原初的状态:没有语言、没有律法、没有桎梏……可是这一切沾沾自喜的理解都被译序里的点拨推翻,在原初背后,是对生命的思考,一切的一切都落脚在“生命”之上。故事里充斥着的死亡、暴力、爱情、 *** ,都是对生命的注解。一个又一个故事里的一个又一个人物,用自己的生命注解着生命。基尼亚尔只是袖手旁观,那些痛苦和遗憾他都无权涉足:既然松鸦落在了摆渡人的肩头,那么他的命运便从此开端……“写作,是把手往下降,伸向泥土,或是石头,或是铅,或是皮,或是纸张,是在记录恶。”(p131)
至此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样被基尼亚尔写作的真实和虚构吸引:真实的是生命,虚构的是逃逸。在生命之中埋下逃逸的缝隙,便是基尼亚尔最大的善意。
现在可以谈到尼哈和哈尼,这一对“真实和虚构”。据译者的考证,尼哈是历史上存在的人物,也的的确确写下了《历史》,写下了《斯特拉斯堡宣言》。而关于哈尼的史料只存在于尼哈的记载之中,但除了承认哈尼的存在,尼哈并未说明其他种种。因此,哈尼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其实我们更愿意相信他是虚构的:一个如马儿一般自由自在的人,多少会招致嫉妒,不如索性质疑他的真假。
哈尼便是《眼泪》里的逃逸线。他自由,早早地离开宫殿,浪迹天涯;他勇敢却害怕,天真地坦白他唯一的害怕就是“在所爱面前脆弱”;他任性,他的生命只为了一张女人的脸孔……他是马,“游荡四方,驰骋万里,迷恋它们的美、它们的矫健、它们的体格、它们的优雅、它们的毛发。”而尼哈是鹅,不断地用各种语言书写,好似他的生命只为了书写宗教、历史、律法,只为了语言的诞生。
也许我们可以把尼哈和哈尼看作生命的两面,一面致力于消除偶然、惧怕和可能,向往生命的安稳和延续;一面致力于发现自由、欲望和勇气,向往生命的跳动和澎湃。而“最早孕育的是最后出来的”(p18),所以哈尼那一面才是与生俱来的,结果却被尼哈那一面先行占据,追求自由和欲望的渴求就只有无限期地延宕下去,而这又何尝不是人类的两面。哈尼便是那生命中逃逸的缝隙,所以尼哈才保护他,支持他,爱慕他,理解他……然而即便是哈尼这样的浪子,“他活得好似一位圣人,但仅仅是好似”(p181),在哈尼生命的尽头,他开始遗憾、开始悔恨,他问自己“为什么懒洋洋地躺在生者的世界里”(p231),他生命里的缝隙显露出来,给我们以慰藉:我们成不了圣人,我们的生命免不了要有遗憾。
最后说回“眼泪”。译者在序言里写道,“眼泪是现世与起源之间的一个媒介……它究竟流向了哪里?”我想,基尼亚尔在书里回答了这个问题:它流向我们每个人。他讲了一个关于阿尔度纳(Arduinna)的故事,在凯尔特人的神话里头,她是主掌狩猎和森林的女神,也是罗马神话里的狄安娜(Diana),希腊神话里的阿耳忒弥斯(Artémis),她代表着出生的转变、男女的成长、死亡。她受基督骑士的追踪来到源水旁睡下,等她睁开黑色的眼睛,她哭了:
“她哭了,于是一切都汇进这汪水,它流向自己的诞生地:源头的阴暗之湖。因为在人们脸上流淌的神秘之水,似乎有时会与那片水相聚,也许,在每个生命的心里,那水都只是在干涸。我认识很多人,在他们心里,这水已经蒸发了。”(p59)
基督骑士的追踪把我们赶进了现代的文明,然而阿尔度纳流下的眼泪从源头一直流进我们的心里,那一式古老的生命脉冲至今仍然跳动。
作者:郭博文
编辑:蒋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