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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学霸男神王安石和一个无理想无抱负的大混子之间的故事       ?《汴京梦话》            主角?欧阳芾

简介:杏花树下,他合眼睡着,絮絮花瓣落在桌案摊开的书册间。茶已凉透,即使睡梦中他也依然紧皱着眉。

  她伸手想替他拂去衣肩落花,却见他倏然惊醒,待瞧清面前之人,茫然失措的眼里恢复一丝平静。

“适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干涩,带着哑意,“梦里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也走了。”

  “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她安慰道,想将手抽回来,却发现怎么也抽不回。

  一抬头,看见他眼底不曾随时光变化过的情意。

是了,她明白,任凭任何人改变,唯独他的心始终没有改变过。

第 1 章

  至和元年,汴京。

州桥边,一个身着白色襦裳、文士模样的男人在此站立多时。时值九月初,虽暑气渐消,临近正午仍日光炽热,男子张望些许,终于在熙攘人潮中寻到等待之人。

  “介甫兄,”白襦男子含笑拱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来者会意一笑,这笑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是极难得的:“阔别数年,子固兄仍可一眼便认出我来。”

“我知介卿,如介卿知我,加之数年书信往来,我又岂会忘了介卿。”曾巩话里用上了两人书信中的称呼,带着些许玩笑意,于是两人俱笑了。

  “安石来迟,劳子固在此久候。”

  “无碍,是我来得太早,这附近人多密集,恐找不见你。”两人说着,便沿着街道一侧朝前走去。

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外,当街铺户林立,夹道正店酒楼、肉铺果子、衣饰书画、香药铺席,门面阔然。夏季甫过,叫卖消暑冷饮之声不绝于耳。

“此间夜市更盛,有许多商铺专卖小吃点心、奇珍物件,改日介甫可携家人一同来此,以令弟令妹的年纪,想必对这些东西十分喜爱。”

  “哦,子固何时也熟悉起汴梁的夜市?”

  “哪里是我熟悉,自是有人告诉我的。”曾巩笑道。

两人聊着,踏进一间悬挂“张家分茶”牌匾的食店。“知你素不喜繁奢,此店无彩楼之奢靡,又含正店之丰肴,是难得的上佳食所。”午时店内客流众多,曾巩一面介绍,一面引友人绕过厅堂登往二楼。

  二楼临街设吊窗,吊窗前垂着轻纱幕帘,将内外隔绝,四角花竹掩映,布局陈设雅致洁净。

各桌早已坐满了人,向四周巡视一圈,曾巩目光忽地顿在某处。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微讶过后,不由弯起眼眸。

  “巧了,今日又遇见一位友人。”

靠窗位置坐着个瘦薄的少年,月白色衣衫,只普通书生打扮,在曾巩朝他走来之前,他浑然未觉地将头对向窗外,赏景喝茶。

  旁桌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来了来了!快坐下!”伴随些悄悄摸摸的动静。然此番动静皆在当下和谐热闹的厅堂氛围中被忽视了。

  直至“咚”地一声沉响伴着惨呼,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聚集起来。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名布衣男子以狼狈的姿态跌坐在地,左手撑地,右手显然是在摔倒前想扶住桌角却没能扶稳,连带着掀翻了桌上的汤碗,怀里倒扣着半碗汤,衣衫尽湿。

他面露痛苦之色,溢出压抑的呻|吟,旁桌几人仰头大笑起来。

  那几人俱锦衣玉服,容貌举止不似寻常人家。“哈哈哈哈,我说这蜡管用吧,涂在地上立时见效!”其中一人道,“李秀才,这羊肉汤可好喝?”

  李秀才没有答话,忍痛皱眉将怀里的碗拾起,搁回桌上。

几人见他不答,继续嘲道:“李验,你说是这摔在地上的滋味更不好受呢,还是名落孙山的滋味更不好受?考了这么多年进士,如今年近四十,还守在京城做什么,回家耕地不好么?”

多半是富家子弟专门在此找乐子。围观众客心知肚明,然未有人敢上前作声。

  曾巩眼神黯了半分,未察觉到身侧友人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

  突然听得“刺啦”一声,板凳划开的声音。

一道细瘦的身影奔至李验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可以看出奔过去的男子身量不高,胆子似乎也不大,只因他全程是缩着脖子的,脑袋也不敢抬起,像害怕被看到脸,他帮着拍了拍李验后背衣衫,低声慰问了两句不清楚的话。

  旁边奚落的几名青年有些讶异,为首一人面色泛冷,重重咳了声。

扶着李验的男子脊背陡僵,迟疑片刻,仍旧缩紧脖子,搀着李验自廊道另一侧楼梯步下二楼。

  待二人消失于视野,几名锦衣青年搁了碗筷,鼻子里各自发出不屑的冷哼,意兴阑珊地倒进座椅。

  曾巩与友人相互对视,也返身步下了二楼。

  *

厅院中,方才那名上前搀扶的少年兀自站在阶下出神。

  曾巩自他身后而来,望见那亭亭背影,唇边不由漾出抹笑,轻声咳了下。

  少年背影明显一耸,回首,却在看清来者之时绽出笑容:“子固哥哥!”

两弯柳叶细眉,明眸湛湛, *** 脸庞,哪里是个少年人,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着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单从后面看,倒真可能被认作男子。

  “阿念。”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方才那几个纨绔追过来打我。”少女抚着胸口夸张道。

  “既然害怕他们打你,为何还要去扶那人?”

“都怪叔父把我教得太正直了,”少女正经道,“下次一定要抑制住这种本能。”

  曾巩忍俊不禁:“你呀。”

  “对了,子固哥哥怎么在这里?”

“我同介甫约在此处,他近日回京述职,前两日方到,我带他四处走走。”见少女喃喃着“介甫”两个字,曾巩顺势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与我年少相识的好友,王安石,王介甫。这位是欧阳老师的侄女。”

少女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目光投向曾巩身边的男子,只见一身青灰色宽袖长袍,罩在他瘦削但并不单薄的肩身,男人腰间束带,身材高直,面容看上去二十余岁,鼻梁高挺,眉骨清冽,颧骨略高因而使五官微微透着凌厉,一双嵌在其中的沉黑瞳眸璨璨有神。

  王安石自然也望向了她。

“先生好,我叫欧阳芾。”少女眸子亮晶晶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细起来,“我读过你的文章,我特别喜欢,我还会背。”

  直率之语让两人皆愣了下。这纯属是千年后的人对于课本上的古人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可惜这种敬畏旁人并不知情。

曾巩闻言,失笑道:“介甫莫怪,你那篇游记我拿给老师看时她亦在旁,便叫她也一并看了。”

  “不会。”王安石平淡道,欠身拱手,“某谢姑娘抬爱,区区拙作,还望姑娘勿放心上。”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欧阳芾欲再说什么,忽闻房门打开之声,李验已换好衣裳走出屋子。

  适才被洒了满身的汤,欧阳芾便带着他向店家临时借了间屋子清理衣物,店主人好心善,又多借了件衣裳给他。

  “今日多谢姑娘。”李验神色已恢复平和,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窘迫与痛苦。

“你还好吧?有没有摔伤或是烫伤?”欧阳芾关心道。

  李验只摇了摇头。想来就算有伤他也不会说出口,欧阳芾便没有再问。

  曾巩道:“李兄,方才那几人你可认识?”

李验点头:“京城贵胄子弟,平日喜爱在街头闲游,家中父兄多在朝为官,故而每届科考的结果亦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顿了顿,又道,“想必那几人之中,将来又有不少可凭荫补入朝为官。”

本朝选拔官员,素有荫补的制度。高级官员的直系、旁系子孙,皆有不参加考试、荫补做官的机会。唯一缺点是荫补之人后续升迁提拔会受到一定限制。

  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能够入朝为官已是难上加难,若得此机会,又怎在乎后续升迁问题。

“荫补之道并非正途,若有心为官,不该贪此捷径,这样的官即便做了,也只会贻害一方。”

  欧阳芾讶异地望向王安石,他神情肃冷,口吻如其脸色一般不留情面。

李验略带尴尬地笑道:“兄台说得极是,是我心思岔了,不应作此想法。”他转而又对欧阳芾道,“姑娘放心,那些人虽言行放浪,却不会为难女流之辈,姑娘若还回二楼,自去便是。”

  “好,”欧阳芾点头,想想又道,“今日之事,你别放在心上……每个人的路不一样,不能拿来比较。”

  “我知晓。”李验笑笑,然而任谁都看得出笑容勉强。

李验走后,欧阳芾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曾巩见她一脸哀愁,不禁温和道:“阿念何故作此叹息?”

“我本想安慰他,人生的路不止一条,成功也不止一种,但又想到,若他真的认可这般观点,便不会年复一年为科考奔忙,直至不惑。好似大家皆把考取功名当做唯一的道路,这样不辛苦么。”

  “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过于伤神。”曾巩宽慰道。

“考中进士,之后呢?许多人只为考功名而考功名,可考取功名后做什么,并无高远理想去支撑,这样的执著,有时还挺可怕的。”

  她似不经意抒发感慨,其间包含的深意,却令曾巩感到诧异。“......你啊。”再度叹出这两个字,这次更多的却是无奈。

  跟着欧阳老师的几年,她确确实实看了些东西,也确确实实往心里去了。

“在你看来,何为高远的理想?”

  突兀的一句话,让欧阳芾扭头望向发问之人,王安石正视着她,神情一丝不苟。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芾谨慎道。

她用的是本朝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典范,范仲淹的名篇名句,故而在场两人一听便懂。

  王安石沉默些许:“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欧阳芾想问,又觉不太合适,生生憋了回去。

  见王安石转身,道了句“回去吧”,便只留下直挺挺的背影。

欧阳芾站在原处,半晌,看着逐渐走远的王安石惆怅道:“我感觉他不喜欢我。”

  曾巩不由笑起来:“怎会,介甫平素性子如此,看似淡薄,实则胸怀开阔坦荡,你无需如此担忧,依我看,他必是欣赏你的。”

“真的吗?”欧阳芾仍存怀疑,用“你是他朋友,自然说他好话”的眼神望着他。

  曾巩笃定颔首:“介甫向来耿介孤峭,不随俗流,若他对你无兴趣,方才便不会问你。”

  这回欧阳芾相信了,眼睛再度亮起来:“太好了。”

见她开怀,曾巩不禁摇头笑叹。自第一回见她起,她便时不时对着一些人,甚至对着听到的一些人名,产生奇怪的反应。据她自己的说法,这叫做“迷妹模式”,虽不太懂,但见她一副独乐乐模样,便也随她欢喜,由她去了。

第 2 章

那日与曾王二人碰面后,欧阳芾并未在店内久留,而是简单作别之后便回了家。

  欧阳家宅位于龙津桥以南,靠近太学的那一片住宅区,欧阳芾刚踏进家门,便听见清晰的一声咳嗽。

  她立时乖乖站定,满面堆笑地迎向端坐于正厅、似等她已久的薛氏:“婶婶。”

“又跑出去玩了?”薛氏淡淡扫她一眼。

  “嘿嘿嘿。”欧阳芾腆着脸傻笑。

  “和温家四娘一起?”

  “嘿嘿,嫂嫂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好厉害。”欧阳芾凑到薛氏跟前,狗头狗脑地讨好道。

薛氏见她这样,也难吐出重话来,既吃她这套,又不想吃她这套,只得道:“二娘,你与那温家娘子不一样,你是官宦家的子女,你何时看到官宦人家的闺女像那商贾之女一般整日往外面跑的。”

  欧阳芾不住点头:“婶婶说的是。”

“你也十七了,平日多读读书,写写字,好好沉下性子。”

  欧阳芾继续点头。

  薛氏见她听话,摸摸她脑瓜:“二娘乖,告诉婶婶,你今日上街,有见到冯学士吗?”

  欧阳芾:“......没,我和四娘去大相国寺玩了。”

于是她看到薛氏用一种她难以理解的眼神对着她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去找你叔父吧,他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来到书房,欧阳修正在桌案前挥毫,听见门口一声透着愉悦的“叔父”,也不抬头,轻淡道:“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他身旁,低头看他写字。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叔父,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这样老往外面跑,会不会给你丢脸呀?”

  欧阳修提起笔尖,朝她看了一眼:“你婶婶又说你了?”

“没有啊,我在自我检讨。”欧阳芾否认得干脆,但信不信便不由她做主了。

  欧阳修将毫笔搁回笔架,欲拍拍她的肩膀,又见自己手上沾着墨迹,只好中途折转先去水盆净手。

“京城热闹繁华,不比扬州、颍州,你年纪轻,又是初次来京,喜爱到处游览也属正常,”他说着,“趁着这段日子多交些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怎会给我丢脸。”

因受庆历新政失败影响,欧阳修这些年一直被朝廷外放,辗转各地做官,后又守母丧,直至今年六月才返回京城,上月受皇帝之命修唐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方确认留京。

  怕她多想,欧阳修接着安慰道:“你婶婶出自高门,品行贤淑,对于女子诫规比旁人更为看重些,若是责备了你,你莫要太往心里去。”

“哦,”欧阳芾似懂非懂地应着,“您的意思是,我的品行不贤淑,是这样吗?”

  “你的品行贤不贤淑,你自己知道。”欧阳修无甚好气地睨她,然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年轻,我在你这般年纪时,行为举止比你要狂放不羁得多,这样思来,今日似也没什么资格规劝你。”

“所以常言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样的叔父就有什么样的侄女,对不对?”欧阳芾乐道。

欧阳修冷冷一笑:“可我似你这般年纪时,顺带亦有诗篇数十,兼有文章为名师所垂青,却不知我们欧阳二娘子的文章,哪里可得瞻仰?”

  “......”

  好毒。作为能够骂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这种直|插人心句子的大文豪,伤害力自然不同寻常。

“对了,我今日午后还遇见子固哥哥。”欧阳芾立即转移话题,开始讲起她中午和四娘分别后的经历。

  对于茶坊里发生的事,欧阳修听罢并未细究,只交代她注意安全,言语间大有让她往后量力而行的意思。

  与自己不同,欧阳修惦念着她身为女子,安全比之伸张正义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不然他如何对得起早逝的兄长。

待叮嘱完,叔侄俩又闲扯了些家中短长,欧阳修还不忘给欧阳芾布置小作业,让她这俩日写篇命题作文出来,换来哀嚎不止。

  后者跨出门槛离去时,欧阳修长视她的背影,恍惚又似看见当年那个跨进门来的小小身影。

庆历六年,也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前一年六月他刚痛失长女,十二月又来到偏僻荒脊的滁州上任,轮番打击曾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传来,悲痛到达了顶峰。

“两人只剩下这唯一的孩子,无依无靠,身若浮萍,不知还能寄托何人。”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懵懂地望着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间的悲苦。

  九岁。他的女儿若还在世,也是九岁的年纪。

  “你是......欧阳修?”她问。

“这孩子!怎可直呼知州的名字......”

  “无妨。”他挥手,蹲下身来平视她,“对,我是叫欧阳修。”

  与兄分隔两地为官,常年聚少离多,她已这么大了,却对他全无印象。欧阳修仔细将她端详。这焉能怪她。

  她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为何而笑?”他不解。

  “我原本以为,来这世上没有一件好事,今日见到你,总算觉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

  这是降临此人间三个月的欧阳芾,对降临此人间三十二载的欧阳修说的第一句清晰明了的话。

欧阳修胸中一震,如有滚烫热流,烫过他心肺,烫得他湿了衣衫。他伸出手,按在女孩单薄的肩膀,尽全力放轻声音问:

  “为何想要见我?”

  “啊?因为你那么有名......”

  他笑了。

  他的名声早已烂光了,因他“犯下”世人最不齿的行径。

“......若教你从今往后日日可见到我,你愿意么?”

  “什么意思?”

  “你愿意,随我一同回家么?”

  她自始至终是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却在最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呀。”

  让他知晓,他还没有失去所有。

  *

曾巩与王安石登门造访时,正是一日上午。

  惠风晓畅,日色和煦,欧阳芾坐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听从婶婶的教诲,认真磨炼琴艺。

  断断续续的琴音泄出,为单调安静的庭院增添几缕生动。见她如此专心弹着琴,两人不由驻足。

尾音落下,周围重落入寂静。

  欧阳芾抬脸:“虽然我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但你们也不用一句话都不说吧,这样我更心虚了。”

  曾巩笑道:“哪里,我们自是听得入迷,才未有所反应。”

“欺骗晚辈是不好的,”欧阳芾毫不买账,“我做什么你都说好,我已经不能相信你了。”

  “那让介甫来评价。”曾巩推出王安石。

  王安石见欧阳芾目光殷殷望着自己,道:“简单的乐音无需过多修饰,姑娘琴音干净纯粹,自有韵致。”

欧阳芾不由赞叹佩服,原来夸一个人弹琴没技巧还能这么夸。

  不再纠缠弹琴的问题,她道:“叔父在屋里等你们,今日司马先生也来了,正和叔父谈论文章事。”

司马先生指的是司马光,目下正任集贤校理,专门负责史书编撰勘校。日前欧阳修受命修唐书,故而两人之间往来颇为繁密。

  然曾王二人,至少王安石,应是初次见到司马光。

  果不其然,二人刚踏进屋子,便听见里面传来欧阳修的声音:“子固,介甫,你们来了......我来介绍,这位是司马中丞......”

欧阳修文名远播,此次回京担任翰林学士,士林相继造访拜会,让欧阳芾也饱了眼福。

  短短半月之内,先后见了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位名人,其余诸士子没他二人那般出名,未在欧阳芾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真的不是因为她狗眼看人低。

欧阳芾想起一炷香之前,她在院子里弹琴,抬眼看见离她不远处站着位白衣男子,三十岁上下,容貌皎洁,气度闲雅,面带微笑听着她弹琴,见她发现自己,便就着这段距离朝她作了一揖。

他脚步轻缓,来时丝毫未惊扰到她。直至欧阳修近前来,唤他“君实”,欧阳芾才恍然——这是那个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啊。

  王安石是初来拜会,曾巩是与他作陪,顺带来见老师,司马光则是就修史之事与欧阳修洽谈,四人在屋里和乐融融,留欧阳芾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练琴。

其实欧阳芾本不讨厌学琴,但也无多的兴趣。这就好像前世学习语数外理化生,学了也便学了,换成今日学习琴棋书画,一样是学,故而她思想上接受得相当快。

  人生嘛,总要被迫学点什么。这就是命。

待临近正午,三人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欧阳芾中途已溜号数次,曲子也换了几首。

  她弹着首轻快的曲,不似南方婉转缠绵的调子,颇具悠扬恣意。那是她在颍州和当地女子学的小调,听来清新活泼,又简单易学。

司马光听着觉得新奇,问:“此曲可有名字?”

  “有啊,”欧阳芾点头,“名字叫做‘无题’。”

  司马光一愣,旋即失笑。

  诗人以“无题”为题作诗篇,多是因不便或不想直接用题目来显露诗中之意,而她管这首曲子叫无题,则明显是在胡扯了。

“颍州小调,嘿,再来一曲给诸位客官老爷听。”

  她学江湖卖艺人的样子,逗得司马光与曾巩笑意连连,连王安石也微微牵动了嘴角。

  琴声潇潇,早秋幽色满庭芳,三人站在院中,倾听她勾划琴弦。

不多时,仆役悄悄从远处跑来,低声附在司马光耳边说了什么,司马光随后朝身旁二人拱了拱手,脚步无声地离开了。

  又过片刻,曾巩也被老师叫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待得一曲终了,欧阳芾举目,身旁只剩下唯一一抹青色身影与她相对。他脊背笔直,无言伫立在那儿,一时竟让欧阳芾联想到苍茂修竹。

  “所以我是把他们俩都吓跑了吗?”欧阳芾率先打破尴尬,笑了出来。

  王安石道:“他二人尚有其他事,故而先行离去。”

  欧阳芾倒并不很在意,但,“先生是否有话要同我说?”她望着他猜测道。

“......姑娘日前曾言,士人皆以金榜题名作为毕生所求,是以为男子皆重名利。”

  嗯?欧阳芾回忆,她有这么说过吗?

“然安石以为,汲汲名声者,与超然物外者,表面上看却形容相仿。泥沙俱下,为与不为,只是纸笔间的几句话,若所书并非真实,则行动又如何为人所知。如若行动不为人知,则精神岂可为人知。”

  她呆望着他。此时的她尚无法全然理解他言中之意,却也似乎有些明白他在为谁而辩解。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浩然如范文正公者,亦在朝为官。”王安石道。

  “是。”欧阳芾弯起眉眼,“‘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皎洁如先生者,同样在朝为官。是我浅薄了。”

听她如此赤|裸裸地夸自己,王安石眉宇乍然松动,他抿了抿唇:“我自不能和范文正公相比。”继而朝她作一揖,“安石妄言,还请姑娘见谅。”

  欧阳芾笑嘻嘻:“没有啊,先生教育我,我喜欢听。”

  王安石身子一僵,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一事,”临别前,王安石对她道,“姑娘之画,胜于姑娘之琴远矣。”

  ......嗯?

  在欧阳芾回味清楚这句话之前,王安石已经步出她的视线。

  ......这是怎么说的?

后来欧阳芾跑去询问才知道,欧阳修当日上午在热情款待三人之余,还不忘把自家侄女作的画拿出来给三位客人品鉴。

  那是副雪压松山图,旁边注一列小字,“雪满山头山满雪”。是她去岁冬日在颍州所画。

  三人见后俱大为夸赞(欧阳芾严重怀疑这句话),直把欧阳修乐得合不拢嘴。

  欧阳芾:“......”行吧。

这些后话暂且搁下,只那日王安石转身离去,未及出欧阳家的大门,与两个少女丫鬟遥遥路过。二人莺声笑语传来:

  “听说芾娘子今日又不在家用食。”

  “我猜一定是去找冯学士!”

“我猜也是!听说之前冯学士在温家画楼花重金买下芾娘子的画作,当时芾娘子也在场。哎,若是有人肯花如此重金待我,我必定也想嫁他!”

  “你想得美......”

  “......”

  笑语逐渐飘远,王安石默立片刻,抬首撩袍,走出了院门。

第 3 章

  温家画楼。

欧阳芾坐在板凳上发呆,突然开口道:“四娘,倘若一个人说,‘你的画胜于你的琴远矣’,那他是在夸你,还是在......贬你?”

“谁这么不开窍,这样评价我们阿芾。”一位身着荼白裙衫,外罩缟色丝织褙子的女子从堂前悠悠步来,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边眯起如水的杏眸笑问。

  “呃,”欧阳芾挠挠头,“我只想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温仪把玩着茶盏:“寻常人若要夸人,只会说,‘你的琴弹得好,画作得更好’,我不知晓这个人内心如何想法,但我知,他定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啊?”欧阳芾回忆着,“不至于吧......”

  “是谁这样说?”温仪凑到近前问。

  “是王介甫先生,”欧阳芾压低声音,两颗脑袋凑到一块,“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王安石,便是那个屡次推辞馆阁之职不受,上书自请外任的官员,京城里凡有些许名望的文人,我大都知晓。”温仪道,“他近日返回京城了?”

  欧阳芾点点头,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傻瓜,来我们画楼里观画买画的,除了市井小民,最舍得掏钱的便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们,我们自需打听清楚他们的喜好,自然也便了解得多。”

  “这样。”欧阳芾情不自禁拍手,“好厉害。”

“不过,假若是他做出这般评价,说明——”温仪喝了口茶,“可能真的有几分道理,你就听了吧。”

  欧阳芾:......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趁着客流稀少,温仪给欧阳芾讲起各种百姓间流传甚广的文臣小故事,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前宰相晏殊,现观文殿大学士文彦博,节度使韩琦,以及那些年范仲淹和宰相吕夷简的爱恨情仇,直至讲到欧阳修年轻时于青楼楚馆为舞姬现场作小词的风|流事迹,欧阳芾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听下去了。

  “......对了,冯学士前日又来了一回哦。”温仪想起来道。

  “是吗?”

“他没见到你,似乎颇为遗憾的样子。”

  “姑娘,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欧阳芾一脸正经道。

  “我可没有乱说。”温仪喝着茶,又帮着把她面前的茶盏也添满。

欧阳芾一时却未再动那盏茶,腾腾烟雾笼罩她的视线,她忽然道:“四娘,你真的认为他喜欢我吗?”

  她认真盯着温仪:“可他只是买了我的一副画。”

  说到那副画,还得追溯至欧阳芾和温仪的初相识。

六月间,欧阳修携家人返京,曾得当时主持太学的名师胡瑗老先生来访,胡瑗在其房间见得一副山水挂画,觉得清新淑丽,问起才知是其家中侄女所作。

  “此等笔墨功力,依老夫看,不输翰林图画院的一些学正。”胡瑗当时笑呵呵道。虽有客套之嫌,但也对于欧阳芾小朋友的天资表示出极大肯定。

胡瑗与欧阳修开玩笑道:“如若不信,可将此画放至书画市场,且观是否有人前来购买。我赌很快便会被人购去。”

  欧阳修当即被他挑起兴致,不顾欧阳芾在一旁抗拒的眼神,捻须笑言:“且试试又何妨。”

胡瑗乃教育大家,博古通今,然思想开明,不拘一格,与温仪的父亲温厚之这样的画商亦相结识。

  于是欧阳芾的那幅山水画便被挂进了温家画楼,两日后,人来通知——画已被购走。

虽然只卖得三百文钱,远远比不上画楼里那些精良细致的花鸟画,但欧阳芾仍觉惊喜不已,后来两月陆续又送去几幅以往的画作,皆卖出几百文不等的价钱,还因此结识了画楼主人之女,温仪。

  八月间的一日,欧阳芾照旧到温家画楼找温仪,同时借此机会悄悄观察旁人对她的画如何评价。

“我看这里的画样式颇多,当世兄不如在此画楼挑选一副,赠与令堂,如何?”

  言笑间,几位士人打扮的男子站定在她的画前。

  “这是......”为首一名男子对着她的画问。

  温仪连忙上前介绍:“这是近日新送来的画作。”

男子转过头来,守在一旁的欧阳芾因此看清他的相貌。

  墨裁的眉,清正的眼眸,文士宽袍在他身上衬得风度翩翩,微笑时透着自然而然的儒雅意气。“可否知晓此画画师为何人?”他问道。

“这幅画的画师......”温仪朝欧阳芾望了一眼,看见她拼命摇头,“不方便告知。”她笑道:“诸位若是喜欢这画,何必在意画师是谁呢。”

  “说得是。”男子笑了笑,继续观赏那副画。

  他身旁友人端详着,却道:“这画,不似真的。”

  “何意?”男子问。

“此画狸奴在下,荷叶在中,蛙趴于荷叶之上,如此奇巧的景致,实难于生活中见到。荷叶生于水中,狸奴怎会到水里去,可见得是画师刻意构图,想象而来。”

  男子听罢,回视图中之景,若有所思。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欧阳芾话至一半,猛地顿住。

  周围数人的眼光齐刷刷朝她身上望来。

须臾,方才问画的男子率先打破尴尬。“原来此画为姑娘所作,”他豁然而笑,向她作一揖,“方才出言怀疑,实为我等见识浅陋,还请姑娘原谅。”

  “不会不会,”欧阳芾摆手,“他说的也没错,这样的景确实难见,我也只是恰巧看到。”

  “当世兄莫非是想买这幅画?”身旁友人问。

被唤作“当世兄”的男子不答,只向温仪问道:“敢问姑娘,此画如何出价?”

  温仪观他举动,眼光忽而一闪,开口道:“五十两。”

  旁边欧阳芾骤然望向她。

几名士子皆脸色诧异。“五十两?这也太贵了!”“便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一幅画也不过数百两银子,姑娘开口是否有些过高了?”

  欧阳芾在底下拉拉温仪的衣袖,用眼神无声问她:不是五百文吗,怎么变成五十两了?

温仪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打量着那名“当世兄”:“我家画楼里的画,放在别处该作何价钱,恕小女子浅钝,并不知晓,但在我家,此画便是如此价格。先生,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一句话,让其余人的目光全部聚焦于男子身上。

  “还是先生亦觉,此画不值?”

男子目光稍转,见欧阳芾也在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

  抬眸,仍是温文谦和的笑容:“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几人走后,充满愧疚感的欧阳芾握住温仪的手:“四娘,你知道有个词叫做‘坐地起价’......”

  “你知道他是谁么?”温仪反问她。

  “谁?”

“若我所猜不错,那位名叫‘当世’的,便是目下官拜太常丞,值集贤院的冯京,冯学士。”温仪笑看她,“想知我为何了解他?因为皇祐元年,他曾作为“三科状元”,名满京都。”

  三科状元,乃是在州试、省试、殿试连中三元之人。本朝延续至今,获三科状元者仅为五人,除却冯京,前面四位中,两名英年早逝的姑且不论,剩下两名,一生之中皆任过宰相。

“......”这是被吓到的欧阳芾。

“他今年不满三十,已入馆阁,未来前途定不可 *** 。”温仪用一种谈论隔壁家小孩今年上了什么学的语气,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是帮你试探他,且看他对你是否有意,若是有意,你不妨抓住这棵大树,将来无论如何也能够风光无限。”

  “可我觉得他是被你逼的。”

  “被我逼的?被我逼的那也只是第一幅,他何需再问你要第二幅?”

  方才冯京道,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此画乃赠家母,并非为己,故想请画师为我再作一副画。

“好,”欧阳芾当即答应,“你想要什么画?”

  “皆可,画姑娘喜欢的便是。”

半个月后,欧阳芾画完了画,并未亲自交给冯京,而是拜托温仪代为转交。因前一幅画收款金额过巨,致使她良心不安,第二幅直接分文未收,白送给了冯京。

  此刻温仪敲着她的头,道:“他原打算买两幅的,是你非要白送他一幅,害得我也有钱赚不得。本还能再敲他一笔。”

  欧阳芾可怜巴巴道:“我错了。”

“算了,你自己的画本应由你自己做主,那个冯京,”温仪嫣然一笑,“喜不喜欢,也由你自己做主。”

  欧阳芾望着她美目流盼,道:“四娘,你好漂亮。”

  “少拍马屁。”

  欧阳芾躲过她欲摧残自己头顶的纤手,嬉笑一阵,而后逐渐收敛了眉。

她望向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三科状元啊......”

  *

  回到家中,只见欧阳修和她堂弟欧阳发讨论着什么。

  欧阳修手中拿着张写了字迹的纸,摇头感叹道:“这个王介甫......”

  “怎么了?”欧阳芾走到跟前。

“你也来看看。”欧阳修将手中信纸递给她。欧阳芾接来一看,上面的字矫健刚硬,清劲峭拔,与她印象内那人姿态相合。

  信里寥寥数语,简单表达了对欧阳修赞赏自己的感激之意,后面附着首诗: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欧阳芾念道,不禁笑了出来,“原来王先生喜欢的是孟子。”

  “那日他来访之后,我曾赠他诗一首,诗中有四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乃是希望他将诗家发扬光大,并引领一代文风。”

“然而他拒绝了。”欧阳发道。

  “是有礼貌地拒绝了。”欧阳芾坏笑道。

  两人乐呵呵地看着欧阳修,后者继续摇头叹息。

  “如此看来,介甫先生志不在诗词,更不在文章。”欧阳发道。

欧阳修无奈:“他的确志不在此。数日前,他上书朝廷,再度放弃就任馆阁的机会,请放外任,理由是祖母年高,弟妹在侧,京城开销太大,恐无力在京就职。”

  “是这样吗?”欧阳芾道。

“托词罢了,”欧阳修接回她递来的信纸,将之仔细折好,装回信封,“他既嫌京城难以安家,我便请求朝廷给他一个清要之职,命他任群牧司判官,这样既可解俸禄不足之困,又不怕他无暇照顾家人。”

所谓“清要”之职,是指朝廷中公认的肥差,事少钱多,一般人想混还混不上。“何必给他这么好的官,他不是连馆阁之职都不要?”欧阳发道。

  欧阳修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你若有他一半才高,我也如此奏请朝廷,给你这般官职。”

  “您很希望他留在京城?”欧阳芾问。

“如此人才,我自是希望他能够留京,为朝廷效力,这些年他一直在地方任官,政绩颇显,然就仕途而言,却是可惜了。”

  欧阳芾见她叔父言语间大有想要再试一试,啃下这块硬骨头的想法,便也不再多言,兀自思考起来。

  *

  数日后,欧阳芾正准备出门,迎面遇上来家拜访的王安石。

她微一愣神,连忙喊道:“先生。”

  王安石停步在她家门口,道:“何事?”

  “先生......真的打算离京吗?”她小心道。

  王安石默了默,道:“你已知晓?”

“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其实京城挺好的,满朝士林,在京任职者皆为人中龙凤,先生在京可与他们相交,未尝不是幸事。况且京城离官家更近,先生若有青云之志,可借此机会舒展抱负。”

  “你是这样想的?”

  “我......叔父很希望先生留下。”

王安石望着她:“你也希望我留在京城,留在官家‘身边’?”

  欧阳芾不知为何,忽然就怂了,改口道:“当然先生不愿意便算了,做人还是应该听从自己的想法,先生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我都支持先生。”

  “我已上书官家,接任群牧司判官之职。”王安石道。

“......真的?”

  “此次前来,是特地拜谢欧阳公,若非欧阳公再三挽留,安石岂敢忝居此职。”

知道自己叔父成了,欧阳芾内心开怀,顺势道:“那先生可寻到住处?我听子固哥哥说,先生仍住在保康门附近的邸馆,不如搬来太学这边,此处地段上佳,有许多朝廷筹资建盖的公房,价格低廉,服务周到,晚间还有夜市,可以观灯赏景。”

  王安石听她叽里呱啦推荐,平静接道:“想必还有书坊画楼,供不应求。”

欧阳芾眼睛一亮:“对,先生若要去画楼,推荐朱雀门外的那家温家画楼,里面画品繁多,有花鸟、山水,还兼人物画像。”

  “......我会的。”

  *

  九月底,王安石就任群牧司判官,官至殿中丞,从五品上。

第 4 章

“这是什么?”欧阳芾接过温仪手中之物。

  “冯学士留给你的信,约你明晚看灯会。”温仪道,“他来我画楼里两次,皆不见你,又怕你不喜,只能以这种方式相邀。怎么样,要去吗?”

欧阳芾展信,隽秀端方的字体映入眼帘,大意是说承蒙她赠画,未及答谢,想要亲口道谢。

  “都是借口,男人就喜欢假正经,什么亲口道谢,说得冠冕堂皇。”温仪无情揭穿。

  欧阳芾对着信陷入思索。

  “不想去便不去,”温仪看出来,安慰道,“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也非他冯京一人不可。”

“这样不好吧,”欧阳芾思考完毕,将信对折收好,“我决定去。”

  温仪笑道:“这便是了,成不成另说,明日可是立冬,朱雀楼前那一片每年皆有杂耍艺人表演,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欧阳芾乖巧点头:“就是去看表演的。”

“你这丫头,快长点心吧!”温仪笑骂。

  临行前温仪悄悄叮嘱她,若是真的看上对方,记得把人给抓牢,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

欧阳芾走在张灯结彩的御街旁,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回想温仪的话。蓦地,她脚步停住。

  隔着几家商铺,一道卓然身影立在那里。

  冯京身着宽袖长袍,腰系青丝碧玉绦,将侧身勾勒得挺拔而雅致,星星灯火映照着他俊秀姿容,引得路旁走过的女子三三两两朝他望来。

「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欧阳芾脑子里又浮现起温仪的话。

皇祐元年,时外戚张尧佐势重倾天下,崇政殿唱第当日,冯京复为第一,风光无两。张尧佐曾命吏卒拥挟着冯京至其府邸,以酒肴迫促他迎娶自己的女儿,并拿出嫁妆暗示。时人言,数目足有金五百两。

  “京笑而不视。出,僦马归。从母命,娶尚书兵部员外郎之女王氏为妻。次年,王氏病卒。”

这是京城人口中的故事,料得当时情景也八九不离十。

  欧阳芾不禁暗自叹息,直至冯京发现她,走至跟前。

  “姑娘在想什么,这般入神?”冯京瞧着她的神情笑问。

  “在想怎样成为一个香饽饽。”

  “......什么?”

“没什么。”欧阳芾识相地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姑娘愿意赴约,京岂敢言‘久候’。”冯京道,“日前姑娘托人送来的画,京已认真收藏,姑娘分文未收,令京惭愧。”

“千万别惭愧,那幅画就是补给你的——弥补你在四娘画楼里被敲诈的损失。”后半句欧阳芾压低嗓音道。

  冯京失笑,却是摇头。“对了,那幅画,不知姑娘因何选择画牡丹?”他问。

  “因为我比较擅长画那个。”欧阳芾解释,“家中长辈喜爱牡丹,故而我画牡丹次数最多,也最拿得出手。”

“......是我为姑娘增添负担。当日我言,望姑娘只画自己喜欢的......”

  “当然不能只画自己喜欢的,”欧阳芾认真拒绝,“否则你很可能会收到一张白纸。”

  冯京微愕,继而洒然大笑。

“立冬,万物收藏也。”御街另一侧,曾巩望着万家灯火,扭头向身旁之人莞尔道,“听说每年立冬,朱雀楼前皆有杂技演出,往日家中弟妹最爱此类热闹,未能带他们来看看,着实可惜。”

“京城节日众多,不差在此一时。他日子固蟾宫折桂,自有机会携家人同游。”王安石闻出他话中失落之意,安慰道。

  曾巩只是温温一笑,叹道:“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唯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三......”

  三,他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

「没事,肯定会考中的,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朱雀楼下,行人聚成半圈,前面演着悬丝傀儡戏,不断引得路人流连驻足。

  曾巩远远望过去,发现什么,突然笑道:“看来有人比我们早到一步。”

王安石随他目光望去,见一纤丽背影立于围观众人之间,同周遭一道拍着掌,俄而又侧目,朝身边人说些什么,言笑生动。

  站她身边之人微微低首,在一片嘈杂声中听她讲话。

  曾巩率先走上前去,向欧阳芾和冯京二人打招呼。

“子固哥哥!”欧阳芾见他,惊喜道,“王先生也来了。”

  冯京见他二人,于是作揖道:“初次见面,在下冯京。”

  “在下南丰曾巩。”曾巩亦客气作揖。

  “原来是曾先生。曾先生的文章我亦有所拜读,其言晓畅凝练,令京佩服甚深。”冯京赞道。

“哪里,阁下过誉了。”曾巩道,“这位是好友王安石,王介甫。”

  王安石作揖:“幸会。”

  闻言,冯京神情微讶:“原来是王牧判。不久前闻王牧判就任群牧司,京亦有拜会之心,没想到竟于此处相见。”

“先生要和我们一起看戏吗?”欧阳芾趁机邀请道。

  王安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尚有要事,不宜在此久留。”

  好吧。欧阳芾收声。

  简单聊过两句,四人便相告别,欧阳芾与冯京继续留下观赏戏目,曾王二人则返身离去。

  “介甫,介甫!”

曾巩在后面喊着,王安石终于回头。

  “怎么走得这么快,我险些追不上你。”曾巩追至他面前,观他神色道,“......方才,你似有所不喜?”

  “没有。”王安石容色平淡道。

“介甫,我们相交多年,你与我说实话,”曾巩正色,“你——是否不喜阿念?”

  相隔不远处,欧阳芾仍在仰头与冯京谈笑,璨璨灯辉落在她脸上,将她笑容映照得更深。

  王安石错开视线,道:“我未曾不喜她。”

“那便好,”曾巩舒然而笑,随即又打趣,“不知为何,阿念似乎极怕你不喜欢她。”

  “......为何?”

  “我也不知,”曾巩叹息,“不过,她虽平时顽皮好动了些,却性情纯善,质朴天真。介甫,说来不怕你笑,我其实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

言及此处,他面色轻赧,又带着丝惆怅笑道:“虽视同亲妹,然我却也感念,幸好她并非我的妹妹。”

  他家族人数甚众,光是弟弟妹妹便有十余人,平日皆耕读以继。若她做了他的妹妹,想必无有今日之幸福。

曾巩回想起庆历七年,因父亲被朝廷召用,他陪父进京,曾于途中绕道至滁州,看望老师欧阳修。

  那也是他初次见到欧阳芾。她盯着一身书生打扮的他,满眼吃惊:“曾......曾巩......”

薛氏一巴掌呼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直压低下去:“呵呵,瞧这孩子。要叫子固哥哥。”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几日相处,她亦了解到他此前两次参加科考,两次皆落第,回乡后甚至遭乡人嘲笑的境况。

“没事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神神叨叨地凑到他耳边,“你肯定会考中,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他听后禁不住笑。即便只是安慰之词,也因她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关怀而令他备觉温暖。

  那一日他复去找老师,想求教新写的文章是否得当,待至书房门口,见一幼小身影站在门外,门内传来老师和师母的说话声。

“......外面皆在传言,‘知州这是想养第二个张氏’......那日徐氏来访,还提醒我,说人言可畏,让我夫君注意声名......”

“岂有此理……他们是以为,我欧阳修会丧尽天良至此,将自己亲生的侄女,当做张氏那般、那般——纵是那张氏,我欧阳修也从未行过任何禽兽之举!”

  “夫君息怒,我自是知晓夫君,然而外人的嘴,还有他们的用心,夫君难道不知吗?夫君应早已知晓才是啊......”

薛氏带着哭腔的声音逐渐消弭于屋内,欧阳芾回身,发现曾巩站在她背后,脸上惊动一闪而过。

两年前,因所推行的新政危害到当时许多朝臣的利益,有人曾设法攻讦维护新政者,最后甚至到了造谣污蔑的地步。欧阳修被弹劾与自己的外甥女张氏通|奸,还被时人挖出他此前作过的词以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张氏失怙初到欧阳修家时,年方七岁,不正是‘叶小未成荫’的年纪吗?”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张氏年纪渐长,正是‘十四五’花季正好,可见欧阳修早已留心。”

文人墨客,纵无通天之本领,却总能以纸笔、以言论,泼得人一身脏水,将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盗甥一案,虽因证据不足未曾定罪,然对于清誉名声胜过性命的文士来说,此生便再也逃不开这身腥污。

  欧阳芾面带尴尬,道:“我好像走错了。”不等曾巩反应,便飞速溜出了院子。

  后来曾巩想,那时他至少应当抓住她,对她说些什么,而非这样放任她离开。

当晚欧阳家仆役来报,一下午没见着二娘子,不知去了哪里。

  一家人这才惊觉,方慌忙去寻。

  天色已近昏沉,曾巩与老师商议过后,决定分头去找。

滁州四面环山,曾巩提着灯笼一路寻至山脚,幸而在山脚下废弃的寺庙里找到欧阳芾的身影。

  当时的她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手脚冻得冰凉,对他说:“我们先用你的灯笼把草点燃,烤会火再回去行吗?”

  他当即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于是她开始辩解:“我没有想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出来转转,但是这个世界太大了,我迷路了。”

  “嗯。”

  “真没有想离家出走。”她怀疑他不信。

  “我知道,”曾巩摸摸她的脑袋,“我背二娘回去好不好?”

  “好!”她答应得爽快,双手缠上他脖子。

那时她仅十岁,分量很轻,即便道路不平,他背着她走起来亦十分稳当。“二娘为何想要出来走走?”曾巩问。

  “心情有点不好。”

  “为何心情不好?”

  “......觉得叔父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有些幻灭。”

“......”对于她“印象中”和“有些幻灭”两句,曾巩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

  “可这世上人人皆不容易,皆有不为外人道的苦,对不对?”欧阳芾道。

  曾巩微怔,而后侧过脸温柔道:“是。二娘聪明乖巧,比我懂得更多。”

“子固哥哥,”欧阳芾忽然道,“你以后叫我‘阿念’好不好?”

  “阿念?是你的小名吗?”

  “算是吧。”

  “好,”他笑起来,唤了一声,“阿念。”

  “......子固哥哥。”

  “什么事?”

  “你娶妻了吗?”

  “去年方成的家,”曾巩答道,见背后没了声音,“怎么了?”

“心碎了。”

  曾巩大笑,清朗笑声弥漫夜中,伴着山间鸟鸣,溪水淙淙。人影相叠,夜色悠长。

第 5 章

自从王安石举家搬来太学附近,与欧阳修家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其同欧阳修、曾巩之间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偶有诗文对答,欧阳芾在旁时亦得以观瞻。

  汴京城地界虽广,然消息流通甚为迅速,尤其是关于最近新上任了哪个官员,抑或是哪个官员遭了贬黜的消息,皆成为都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欧阳芾早些时候便听得一则趣闻:

朝廷任命王安石为群牧司判官后,有个名叫沈康的人,时任集贤校理,听闻此事大为不满,于是找到宰相陈执中说,自己在集贤院任职已久,屡次想任群牧司判官而不得,王安石资历尚不足以任此职,为何便让他担任?

其实沈康说的不无道理,担任群牧司判官此类职位通常需做过一任知州的朝官,或是做过一任通判的馆职,而王安石仅做过一任通判,并未入馆,故属破格录用。

但陈相公是怎么回答的,陈相公道:“王安石淡泊名利,不求个人上进,因此朝廷才特加恩惠,让他任此职。你作为馆阁之臣,饱学之士,居然和他争抢?”

  重头戏在后面,陈相公道:“君之脸皮,视王安石宜后矣!”直把沈康说得惭愧而遁。

此茶话版本是欧阳芾在茶肆里听来的,初闻时她大为震撼,觉得宰臣批评别人时竟也如此开放,如此有话直说,她还以为只有她叔父如此善于喷人。

  以至于很久以后,当她(单方面认为)跟王安石混熟之后,她总想问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而王安石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言归正传。

既在太学附近,而太学又比邻国子监建造,是故出门时免不了偶尔路过国子监和太学。近日欧阳芾十五岁的堂弟欧阳发不知何故,忽然变得奋发向上起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为国子监气势所震慑,决意来年考入国子学读书。

“听说国子学竞争颇为激烈,”欧阳芾担忧道,“你能考上吗?”

经庆历四年范仲淹主持兴学改革,国子监招收生徒名额增至二百人,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可入学就读,除此外,命官、清官以及随在京为官的亲属亦可为国子生。与此相对,太学则招收京师八品官员子弟和庶人之俊异者入学读书,定额亦为二百人。

  可以想见,仅仅二百的名额是远远不够分的。

“所以才要加倍用功,”欧阳发合上书卷,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我已同和甫相约,明日一早去太学旁听胡先生讲《易》。”

  “可以旁听吗?”欧阳芾奇道。

  “当然可以,尤其胡先生的课,常有外者请听,据说多时达数百上千人,去晚了便只能站在外面了。”

  欧阳芾啧啧称奇,又问:“你方才说的‘和甫’是谁?”

“是王介甫先生的弟弟,名安礼。”

  “你们何时认识的?”

  欧阳发瞅她一眼:“你与温四娘何时认识,我们便何时认识。”

  “我与四娘相识时,你的和甫还没到汴京呢。”欧阳芾没被他忽悠过去。

  “那便是你在温家画楼里临摹别人画作时认识的。”

“......”发觉弟弟长大越发不可爱了,欧阳芾叹惋之余,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思问道,“我也可以去太学旁听吗?”

  “你想去?”

  “嗯嗯嗯。”

  欧阳发嗤笑:“你只是想看看太学长什么样子吧。”

“对呀,”欧阳芾丝毫不羞愧,“你难道不好奇么?”

  作为本朝中央官学,国子监下辖诸学之一,太学的授课学官不乏大儒之士。欧阳芾前世水平不够,读不了全国最高学府,这辈子如能蹭蹭最高学府的课听,说出去也是风光一件的事。

“我可以扮男装。”欧阳芾眼珠滴溜转。

  “若你指的是上回你同温四娘去大相国寺的那身装扮,还是算了吧,”欧阳发直白道,“怕是立时便会叫人发现。”

  上次在温四娘怂恿下,她头回作男装打扮,没想如今还上瘾了。

他复又端详她的脸,细细琢磨:“不过,再加两撇胡子应还是能遮一遮。”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捣鼓起来。

  次日清早,二人梳装完毕,便至王安礼家门口等候。

王安礼出门见到欧阳发,与他言笑寒暄了两句,而后注意到欧阳芾的存在,道:“这位兄台是......?”

  欧阳芾面目黑黄,头戴软幞头,身着褐色斜襟襦,整个人其貌不扬,此时朝他拜了一拜。

  王安礼赶忙还礼:“小生王安礼,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欧阳发憋不住,与欧阳芾对视一眼,两人仰首笑起来。“看和甫这样,我俩没白折腾一晚上。”欧阳发说道。

  听见面前人清脆笑声里全无男性厚重之音,王安礼这才觉察:“这位是......女子?”

  “和甫,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我家二娘,欧阳芾。”

“和甫兄,幸会。”欧阳芾刻意将嗓音压得低而粗粝,颇合她此般形象。于是三人齐笑起来。

  “欧阳姑娘这是要与我们同去?”王安礼问。

  “正是。”欧阳发答道,将前因后果还有二人昨夜捣鼓花的心思讲给他听。

王安礼方今亦不过十六的年纪,听闻此事,少年心性萌发,笑道:“不妨一试。”

  三人打定主意,正欲出发,这时身后走出一道身影,王安礼见着,唤道:“三哥。”

王安石一身绯色宽袖常服,袍长及足,腰金涂带,足乌皮靴,此刻正要出门办公,朝他三人望了眼,道:“去何处?”

  “去太学听胡先生讲课。”王安礼答道。

  “不是问你。”

  “......”

  气氛一时沉寂,半晌,欧阳芾慢慢抬起头,底气不足地问:“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安石道:“方才你在门外说话声。”

惭愧。欧阳芾下决心:“那我今日不说话了。”她仰头又问道:“先生只看我脸,认得出我是女子吗?”

  王安石盯着她须臾,道:“......近日官家多召见欧阳公,论修史事宜,记得早归。”

“收到,多谢先生。”欧阳芾乐道,不忘夸口称赞,“先生穿官服真好看。”

  王安石自不会对她的马屁做出回应,待其走后,欧阳发悄悄问她道:“方才介甫先生是何意?”

“我猜他是认为我这身装扮勉强凑合,不会立时被人发现,但也提醒我叔父最近回家时间不定,要我自己注意归时。”

  “哇。”欧阳发惊叹。

  “瞎猜的。”欧阳芾随口道。

  欧阳发不会明白,这来源于她浑水摸鱼多年的直觉,靠着此种察言观色技能,她得以规避各种人生风险。

  三人至太学时,已有外来学子携书陆续入内。

太学守门不如国子学那般严格,毕竟白日里来旁听的还有许多平民子弟,进门时欧阳发和王安礼把欧阳芾夹在中间,门吏见了便也放他们进去了。

三人打扮中规中矩,混在诸生之间丝毫不会引起怀疑,待至诸生落座,后排与户外厅院里皆有不少立听者。

胡瑗慢慢踱至堂上,周围议论声渐消。老先生清清嗓子,开口讲道:“今日我们学否卦。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

  老先生每讲完一段,便让诸生诵读熟记,郎朗读书声回荡于厅内厅外,气势浩大,一度让欧阳芾恍惚置身于前世教室当中。老先生每于此时喜爱下来走走,观览学生们的神态情状。

走至半途,胡瑗视线先是寻到了欧阳发身上,他捋捋胡子,心知肚明地满意笑笑。视线继续旁移,见他身边一人颇为眼熟,然对方似察觉出他在观察自己,书本掩着大半张脸,于是他走至该生斜后侧,见他虽嘴巴在动,却似乎并未出声。

胡瑗轻轻按上他肩膀,半晌,只见一双眼睛慢吞吞抬起,无辜地同他对望。

  胡瑗:“......”

  其余诸生仍在诵读,无人侧目于这边的情况,胡瑗仅流露出一瞬意外,接着便明白地笑了。他微笑着拍拍欧阳芾肩膀,力道很轻,像长辈安抚晚辈那般。

待学子诵读声毕,胡瑗已走回堂前,和煦道:“今日见到些新面孔,此甚好,读书乃为识礼知义,越多人读书便有越多人明礼,明义,还望大家回到家中,亦能守持此般求学精神,勤耕不辍,精业笃行。”

他笑眯眯望向欧阳芾所在之处。

  欧阳芾以书挡脸:“......”好像有点不该来。

  下了课,生怕胡先生来问话,欧阳芾不敢多待,拉上另外两人撒腿开溜。

  正出太学大门,迎面碰上从国子监走出来的司马光。三人步履匆匆,见了他连刹住脚步。

“司马先生。”欧阳发和王安礼低首作揖道。

  司马光此次是就古文孝经之事而来,他为馆阁勘校时曾撰孝经指解,考虑岁久不存,今年重新缮写为一卷,再为上进,今日是特来就此书刊印细节进行商讨。

欧阳芾跟着他二人低头作揖,想混过去,事实证明能考中进士甲科的人,比如司马光、王安石,或是长期执教之人,比如胡瑗,眼神皆为上佳。

  司马光向他二人颔首,出于礼貌又询问向藏在二人身后的欧阳芾:“这位学生是?”

自知此前曾在家中与司马光打过数次照面,不好继续隐瞒,欧阳芾只得自曝身份:“司马先生。”

听此声音,又见“他”抬起头来,司马光一愣,随即认了出来:“......原来是欧阳姑娘。”再看三人着装,以及身后太学的大门,便已知晓是怎么回事。

  他眉间明显地蹙起,含蓄再三,终未吐出什么重话,只道:“光直言冒犯,但望姑娘见谅,姑娘身为女子,实不宜如此着装外出,况混迹于男子之中......不知姑娘此次外出,欧阳公知否?”

欧阳芾被他正儿八经一训,不敢说话了。

  欧阳发忙道:“司马先生......”

“今日之事,光只作未见,不会告知欧阳公,但请姑娘日后慎重行止,勿辜负欧阳公一片爱女之心。”司马光转头朝另外二人严厉道,“你二人知礼而不顾,不行劝告,反而助之,实在枉读圣贤书。”

  ......果然训男生比训女生直接得多。

  三人被教育完,俱像霜打的茄子,直至司马光走远,欧阳发才敢悄悄感慨道:“做司马先生之子,定十分辛苦。”

“此事确是我们逾矩,司马先生也未教训错。”王安礼自我反省道。

  见身旁欧阳芾一直不言,欧阳发道:“二娘?”

  “嗯?没事,”欧阳芾朝他笑道,“司马先生说得在理,往后不再去便是。”

  欧阳发瞧着她漫不经心的笑容:“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方才课堂之上她便已明了,既无法像男子一般光明正大入学读书,那她偷摸着去几回又有何用。天下事那么多,不差此一件,欧阳芾看得很开。

  回到家中,没能如早晨那般避过薛氏注意,瞧见欧阳芾浑身打扮,自家婶婶又是一阵昏厥。

好容易将薛氏安抚住,代价是十日之内在家学习女工,不得外出。欧阳芾轻车熟路,从善如流。

日前同温四娘约定,冬至之前给她交去几幅扇面画,故而她早已做好居家不出的准备,一连二十日,她皆闭门在家,倒令薛氏对她印象大为改观。

  此间还发生过一事,关于她叔父欧阳修为范文正公撰写的神道碑铭,引发了范纯仁、富弼等人的不满。

  皇祐四年,范仲淹逝世,其家属曾致书欧阳修,望他为其撰写神道碑文,拖至今岁,终于完稿。

那篇碑文在交给对方前,欧阳修曾示予家人以提意见,众人皆以为上乘,可稿子在范仲淹之子范纯仁那儿却受了阻,原因是欧阳修写道,因西夏战事,“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意思为范仲淹与吕夷简这对政敌因战事和解。

  范纯仁道:“我父从来就没有和吕某人和解过!”

  返稿回来,欧阳修拒不更改,言道:“此皆我亲眼所见,尔等晚生如何知晓?”

后富弼也托人表达不满,但这些皆未说动欧阳修。于是范纯仁擅自删去二十字碑文,方埋石刻碑,引得欧阳修拍案发怒。

  欧阳芾端着茶踏入书房时,欧阳修正在“拍案发怒”:“让他们这般改法,便不是我的文章了!”

  薛氏瞥见欧阳芾,起身朝她使眼色,悄声道:“快去哄哄你叔父,正在气头上呢。”

欧阳芾将茶搁于桌上,搬了个板凳挪到欧阳修身边,便就这样仰脸看他。

  见她半天不言,欧阳修瞥她一眼:“为何这样视我?”

  “不敢说话,怕您生气误伤我。”

  “嘿。”欧阳修直起身子,便欲发作。

“我知叔父为何如此愤懑。”欧阳芾道。

  “为何?”

  “碑文乃流传后世之文字,当以还原史实为首要,秉笔直书,实事求是,方可取信于后世,若所书不实不正,将误导后世之人。叔父不是无情,是希望自己的文字公允。”

欧阳修直视着她,半晌无话,忽而长叹口气:“你尚明白此中道理,范家那黄口小儿竟不能明白。”

“也不至于是‘黄口小儿’,人家毕竟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欧阳芾满面堆笑地给他捶肩,语气轻飘飘道,“范公因吕公而遭贬黜,他家人怎会喜欢吕公,也算人之常情嘛,叔父多体谅体谅。”

  欧阳修道:“他不明白也便罢了,彦国如何也不明白?”

彦国是富弼的字。于是欧阳芾道:“富先生非修史之人,未在此中修炼过,自然比不得叔父,仍存意气之争也属正常。叔父别生气了,您的良苦用心自有人知晓。”

  “有人知晓?”欧阳修问,“谁?”

  “司马君实先生呀,之前他来,我问他关于此事的看法,他说‘若确有其事,当公正记载,不掺杂个人好恶,方不负修史初心’。言下之意,他肯定是支持您的。”

“他这样说?”

  “是啊。”欧阳芾一脸纯良,见欧阳修脸色好些,道,“叔父,你若实在无法接受文章遭到删改,可以另写篇文章,说明此事因果,也告诉后世之人,那块碑上的文字和你原版不一样,你对其言真伪概不负责。”

欧阳修闻言,略微犹豫:“如此是否太不留情面?”

  “有吗?叔父你想,他们删你文字的时候,有考虑过您的心情吗?”

  欧阳修:“......”

  就这么定了。

提完建议,欧阳芾乐滋滋地把茶奉上,脑海里一时闪过“这样的建议是不是有点损”的想法,但又很快被“好像也没有很损”的念头给盖过。

  她未曾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第 6 章

  “花押?”

“是。二娘可曾留意过,通常字画末尾,即收笔处多见一枚花体图案,似字非字,潦草难辨,此为作者特殊印记,谓之‘花押’。”

  “哦......”

  “今人押字,多以名或字稍花之,形似草书,不易临摹而兼具美观,可作本人独一无二之凭证。”

  “我明白了,”欧阳芾恍然大悟,“就像是个性签名。”

“个性签名?”冯京对她口中词汇稍露不解,然略一思索,笑道,“也可作此意解。”

  “所以,你觉得我可以拥有一个花押?”欧阳芾捧脸。

  见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冯京微笑道:“二娘既有画作于世,自然可用花押书之。”

“但我不会草书,”欧阳芾随即想到,面露难色,“也不会行书。”

  “无妨,二娘喜欢何种样式,京可帮二娘设计。”

  “哇——”欧阳芾感叹,“冯学士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你既会行书,又会草书是吗?”

“我.....”被她话语瞬间带偏意思,冯京失语又失笑,只看着她得逞后笑倒在桌前。

  “我听说一个人要名留青史,需要三种特质,”欧阳芾笑罢,捋了捋发,认真道,“你知道是哪三种特质吗?”

  冯京思量片刻:“京愚钝,不知是何特质?”

“首先,你要学会楷书,其次,要会行书,最后,要会草书。”

  “......”冯京笑容凝滞,“二娘所言甚是,花押之事,二娘还是另请高明。”

  “啊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为何看上去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男人可以那么难哄,欧阳芾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用过午膳,“哄好”冯京,欧阳芾这才安心前往温家画楼,然未料到,刚进门便被通知一件坏消息。

  “退画?”

“是了,不知哪个人传出去的,说这是欧阳姑娘的作品,便叫人给退了,称师出无名,且细观之下笔法涩滞,难登大雅之堂。”店里杂役边解释,边给一脸发蒙的欧阳芾倒茶。

“什么笔法滞涩,哪里滞涩,我自小观画识画,他告诉我哪里滞涩?”温仪犹在气愤,“况他买画当日为何不言,过了数日才言,之前眼睛是长在了哪里?”

  欧阳芾拉拉她的手,安抚道:“许是我真的画得不好,四娘别生气,我稍后便把钱退你。”

  温仪反握住她的手:“阿芾,我知你的画虽技巧稍稚嫩,然重在神韵,我也一直信你天赋高,你千万莫把此事放在心上。”

“不会,只是一幅画嘛。”欧阳芾笑笑。

  “......更何况,这画本非因你的画技而遭退还。”

  “那是因何?”

“昨日我嫌对方家仆说话不清不楚,便不放他走,硬要他道出事情始末,细问之下才知,不是画主自己要退,是碍于朋友情面不得不退。”

  “朋友?”

  “便是范仲淹之子,范纯仁。”

  买画之人名方邱,乃范府幕僚,与范纯仁平日交往甚深,购下此画,曾示于众人观赏,只因当时一句“据说是欧阳修家的晚辈所画”,范纯仁当即脸色不佳起来。

退画时,温仪自不肯依,说“哪有买了还退的道理”,对方干脆连钱也不欲要回,只将画放下便离开,像丢烫手山芋般,直将温仪气得不轻。

  “阿芾,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哪里惹着范家少爷了?”温仪小心问道。

欧阳芾瞧她一脸担心模样,伤脑筋道:“我好似知道是为何了......”遂将前些时候自家叔父与范家闹的不愉快述与温仪听。

  “岂有此理,”温仪闻罢,怒从心起,“哪有这样气量狭小的人,长辈闹得不欢,怎还牵连到你一小辈身上。”

“也怪我不该给叔父提议,叫他写文章声明,没准这是报应。”欧阳芾苦笑。

  “你的提议无半点错,就应这样,不仅这样,还应叫你叔父再写篇文章,揭露这群人的真面目,让你叔父 *** 骂他们。”

欧阳芾挂汗:“算了算了......毕竟只是小事,我不想让叔父担心我。”

  温仪见她如此,不忍道:“你不告诉他,他怎知你在外面受了委屈?”

  “不委屈,你看,咱们钱也在手,画也在手,说来我们还赚了。”欧阳芾掰着指头帮她算。

温仪静视她一阵,叹息笑道:“傻丫头。”

  *

  很快冬至来临,这是欧阳芾在东京汴梁城过的第一个冬至。

京师历来最重此节,不仅寻常人家于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皇家亦在此时祭祀先祖。皇帝御驾由禁军骑兵开道,后随宗亲及文武百官,千乘万骑自三更天便陆续从宣德门出发,先至太庙,后至青城斋宫、郊坛行祭礼。

  据说起得早的人能看见天子仪仗出南熏门的盛况,欧阳芾起得晚,理所当然地错过了。

但她没有错过天子回宫的车驾,当日正午前便同温四娘候在宣德楼下,见浩荡仪仗返回宫城,待例行的宣读赦令环节结束,便有军乐队演奏乐曲,宣德楼下杂剧、舞旋、武术,依次表演。

  楼上皇帝赐百官茶酒,楼下舞乐翩然,百姓围观,一派盛世民安景象。

欧阳芾跟着众人起乐,也不觉时间流逝,待至申时将尽,仪式结束,圣驾还宫,宣德楼前恢复往日模样,重聚集起各种摊贩。

温四娘和欧阳芾买了糍糕边走边吃,由于之前欧阳芾居家表现良好,今日又是节日,薛氏额外“恩准”她可以晚些归家,故她吃得不徐不疾,走得更是一步三停。渐渐火光亮起,路过州桥时,已是夜幕张灯时分。

  “啊,我好似看到熟人了。”欧阳芾突然眼尖说道,脚步溜过去,“我去打个招呼。”

她悄悄迈至一绯袍身影背后,那人正同另外几位官员拜别,等其他人走掉后,欧阳芾方出声:“这么巧,先生也在此处?”

  王安石回身,便见到她一脸喜笑颜开模样,手里还攥着未吃完的肉签子。

  “欧阳姑娘。”

  欧阳芾于是拉着温仪向他介绍,顺便再次推销了“远近闻名”的温家画楼。

“原来这位便是王介甫先生,久闻大名。”温仪在每一位潜在客人面前皆礼貌极佳。

  “先生也出来游玩?”欧阳芾问。

  “今日冬至,官家设宴宣德楼,申时方毕,王某正欲归家。”

“正好,”温仪闻言,对欧阳芾道,“阿芾,要不你与王先生一块回去吧,这样我便不担心你了。”

  温仪的家就在附近,她怕欧阳芾独自走夜路回家不安全。

  “我?”欧阳芾指着自己,“但是,会不会给先生添麻烦?”

她瞄着王安石脸色,后者平静接受:“既然顺路,便一同走吧。”

  那好吧。

  挥别温仪,欧阳芾跟在王安石身边,手里仍拿着肉签子,又看了看王安石双手空空,道:“先生吃些什么吗?这边许多杂食都很好吃,我请先生。”

  “不必了。”

  “......哦。”

“官家设宴,我早先已用过食。”

  这是在给她解释。欧阳芾明白,仍忍不住顽皮道:“嗯,我很羡慕。”

  “......”

  王安石无话了,欧阳芾愉快地笑出来。

冬季虽寒,抵不过节日繁华气氛,一条长长的御街张灯结彩,闾巷人家结伴同游,两侧角楼对称而立,楼阁鳞次栉比。

  途径一家正店,门前华灯璀璨,忽闻一唤声自楼上传来:“介甫兄!介甫兄留步!”

  欧阳芾循声抬头,见一锦衣青年手持酒杯,隔着栏杆向下呼喊,明显是看到他二人身影。

“介甫兄请稍候。”见王安石停步,青年挂着笑容喊道,言罢便从栏杆边撤身消失。

  他身后隐约传来缭绕琵琶之音,兼男子放纵笑闹声,夹杂丝丝缕缕女子婉转歌唱。

据闻正店里的歌|妓弹曲唱词皆是一流,甚至比得上贵胄大户家的女子。在京城正店里宴饮听曲,需花多少银两,欧阳芾确未见识过。

  “是先生的朋友吗?”她小声问道。

  “同僚。”王安石面无表情。

不消片刻,楼中走出两名青年,年纪皆在三十上下,一位年纪稍长,出来便朝王安石笑道:“还是彦回眼睛尖,一下子便看到介甫。”

  “介甫兄这是正欲回家?”旁边被称作“彦回”的男人问。

  “是。”

“这么早,何须着急归家,”年长男子拍上王安石的肩,“今日事毕得早,我们几个约在此处宴饮,介甫不若与我们同来,不必担心酒食,楼上自有人请客。”

  他言语豪气,旁边彦回接口笑道:“今日请来的姑娘歌喉极佳,介甫不妨也来一同品鉴品鉴。”

  欧阳芾站在旁边,看看他二人,又看看王安石。

  王安石脸色变也未变,道:“不用了,王某还有事,不便在此耽搁。”

两人微怔,忽然发现旁边站着未作声的欧阳芾。“这位姑娘是?”

  “我只是路过,准备回家。”欧阳芾忙道。

“原来介甫是要送姑娘回家,”年长男子恍然理解,“这样,我叫店家雇辆马车,送这位姑娘回家如何?姑娘家在何处,离这里可远?”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欧阳芾当即摆手。

  “安石之意,是对楼上之事并无兴趣,故不愿上楼。”王安石平淡道。

  两人神情瞬僵,欧阳芾也停下来望他。

“......介甫是未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吧,哈哈。”彦回打圆场道,“只是同僚间聚会,介甫无需如此抗拒......”

  “安石并未抗拒,只是公职在身,明日一早还有事务处理,不敢懈怠。”

气氛彻底僵了。此处站着的三人哪个没有“公职”在身,这番话指代什么,不言自明。

  王安石作了一揖,道了声“告辞”,便转身而去。

  酒楼门口,被拒二人与欧阳芾徒剩尴尬,于是欧阳芾同他俩告别,也拔腿欲溜,便在这时蓦地听见背后一声轻嘲:

  “倒真是如此清高……你说他作这般姿态给谁看?”

“唉,王安石不合于众,也非头回听闻,只未想到如此......要讨他的欢心,恐非志同道合之人不可,你我还是罢了......”

  “......他这般拗硬性子,我倒想知他能讨何人欢心......”

两道低碎声音飘入酒楼。欧阳芾在酒楼门口站了站,而后小跑着去追前面的身影。

  追上王安石,欧阳芾微喘着气,便就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本不快,似专门等她。欧阳芾目视他瘦直背影,正发着呆,便见面前人停步回身,撞上她的目光。

王安石望她乖巧站着,须臾道:“我素性如此强拗,你若不喜,不必勉强自己跟来。”

  “不会呀,”欧阳芾不假思索,“我觉得先生适才说得极好。”她竖起大拇指夸赞。

见王安石形容稍缓,欧阳芾灵光一现,道:“考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知今夜什么东西最美?”

  王安石沉默些许,对上她笑眯眯的眼神:“......灯辉。”

  欧阳芾摇头,弯眼笑道:“——是先生的风骨最美。”

那双望着她的眼瞳骤然惊动,视线中,欧阳芾脑门上金光闪闪四个大字:马屁能手。

  明知她说话全不经意,不可认真,他却仍认真去听。王安石抿唇,按捺下胸膛鼓动,轻淡道:“有这般口才,想来你的文章定十分出色。”

  “......”欧阳芾瞬间忆起什么,面呈菜色。

倒被他说中了痛处,王安石察出,转身道:“走吧。”

  欧阳芾于是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忽地,她小步追至王安石身侧道:“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是真的请教!”

  王安石看她一眼:“什么问题?”

  “‘不尚贤,使民不争。’此句该如何理解?”

“道德经?”王安石一句便明了。

  欧阳芾点头:“是叔父问我的问题。”是欧阳修给她布置的小作文,交稿在即,她仍搜索枯肠全无半点思路。

王安石未就她问题的来源深究,思忖少许,言道:“所谓‘不尚贤’,圣人心中未尝欲以贤服天下,然使天下归服者,未尝不以贤。”

  “嗯嗯。”欧阳芾表示赞同。

  “常人以为此言差矣,乃认为‘尚贤才可使民不争’,然究此言本意,或欲天下之人,尽明于善,而不知贤之可尚。”

欧阳芾闻言,心中陡然微亮:“......还有呢?”

  见她一脸求知若渴模样,王安石顿了顿,继续道:“尚贤,则‘为贤’必有欲求,故老子所言不尚贤,亦非不尚贤。不尚贤,则不必累于为善......”

  数日后,欧阳芾交上去自己的小作文。

欧阳修看罢,又看了一遍,瞧她:“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介甫先生帮忙思考了一些。”欧阳芾诚实交代。

  已经叫上“介甫先生”了,欧阳修捋捋胡子,看来是没少找人家帮忙。

似对她这篇文章颇为满意,后来欧阳修又抽空叫曾巩看过一遍,曾巩笑着夸赞,随后又把文章拿给王安石看。

  “听说是受你的点拨写的,你也不妨一观。”于是这张书满正楷字的纸背着欧阳芾最终传至了王安石手中。

  “如何?”曾巩笑问。

“她非全然按我之意书写。”良久,王安石看罢,“......不错。”

  后史记载,熙宁年间,王荆公注《道德经》义说,中有“不尚贤,使民不争”一句,见解独到,辅举以管仲贵公之例,说理透辟。

又野史载,此例乃其夫人早年言之,荆公见之在理,注解时添其上,“惟不忘耳”。

第 7 章

  冬至过去,天气骤寒,到了一年最冷之时。

  这年十二月,欧阳芾除了在家读书写字,闲时画几张画外,最热闹的还属旁听宰相家的八卦。

事情的起因是开封府接到报案,宰相陈执中家中有一名叫做迎儿的婢女无故身亡,经开封府检视,发现尸首上满是伤痕,京城坊间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言是宰相的宠妾张氏将婢女虐待殴打致死,也有人言是陈执中本人将婢女打死。

御史官立即具奏要求彻查此事,宰相本人也自请置狱,当欧阳芾与温仪聊起此事时,案子正交由嘉庆院专立诏狱调查。

  “无论案子真相如何,我赌陈相公最终定会免于刑罚。”温仪扯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对欧阳芾道。

  “因为他是宰相吗?”欧阳芾问。

“不止如此,还因死的是个奴婢。”

  本朝较之于前朝,在奴隶制度上已大有改善,奴婢与主人仅为雇佣关系,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然律法保障仍偏向于主人。

  欧阳芾思量道:“但台谏官应当不会放过他。”

今日读朝报,御史官赵抃直接向皇帝要求罢黜陈执中,因他“不学无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排斥良善,很愎性情,家声狼藉”,直将陈执中贬得一无是处。

“谏官嘛,骂得越狠越称职,谁又知晓他们心中是否挟了私怨,”温仪评价道,“不过就此事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欧阳芾附和连连,深以为然,她将自己代换成陈执中,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住这般谩骂。回想这些年或观览或耳闻的文官互撕景象,甚觉在朝为官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当然,她二人在此议论闲聊之时,定也不会料到,后来宰相因此事而罢相,且欧阳芾的叔父欧阳修还在其中掺和一脚,差点把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情形。

年节将至,温家画楼接了不少订单,温父平日要同买主及供画的画家们洽谈,无暇照顾温仪,温仪自得其乐,甚至思考起过年时要如何装点门面。

  “往日年节,风光往往不在我们,除了各处瓦子,便是那些衣食铺子、酒楼分茶最受欢迎。”

  于是欧阳芾帮她思考:“可否做些活动,吸引路人?”

  “譬如?”

“投壶,字谜之类,每赢一项可得小礼品,礼品无需多少成本,却可引得游客驻足,赢的项目越多,礼品越大,”欧阳芾回忆曾经看过的商业活动,“四娘不是有些扇面画?文士仕女最爱此类,可作大奖放在最后。”

  温仪听了有些舍不得:“那我得送出去多少扇子。”

“四娘若是心疼,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欧阳芾道,“把写着不同数额的纸作为奖品,每张纸可抵对应的价数,但规定纸张只能用来购买画楼里的物品,这样既可节省资金,又可增加销售。游人若是得了奖,愿在店内购物便也算获得实惠,不愿购物也不损失什么,只当玩了游戏。”

  “这个好!”温仪眼睛亮起,“那我们可得多设些活动,再分为不同档次!”

“不知温伯父是否有相熟的商铺朋友,此类活动最好多些品目供人选择,以便吸引到更多人,甚至可做成‘联动’。”

  “联动?”

  “把不同物品绑在一块低价出售,可一同增销。这样的不必借助游戏,只以节日名目推出。商品最好摆在活动结尾处,让游人离去前不忘带走一份。”

温仪越听眼睛越亮,思忖着:“爹爹有朋友在做茶和香料生意,不知能否将他们拉来。”而后忍不住望向欧阳芾笑道:“真瞧不出,你的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我的脑子里还有更多东西,晃一晃还能出来些。”欧阳芾嘻嘻笑道,脑中光芒一闪,“对了,我知道终极大奖该做成什么了。”

  “终极大奖?”温仪疑惑,“做成什么?”

  “我先去问问看能不能成。”欧阳芾神秘道。

  “年节活动?”

欧阳芾点头道:“叔父字写得好,诗词作得也好,堪称士子楷模,把叔父亲笔题诗的字画作为奖品,定能引得士人们争抢收藏。”

  欧阳修搁下书卷,仔细思考起来。

  “只作赠品,不出售?”他问。

  “不卖,只作奖品赠送。”欧阳芾保证。

历来文人珍惜作品如珍惜名节,不愿将自身笔墨当做商品待价而沽,以欧阳修如今文坛宗主的地位,更不可能卖字自降身份。欧阳芾自然明白这点,于是道:“其实我也有些担忧。”

  欧阳修道:“你担忧什么?”

  “兴许画挂出去,还没人要呢。”

  “什么?”

“对呀,人家问,‘欧阳修?谁呀,没听说过。’”欧阳芾模仿路人腔调,一脸纯良地望着他。

  欧阳修听得气笑,明知她刻意使用激将法,却依旧被勾起好奇,想知届时是否真的有人来抢要他的诗画。

  “你只将画取来,不过作两句诗还不容易。至于有无人要,老夫便管不着了。”

“好!”欧阳芾满口答应,只觉她口是心非的叔父可爱万分,“另外还有项工作要交给叔父。”

  “还有工作?”欧阳修瞪她,“你是将你叔父当成不要钱的劳役了?”

“没有没有,”欧阳芾卖乖道,“我知叔父定不希望自己的诗随便落入不相识的人手中,所以最后这关便请叔父自己定夺。”

  *

  在欧阳芾和温仪为距离不远的年节兴致昂扬地谋划时,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清晨推开屋门,银光耀目,空中仍飘着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在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青竹也在银絮覆盖下化作琼枝。

  雪停后,欧阳修置宴于家中后院,邀请亲朋好友赏雪宴饮。

  曾巩自是欧阳家常客,司马光作为欧阳修的下属,也携家眷前来,王安石与曾巩交好,又是欧阳修欣赏的后辈,也被邀请前来。

酒足饭饱,男士们至后院亭中赏景,女眷们则于屋内围着炭盆闲话,小辈们不嫌寒冷,在院中三五成群打雪仗。

  “介甫的妹妹也应有十岁了吧。”欧阳修眺望着院中堆雪狮子的几个女娃,目光慈爱。

“过了年便十二了。”王安石道,“她平素在家不常出来,周围亦无同龄人为伴,想是闷坏了。”

  “孩子心性,总是爱玩的,介甫应当多带她出来。”

  “是。”

  “子固的妹妹该当都成年了?”欧阳修想起来。

  “幺妹尚小,还只有九岁。”曾巩回道。

司马光无妹亦无子女,故只在一旁听他们言,不参与此话题。

  几人观赏着院中小辈们打雪仗、堆雪狮玩得不亦乐乎,颇觉心神畅然。

  忽然,曾巩与王安石同时站起,欧阳修身子也不禁往前一倾,后又慢慢倒回座位。

原来是端着茶托朝这边走来的欧阳芾不幸被一记雪球“啪”地砸中,且正中脑袋,在雪地里一个趔趄。

  “姐姐,你没事吧?”几个“动手”的小郎君慌忙奔来询问。

“没事没事。”欧阳芾道,雪水融进衣领,冻得她颤了颤,所幸手中茶水无恙。她端着茶细步入亭。

  “还好吗?”欧阳修问她。

  “您问的是茶还是我?”欧阳芾戏谑道。

  欧阳修白她一眼:“看来是没事。”

  众人皆笑起来。

曾巩道:“还是去换件衣裳吧,天寒,容易着凉。这里我们来便好。”他伸手接过欧阳芾手中茶壶。

  于是欧阳芾便乐滋滋跑回去向婶婶交差了。

  待衣服换毕,欧阳芾继续缩在炭火盆旁取暖,临到送客时才又出去。

“介甫老师!请留步。”她寻了个空,悄悄将王安石叫至一边。自从上回请教文章后,欧阳芾便改了称呼,有时开玩笑亦爱称其为老师。

  “介甫老师最近忙吗?”

  王安石观她神色,道:“说吧,有何所求。”

  欧阳芾惊讶:“介甫老师怎么知道?”

  “欧阳公说你在‘捣鼓些过年节的花样’。”

“......”欧阳芾深刻体会到这种自己还未做出什么,长辈就到处往外说的无奈。“介甫老师喜欢灯谜吗?”她问。

  王安石略一思索:“是猜题还是出题?”

  “出题,字谜便好。”欧阳芾道,见王安石沉吟,又补充,“最好是难点的,不然要亏本了。”

见她一脸诚恳,王安石道:“多少?”

  “嗯?”

  “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只别耽误介甫老师的正事。”

  寻完了王安石,又去寻曾巩。曾巩那里自是好说话许多,当即便应下她的请求。

  “子固哥哥最近要往家中寄信吗?”欧阳芾问道。

曾巩在汴京每月固定一封家书,除报平安外,也向家人述说京城见闻,欧阳芾偶尔读过一两封,文字平易质朴,干净内敛,说是家书,在她看来亦可作散文入集传世。

得到肯定的答案,欧阳芾忙道:“我也要给弟弟妹妹寄东西。等我两日,不,一日,再一起寄出去。”

  她今岁因卖画攒了些钱,有了自己的零花,趁着机会到街上转了圈,带回来两样物什。

  “一样是花,一样是小人。”欧阳芾秀出手中之物。

曾巩原听她说要寄东西,只觉好笑,这会儿见她手里繁复精美的剪纸,竟意外地有些说不出话。

  “......阿念有心了。”半晌,他面上浮起笑容。

  他曾提到过家中幼妹喜爱剪纸这类小物,然自家人的手艺,必远远比不上京师专门剪纸的师傅,没想她一直记得。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弟弟妹妹喜欢便好,”欧阳芾洒然笑道,“等等,好像只有妹妹会喜欢......我忘了买弟弟喜欢的东西......”

  “他们会喜欢的。”曾巩笑道。

第 8 章

温仪找来合作的是自己父亲多年的好友,在城东开一家茶铺的穆筇穆伯父,“......的女儿知瑾。”温仪介绍道。

  欧阳芾望着眼前文静端方、清雅如白茶花的女子:“幸会幸会。”

“爹爹说让我们自己做主,需要什么同他说一声便是,他会着人准备。”穆知瑾年方十八,比温仪小两岁,比欧阳芾大一岁,和声细语,有条不紊,让欧阳芾觉得与她站在一块,真不知谁才是大家闺秀。

  “我们目前的计划......”欧阳芾捏着笔在纸上勾画,向她介绍起来。

温父与穆父皆有些旁观的意味,想瞧瞧自家孩子能做出什么,即便听完方案后私心觉得不过是花钱买热闹,但难得孩子有心,又为过节日,便在行动上也给予了诸多支持。

  *

眨眼到了正月初一,坊巷邻里从清早起来便开始相互拜会庆贺。欧阳修白日要去宫里参加大朝会,一早便走了,欧阳芾跟着薛氏陆续接待了些登门造访的友人和欧阳修的学生。

  至日晡时分,欧阳芾同薛氏打了声招呼,先一步溜没了影。她赶着去帮温仪布置场地。

朱雀门外,每经数十步便见搭着的彩棚,街头巷尾到处卖着五花八门的冠梳、衣裳、珠翠,乃至食果、木雕、花朵等。日色渐暗,街上人流不减反增,偶有贵家仕女乘马车出门赏玩,停在路边买些小食。

  欧阳修携薛氏及两个儿子前来参观时,正看到欧阳芾扯着嗓子呼喊的情景。

“后面的娘子麻烦排下队,勿拥挤,按顺序来——”

  她嗓音本就不大,陷在成堆的人群中还未冒头便淹没无踪,薛氏半是好笑半是心疼道:“哪有这样喊的,一会儿把嗓子喊坏了。”

  欧阳芾趋步上前,笑道:“叔父婶婶,你们来啦。”

“这些是什么花样?”欧阳修指着那一排排人群。

  “前面在投壶,那边在夹珠子。”

  “夹珠子?”欧阳修与薛氏异口同声。

  “将一匣珠子用筷子全捡至另一匣子,中途无掉落便算赢,赢了可得毛笔一支。”欧阳芾解释道。

欧阳修摸着胡子思索:“如此简单?”

  欧阳芾笑:“那您试试?”

  欧阳修去排队了。

  欧阳修输了。

  “哈哈哈哈哈——”几位家属在旁边直乐得合不拢嘴。“适才还说人家简单,怎的第三颗便掉了。”薛氏完全不给自己丈夫面子。

“婶婶试一试?”欧阳芾道。

  薛氏抿嘴笑道:“那我试试。”

  薛氏夹至一半,终于有颗掉落。

  “婶婶去玩那边的套圈,那个容易。”欧阳芾指向妇人排队多的一列,“奖品有笺纸还有香囊,婶婶看中哪个便往哪个数目套。”

教完叔父婶婶,回头见欧阳发仍旧盯着别人夹珠,欧阳发道:“我也想试试这个。”

“你不行,这些对你而言无技术含量,作为立志要读国子学的人,你的考验在那边。”欧阳芾推着他,一手牵着更小的堂弟欧阳棐踱至彩棚另一头,这里也站着不少人,却较多男性,且部分明显为文士打扮。

  棚顶垂着数量繁多的木牌,由红绳系着,高高低低,上刻不同文字。

  “此为连环关卡,赢的关数越多,奖品越大,”欧阳芾道,“随便挑一个。”

欧阳发摸不着头脑,也便随手挑了一个:“十九。”

  欧阳芾转身朝桌后杂役报了数,取来一张折叠的纸递与他,欧阳发摊开念道:“‘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此句出自何人?”

  他思忖一瞬,道:“是王摩诘。”

“不错,”欧阳芾鼓掌,“后面还有,先猜灯谜,后对对联,若全答上,可参与最终竞选。”

  “最终竞选?那是什么?”

“是作首诗,”欧阳芾道,“前三关可当场知晓胜负,但最后一关必须将诗题于笺纸上,待元宵日再评出最佳者——奖品是有叔父题诗的画哦。如若不愿参与最终竞选,也可拿了前三关的奖品便走。”

  “前面的奖品是什么?”欧阳发问。

  “是购物优惠券。”

  “......你倒颇有做商人的潜质。”

“过奖过奖。”欧阳芾厚颜道,实则有能力闯至最后一关者,大抵更欲比拼诗词,故而那些优惠券是专为只赢了前两关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关是叔父亲自评选,你不争取参与一下,也给弟弟做个榜样?”

  “大哥胜不了。”年仅八岁的欧阳棐已经完全听得懂两人对话,凑热闹道。

“弟弟真了解哥哥。”欧阳芾拍拍他的肩偷笑。

  “......怎知我赢不了,”欧阳发瞧着看热闹的二人,“灯谜呢?”

  欧阳芾指着旁边一片灯笼:“自己挑吧。”

  欧阳发选罢,又接来一张对应数字的纸,欧阳芾凑近与他同看。

“......这道题是介甫先生出的,”她辨认出来,见欧阳发沉默许久,似陷入困顿,假情假意道,“没事,我当时也未猜出,输了不丢脸。”

  欧阳发无奈:“这是安慰么?”

三人这厢说笑着,欧阳修已同薛氏走来,正和温父、穆父相谈甚欢。

  “二位的千金不但秀外慧中,还具如此才智妙思,实在令人佩服。”欧阳修道。

  “哪里,欧阳公教出的娘子才是博学多识,灵秀聪慧,让我们做长辈的都自叹不如。”穆筇还礼道。

  三人相互客套,面上均挂着愉悦的笑容。

欧阳芾躲在一边未言语,这些活动花钱的部分多是靠温仪和穆知瑾两人,她出不了钱,只好在内容上多出力,字谜是请王安石与曾巩帮忙,对联和知识问答皆是找欧阳修的学生,这些文士中不乏太学生,对于将题目出得生僻些再擅长不过,能在字缝里扣出花来。

  温厚之笑道:“我们亦未曾料能招揽这么多客人,这不,正吩咐人去库房里再搬些过来。”

夜灯初上,人愈渐多起,欧阳修告别二人,走到欧阳芾面前。“你婶婶买了茶跟挂画,专为支持你的生意。”

  “多谢婶婶,婶婶真好。”欧阳芾乐道。

  “多穿些,别冻着了。”薛氏不禁弯唇。

正说着,已有第三人将作好的诗挂上。因是公开作诗,未到达最后一关者及来往路人中不乏好奇之人,皆凑前去欣赏诗句,一时围了不小的圈。

  曾巩是与两个弟弟曾牟、曾布还有堂弟曾阜同游至此,也被介绍了遍规则。

  四人皆在为下次科考做准备,不出意料,听欧阳芾介绍后均对“文人专场”的闯关活动产生兴趣。

“子固哥哥是出题人,就不能参与了,还是看弟弟们答吧。”

  不过一盏茶时间,曾布已将诗句写就,其余二人也陆续将写好的诗文挂于棚下,用红绳系好。

  欧阳芾望着几人挂诗的身影,悄悄问:“子固哥哥觉得弟弟之间有能胜出者吗?”

曾巩莞尔:“京师能人辈出,不乏精于诗词者,能否胜出,还要看老师如何评判。”他自身擅长古文,于诗词不算突出,故未参与也不觉可惜。

  “目前只挂上了七人,胜算很大。”欧阳芾兴致勃勃地预估,虽然后来她知道自己严重误判。

“因为介甫先生是出题人,所有只有弟弟可以参加。”欧阳芾对着王安石和王安礼,将话又笑眯眯重复一遍。

  似嫌不够,在王安礼猜字谜前,她又趁机道:“这里面一半是你兄长出的题,适才伯和来答,都未能答上。”

  王安礼:“......”

“尽力便是。”王安石看他微惧的神色,道。

  “是。”

  瞅着王安石走开,欧阳芾戏问道:“和甫也觉得哥哥很厉害,是不是?”

  王安礼认真道:“兄长博学广识,自幼读百家书,诗词文章无一不精,且只考一次便中进士,我很敬佩兄长。”

他言语含蓄,其实不只是进士,而是进士第四。欧阳芾听说,当年原本判的王安石为第一,结果因其笔下“孺子其朋”一句,为官家所不喜,故降为第四。

  王安石在看之前几人挂出的诗句,欧阳芾凑过去同他一道看:“如何?”

“尚可。”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介甫老师好严格......我是不是阻挡了先生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她忽然想到,若王安石参与,获得“榜首”也非不可能。

见她脸色带上一丝愧疚,王安石道:“无需挂心,我既答应帮你,便不会在意这些。”

  “不如先生留首诗在上面,若是叔父最终选中先生的诗,便将这幅字画送予先生。”欧阳芾提议道。

王安石还未及答话,便听温仪一声控诉逼至面前:“我听到了什么?不去帮着招呼客人,在这边帮王先生作弊?”

  欧阳芾连忙蹲身,躲过温仪掐脸摧残:“我错了,开玩笑,开玩笑的......”随后见缝插针仰头对着王安石道:“以后再谢先生。”

  说罢,牵着王安石妹妹王文筠的手便至彩棚另一头玩投壶套圈去了。

王安礼相较欧阳发稍强,挺进了第三关,也止于第三关。

  临走前,王文筠在欧阳芾协助下套得一枚香囊,小脸比起王安礼光彩明媚得多。

  “文筠手中拿的何物?”漆黑夜幕下,只见她手底一摇一晃,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闻言,亦朝她手中看去。

  “是姐姐给的纨扇,”王文筠道,“姐姐说谢谢兄长帮她出题。”

  王安石未言。

  “姐姐为何要叫兄长‘老师’?”王文筠问。

  “......戏言罢了。”

第 9 章

不知是否因第一日的口碑带动,第二日晚间来者甚众,不参与游戏的游客也爱牵着孩子驻足欣赏,一时观者如堵。

  “笺纸似又快用完了。”欧阳芾悄悄估摸着数,对穆知瑾道,“花好像也不太够。”

“我已让家仆再去取些来。”穆知瑾忙而不乱道,“你去看看四娘在做什么,是否需要帮手。”

  欧阳芾于是找到温仪,后者并未在忙,而是在......看别人套圈。

  “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吗?”欧阳芾忍不住在她耳边提醒。

“嘘,”温仪将她拉至一边,低声道,“你看那边两人,穿青袍和白袍的那两位,中间的,对,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

  “青袍那位是殿中侍御史赵抃,白袍的我虽不认识,想也应是他的同僚。”

一说赵抃,欧阳芾想起来,是之前弹劾过宰相陈执中的御史官。再凝神细望,那二人立于围观者中,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别人套圈。

  原来温仪看的不是游戏,是名人。

只是这般站在百姓之间,无论赵抃抑或他身旁同僚皆无任何特殊之处,仿佛仅是寻常百姓中的一员,那赵抃看上去与她叔父欧阳修年纪相仿,着装清简,举手投足淳朴温文,倒不似笔下文字般给人犀利感。

欧阳芾尚在悄悄打量,温仪已抬声吆喝起来:“诸位看官,一旁还有灯谜对联,知识问答,胜者有机会获得欧阳内翰亲笔题诗的字画一幅!各位文人才子,佳人娘子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自评判,诸位不妨留下自己的作品让欧阳内翰一览。”

  她这番刻意吆喝果然引起赵抃二人的注意。

“这位娘子方才言,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评,不知是否为真?”赵抃身旁友人模样相较于他年轻几岁,此时开口问温仪道。

  “当然是真。”温仪挑眉。

  二人互相对视,皆觉诧异:“敢问娘子是如何请得欧阳公作评?”

因为是关系户......这话欧阳芾藏在心底未说,果然她被温仪推了出去。“因为这位小娘子便是欧阳公的亲侄女。”温仪满掬笑容。

  “原来如此。”二人豁然明朗。

  欧阳芾乖乖作礼:“欧阳芾见过二公。”

  “无需多礼,是我二人该向你叔父问好。”赵抃笑道,“既是欧阳公亲自作评,冲之不妨也去尝试尝试,我就不去了。”

他唤作冲之的是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吕景初,因赵抃自己与欧阳修年岁相仿,不适合把自己的文字交由对方评审。吕景初于是欣然前往。

  欧阳芾看到温仪朝她眨了眨眼,知道她目的达成,便也回了她一个眼神。两人正眉来眼去,忽闻一阵窃窃私语:

“那边好像是狄将军......”

  “狄将军来了?”

  “......听说看着像,面有刺字,不知是否狄将军本人......”

  欧阳芾和温仪伸长耳朵,听见“狄将军”三字,顿时眼内放光,哪管得什么御史官,瞬时便朝街心奔去。

狄将军。本朝只有一个狄将军,便是目前官拜枢密使,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

  欧阳芾前世历史不好,只知其名,不知其事,但她身处此间九年,如何能未听说过狄青的卓著功勋。

无论是庆历年间破西夏,还是皇祐年间平侬智高之乱,他皆堪称百姓口中的风云人物。因皇祐五年大败侬智高,战功显赫,狄青被皇帝破格擢升为枢密使。

枢密使,佐天子执兵政,位列两府,与宰相对掌文武,此前历来由文官担任,皇帝力排众议,使狄青以武将身份担此要位,足见帝王青睐。

  欧阳芾与温仪挤至跟前时,恰看到一圈人围观中,几名青年正聚在摊前说笑:

  “早说将军该戴面具出来,这样便不怕被认出来了。”

  “尽瞎说,将军还怕被人看?”

“我说将军英武不凡,好多小娘子也在偷偷看将军。”

被围在几个青年间的是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着一身墨袍,观背影宽肩窄腰,身材高大,革带将其腰背束出挺拔身形,此时他微微露出侧脸,却是在对身旁青年笑言:“你们几个小子,是嫌晚上吃得太饱,想回去多轮值两个时辰吗?”

  “看见他额边刺青了么?”耳边温仪问她。

  “看见了。”欧阳芾答。

  “是狄将军。”

  “是狄将军。”

  两人相互肯定后,皆在脑中想法怎么把他勾到自己棚里来。

然无需她二人动脑,其中一名围簇在狄青身边的军士道:“将军看,前面有人在投壶,咱们也去瞧瞧。”

  走至近前,碰巧遇上几人连投不中,温仪家仆见他们在旁观览,问道:“几位官人要试试吗?”

  狄青摇了摇头,只笑不语。

“将军若投,定会将你家奖品尽数赢光。”青年军士笑道。

  “让他赢,我愿意。”欧阳芾感觉到温仪在她身边躁动。

  “你冷静点......”她抓住温仪的手。

  狄青观望一阵,察觉到前方还有大片人群:“那边在做什么?”

温仪趁机趋步上前,向他介绍道:“前面是猜灯谜,还有对对子、作诗,胜出者同样有奖,将军要参与吗?”

  “作诗......”狄青犹豫。

  “我们将军不善作诗,对对子也对不大好,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有军士替他回答,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温仪忙道:“不作诗,猜两个灯谜也好呀。”

  狄青似有些被她说动,未及言语,忽然目光望见什么,他抬手道:“赵先生,吕先生。”

  温仪身后,赵抃、吕景初二人慢慢踱来,亦朝狄青作揖:“早闻这边喧闹不断,还以为发生何事,原来是狄枢相到此。”

“让二位先生见笑,狄青只是带平日里几个弟兄四处走走,很快便要回去。”

  吕景初瞧了他眼,徐徐道:“狄枢相出身行伍,天下皆知,大可不必参与这附庸风雅之事。”

“......”狄青微愣,而后笑道,“吕先生说得是,狄青一介武人,确不善文辞。”

  “狄枢相如今身居高位,又有官家器重,节日出门,还是应多谨慎。”余光见得围观他们的百姓,赵抃隐约皱了皱眉,意有所指道。

  “狄青知晓。”稍顿之后,狄青又是一笑。

赵吕二人先行告辞,待人影消失不见,旁边年纪轻的军士忍不住愤懑道:“不过是两个七品的御史官,端的什么架子。”

  “别说了。”有人提醒他。

  “我就是不明白,将军在战场上何等神勇威风,为何回了京反要对这种人毕恭毕敬!”

欧阳芾在旁听着未吱声。她心中约略知道狄青为何如此。

  昔年狄青擢升枢密副使,已是开了本朝先例,当时早有一批官员激烈反对,如今又因战功升枢密使,文官们警钟大作,对狄青提防之心空前高涨也可想见。

若非官家一意拔擢狄青,他不会坐到枢密使的位置,而今谨小慎微,也因自身行止皆被其他官员密切注视,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猛烈弹劾。

  所以狄青怕谏官。

  他怕谏官,可他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欧阳芾望着他拍拍青年的肩,安慰道:“好了,回去吧。”

“将军请留步。”出乎意料地,温仪拦住狄青道,“将军还未听完,其实我们这里不止文人专场,还有武人专场。”

  “武人专场?”几名军士同诧异道,狄青也不禁面露惑色。

“是,”温仪面不改色,朝欧阳芾眼神暗示道,“阿芾,去将我们准备的弓箭拿来。”

  “弓箭......”欧阳芾喃喃,下一刻,她忽然心领神会,“哦!我去拿,稍等片刻。”

  她奔回温家画楼,跟婢女一块翻找温仪曾为她展示过的,温父年轻时收藏的弓箭。

“在这里——”欧阳芾拿着弓和箭赶来。温仪接过弓,向狄青等人笑着解释:“本也怪我们,分明设了此项活动,却因懂得弯弓射箭之人极少,射术好的更是凤毛麟角,于是今日便将弓箭收了起来,早知将军到此,怎么也会留着呀。”

欧阳芾清楚她满口瞎话,然临到关头也只能帮着她圆谎:“对呀,几位官人皆可参与,规则很简单,只要射中——”

  她目光急速逡巡,指向不远处一棵松树,“那棵树下的靶心,便算胜者。”

方才才将靶子立好的家仆在夜色中低首遁出众人视线。

  “对,三箭连中靶心之人,同文场一样有大礼赠。”温仪接着欧阳芾的话补充。

  欧阳芾不可思议地望向她:什么大礼?

  温仪回望她:莫慌。

“这个好,将军,我们既未参与方才那些,不妨试试这个。”军士们见到弓箭,自然兴奋起来,虽非规范的演练场,但数年弯弓搭箭的习性还是立时使得几人手痒不已。

狄青似有所顾忌,许是方才赵吕二人的话仍在他心中徘徊,温仪劝道:“将军只当为我们捧场,您看周围百姓全望着将军,将军随意射上一两箭,全当过节与大家同乐。”

  在温仪三寸不烂之舌下,终于将狄青挽留住,此时第一名军士已射|满三箭。三箭皆在靶上,然无一箭位于靶心。

  观众对于射术见得少,即使如此也鼓掌连连。下一位接过弓箭。

欧阳芾拉拉温仪的手:“若是狄将军真的连中三次靶心,你欲给他什么?”

  温仪低声答:“一副名贵的挂画......是不是太草率了?”

  欧阳芾肯定道:“非常草率,狄将军家必然不缺这些。”

  “那怎么办?”

  “看看再说。”

抱着万一射不中三箭靶心的心态,视线中,轮至狄青持弓拉弦,只见他肩、肘、手直如一箭,周围逐渐息声,气氛凝结,众人皆在观望。

  刺破寒风的一声响,第一箭正中靶心。

  “好!”“好!!”几名军士带头鼓掌,百姓亦欢呼雀跃,声若震天。

欢庆声里,狄青握着弓,眼望自己射出去的一箭,不禁也笑了。灯烛光辉将他额上刺字照得模糊,亦将他此刻年龄模糊。

传闻狄青投军之日,恰是状元王尧臣登第之时。“王公唱名自内出,观者如堵”。战友立于道,感叹:“他为状元而我辈为卒,穷达之不同如此。”狄青道:“不然,顾才能何如耳。”

  不是这样,只是看才能高低罢了。

  眨眼间,狄青第二箭已出,又是正中靶心。周遭欢呼声愈隆,直盖过吹刮皮肤的刺骨夜风。

狄青既贵,时人或劝其除去刺字,狄青但笑不答。皇帝亦宣谕之,狄青答道:“陛下擢臣以功,不问门第出身,臣有今日,皆始于面上刺字,非臣不能除去,乃是为了勉励天下士卒。”

  第三箭,依旧稳稳中于靶心。

  狄青将弓还与温仪:“见笑了。”

“将军英勇无双,令小女子大开眼界。”温仪赞道。

  “将军既三箭连中靶心,当有奖品相赠。”欧阳芾亦凑前道。

  “对了,你家奖品是何物?拿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经她提醒,几名军士遂想起这茬,好奇道。

狄青训道:“不得同姑娘无理。”

  “有的,”欧阳芾笑道,“我知将军心愿为何,愿把将军的心愿赠予将军。”

  狄青闻她所言,面色微讶:“姑娘知我心愿?”

  “娘子莫说大话哦,将军的心愿你怎会知。”

欧阳芾笑得神秘:“若我猜中狄将军的心愿,将军可要收下这个礼品。但将军得三日之后才能来取此礼品。”

  “三日后取,这么麻烦......”旁边年轻的军士闻言抱怨,“方才可无这些规定。”

  因是欧阳芾刚才想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知会。“将军要吗?”她试探问。

狄青见她如此说,心念一动,道:“好。三日后,我差人来向姑娘取。”

  “一言为定。”

  *

  三日后,狄青命人来温家画楼取奖品。

  又过一日,狄青差人来道,多谢欧阳姑娘心意,这份礼物他收下了,且定当珍藏。

温仪于是掐着欧阳芾的脖子,逼她说出给了狄青何物。

  “咳、咳......只是一幅画而已,”欧阳芾喘过气来,抓了抓头发,含蓄道,“再加上两行字。”

那是一副人物画,画中人身着甲衣,策马奔腾,背后是黄沙白草,他回身弯弓搭箭,弓满如天上月。

  题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第 10 章

年节活动从正月一日持续至七日,按照欧阳芾预计,本该在第三四日客流达到顶峰后,逐渐趋于平和稳定,然随着第二日晚狄青到此一游之事传开,宣传效果比任何文臣题诗都要好上数倍,一时坊间百姓争相前来观游,整整七日,彩棚前络绎不绝。

  而令百姓争相观游的源头,正是狄青当日射箭留下的那张箭靶。

话说当日狄青一行人走后,温仪本欲吩咐仆役将靶物归原位,未料欧阳芾盯着上面插|得稳稳当当的三支箭,甚觉赏心悦目之余,想到:“不如我们将它立在此处,旁人见之,便说这是狄青将军射过的靶子。大家往日对狄将军便十分好奇,这样说不定能招揽更多人观赏。”

当真是吸引了相当多的人。

  第四日晚,冯京至。他见着欧阳芾时,着实神色诧异了一番。

“听闻两日前狄枢相于此留下三支箭,到现在还是京城士庶间议论的焦点,友人谈起时,还曾言‘是哪家的商贾如此会做生意’,未料竟是二娘的主意。”他听罢事情经过,不由笑道。

“当时全出于意外,后来也只恰巧想到这招,谁知大家这么热情,纷纷跑来看,还问狄将军再来否,我们也不好说不来,也不能说还会再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欧阳芾颇不好意思道,“四娘还说要将靶一直留着,做成景点......”

  听她所言,冯京笑意更盛:“狄枢相乃当世豪杰,不但忠义智勇,且为人谦谨淳厚,堪称武将楷模,人敬爱之,亦在情理中。”

欧阳芾兴奋道:“对呀,狄将军真的好威风,你没见他前日射箭的样子,好多小娘子都在尖叫,尤其连中三靶时,整个人似在发光......”

  她眼里闪着光芒,滔滔不绝,冯京微愣过后,却是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欧阳芾停下来。

冯京道:“二娘......亦喜爱狄青吗?”

  “......”欧阳芾忽然不会说话了,“我就,像大家喜欢他那样喜欢他......敬爱,是敬爱。”犯了错一般小下声去,为突如其来的心虚。

冯京垂首,忽地笑了:“我在问什么......”再抬首,他微笑道:“狄枢相应是二娘的长辈了。”

  欧阳芾连忙点头,迅速点头。

  “只有一事,京不明白,”冯京道,“二娘既办年节活动,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这样我也便携亲朋来为二娘捧场。”

“已经有许多人来捧场啦,”欧阳芾心满意足道,“我本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想若是门面冷清,就不必叫你来了,免得让你看笑话。”

  冯京摇头:“我怎会笑话二娘。”

  “不说这个,你要不要去参加文人专场,有奖竞答?”欧阳芾指着那一片挂满的红绳,提议道。

不出意料,冯京果然顺利至最后一关,他也看了看旁人留下的诗句,而后自己作诗一首。

  “冯学士觉得自己能赢吗?”欧阳芾发觉自己虽不会写诗,却极爱观赏文坛大佬比拼。

冯京笑而不言,沉吟稍许,却道:“欧阳公有章句言,‘醉翁之意不在酒’,京之心......亦然。”

  “什么意思?”欧阳芾没太懂,再问时,冯京已不复再言。

  送走了冯京,欧阳芾坐下来歇息。一旁穆知瑾问她道:“方才的是冯当世?”

  “是。”

穆知瑾觉得奇怪:“据闻冯当世乃三科状元,经义文章皆应一流,为何你之前未找他帮你出题?”

  欧阳芾想了想,说实话道:“其一是因为人手够了,其二,我当时想若他出了题,便无法参与最终竞选,那他便失去了可能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

穆知瑾笑她:“你这么确信他能到达最后一关?”

  “应当能吧?”

  “还有,你只顾替他想着有没有机会参加竞选,怎么不为其他出题人想想,若他们也想得到欧阳公的诗作,你这不是误了人家?”

欧阳芾大吃一惊:“会吗......他们也会想要?”

  “为何不会,曾先生,王先生,还有那些太学生,你想过人家吗?”

  “......完了,”半晌,欧阳芾颓然坐倒在凳上,面浮悔色,“我做人真不应该。”

  穆知瑾掩唇笑道:“是你真不应该做人。”

欧阳芾指着她:“你骂我。”

  穆知瑾打掉她的手,笑道:“小傻瓜,快点帮忙干活吧。”

  欧阳芾本以为自己偶尔毒舌一两句,然而她发现,穆知瑾才是真毒舌。

  *

  第六日时,彩棚前停下一架豪丽考究的马车。

车内年轻女子掀开一角帐帘,望灯烛遍地,乐声喧天,回身对母亲道:“外面真热闹。”

  “年年都这么热闹。”晏氏不禁笑她少见多怪。

  “前面有卖字画的,”女子望见温家画楼前搭的彩棚,道,“娘,我想下去走走。”

“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比得上家里的画不成,”虽这样说,晏氏却未想真拘着她,遂向坐在车前的婢女唤道,“采儿,你陪着清殊一块去吧。”

  富清殊踱至彩棚下,见有人正手拿不大不小的竹圈,往空地中间的诸多摆饰上套。“那是什么?”她问。

“那个是套圈,套中任意数目者皆有礼品相赠。”欧阳芾站在她身边,解释道,“娘子要玩玩吗?”

  富清殊摇了摇头。见周遭众人皆盯着套圈者的动作,她虽有些兴趣,却也害怕被那样盯着看。

欧阳芾察觉出来,道:“娘子何不试试那头的灯谜,猜出了一样有奖。”

  她带着富清殊来到灯谜底下。本以为这样颇似大家闺秀的姑娘,应对猜谜这类游戏较为拿手,谁知对方竟远远超乎欧阳芾的预料。

“好厉害!”欧阳芾对着连过三关的富清殊发出由自内心的赞叹,“娘子如此才华,不如留下首诗,参与评选,以娘子的文才,没准真能得到欧阳公的字画。”

  富清殊微微笑道:“还是罢了,我虽有心,但女子闺阁内的文字,还是不宜流于外界,展露人前。谢谢你。”

欧阳芾被她婉丽笑容摄到,一时附和道:“......娘子说得是。”

  富清殊在摊前徘徊良久,最终买了只绘着花鸟的纨扇,拿在手里,路过彩棚时,又不禁朝套圈那处望了眼。

  “娘子想玩吗?若是想玩,我可以和娘子一块玩。”欧阳芾观察道。

富清殊奇道:“你与我一块玩?”

  “但我套得不是很好,正常发挥下一个也套不着,娘子别笑我就好。”欧阳芾力图拉低她的心理预期。

  富清殊喜悦道:“不会,我也是头次玩,也不一定投得好,怎会笑你。”

  “那我们试试?”“好呀。”

这把欧阳芾投得乱七八糟,竹圈斜飞,一个数目也未套中,富清殊倒是套得一个香囊,套中时,周围有捧场叫好的人,富清殊被采儿拉着胳膊夸赞,脸上笑容洋溢。

  温仪瞧了眼默默走回她身边的欧阳芾,轻飘飘道:“对漂亮姑娘很好哦。”

欧阳芾挽住她手臂,羞涩道:“所以我对四娘最好呀。”

  温仪在她下巴一勾:“小嘴倒甜。”两人于是一同笑歪。

对欧阳芾来说,这仅是一小小插曲,要得等到年中富弼回朝,婶婶薛氏带她赴富府家宴时,她方能知晓,这位同她有过“套圈之谊”的女子,乃是当朝宰相之女。

  然对目前的她而言,有另一事更值得她发愁——

  正月初一,曾家三兄弟于彩棚下各题诗一首。

  初二,御史官吕景初题诗一首。

初三,知制诰刘敞、其弟刘攽各题诗一首;文彦博之子,凤翔府佥判文恭祖、尚书都官员外郎文贻庆各题诗一首。

  初四,前宰相梁适之子,屯田郎中梁彦回、国子博士梁彦开题诗。

  初五,前宰相庞藉之子,庞元英、庞元常题诗。

  其后以此类推,不一而足。

欧阳芾望着满目诗篇,忧心忡忡,觉得自己给叔父出了难题。

  整整七日,收集诗作一百九十二首,欧阳芾与温仪等商量后,不得不将宣布胜者之日推迟至一月以后,不然她担忧自己叔父纵熬夜赶工也来不及在元宵前看完这么多诗。

至公榜之日,温家画楼前赏诗传抄者甚众,一度到达堵塞道路的情形,倒真遂了温仪的愿,“赶得上勾栏瓦子过节时热闹”。

其后数年,皆有后人模仿此般活动,乃至变换花样,繁多名目,各家争奇斗艳,夺人眼球。然而那时欧阳芾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了。

  *

  正月十三,天朗气清,风疏云淡。一连在家歇了六日的欧阳芾终于再次走出家门。

  她是日晡时出的门,转过条街,去了王安石的家。

开门的是位仆妇,言家主尚未归来。欧阳芾稍感意外,这个时候寻常官员应当归家了才是。

  门后探出颗小脑袋,王文筠一身素净粉袄,望着她道:“姐姐?”

  “哥哥公事并不忙,但他每回喜爱多留一会儿,看完书再归。”

王安石家素淡简朴,几无装点,一颗庭梧在此季节已叶片尽落,露出高大遒劲的枝干,在天空映衬下略泛着白。

  “姐姐可以在这儿等一会儿,哥哥应该很快便回来。”王文筠道。

  欧阳芾坐在前厅,好奇道:“和甫也不在家吗?”

  “七哥和别人出去了,晚些才归。”

  “那就只有文筠一人在家?”

“是我和关婆两个人。”她口中的关婆指的是方才为欧阳芾开门的老妪,其早年便服侍于王安石的父亲王益,王益逝世后,如今又跟随他的儿子一同来到京师。

  欧阳芾道:“你方才说七哥,那你的其他哥哥们不住在京城吗?”

一问才知,王安石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早逝,而三个年纪稍长的弟弟目下正同祖母、母亲安居江宁,两个妹妹也已嫁人,最小的弟弟和甫还有尚未及笄的文筠被王安石带在身边,文筠说:“父亲早年宦游各地,也是这样带着三哥,所以三哥如今也这般带着七哥。”

  欧阳芾有些明白,为何王安礼之前会说,他很敬佩兄长。“介甫先生待弟弟妹妹,想来必定如兄如父。”她微笑道。

  虽为名义上的三哥,实际却担负着长兄和长子的责任。

但欧阳芾亦有不解:“文筠为何不与母亲住在江宁,而跟介甫先生来此?”

  “母亲有四哥五哥还有六哥陪着,但介甫哥哥只有一个人,和甫哥哥开春后要去读国子学,平日里也不在家,家里就会只剩下三哥。”

  “文筠是怕他孤独吗?”

王文筠摇摇头:“我是怕他照顾不好自己。”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又问:“可是介甫哥哥白日都在外面办公,文筠一个人在家不孤单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文筠小脸认真道,“我会把家里收拾好,和关婆一起做饭等哥哥回来吃。”

听她说着这些,欧阳芾温柔地望着她道:“以后我经常来找文筠玩好不好?”

  王文筠惊讶:“真的吗?”

  “真的呀。”

  日渐西斜,王安石回到家中,听关婆言道有位姓欧阳的娘子来找自己,步至厅外,便见到欧阳芾握着王文筠的手在纸上勾勒的模样。

“竹节的地方稍微错开一点,像这样——是不是很形象?”

  他站在那里,未有动作,只看着二人垂首写画。

  “你来试试。”欧阳芾松开手,笑着举目,忽然望见立在门口一身绯袍的王安石,“介甫先生?”

  王文筠抬头:“哥哥!”

王文筠搁下笔,奔去同兄长打招呼,王安石牵着她至一旁,让关婆打了盆水。“洗洗手吧。”他道,又朝欧阳芾道,“你也是。”

  欧阳芾瞅了眼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好嘞。”

“之前说过要答谢先生,所以今日是特意来给先生送一份礼物的。”欧阳芾笑嘻嘻道。

  王文筠在旁边小椅上继续涂抹画作,欧阳芾将一幅画卷摊开,展于桌案:“介甫老师猜猜,画中人是谁?”

这是一幅清雅素淡的山水画,背景是寒山峭壁,远近松石若隐若现,近处有道溪流,岸上有一亭,坐落于松树旁。亭中独立一人,只见长袍背影,不见正面姿容。整幅画宁静而萧落,正如画中伫立之人。

  欧阳芾见他思索不言,提示道:“是介甫老师喜欢的人哦。”

  王安石不禁看她一眼,后者仍是笑嘻嘻的模样。

他沉吟半晌,道:“......不知。”

  “是杜甫,杜甫呀,”欧阳芾歪头去瞧他的脸色,“我画得不像吗?”

  王安石心中微动,再观那画和画中意境,确有七八分相似之意,然而他问:“为何是杜甫?”

“因为介甫先生之前不是作过首《杜甫画像》,先生还说,‘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我想先生必定是极喜欢杜甫的,于是我又一想,有题杜甫的诗,怎能没有画杜甫的画,虽然我画得一般,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介甫老师能喜欢。”欧阳芾像背作文一样哗啦啦倒出大堆话。

  “而且我画了整整七日。”盼望能够借此向王安石传递出自己用心之真挚,欧阳芾小心问道,“......介甫老师喜欢吗?”

王安石观着画,忆起与她初次见面时,她对自己道读过他的文章,原以为只是客套。

  “喜欢。”

  “真的吗?”

  王安石将目光从画中抬起,道:“真的。”他甚至极浅淡地笑了。

欧阳芾受到肯定,开心不已,趁他将画收起前又道:“还有一事,介甫老师看看,这幅画和我之前画的画有何区别?”

  王安石顺她的话望去,在图画上方一角找到异样。“你的押字。”他道。

  “好看吗?”

  “嗯。”

欧阳芾于是更开心了,指着花押道:“这是冯学士帮我设计的,就是冯当世先生,介甫老师还记得他吗?去年立冬你们见过,我原不会草书,是他教我写的......”

  她未注意到身旁人顿住的动作,只管介绍那处花押要写好看多么困难,让她练了好久。

  “......介甫老师?”她觉得王安石脸色好像变了,“我是不是不该押字?”

“没有,你押的字很好。”王安石道,将画收起,“作画也好,落笔简练精当,在我之上。这份礼物我会收藏,多谢。”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欧阳芾:“......先生喜欢便好。”

欧阳芾走后,王文筠见自家兄长将画仔细收在盒中,问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姐姐的画?”

  “不是。”王安石朝她望去,语调温和。

  “那就是不喜欢姐姐的花押。”在一旁听完全程的王文筠敏锐觉察到什么,“我去和姐姐说,让姐姐以后不要押字了。”

王安石走近,摸了摸她的头:“不必。她喜欢押字,押了便是。”

  “可是哥哥不喜欢,为何还要将姐姐的画收藏?”

  “......”

  “哥哥言不由衷。”王文筠道。

  走在路上的欧阳芾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该加衣裳了。

第 11 章

正月里的某日,欧阳芾被叔父叫至书房。

  欧阳修桌上摊着两张笺纸,示意她看:“你来评评,这二者谁更胜一筹?”

欧阳芾望去,两张不同字迹的笺纸各题诗一首,左边文字工谨细秀,右边则更显圆润自如,她认真品了品内容后道:“似乎还是左边的好一点,您觉得呢?”

  欧阳修未正面回答她,只玩味道:“左边这首写的是景,单就内容而论,不如右边这首写人更为细腻生动,然若考虑切合题意,本次题目为‘元旦’,右边这首又不如左边这首表意鲜明。”

“所以叔父认为哪个更好?”

  “这也是我将你叫来,要你评判的原因,”欧阳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既认为左边这首更为出色,那老夫便将此次诗文评比的最佳者定于此人了。”

  欧阳芾听懂他的意思,但又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你且将两张笺翻过来,看看诗人是谁。”欧阳修道。

  于是欧阳芾翻过左边笺纸,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又翻过右边笺纸,写着两个字,冯京。

  欧阳芾:“......”

“……所以罪人要推给您侄女做是吗?”她终于看懂她叔父不怀好意的笑容。

  欧阳修咳了两声,掩饰道:“这如何称得上‘罪人’,冯京此诗即使不排第一,也排得上第二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听你婶婶说,你与冯京此前便已相识,在你看,此人人品文章如何?”

“您确定是在问我吗?”欧阳芾指着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三科状元,我何德何能去评价人家。”

  “你是我欧阳修的侄女,有何评价不得。”欧阳修不以为然。

  欧阳芾只得道:“我当然觉得极好呀。”

  “极好是怎么个好法?”

“叔父,你今日好像有点奇怪。”欧阳芾盯着他。

  “老夫可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作诗之人,”欧阳修颇含深意道,“我问你,当日冯京作诗时,你应当在他身旁,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欧阳芾仔细回忆道:“他似说了句您文章里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并未解释是何意思。”

  欧阳修捋着胡子笑了声:“你想知道他是何意?”

  “是何意?”

  欧阳修继续笑,轻拍她肩:“那就等日后,让他亲自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文人爱打哑谜,欧阳芾算是深刻体会到这点。

  虽则如此,公榜之日所挂出的名单里却并不止魁首一人,欧阳修在此之前又另勾出几首颇为满意的作品,连其诗句一并附在榜上供人欣赏,以作勉励。

这其中自然有冯京的作品。欧阳芾还想过要如何安慰他,结果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

  “欧阳公可有表露出不喜?”冯京只是问她。

  欧阳芾道:“没有,他还说你的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

  冯京似放松稍许,又听她问:“叔父说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冯京微滞,余光见得画楼里旁观看戏的温仪和穆知瑾二人,淡笑道:“再等些时候,我会告诉二娘。”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欧阳芾受到双重挫败。

问不出来便不再问了,这是她做人的一大优点。欧阳芾照旧过上了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还搭偶尔女红的日子,时不时也会去找温仪和穆知瑾闲聊。

  穆知瑾较温仪心细,见到欧阳芾作画,问她:“阿芾的画与宫廷画师所绘风格略有不同,不知师从何人?”

她言中的宫廷画师,指的是翰林图画院的专职画家,其以黄派技法为主流,提倡细腻工整,偏好富丽堂皇,所绘对象多为花鸟鱼虫,以迎合皇室贵族的喜好,也称谓“正统”画法。

  欧阳芾也作花鸟画,然她最擅长的还是山水。

“师傅啊,”欧阳芾似忆起往昔,道,“师傅说他闻达于诸侯之前,不让我说出他的名字。”

  穆知瑾不禁笑道:“怎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我师傅异于常人,将来定不同凡响。”欧阳芾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庆历八年,欧阳修在扬州,曾置宴于大明寺与僚属宾客游赏。

大明寺高居蜀冈之上,俯瞰平原,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彼时十一岁的欧阳芾和九岁的欧阳发不耐待在一众大人之间,便跑去寺庙后的山峰上写生。

欧阳芾那时学画不久,画出来的东西和她年仅九岁的堂弟不相上下,欧阳发到底是男孩脾性,嘲笑完她,坐不住便先溜走了,徒剩欧阳芾坐在原地研究二人绘画差异。

  “你这画的是什么?”身后蓦地有人问她。

  欧阳芾回头,见一青年男子立于她背后,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青衫软巾,文士容态,正打量着她的画。

“春景。”欧阳芾含糊道。

  “春景?”男子闻言笑道,“你这哪里体现出是‘春’景?我若说是夏景,秋景,冬景,又有何不可。”

  “......”欧阳芾吃瘪,想了想还是把那句“我才学画一年”给憋了回去。

男子见她不满神色,复笑道:“春日之景,当雾锁山头,树林隐约,水色蓝而山色青,夏时则当林木蔽天,绿茵遍坡,瀑布于云端直泻而下,秋景乃树木稀疏,芦苇沙汀,冬景则为满地白雪,渔舟孤倚。凡画山水,当以四时之不同为特点,着墨深浅区分明显,使人一眼便知画中时令。”

  欧阳芾呆视着他,惊讶道:“先生是画家吗?”

“画家算不上,只平日闲来无事,也爱随手作些画罢了,”男子蹲身朝前,接过她手中笔道,“你可知你画中缺的是什么?若要画山,则先定大山,谓之‘主峰’,主峰既定,再依次增添其他诸峰......”

  后来欧阳芾才知,那位青年乃一民间颇有名气的画师,名郭熙,当日亦受她叔父之邀前往,专为宾客在宴会上作画。

郭熙喜爱游历,山林泉石皆成为其描画对象,而他生性异也,虽才华过人,却不肯随意与人相交。

  一日郭熙正在溪边作画,忽觉身边多了一人呼吸声,抬首看去,年幼的欧阳芾正盯着他画画的手一阵猛瞧。

  “欧阳公家的小娘子,怎么跑来这里玩耍?”郭熙笑意浮现。

欧阳芾当然不会说是问了别人,知道他在这里才专门找过来:“我出来打酱油,路过这里。”

  郭熙回头望了眼曲折的山路:“集市似离这里颇远。”

  欧阳芾一本正经道:“我比较喜欢探索未知的道路。”

  郭熙不禁笑着摇头。

“没关系,郭先生您画您的,我马上就走,”欧阳芾丝毫没有偷师学艺的惭愧,“何况您画得那么复杂,我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看不懂。”

  “欧阳公知道自己有个如此赖皮的侄女吗?”郭熙不由调笑。

  “我觉得他应当知道。”欧阳芾诚实回答。

知道赶不走她,也无意真的驱赶,郭熙不复再言,只提笔继续作画。

  他绘画时极安静,专注时可一两个时辰不言语,慢慢地,只闻山涧淙淙流水,呦呦鸟鸣,天地浑然空阔悠长。

郭熙放下笔,又取另一支,这时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扭头间,却只见欧阳芾凝神目视他身前画稿,眼睛一眨不眨,似在思索,又似在记忆。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望着她出神小脸,唇边漾起抹柔和的笑:“想学么?”

  欧阳芾立即回神,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无妨,我来教你。”郭熙道。

  郭熙教了她一年,起初连欧阳修也觉诧异,然郭熙解释道:“她既想学,我便教她,何时她不想学了,我便不再教了。”

  因着这句话,欧阳芾一直认真学习,大有要把郭熙平生所学掏空的架势。

但一年时光,纵使她再如何努力,也只学到基本。一年后,欧阳修移知颍州,临行前欧阳芾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

  “郭先生何不随我们一同游历?听说颍州风景秀美,不输扬州。”欧阳芾想着,反正郭熙不考功名。

她再三劝说,郭熙状似考虑道:“我一外人,与你们同去似有不妥,如若前往,总需有个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欧阳芾开动脑筋。

  郭熙屈指敲在她头顶:“你这丫头,果真没有良心,教了你那么久,连声称呼也不肯喊。”

欧阳芾反应过来,惊喜地噗通一声跪下去,倒头便拜:“师——傅——”

  先至颍州,后至南京,最后又因欧阳修母丧重回颍州,这四年郭熙均与他们在一起。

皇祐五年,也是欧阳修回京的前一年,郭熙先一步来同欧阳修辞行。“我本不该滞留颍州这么久,正如我本不该年岁未足,便先收徒。”

  “先生过谦了。”欧阳修试着挽留。

郭熙缓缓摇首:“我之所以长留此地,除与公相交甚欢,不忍别去外,还有一重缘故。”他对着立侍在旁的欧阳芾道:“你既有天资,便不应辜负。我说过,你想学,我便教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郭熙平生重诺言,不轻许,既许,则必不违。

然又不止如此。自古学有所长之士,大抵也希望将自己的学识传与他人。她难得肯学,又对他十分敬重,说是欧阳芾在他身上学到许多技艺,不如说是他通过她尝到了为人师者的滋味。

  人言师者如父,郭熙看欧阳芾,如何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

郭熙曾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雪景图轴示她,对她道:“如今齐鲁画家多仿李成,关陕画家多仿范宽,如此因循沿袭,专去模仿一家之作,画出的东西只有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你要兼学兼收,博采众长,我予你看的画也是,你可学我技法,不可学我风格,人总要自成一家,方能有所成就。”

  欧阳芾道:“我记住了。”

“你此后再作画,若有人问起你师从何人,不必提我姓名。”

  “为何?”

  “师傅若通过弟子才能扬名,不是让天下人笑话,”郭熙玩笑道,“也正好看看,我们师徒二人谁先出名。”

“肯定是师傅您啊,您已经出名了,将来只会更出名,没准我在京师也能听到您的名声,然后我就告诉别人,郭熙本人的弟子就在他们眼前,想结交他的先来巴结我。”欧阳芾给他垂着肩,眉眼生动地描述。

  郭熙放声大笑,抬手欲抚她头顶,而后见她灵动目光,持至半空的手又落下。

  “大姑娘了。”他说道。

欧阳芾知道郭熙实际为何不让自己报他姓名,他希望她不拘于一家,不仅是画,心也如此。

是年冬,颍州为白雪覆盖,呵气成雾,欧阳芾画了幅雪压松山图,她端详良久,想找师傅帮她看看,是否已有她自己的风格,然郭熙居处早已人去楼空,她再找不见了。

  *

  欧阳芾这边与温仪、穆知瑾二人关系愈发亲密,殊不知朝中正有大事酝酿发生。

正月以来,朝中大臣因宰相陈执中的家丑而对其攻击愈发猛烈,大有不罢黜此人决不善罢甘休之意。偏偏此时大理寺却下判决:宰相因婢女犯错而教训责罚致人死亡,按律可免于刑罚。皇帝亦有不再过问之意。

  陈执中退处私第两个月,大概以为风声已过,于是重回政事堂供职,谁料此举立时引发大批官员联名上疏。

殿中侍御史赵抃称陈执中的行为“肆匹夫之暴、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御史中丞孙抃更率领全台御史官,要求皇帝对陈执中“特行责降,以正本朝典章”。另有吕溱、蔡襄、欧阳修、贾黯、韩绛等人上疏请罢宰相,言辞甚烈,拿出的是“虽你不用坐牢,但也要你做不了官”的架势,欧阳芾观朝报时直感觉触目惊心。

  对,其中还有她叔父的身影。

要说她叔父不愧是文坛领袖,写劄子也比别人写得更为锋利尖锐,一针见血地道出皇帝“好疑自用而自损”的心思。何为好疑自用,欧阳修说“陛下不悟宰相所托非人,反疑言事者喜好驱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便受迷惑,遂成自用之意,认为宰相应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措辞慷慨激昂,不留丝毫情面。

——这些上疏均石沉大海,皇帝并无任何反应。

  欧阳芾曾闻传言,有人问皇帝“执中何足眷”,上言,执中不欺朕耳。她想,人臣与皇帝,所追求之物终究不同。

一日,欧阳芾正从外面归来,察觉家中气氛不对,薛氏和堂弟欧阳发坐在厅中一言不发,薛氏眼角泛红,似有泪痕。

  她悄悄问欧阳发:“发生何事?”

  欧阳发长叹口气,道:“官家下诏令,让爹爹出任蔡州,还有朝中其余反对陈执中的官员,一连外放了好些,要求不日离京。”

外放。外放意思便是,皇帝打算力保宰相。

欧阳芾瞬间明白薛氏为何而哭,他们去年才搬来京师,定居不到一年,又因欧阳修上书言事而被外放。之前也是因类似缘由,引皇帝不喜而外任数年,若说家人心中无怨,却也难说。何况此番不同往昔,欧阳发正是读书的年纪,本打算开春去念国子学,这样一来便也去不成了。

  欧阳发没说什么,但欧阳芾联想起这许多,也知他心中难受。

  她想了想,道:“叔父在哪儿?我去看看叔父。”

  推开房门,欧阳修正在卧房内喝酒。

他似已醉得不省人事,欧阳芾却知他轻易不会醉。她蹲在欧阳修面前,自下而上与他低垂的眼相对视。

  欧阳修似不习惯被她这样盯着,终于撇开头去,闭上浑浊双目。

  “我无事,你且去吧。”他道。

  “好。”欧阳芾起身欲走,忽地被叫住。

“等等,”欧阳修道,他深吸口气,欲语而又迟钝,“......你,有没有怨我?”

  欧阳芾于是返身,重新蹲在他面前:“叔父还记得,您最初教我的是什么吗?”

  欧阳修看着她。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欧阳芾道,将欧阳修常年执笔而带有厚茧的手贴在脸上,“我说叔父是第一流人物,千百年后,还是第一流人物。”

  她看见欧阳修有泪滴下,他笑着抚摸她脸颊:“二娘最会哄我。”

“我从没哄过您,我句句都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欧阳芾拒不承认。

  她想起庆历七年,她和曾巩一道站在门外,听见门内薛氏对欧阳修的劝说:

  “夫君不如将她寄养在亲友家,或可托我父亲代为收养,这样下去,夫君的名声至少不会再受损......”

欧阳芾后来走失,被曾巩找回。她虽无意逃走,却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欧阳修,于是借假寐逃避追问。

  她躺在床上,听见欧阳修在门外发火的声音:“够了,他们爱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我欧阳修的名声还能再烂吗?这件事从今往后休得再提!”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她知欧阳修轻声踱步至她跟前。感觉到一只带有薄茧的手轻抚在她脸颊,她睁开眼。

欧阳修垂首目视着她,道:“是我的错,说带二娘回家,又让你担惊受怕......我虽非你的父亲,也必无法代替你的父亲,但我定视你如我的女儿一般,尽父亲之责,让你此生安康无忧。如此,二娘可否往后不再逃走?”

  欧阳芾眼角泪珠滑落,她抽了抽鼻子,道:“好......其实我没有逃,我真的只是走丢了。”

欧阳修笑起来,将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

  “那我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你。”欧阳芾说道。

第 12 章

  自从朝廷诏令下达,每日皆有客人前来欧阳家,或表慰问,或表惋惜,其中多是欧阳修在朝的好友,也不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晚辈。

欧阳芾见到王安石时,仍旧笑容不减的样子:“叔父在朝为官,居无定所本就是正常的事,堂弟还有婶婶很早以前便习惯了,只是......有些对不起文筠,我答应经常去找她玩,本打算待三月金明池开,带她一同去游金明池,这下只能食言了。”

  王安石听她说到最后,眉间不禁皱起:“欧阳公乃当世清直之士,官家因私欲包庇宰执,外放忠臣,非明智之举,我已上书请留欧阳公等人,望官家体察忠良,勿为庸才小人蒙蔽塞听。”

“......谢谢。”欧阳芾道。

  “不必言谢,这是我应当做的。”

  “不是,”欧阳芾道,“谢谢介甫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很高兴能与先生相识。”

  王安石神情乍然变换,他沉默片刻,道:“......我未曾如何照顾你。”

“也是。”欧阳芾接道,随即看着王安石的脸色笑了起来,“才不是的,介甫老师对我很好。”

  虽只是因为欧阳修的缘故,她也应该道这声谢。

除王安石外,朝中亦有许多臣子纷纷上书,要求挽留欧阳修等人,欧阳芾曾见过一次冯京,后者亦有上书意,欧阳芾劝道:

  “已经有很多人在帮叔父了,若官家不改心意,你再上书,我怕影响你的仕途。何况你与我叔父交往不深,你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

冯京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坚决:“论为政,我不如欧阳公,论学识文章,我更不如欧阳公远矣,倘使朝廷连欧阳公这样的贤能之士也容不下,我又岂能为朝廷所容,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他似有话未说,最终只缓缓吐出一句,眼神怅然:“......我亦不想二娘远走。”

欧阳芾也不想走。也许是上天听到她的心声,成全了她,二月底,迫于舆论压力,皇帝最终出面挽留欧阳修,同时陈执中被罢相位,出知亳州。

这场君臣间的博弈以臣子的胜利告终,中间固然有天子耳根软、易动摇的原因,但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什么,很多时候,历史只在不断地重演。

  宰相既罢,当有后来者顶替,在众臣一词的推荐下,文彦博、富弼被任命为宰相,此时二人仍在外地做官,但举朝相庆的场面就连皇帝看在眼中,也不禁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

  欧阳修能留下,家人自是高兴万分,欧阳芾也不例外,她最近连读书也觉读得甚香。

  这日官员照旧前来拜望,欧阳芾意外在其中看见冯京的身影。

冯京是与同僚一起来的,因他是初次拜会欧阳修,欧阳修十分热情地与之在前厅畅聊许久,末了还邀他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欧阳芾只在开始时被她叔父领着于人前介绍了一番,之后便一直待在屋外,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人相互恭维客套的话语。

除冯京外,另两位造访之人均在馆阁任职,一位叫做贾翀,目下正任集贤校理,另一位名叫贺为岺,为直院。欧阳芾见过贺为岺,当日在温家画楼,便是他提出对她画中景象的质疑。

三人临走前,薛氏特意吩咐欧阳芾送送他们,欧阳芾对她婶婶的用心再明白不过,却也只有无奈跟随三人一同走出家门。

  “不劳二娘相送,我们自行离去便是。”冯京在门外对她道。

  欧阳芾道:“没事,我同你们再走一段,反正我今日也无事。”

冯京还想推辞,旁边贺为岺附和道:“难得欧阳姑娘有心,当世兄就莫要推辞了,还是说当世兄不想见到欧阳姑娘?”

“自然不是——”冯京欲解释,又听贺为岺笑道:“前几日不知是谁,听说欧阳公一家要离京,魂不守舍,又闻欧阳公一家最终不走了,即刻便来拜访,如今倒似病好了,见着人也不眷恋......”

  “晦之!”冯京将他话音截断。欧阳芾难得见他脸似熏染般泛红,但她未及多看,便见冯京将脸偏开。

  “晦之也未说什么,只说当世兄对欧阳公眷恋颇深罢了,当世兄不必激动。”贾翀在旁添油加醋。

欧阳芾被他二人逗笑,笑罢言道:“我知道,叔父也很欣赏冯学士,冯学士,你不是单相思哦。”

  “二娘......”冯京无奈道。

  “哎,这就叫‘情投意合’——”贺为岺无缝衔接。

在场除冯京外的三人皆笑得东倒西歪。欧阳芾瞧见冯京的脸又熏染上一层颜色,直有往眼角蔓延的趋势,但他又一次将头偏开了。

  “叔父这次能为官家挽留,多亏先生们的上书,欧阳芾在此谢过各位先生。”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三人还揖,贾翀道:“欧阳姑娘不必多礼,尽忠直言本为臣子应尽之责,我们食君之禄,不敢有所懈怠。”

贺为岺道:“这次群臣进谏,终令官家有所动摇,只希望官家借此机会看清忠佞,排除小人,欧阳公素有敢言善谏之名,文公和富公入两府更是众望所归,有此三公在朝,想必可以匡正时弊,肃清朝纲。”

  欧阳芾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冯京觉察她似有话,道:“二娘想到什么,不妨直言。”

“我在想,劝说君主自古就是困难的事,官家这次也许知道宰相有错,但他还是站在宰相这边,是因为官家心中另有所求,而群臣奏疏无一考虑官家的私心,说出的话自然不会受官家所喜,其实是在让官家疏远自己。我读韩非子,上面说......”

  欧阳芾未注意到,她说出“韩非子”三个字时,在场几人脸色均变了变。

“......上面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倘若了解对方的心理,便可使用恰当的方法去说服对方,对方也更易接受。”

她说完,发觉场面安静些许。半晌,贾翀方笑道:“欧阳姑娘博闻广识,没想到也读韩非子的著作。”

  “姑娘的见地,确实与众不同。”贺为岺也道,但欧阳芾能感到他非在夸奖。

  她目光迷茫投向冯京,冯京似解围道:“好了,此事既已过去,我们便也无需再多议论,二娘,你先回家去吧。”

欧阳芾于是在他的“劝告”下先回了家,后来再见冯京,她问及此事,冯京才轻淡地对她笑着解释:“二娘平日喜爱读书,京以为是好事,只是二娘可以多涉儒经,不必去读许多异学,这些学说杂人耳目,读得多了难免乱人心志。”

“......”欧阳芾听了,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说,不代表不会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欧阳芾随后跑去问曾巩:“子固哥哥,你认为韩非子的书是不能读的吗?”

曾巩闻言,微笑道:“并非不能读,只是......韩非子喜刑名法术,提倡严刑峻法,与我朝治国理念本不相容,且其观点多功利而少道德,故为多数人所鄙。”

  “所以它属于异|端|邪|说?”

“这也倒不至于,”曾巩又笑了,“阿念若想读书,可以多钻研儒家经典,如今天下士子苦研经术而不得者大有人在,只学一家尚难得其法,再去广读百家,岂非事倍而功半,徒扰心志。”

  欧阳芾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她并非热爱读书之人,只是读过的书遭人否定,让她难免怀疑自身。她怎么记得韩非子在后世的评价没那么差?

可她亦非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便慢慢搁置在心底了。

  一日,欧阳芾正在同王文筠玩编彩绳,说是玩,实际是她把自己从前玩过的花样原封不动教给王文筠。女子多爱些漂亮的小物件,十来岁的小姑娘尤甚。

王文筠最近在练字,欧阳芾至她家接她时,见她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张。这样的习惯想必不是由她自己养成,必是家庭熏陶的结果。

  欧阳芾遂想起王安石亦爱读书,于是好奇问道:“文筠知道介甫先生平日爱读什么书吗?”

  王文筠道:“兄长什么书都读。”

“什么书都读?”欧阳芾纳罕,“比如呢?”

  “兄长读的书我看不懂,芾姐姐可以直接去问兄长。”

  好吧。待送王文筠归家,欧阳芾果真逮着机会跑去问了:“听子固哥哥说介甫老师自幼便博览群书,是真的吗?”

闻她有话外之音,王安石道:“想问什么?”

  “介甫老师会读儒家之外的书吗?”

  “比如?”

  “......韩非子。”欧阳芾小心翼翼。

  王安石侧目:“又有不懂之处?”

  欧阳芾连忙摇头:“没有,只想知道介甫老师是否也读法家之作。”

王安石道:“百家诸子之书,至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他言辞坦荡,见欧阳芾惊讶脸色,平淡道:“怎么了?”

  “所以介甫老师并不认为这些书是异学,会乱人心志?”

终于了解她症结所在,王安石道:“读书乃为拓宽视野,而后明心智,涉猎广泛而能取为己用者,方不负读书根本,儒学固为基础,而能在百家之中有所取舍,只更致心智清明,岂有妨害之理。”

  他每说一句,欧阳芾便用力点一次头。

“......至于当今乱俗,不在异学,而在士大夫沉没利欲,相互逐捧,如此,即便尊经泥古、颂读章句又何益之。”

  “就是就是,介甫老师说得真对,英雄所见略同。”欧阳芾眼里亮晶晶的,只差与他握手。

“......”见她如此开心,王安石平顺下语气,道,“你来问我,不会只为赞同我的观点。”

  “介甫老师还读过什么书?我也想读。”欧阳芾决定跟着王安石走,没准能成为一个小“王安石”。

  王安石道:“欧阳公家藏书万卷,你想读什么,想必他比我更适合推荐。”

欧阳芾连连拒绝:“不能让叔父知道,他若知道我在读什么,会让我写小作文。”书可以看,小作文不能写。

  “......我的书多作批注,妨碍你观阅。”终于,王安石松口道。

“不碍事,我想看先生的批注。”他不说还好,说了欧阳芾反倒更想得到他的书。

  欧阳芾得到了。

  欧阳芾欢欣鼓舞地跑走,过了不久,将书送还,里面还附带了张纸。

王安石展开书,看到那页纸,上面是对他某篇某句的批注作以回复,有简单的“先生说得好”,亦有复杂的,与他提出不同见解。她言辞委婉有礼,有几分不自信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和气的性格使然,丝毫未让人觉得不舒服,正如她每次说话那般。

他复借给她一本,之后便成为习惯,无论是为她选择她可能喜欢的书,抑或收到还书时期待展开看见她的回复,甚至,他间或想要提笔写下观点与她辩论,持笔良久却又作罢。

  直至某日,欧阳芾又来到王安石家,被后者问了一个问题。

  “此为何意?”

  看着纸上的符号,欧阳芾:“呃......”

那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问号。

  ......写得太顺手了......

第 13 章

  寒食节至,京城士庶皆在此时出城祭祀,欧阳修也带着一家大小赴郊外拜扫薛氏父亲之墓。

薛氏的父亲乃是生前一度官至参知政事的薛奎,其下五女,第三女、第五女先后嫁给了曾高中状元、目前正任翰林学士承旨的王拱辰,而四女,也就是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当年则被薛奎许给了大才子欧阳修。

薛奎墓前,因恰巧遇见也来上坟拜祭的王家人,欧阳芾特地留意过王拱辰本人,这位欧阳修的连襟和欧阳修之间的关系却是相当微妙,当年欧阳修一句“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调侃王拱辰之语,在京城一度传为坊间笑谈。当然不止于此,后来庆历新政两人各站一边、相互厮斗的事,欧阳芾补足“功课”之后也了解大概。

欧阳修与王拱辰不睦,连带着薛氏与自家妹妹的关系也日渐疏远,故而薛奎墓前,王拱辰的妻子对欧阳芾表面关怀、实际含沙射影地说她“九岁失怙来到欧阳修家多么可怜”的一番言辞,顿时引得她婶婶脸色泛白。

  欧阳芾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听不懂。

  “这些事情你既无法改变,便别再去想了。”温仪后来也安慰她道。

  “我知道。”欧阳芾道。

要说她叔父当年嘴巴也毒,也含沙射影甚至直截了当地骂过王拱辰,不然怎么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年轻时候的意气之争到了年老时便成为梗在心怀的刺,要去掉绝非容易事。

  虽则如此,欧阳芾万不会让这些事烦扰心神,寒食第三日,她便与温仪、穆知瑾相约开开心心至城外踏青去了。

城郊四方皆原野山林,士庶于寒食节中不光祭祀先祖,也喜爱临水宴饮、郊外游春,园林花圃均可见歌|妓 *** 身影,平常坊市里卖的乳酪、乳饼也被运至郊外贩卖,酒食杯盘遍布亭园。

欧阳芾买了泥制的小人准备给堂弟带回去,又趁温仪和穆知瑾两人在亭中听曲的档口,寻了趟茅房。

  然而——她分明记得自己是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前进的,却走出去几乎二里远仍未看见茅房的影子,倒是人烟逐渐稀少乃至荒芜。

  “嗯......”

欧阳芾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已瞧不见园林踪影,相信在这里喊一嗓子也无人听得见,处在这片萧疏荒芜的野草地旁,另一侧又是高高的山坡,欧阳芾陷入沉思。

  这是暗示她就地解决么?不,欧阳芾两辈子的认知加在一起也没教给过她这种事。

还是回去吧。正打定主意,忽见前方不远处奔来一位妇人,面色焦急惊慌,拉着她便问:“这位娘子,可有看见一个小孩从这边经过?”

  欧阳芾下意识摇头:“没见着,你家小孩走丢了吗?”

妇人急道:“是我孙女,只有七岁大,方才我去了趟茅房,只让她在外面等会儿,出来便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半路,四处皆找不见她......你真的没见到她吗?”

欧阳芾摇摇头:“您先别慌,也许是跑去哪里玩了。”她指向身后那条路道:“这边再走不远有处亭园,那里有许多人,兴许孩子是跑到那边去了,您不妨到那边找找,再不济也可叫人帮您一起找。”

  “多谢姑娘,多谢!”妇人连声道完谢便急匆匆离去。

欧阳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她实在无法对着那张焦急失措的面孔,问出“您方才去的茅房在哪”这种问题。

  不过,既知茅房就在附近,她总算可以放心继续往前找了。

  欧阳芾复踏出数十步,忽然视线中寻到什么,她往草丛中探去,俯身拾起一只足履。

那是一只孩童的鞋,鞋面绣着牡丹花样,因藏在接近半人高的杂草丛间,很难被人发现。欧阳芾端详着足履大小,愈看愈觉不妙,而后抬起头,顺着脚下的路眺望出去,隐约可见压倒的杂草,以及拖行的痕迹。

  欧阳芾骤觉浑身发冷。

她站在那里,身后羊肠小路的尽头,遥远亭园中的嬉闹声在此处已完全听不到,想要找人帮忙,必须先返回去,但一来一回间这个极可能被人拖入草丛深处的幼小孩童,到底等不等得及援救,她不知道。

正当欧阳芾心脏怦怦直跳,犹豫不决间,一道细微的窸窣声自草丛中传来。

  欧阳芾猛抬头,那道声音稍纵即逝,她又等了片刻,之后便再无声息。

  “......有人吗?”她试着喊道,脚步却缓缓后退。

“有人在吗?”她又抬高音量喊了声,依旧无人回应。然而欧阳芾看到了,隐藏在及腰高的草丛中央,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是小姑娘的身影,是个男人。他正蹲在草丛间无声无息地注视她。

  欧阳芾感到自己手掌发麻,她站立不动,心脏愈发猛烈跳动,目光迅速地在周围地上逡巡一圈,而后定在某处。

欧阳芾缓缓移动脚步,而后蹲下身,捡起地上半掌大的石头,只有两块。

  她握着两块石头继续后退,退至路中心,然而对方似看出她的意图,正当她欲逃走时,男人倏地起身,朝她所在方向奔来。

  如若能逃,她不会和歹人硬碰硬,但若不能逃——

欧阳芾当即将手中石块掷出,砸向男人,同时发出此生最大的音量:“救命啊!!!”

  对方身子一避,堪堪躲过砸来之石。

欧阳芾双腿发软,她知道自己该趁机逃跑,但她动作是那么迟钝,迟钝到她还未转身,后背便撞上堵“墙”。

  “啊!”欧阳芾全身不受控制一抖。

  “莫怕。”身后人道,嗓音沉厚低稳,同时双手扶住她的肩。

  欧阳芾仰头看清来者:“——狄将军?”

狄青将她扶稳,目光如炬射向面前的男人,男人见有其他人赶到,瞬时掉头往草丛跑去。

  “他要逃走!”欧阳芾道,“狄将军,你快去追他!”

  狄青看了眼她,却踟蹰着未立即追去。

欧阳芾当即明白过来:“我不要紧,狄将军你快去追,他手中还有一个孩子!”这般说着,欧阳芾将手里剩下那块石头也扔出去,许是她今日全部运气皆用在了这块石头上,只见抛物线于空中划过,正好击中男人背部,撞得他一个前扑摔倒在地。

  欧阳芾捂住嘴,难以置信自己的准头。

狄青听她言道“还有一个孩子”,神色骤变,留下一句“待在这等我”,便迅速追了过去。

  “狄将军!”“狄将军!”后续又有其他人赶到,此时狄青已将男人制伏。

  方才那位老妇人也赶了过来,欧阳芾见到她,忙将孩童的鞋示予她看,老妇哀声道:“是的!这正是我孙女的鞋!”

于是附近过来帮忙的若干百姓一道押着歹徒去寻,终在丛林深处找到了昏迷过去的女童身影。

  “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呸,死不足惜!”

  “对七岁的娃娃也下得了手,真遭天打雷劈!”

一人一口唾沫往双手被缚的歹徒身上喷,男人耷拉着头不吭声,狄青坐在岩石边上,等待附近官府人员来将犯人缉拿,倒也并未阻止众人的谴责行为。

  温仪和穆知瑾听闻消息也慌忙赶来,温仪将欧阳芾抱住,止不住心慌道:“还好你没事,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叔父交代。”

欧阳芾拍拍她背,又拉了拉旁边同样脸色泛白的穆知瑾的手,安慰道:“有狄将军在,我当然不会出事呀,我今日特别厉害,还砸中那个犯人,让他摔了个大跟头......”

听后来的人说,那名老妇先找到狄青时,并不知晓自己孙女是被人绑走,是狄将军察觉事有蹊跷,联想起每年京城郊外皆有失踪孩童,故叫老妇人再去多寻帮手,同时担心时机延误,自己只身一人先赴事发之地,这才遇上正遭袭的欧阳芾。

温仪和穆知瑾赶到前,欧阳芾仍处于惊魂甫定状态,但也仍当面向狄青道了谢。

“不必客气,只是因我恰好在旁,才能及时赶来施以援手,姑娘在外还是需多小心,遇到此等危险,家中人定然十分担忧。”狄青当时只道,末了还问她,“姑娘可有家人同来,是否需要我送姑娘回去?”

  欧阳芾婉言道:“多谢狄将军关心,我与朋友一同来的,她们此刻就在附近,我去找她们便好。”

  狄青觉得她面熟,复打量她的面容:“你是......欧阳公家的娘子?”

  “狄将军还记得我?”欧阳芾诧异。

狄青笑道:“自然记得,你送我那幅画一直在我家中挂着,我岂会忘记。”

  欧阳芾于是嘻嘻笑起来:“我也记得将军,将军射箭留下的靶子我们也一直留着,打算传给子孙后代。”

狄青哈哈大笑。笑罢,他方言道:“是我应当多谢你。”

  “什么?”

  “那日的射术比试,是你们故意用来哄我高兴的吧。”

  “......”欧阳芾果断摇头,开玩笑,真承认了温仪会揍她的。

  狄青垂首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又问她道:“那两句诗是你作的?”

“是我家乡一位诗人作的,我觉得很适合将军,便拿来送给将军。”

  “欧阳公教出的娘子,果真不同寻常,”狄青叹道,“......你可知欧阳公是如何看我?”

  欧阳芾怔了下:“叔父十分肯定狄将军的功绩,视将军为英雄......”

其实不尽然,她叔父反对狄青任枢密使,还写过让皇帝不可任狄青为相的劄子,这些狄青知晓,欧阳芾亦知晓。

“我自愧,自己的心思竟被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看透,”狄青未纠缠于她吞吐的话语,只说道,“然,拥有这样的心思,狄青却并不惭愧。”

  欧阳芾望着他,他好似在对她一人解释,又好似在对她背后,她的叔父欧阳修解释。

  又好似在对官家,对百官同僚,对天下士人解释。

  “将军何须惭愧,将军本是英雄。”欧阳芾轻轻道。

狄青终笑道:“姑娘好意,狄青心领了,也望姑娘日后多保重。”

  临走前,欧阳芾再度望了眼狄青的位置,他面色镇定,因常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而始终腰背挺直,即便额角有着刺青亦遮挡不住他隽秀姿容。

  这是欧阳芾第二次见他。

第 14 章

曾巩走进王安石书房时,后者正埋首于案前写些什么。见他放下笔,曾巩笑道:“难得如此春光,介甫不出门散散心,反倒居于屋宅一隅,岂非可惜。”

  王安石淡笑:“我正在写道劄子,欲呈给官家。”

“什么劄子,是议论时事么?”曾巩感兴趣道。

  “非也。”王安石将纸稿示他,曾巩大略览过,神情变得有些沉重:“......这应是你第二封辞呈了吧?”

王安石未答,曾巩又道:“之前那封官家既未批复,想是不让你走,如今又作一封,你这又是何苦。”

  “京师之地,自有无数人向往,子固知我,当知此非我所好。”

  “介甫可知,你弃之不屑的庸闲京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存在。”曾巩仍忍不住劝道。

  “我知道。”

见说不动他,曾巩无奈:“是了,若这些能够吸引住你,便也不是我认识的王介甫了。”他转开话题,道:“今日我找你,是另有一事想要问你,这月二十你可有空?”

  “做什么?”

  “去逛金明池。”

  王安石不禁看向他:“子固对这些有兴趣?”

“偶尔凑凑热闹,也非坏事。”曾巩含笑道,“好了,不逗你,其实我亦是受人所托。”

  他坐下缓缓道来:“事情是这样,几日前阿念在郊外踏青时,不幸遇上淫狎之徒......”

  王安石收拾笔砚的动作一顿,抬首道:“什么?”

“安心,她自是没事,我才能如此安然对你说这些话。”曾巩道。

  王安石沉默些许,问:“......那她目下可好?”

  “好得很,活蹦乱跳,还惦记着之前说要带你妹妹文筠去游金明池的约定,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王安石闻言,手中遂继续收拾起来:“我记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欧阳宅。“......我就说不让姑娘家总往外跑,若非狄将军恰在附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跟你叔父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薛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欧阳芾在旁半句话也未敢吐。但凡一件事最后扯到她“死去的爹娘”,她是万不能再说一个字的。

  欧阳修听薛氏提及过世的兄嫂,虽始终未言,眉头亦明显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把之前拿来的虞世南的字帖全部练过一遍,好好收收心。”薛氏抓住机会便给她布置任务,句句话像巨石砸在欧阳芾心上,砸得她萎靡不振。

趁着薛氏喘气的功夫,欧阳芾小声问:“那这个月二十日去金明池的事......”

  “当然不可。”

  “可我已和朋友约好,且也答应了文筠,届时会带她同去。”

  “文筠?你说的是介甫的妹妹?”欧阳修问。

  “对。”

  薛氏道:“人家自有哥哥带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介甫先生很少带文筠出去,她是女子,女子要看珠额配饰、锦绣香囊,兄长很难陪着一起看的。”欧阳芾辩驳道,她言辞在理,倒令薛氏一时无法反驳。

欧阳芾再接再厉,蹲在欧阳修座椅前开始曲线救国:“叔父,我同知瑾、四娘还有文筠,四个人一块去,加上当日一定游人众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谁说人多便不会出乱子......”薛氏还欲再言,被欧阳修出声打断。

  “好啦,”欧阳修抚着薛氏的手,“你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还是你能照看她一辈子?”

薛氏张了张口,却难吐出些什么,最终合唇作罢。

  欧阳修看了眼蹲在面前的欧阳芾:“出门游玩,务必注意安全。”

  “嗯嗯嗯。”欧阳芾努力控制住笑脸。

  “届时让子固与你们同去,也好看着你。”

  “......”

半晌,欧阳芾艰难地为被当成免费劳力的曾巩说话:“叔父,我没问题,但我怀疑子固哥哥会有问题。”

  “为何?”

  “因为我们几个全是女子。”

  欧阳芾果真言中了曾巩的尴尬,但曾巩还是答应了他老师。

  然后便来寻了王安石。

“我一个男子,跟在一群姑娘家之间总有些不伦不类,这才想着找你一道,”曾巩对王安石解释,“我知你对这些热闹无多少兴趣,但总归陪着文筠,你若公务不忙,何妨迁就一下。”

  王安石听完他所言,道:“我明白了,我去便是。”

没料到他这次竟这么好说话,曾巩亦有些意外:“那便说定了?”

  “嗯。”

  *

金明池,又名西池,与琼林苑同为皇家园林之一,建造初衷本为教练水军,经年日久渐成娱乐场所,每年三月初至四月初,金明池向士庶百姓开放,都人纵游畅乐其中,又有三月二十日天子驾幸金明池,赐宴群臣,与民同赏龙舟竞标,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好容易等到这月二十,曾巩先至欧阳宅接了欧阳芾,两人再一道去接王文筠。

王文筠今日穿的是件藕色对襟襦裙,与欧阳芾一身浅粉百褶裙恰好相衬,欧阳芾将她搂住笑道:“看我俩像不像姐妹。”

  “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像。”曾巩笑道,他与王安石今日皆着简单白袍,站在她俩跟前倒像两个外人了。

  “介甫先生觉得呢?”

王安石看着她一副兴高采烈模样,丝毫不见之前事件造成的阴霾,只道:“走吧。”

  “介甫老师吃醋了。”欧阳芾悄悄对王文筠道。

  “为何?”王文筠不解。

  “因为我把文筠抢走了。”

她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故意叫走在前面的王安石听到,于是王安石回身:“休要乱说。”

  “是,”欧阳芾拖长音,笑嘻嘻赶上他,“放心,我不会把文筠抢走的,‘介甫哥哥’。”

她压重“哥哥”两字,学着王文筠叫他的腔调,果不其然见到王安石身子一震,欲言而又吐不出话的模样,王文筠在一旁跟着快乐,欧阳芾拉着她笑完便溜。

  与温仪、穆知瑾约在新郑门口,欧阳芾等人到时,她二人已在城门口等候。

自早晨起,从新郑门出城的百姓便摩肩接踵,其中多数是奔着金明池表演而来,因天子今日驾临,池中会有一年一度的龙船竞标,还有各类水戏演出。

  天子仪仗入金明池正门时,夹道百姓簇拥观望,欧阳芾一行早早于岸边占据了优越位置,故而能望见车驾停于临水殿前,而后卫士击鼓,教坊歌女登上彩楼开始奏唱。

按规定流程,天子先于临水殿赐宴群臣,观看水傀儡、水秋千等水戏表演,接着虎头船、飞鱼船、鳅鱼船等形态各异的小船行至金明池北岸奥屋,将大龙船缓缓牵引而出,之后便是最精彩的龙船竞标。夺标时,舟上鸣鼓震天,岸边喝彩动霄,王文筠是初次见得此景,不禁跟着蹦跳欢呼,大声为舟上军校呐喊鼓劲。

  待快的一方夺得标杆,岸上百姓欢呼喝彩,欧阳芾凑至她耳边问:“好玩吗?”

  “好玩。”王文筠大声回应,欧阳芾弯起眼眸。

水戏结束,游人有的跟着天子转至琼林苑继续游览,有的则留在金明池畔欣赏各色关扑。

  因同行女子皆对关扑感兴趣,一行人于是钻进岸边各个彩色幕帐逐一欣赏他人关扑盛况。

欧阳芾领着王文筠在看别人扑些奇珍美玉,温仪和穆知瑾早已不知逛去哪间彩棚。王文筠看得兴起,问欧阳芾道:“我们也可以扑吗?”

  欧阳芾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王安石:“呃,最好不要。”

  “为何?”

  “因为不太好。”

关扑即为博戏,在欧阳芾这样的后世之人看来其实便是赌|博的一种,双方约定价格和赌物,用铜钱在瓦罐或地上投掷,根据铜钱字幕多少来判输赢。赌注只要双方约好即可,可以是珍宝玉器、匹帛丝织、茶酒用具等,甚至可以是车马、田地屋宅、歌儿 *** 。

虽存在赌|博必不可少的弊端,但关扑之风在坊间愈演愈烈,朝廷特许开放关扑之日,例如金明池开放期间,士子庶民乃至仕女竞相参与围观。欧阳修在这点上与其他官宦家教育子女的方式类似:只许围观,不许参与。

  要不怎么让曾巩看着她,委实不是仅出于安全考虑。

“可是他们都在扑。”王文筠没看出有什么不好。

  “呃......”

  “文筠。”王安石适时唤了一句,“你与他们不同,不必与他们相比。”

  欧阳芾见王文筠耷拉下脑袋,轻抚她背道:“是的,文筠与他们不同,因为文筠还未成年。”

“未成年便不能关扑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女子若未成年便玩关扑,听说会早衰,年纪轻轻便掉头发,玩得越多,掉得越多。”欧阳芾信口胡诌道。

  “啊?”王文筠果真害怕了,“那还是不要玩了。”

欧阳芾满意笑笑,对着身后偷偷抿嘴的曾巩使了个眼色,又一脸纯良地望着王安石。虽是撒谎,但两人皆未揭穿她,看来也认可封|建迷信在教育孩子上的管用之处。

  王文筠回过味,又问:“姐姐为何不玩?”

“因为......我对关扑这类游戏不感兴趣。”欧阳芾神态自若。

  “那姐姐对什么感兴趣?”

  “......读书写字,琴棋诗画。”为把孩子引向正确的道路,欧阳芾付出了许多。

  她听见一声轻笑,扭头,见王安石唇角勾起弧度,无言视她。

欧阳芾微微怔神,正欲再说什么,忽闻不远处温仪唤她:“阿芾!”

  温穆二人携手走来,言笑晏晏,穆知瑾手中还拿着柄刚买的画扇。温仪对她道:“你猜我们遇见谁了?”

欧阳芾往她身后望去,只见两人紧随而来,其中一人淡青长袍,款步而行,玉树临风之姿让他身侧另一人的身影都黯然失色。

  “冯先生,贺先生。”欧阳芾面露惊喜之色。

  冯京走至近处,对她笑道:“方才遇上温姑娘,说二娘也在此处,未想今日竟如此有缘。”

  “是啊,说是心有灵犀也无不可。”贺为岺附和笑道。

冯京似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交错间发现曾王二人也站在欧阳芾身后,作揖道:“原来王牧判也来了,还有曾先生。”

  王安石与曾巩还揖。冯京问:“两位是同二娘一起来此?”

  “正是。”曾巩道。

“还有介甫先生的妹妹,文筠。”欧阳芾补充。王文筠跟着欧阳芾唤道:“冯先生好,贺先生好。”冯京、贺为岺亦微笑与她问好。

  游玩队伍再一次扩充,这回温仪同穆知瑾走在最前,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在中间,剩余四人一道走在最后。

“不知两位先生今日怎会同二娘一道来游金明池?”望着驻 *** 棚之下形同姊妹的两人,冯京问道。

  曾巩大概听说过他与欧阳芾的关系,遂将缘由与他解释一番,当然其中略过了欧阳芾遭遇歹徒之事。

“哥哥,你看我有何变化?”几人言谈间,王文筠趋步回来,站在王安石面前眼神闪动。

  她既这般说,几人便不由好奇一同朝她身上打量,王安石望向自她身后而来的欧阳芾,后者悄悄指了指王文筠头顶。

  王安石于是看向妹妹发间,注意到多了枚晶亮的饰物:“你的发簪。”

“好看吗?”王文筠侧首欢悦地问。

  “好看。”王安石自然未拂她意,其余几人也相继夸赞她新买的簪子婉约衬人,她身后欧阳芾乐滋滋地笑着。

“去让温姐姐和穆姐姐瞧瞧,好不好看。”欧阳芾道,于是王文筠又小跑着去前面找温穆二人。

  王安石望着她远去背影,对欧阳芾道:“此簪价值不菲,你花了多少?”

  “忘记了。”欧阳芾答。

  “......”

“这是我送给文筠的,同介甫先生没有关系,所以介甫先生不要想还我钱。”欧阳芾将他余下的话堵死。

  曾巩拍拍王安石的肩,笑道:“好了介甫,她既送了,你只谢过她便是,何必非要还她呢。”

  王安石无法,料得她定不会开口,只得道:“......那我便替文筠谢过。”

“介甫先生不觉得文筠今日很开心吗?”后来挑得两人单独相处的空档,欧阳芾才对王安石说实话。

  “看得出。”

  “介甫先生知我为何要带文筠出来了吧。”

  “我知晓......这段时间有你陪她,她比往日开朗许多,谢谢你。”

他难得认真言谢,却换来欧阳芾的摇头:“不是的,她日后不会再记得今日是谁陪她,谁长得什么样子,只会记得游览过金明池这件事,以及当时的心情与感受。”

欧阳芾道:“文筠今年十二,再过几年也要像姐姐们一样出嫁了,我希望她在出嫁前留下些快乐的回忆,日后忆起时也是快乐的,我不希望她抱有遗憾。”

  她这般说着,口中分明是别人,却好像说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笑映进王安石眼瞳,让他从此往后都记得。

第 15 章

临水殿西行数百步是仙桥,坐卧于金明池之上,仙桥尽头的水心五殿恰好位于池中央。五殿上下两层,回廊联通,自桥上两边至五殿回廊,一趟尽是关扑钱物、衣裳、器具之人,以及作场表演的艺人。

四个女子带头挤入水心殿,先看滑稽戏,后听伎艺唱曲,正午已然过去,犹不觉饿。跟着的几位男士只好先一步退出来,在岸边闲聊散谈,亦有增加互相了解之意。

  文人相聚,又是不甚熟悉之下,大多聊些诗词文章,彼此又是一番逐捧和谦辞,王安石不耐这些虚辞客套,显得有些冷淡,身旁贺为岺仍在不停:

“方才行来之时,我看岸东有诸多酒食铺子,不如我们稍后择一家,边痛饮边继续临岸赏景。”

  冯京笑道:“你怎么每至一处,便先想着喝酒。”

“此乃赏心乐事,有何不可,”贺为岺自觉没毛病,“况今日清风疏朗,天气正佳,乃是饮酒作赋的好时节,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问到曾王二人,曾巩顾及王安石性子,笑着婉拒道:“宴饮之事今日还是罢了,我们随行中还有女子,不便在她们面前饮酒。”

“这倒也是。”想起方才所见最小的女子才十岁出头模样,贺为岺思觉有理,便也作罢。

  身后有叫卖果脯的摊贩,曾巩悄悄对王安石道:“阿念喜欢蜜饯果子,你若有心还报她,可买这类零嘴送她。”

  王安石:“......”

看着曾巩淡笑不语的样子,扭头望向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果脯糕点,王安石最终“低头”道:“......她喜欢哪种?”

  “适才水心殿那边有个姑娘掉进水里,你们瞧见没?”周围来来往往,有的游人在议论。

“这附近人多,须得看好孩子,那姑娘貌似便是从桥上被挤掉下去的,旁边也没爹娘跟着,被捞起时浑身发抖,多可怜。”

  冯京等四人听着他者闲话碎语,互相顾视,心底皆有些同情那位不幸的姑娘。

  “可不是,只她妹妹一人在旁哭着,哭了半天才有人想到去帮忙。”

妹妹。曾巩与王安石互视一眼,心下思忖,忽然便见王安石拔足往桥畔奔去。

  “介甫!”曾巩喊他不及,知他为何匆忙,却又被冯贺二人拉住询问,只得匆匆留下句“有可能是阿念”,便随他身后赶往仙桥那头。

冯京闻言,脸色当即也变,二话不说撩袍跟去,留贺为岺一人还未反应过来:“当世兄!当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仙桥上游人如织,几人左闪右避,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待至水心殿中,寻到方才与欧阳芾等人分别的位置,该处却已不见任何一名同行女子的踪影。

  王安石站在原地,目光四望,只能见到随他之后奔来的曾巩三人。曾巩走到他跟前,尽力平复喘|息道:“别急,也许她们已经回到岸边,我们这样......”

  “子固哥哥?”

耳畔传来欧阳芾的声音,几人惊然扭头,见王文筠挽着欧阳芾的胳膊绕过屏帐朝这边走来,身后还有温穆二人。四人皆神色如常,欧阳芾脸上挂着笑,和分别时如出一辙,身上干净整洁,不见丝毫染湿痕迹。

察觉不止一人在朝她身上打量,欧阳芾瞅瞅自己:“我怎么了吗?你们为何看我?”确认身上并无不妥,她又抬头看向面前几人,这才发觉异样:“介甫先生......你流汗了?”

  “方才这里有人落水......”曾巩道。

“哦,对,是有一位姑娘落水,方才已被人救起,我们出去看时,人已经走了,”穆知瑾忆道,“是有何不妥么?”

  温仪观几人表情,忽地笑了:“该不会你们以为,是我们中有人掉水里了吧?”

几位男子面面相觑,皆有些赧然。欧阳芾头次见王安石如此焦灼神色,心觉有点不安,看他此时神态渐静,想凑过去同他说些什么。

  “二娘还有何想看的,我陪二娘一起看可好?”冯京恰在此时道。

  “好啊,”欧阳芾被他拉回注意,“其实我们方才打算去二楼,听说二楼有新出的戏目。”

“此间戏目多出自瓦舍,料得定是为金明池开之日特意准备的新戏,我亦有些兴趣,愿同二娘一起观赏。”冯京笑道。

  “你们去,我们可就不去了,”温仪牵着穆知瑾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再往别处逛逛。”

  “几位先生呢?”

“我们也不去了。”贺为岺代表余下的人发言。

  这也太刻意了。欧阳芾无奈,只得顺从地同冯京两个人步往二楼。

  王文筠自方才起便被温仪从欧阳芾身边拉走,此刻踱至王安石身旁,道:“哥哥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抬起王安石手中包装精细的食袋,封口处早已被捏出深深折痕,是一袋杏干。

  “你们说,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贺为岺欣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八卦道。

  曾巩淡笑一声,低头不言,温仪掩唇而笑:“是很相配。”

  “介甫兄以为呢,他二人可好?”

“甚好。”王安石面无表情道。

  穆知瑾看了他一眼,王安石只作不见,他心口有道声音在冷嘲,好什么。

  他又岂是如此大方之人。

  他拂袖转身,身旁曾巩问他:“介甫,你去何处?”

二楼,欧阳芾在台下观戏,中途见王文筠蹬蹬跑来,递给她一袋东西。

  “杏干?”欧阳芾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起,“是你买的么?”

  “是兄长买的,”王文筠讨赏似地问,“姐姐喜欢吗?”

“喜欢呀,我最喜欢吃杏干了。”欧阳芾毫不犹豫道,“介甫先生呢,怎未随你一起上来?”

  “哥哥说他公务繁忙,先行离去了。”

  “......”欧阳芾停下嘴里动作,忽然愣怔几分。

  *

  当日游罢金明池,欧阳芾又是连着数日未出门,再次到温家画楼找温仪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已是好久未至。

温仪这回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关于她的画。

  “恭喜阿芾,你的画被名师看上了。”温仪摇着团扇,一副老母亲看自家闺女的欣慰笑容。

  “名师?”

“是的,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这件事实际并无结果,只能充当乐子,让你开心一下。”温仪为她徐徐道来。

  几日前,画楼里来了两位客人,样貌皆在四五十岁左右,行为板正,观画时偶尔发出两三句行家才有的议论。故温仪留神细听后,认定这二人必是懂画之人。

二人将楼里新上的几幅画皆观览过一遍,一番评点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位指着欧阳芾的山水画,对另一人说些什么,听着的人似认可般默默颔首。

  “请问姑娘,这幅画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年长的那位询问温仪道。

“这一幅......”温仪瞧了瞧,“让先生见笑,这只是一无名画师所作。”

  “无名画师?”老者摸着胡须,摇摇头,“看此画笔锋,不像是无名之辈所有,倒有几分李成遗风,其画作多气象萧疏,烟林旷阔,这一幅乍看之下,说是他的弟子所作老夫也愿相信。”

  “这......”

“不过,此画虽似李成,却不全然效仿之,反而多了分清秀灵爽,想来此人颇具天分,然年纪并不很大。”老者继续猜道。

  温仪道:“先生眼光独到,这画确是出自一少年人之手。”

“哦?敢问此少年姓甚名谁,出自何人门下?”老者追问道。

  温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另一人,迟疑着笑道:“不知先生问这个欲做什么?”

  旁边另一人这时咳了声,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图画院的艺学,孟愈章先生。”

“原来是孟先生,怪小女子不识,在先生面前失礼了。”温仪忙低身道。

  孟愈章道:“不必多礼,适才我有此问,只因一时好奇,年纪轻轻能有此般功力者,实不多见,老夫亦有惜才意,若此人愿意精工画道,将来进入图画院也未尝没有可能。”

温仪闻言,却是笑了:“非小女子不肯言,这位画师师从何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但小女子知道,即便此人有精工画道之心,也绝无可能进入图画院。”

  “哦?”孟愈章被她充满确凿之味的一番话勾出好奇,“这是为何?”

  温仪笑而不语。

“是因家贫,供不起学?还是他父母不愿他步入此道?抑或他师傅不让他进入画院学习......不,这不可能......”孟愈章连猜几个理由,温仪皆不答。

  最终温仪还是笑了:“先生没有想过,‘他’或许是个女子?”

孟愈章闻言,如遭雷击,哑然了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他未再说什么,复观那幅山水画良久,问道:“此画出价多少?”

  “二缗钱。”

  “二缗钱?”孟愈章道,“以此画功力,二十缗钱亦无不妥。”

“这不是没什么名气嘛,我们也是做生意的,哪敢开那么高的价,”温仪向欧阳芾解释道,“当然,孟先生走后,我立即将画的价格提了上去,阿芾,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换成我自己,也许一缗钱就卖了。”欧阳芾还未从获得图画院艺学的肯定这件事中走出来,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她被名师表扬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卖画赚更多的钱......

  “你有点志向好么,”温仪捏住她的脸,“虽然我也知这不可能,但......你就不想进入图画院,和众多画师一起学习?”

欧阳芾摇头笑笑,道:“你也说这不可能,况我不习惯受约束,进入画院整日便是观画、摹画、作画,少了自在,也少了我画画的乐趣。”

  温仪摸摸她头:“你若真能这样想便好。”

“真的呀,而且我有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也不在图画院,画的画一样很厉害,在我看来不输任何人。”

  “是啦是啦,你的师傅最厉害。”温仪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师控。哦对,师控这个词也是欧阳芾教她的,她觉得安在欧阳芾头上非常合适。

这件事若到此为止,也便无甚紧要,但事情总有出人意料之时,这些事欧阳芾想不到,温仪也想不到。

温仪其实之前瞒着欧阳芾,答应了孟愈章,“下回画师来时,我会让您见见她”。于是欧阳芾来找温仪这日,温仪先旁敲侧击告诉了她事情始末,又确定进不了画院之事不会动摇欧阳芾的心志,这才对她道,让她今日见一个人。

  “这位便是孟先生。”

  温仪介绍时,欧阳芾唰地从板凳上站起,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放了多少厥词,又有多少被孟愈章听去。

“......先生好......”她低头作礼,而后扯着嘴笑。

  “嗯。”孟愈章将她眉目打量,见她清爽秀丽姿容,与笔下风姿颇为相合,点了点头,“你的山水画作得不错,可以告诉我,你是师从何人吗?”

“晚辈师傅......姓郭,其他的,师傅确实吩咐过不让多言,请恕晚辈不便相告。”告知姓氏已是欧阳芾出于尊敬做出的极限。

  “姓郭......”孟愈章咀嚼着这个姓,思忖起来,片刻后道,“你师傅可是叫郭熙?”

  欧阳芾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便是我猜对了,”孟愈章观她神情,笑道,“翰林图画院里姓郭的只有一人,善画花鸟,年纪又轻,你必不是他的弟子,至于民间画师中出名的几个,大多子承父业,而你既不姓郭,年岁又和这几家子弟不符,剩下的郭姓画师,一个擅画人物,于山水甚或不如你,另一个便是扬州的郭熙了。”

  “......”欧阳芾吞吐道,“先生能否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自然不行,”孟愈章捋着胡子笑,“你既说了,我又怎能当你什么也未说。”

“您这样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合适吗?”欧阳芾奋起抗诉。早知他如此熟悉画界百家,她打死也不会说出分毫。

  孟愈章收敛笑容,道:“你还有何画作,是否带在身边?”

  “有几幅在家中放着。”欧阳芾老实道。

孟愈章道:“过两日,你若愿意,可挑一两幅自身佳作,送至翰林图画院,我会找人帮你品评。”

  欧阳芾:“......哦。”

  温仪拍她:“哦什么,快谢谢先生!”

  欧阳芾忙道:“多谢孟先生!”

  翰林图画院在右掖门外,欧阳芾抓抓脑袋,叹道:“好远啊。”

说虽如此,送还是得送,难得有画院艺学赏识,欧阳芾师傅不在身边,早已无人指点她的画技,她心一横,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挑中的画便往宫城而去。

整个过程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叔父和婶婶知道的,欧阳芾偷偷摸摸去,偷偷摸摸回,薛氏问起,只道去找了温仪和穆知瑾玩。

  *

  其后某日,温家画楼前停靠下一驾马车,走下来一位内侍,对当时正在看店的温父客气作揖,道:

“日前贵店有幅山水画进献禁中,呈予官家看后,官家甚觉喜欢,故命我等前来,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画师的嘉赏。”

  他身后跟着一托盘银两。

  温父:“......”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第 16 章

  “臣,参见陛下。”

  天章阁中,翰林图画院待诏李嵩年脚步站定,朝面前端书之人行礼。

“不必多礼,”赵祯笑道,将书卷递给身旁内侍,“请卿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近日图画院新呈上的几幅画是卿所选?”

  “回陛下,正是。”

  “你来看看,其中可是有这一幅。”

赵祯将他引至书桌旁,桌上摆着幅水墨山河图,李嵩年略瞧一眼,道:“此画确由微臣所选。”

“前日与两府之臣在此品赏书画,众人对这一幅议论颇多,说此画不似画院惯常的风格。图画院向来追求工笔细描,崇尚笔下之景贴合实物,而这一幅取景开阔,天地、山水浑然一体,倒有写意自然之风,故有人猜是画院新招入的画师所作,朕亦好奇,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李嵩年道:“回陛下,此画的确不同于画院风格,但此画也并非新招入的画师所作,而是艺学孟愈章不久前从宫外得来。”

“难怪,”赵祯豁然开朗,“朕便说,图画院自待诏至学生,平时皆多临摹研习花鸟树木,于细景大抵已炉火纯青,然少有人作山川大河之景,骤观此画,臣子们觉得耳目一新也属正常。”

“臣惭愧,因久居京师,多年已不曾游历各处,此景旷达疏远,确有臣所不能及之处。”

  “李卿过谦了,朕言此画优点,也并未说便尽善尽美,”赵祯于是安抚道,“看得出,这背后的画师用笔用墨仍未娴熟,细微处可见雕琢痕迹,单就技法而论,和画院的诸位待诏、艺学还差着一段功夫。”

李嵩年作揖道:“陛下点评恰当,臣以为,只论画工,此画其实拿不上进献宫内的地步,然胜在有两点难得。”

  “哦?是哪两点?”

“其一便是陛下方才言到的景致与画风,其二,据艺学孟愈章所言,这幅画乃出自一未满二十的少年人之手。”

  “少年?”赵祯奇道,“有此等少年,不妨请他入画院,切莫辜负了一身天资。”

  “臣亦作此想,但,此人不可入画院。”李嵩年道。

  “这又是为何?”赵祯愈发奇了。

  “因为,此人乃是一名女子。”

半晌,才听见安静的天章阁内传来一阵皇帝笑声,赵祯愣完又笑完,方道:“原来如此,此还真是‘难得’。”

他沉吟少顷,道:“这样,她虽不能入画院,但朕喜爱她这幅画是真,你且记下她的住处,朕要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此女画技之肯定,也鼓励她继续习画,将来若有好的作品,亦可呈入宫中给朕看。”

  “陛下圣明,臣代此女谢过陛下。”

  *

  一百两。

欧阳芾惊了,她的小伙伴们也惊了,对皇家而言这也许并非了不起的大数目,但国朝自天子至臣下素以提倡节俭闻名,一幅来自民间的图画赏赐百两的含义,除刷新欧阳芾卖画价格的新高外,还包含着天子垂青之意在里面。

  “所以,我的画就这样送进去,回不来了?”欧阳芾问。

“送进去才好,阿芾你莫觉得惋惜,这说明你前途光明,以后这样的画你要多少有多少。”温仪信心满满道。

  欧阳芾一时语塞:“万一我是黔驴技穷的那头驴呢?”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穆知瑾听后不由笑道,“阿芾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是该对自己有信心,但她怎觉,周围人比她对她自己更有信心呢?

  譬如欧阳修,听闻此事后专门在家摆了桌席,全家一同为她庆贺。欧阳修满意道:“二娘虽于四书五经、诗词文章不甚通透,终究是有样拿得出手的本事。”

此明褒暗贬的台词欧阳芾直接装作听不懂。

  薛氏道:“我们家二娘的画受官家垂青,比起其他姑娘的才情更胜一筹呢。”

  对不起婶婶,过去让您担忧不轻。

欧阳发道:“二娘也就闲时随意画画,让她日后专注于此,我看不大可能......”他的话甚合欧阳芾心意,然未说完便被其他人按低下头,掐断话苗。

  欧阳棐道:“姐姐真厉害。”欧阳芾笑着摸摸他的头:“乖。”

皇帝虽嘉赏她,但终因她女子身份,未曾公开于众,故众人只知温家画楼里一名画师的作品被禁中看中,收藏入宫,却不知是何人、何时、何许作品,欧阳修也只在亲友间开怀一番,未广为宣传。

  倒是日前来温家画楼的孟愈章,以及稍后造访的李嵩年,之后又来过数次,且与欧阳芾一直保持联系。

李嵩年首次到访时,便开门见山对欧阳芾道:“你年纪轻轻便善画敢画,虽为好事,但终究多率性之作,临摹亦未加分析,日后恐不能持久精进,你既已掌握笔墨技巧,可先从临摹古画起,多看、多分析他人画作优劣,长此以往自有心得。”

  “是,我会记住,多谢先生。”

他又教欧阳芾如何从画中看出不同技法,如何看出哪些是写生而来的画,数次往来后,间或将自己家中收藏的古画示她,教她临摹,告诉她,写生须与临摹结合,前人传下来的画自有气韵蕴含其间,临摹日久,落笔便附有他们的气韵。

  李嵩年、孟愈章二人虽沉肃端谨,不苟言笑,然在指导后辈一事上却愿倾心相授,也许同欧阳芾的师傅郭熙一般,既有惜才意,又出于对自身术业的热爱,看到走在相同路上的晚生总愿多帮助几分。

欧阳芾后来想,若非她已然拜郭熙为师,当以李孟二者为师,方不辜负他二人传道授业之恩。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

却说欧阳芾画作得皇帝赏识一事,冯京并不知晓,因欧阳芾自己觉得这事和后世中彩票一般,只有一次,没有下次,故未尝多告知与人,以免拉高他人期待值。

  这日冯京在家,本在案前挥毫写字,后觉疲累,便放下笔,站在一道墙壁前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

  他看着看着便唇角轻扬,笑了起来,直至冯母朱氏从他身后走近。

“笑得这么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想着意中人呢。”朱氏调侃道,冯京这才发觉母亲过来。

  “娘。”他接过朱氏手中茶盏。

  “趁热喝,”朱氏被冯京扶着坐下,道,“你同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嗯?”

冯京低首,面色微赧,却也肯定道:“是,孩儿......有心仪的女子,未曾和娘提起。”

  “是画这幅画的姑娘?”

  “是,”冯京道,“也是之前您过寿时,孩儿送您那张画的作者。她是欧阳内翰之侄,我与她此前便是因画结识。”

“这事我听你说起过,还有些印象,”朱氏道,“她既出自翰墨之家,又有才情,你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听说她在市井街头卖自己的画,不似性情贤淑的女子,不知往后能否安分守己......”

“娘——”冯京打断道,又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她很好,哪里都好。”

  “是是,你喜欢她,自然认为她哪里都好,”朱氏拍拍他的手以作安抚,温声道,“但你别忘了,富公自去年起便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上次赴宴,你也与富公之女见过一面,你对她便无半分心动?”

“富姑娘温婉淑德,蕙质兰心,孩儿对其唯有尊重,无丝毫他念。”

  朱氏见说不动他,也知当下不好再劝,只道:“你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但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不必急着应答。”

  *

四月初繁花正盛,以往每逢此时,欧阳修便爱邀朋携友共赏春光,并吟诗作对,诗酒唱和,这回也不例外,只是相伴之人换成了京城同僚,共携家眷于灵喜园置宴酬对。

司马光任并州通判,前不久已离京,故未参加宴会,此番来的是吴充、韩维、刘敞,还有曾巩和王安石。

吴充和王安石同在群牧司任职,韩维早先受过欧阳修提荐,目下正供职于太常礼院,知制诰刘敞则善经学,与欧阳修往日问答切磋颇多,三人皆为饱学之士,年岁又与王安石、曾巩相仿,故相互之间很快熟络起来。

  “听说我家官人与王先生乃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两人现下还在一块任职,你说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吴充的夫人许氏兴冲冲道。

“是啊,据闻有此种缘分之人,必得亲上加亲,最好莫过两方子女也结为姻缘。”韩维的夫人杨氏附和道。

“说什么没谱的事,王先生还未成家,怎就说到了两方孩子的事。”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在一众小辈面前显得端庄得多,走来便听到几人议论八卦,于是出声打断道,又见欧阳芾在旁吃着盘里的蜜饯,耳朵里还在专注吸收着八卦,推了推她道,“快别吃了,你叔父喊你过去。”

  “哦。”欧阳芾忙擦擦手和嘴,小跑入竹林。

  欧阳修作了首咏竹诗,其余五人各自和诗一首,也咏竹。欧阳芾去时,几人正在调笑:

“ *** 介甫和诗非押次韵,显得他独高一筹,倒显得我们逊色。”

  “谁说不是,你让他不用次韵作一首,没准他反倒不会作了。”

  “哈哈哈......”

  欧阳芾听在耳中,趋步近前道:“叔父唤我何事?”

欧阳修瞧见她,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面上仍挂笑意:“你来看,这是方才几人所作诗句,现要你来评判一下,你以为其中谁写得最好?”

  他递给欧阳芾几张书着诗句的纸,其中字迹各不相同,有的恣意飞扬,有的端正工丽,其余几人这时也向她看来。

欧阳芾将诗放下,道:“叔父写得最好。”其他人皆笑了。

  欧阳修咳了一声:“你看也没看——不必顾忌,只管说实话。”

  “欧阳永叔先生写得最好。”欧阳芾继续面带微笑。

其他人各自低头闷笑,欧阳修见撬不开她的嘴,又不想放过她:“那你再说说,何人写得最差?”

  “水好像烧开了,我去看看。”欧阳芾起身欲溜,被欧阳修按住。

  “哪儿有烧水,别想跑,快些交代。”

  “救命啊——”欧阳芾嚎道,“子固哥哥救我,叔父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在场几人纷纷笑不停,曾巩忍俊不禁道:“老师,您就放过她吧。”又对欧阳芾道:“老师他们是逗你玩的。”

  欧阳芾自然知晓,所以才不能让她叔父得逞。

“这孩子,年龄这么大了,却一点也不知稳重。”欧阳芾成功逃脱后,欧阳修瞧着她背影摇头。

  韩维道:“欧阳姑娘天真烂漫,聪慧灵秀,比起寻常女子更有难能可贵之处。”

  “聪慧灵秀?你是想说她装疯卖傻吧。”欧阳修笑道。

  几人皆笑起来,韩维张口莫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安石在旁一直未言,此刻听得欧阳修自语:“再过两年,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老师放心,阿念自会许给一户好人家,届时定过得比如今更好。”曾巩道。

  “嗯。”欧阳修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边欧阳芾逃脱“火坑”,不敢轻易再回去,于是顺着灵喜园小径慢慢溜达,待踱步一圈回到原点,却见王安石从圆拱门中出来。

  “介甫先生不和叔父他们在一起吗?”欧阳芾问。

“出来透透气。”王安石简单道,他未告诉她那边正在饮酒,他素不饮酒,故与气氛不甚相融,待了片刻便出来了。

  “介甫老师方才作的诗也很好。”欧阳芾趁机夸道。

  “你看了吗?”王安石问。

“看了,介甫老师的字我一眼便识得,”欧阳芾道,多亏王安石借她的书,让她有机会认识他的笔迹,“介甫老师押韵真厉害。”

  王安石的诗压的是次韵,是三种和韵方式中最难的一种,要求韵脚用所和之诗原韵原字,且用字先后次序也须相同。

  “吟诗作词只是闲趣,作得好也未值得赞扬。”

“介甫老师又厉害又谦虚。”欧阳芾继续夸。

  “......”

  怕把人给逗走了,欧阳芾笑罢收敛道:“这边花开得正艳,方才我一路看来,有桃花、梨花、海棠还有山茶,只可惜没有杏花,不像御街两旁。”

  王安石道:“你喜爱杏花?”

  “是呀。”

“为何?”独爱一种花总有理由。

  欧阳芾想了想道:“幼时家门前不远有条杏花道,每年四月从杏花树下走过,便觉像仙境一般,可能那时起便喜欢了。”

她说的其实是前世,然王安石听其所言,忆及曾巩与他提过关于她的身世,便觉是她幼时同父母在一起的回忆,怕触及她心中悲伤,故轻拂一笔道:“......你是因过往而喜爱。”

“对呀,”欧阳芾坦然道,“我以为花有许多种,每种皆有其独特的美,端看和谁有缘,才对谁格外偏爱,叔父爱牡丹,未尝不是因为旧时与友人同游洛阳的回忆。”

  她见王安石不言,问:“先生有喜欢的花吗?”

  “没有。”

  “噗,”欧阳芾笑出来,“我猜就没有。”

  王安石不由看她:“为何猜得出?”

“因为介甫先生的诗只爱借物咏志,直抒胸臆,一看便知不曾寄情于物。”

  “......”

  “先生别这样看我,”欧阳芾见他郁结表情,笑道,“是叔父说的,叔父说本朝文人大多如此,好发议论,少些情致。”她毫不惭愧将锅甩给欧阳修。

“......欧阳公乃诗文大家,安石自当不及。”

  但是被挑毛病似乎让你不快乐了,这话欧阳芾未说,转开道:“先生作过咏花诗吗?先生作这类诗应是极好的。”

  这话属于没由来的,故王安石也不禁问:“为何这样说?”

“感觉。”欧阳芾想起他那首梅花,那是她记忆最深的诗,却忘了他是何时所作。

  “我觉得先生应当多作些景物诗,先生一定作得不输任何人,”欧阳芾言辞笃定,忽而灵光一现,“不如这样,我和先生打个赌。”

  王安石瞧着她活泼神色:“什么赌?”

“我以为写景诗应如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介甫先生只要能做出诗来,蕴含景致于其中,我便能将之画下。”欧阳芾此刻说得自信满满,实则是想到孟愈章对她的叮嘱,让她借此锻炼画功。

见她兴致甚高,又无端被她勾起意气,王安石道:“好。”

  欧阳芾不会知晓,她信口一说的话被王安石记在心中,随后回家,他将诗稿写就,之后又删改数遍,终不满意。至废稿无数,桌案上到处可见为锤炼一字而划去重作的诗,只因想到是给她看,便令他一字也难敷衍。

于是,当欧阳芾彻底忘了这个赌约之时,王安石拿着写就的诗来找她了。

  “你此前说,若我作出诗来,你便能将其中之景画出。”

  那是首吟咏杏花的诗。

  欧阳芾毫无防备:“......先生是来讨画的?”

“是。”王安石答得理所当然。

  欧阳芾面色纠结在一块:“那,那我努力试试。”

  见她骚着头仔细斟酌念叨诗句的模样,王安石唇角微微勾起。

  “还有,勿押字。”

  “啊?”

  ......果然还是嫌弃她的花押,欧阳芾泪流。

及至后世,后人论荆公诗,言道,荆公少以意气自诩,诗语直言胸中事,不为涵蓄,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更析其诗云,荆公好杏花,一生多作杏花诗,雅丽清绝,至暮年,悲情寓于闲淡之中。

第 17 章

“昨日在食店里听来一桩趣闻,和你的那位介甫老师有关,阿芾有兴趣吗?”

  穆知瑾说这话时,眼角闪动着盈盈笑意,在欧阳芾看来,那是名为八卦的光。

  “有!”欧阳芾当即支起耳朵,“什么趣闻?”

  “我也是听在旁吃酒的人议论,阿芾可知钱公辅此人?”

欧阳芾想了想:“略有耳闻,似乎是开封府的推官,还与冯学士是同年进士。”

“正是此人,听闻他平素与王安石交往友好,之前他母亲逝世,还请得王安石为自己母亲撰写墓志,”穆知瑾道,“然近日墓志写好,他却有所不满,望王先生再为增损,据说是想把几个兄弟还有孙辈的名字全写进去。说来好笑,他家那几个孙辈方今不过稚童年纪,这位先生却执着于把他们的名字早早写进墓志。”

“哦......”欧阳芾拖长音调,别人之事她不好评价,但也隐约觉出此人性格,于是好奇道,“介甫先生是何反应?”

穆知瑾忍不住笑:“王先生呀,回了钱先生一封信,不知怎的信中内容就被好事者流传出来,说的是‘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若阁下非要改,还请将拙作还我,另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一行行刚硬峭劲的字体写下硬邦邦句子的样子。

“这还没完,”穆知瑾见她已然乐了出来,继续道,“钱先生要他添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自家的亭台竹木,于是王先生回道——”

  她顿了一顿,似在措辞,欧阳芾忙问:“回道什么?”

  “回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苟不能行其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穆知瑾背完,自己也乐弯了腰。

即便为天子之尊,倘使不能行道,也只会令父母蒙羞,何况一个小小的甲科通判,而通判之署有亭台竹木之胜,又有何能为太夫人添荣,而必须书写的?王安石还道,足下家庙以今法衡量,恐未得立也,而七孙皆为孩童,贤肖犹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条条分明,批驳得人哑口无言。

  “介甫先生真为吾辈楷模。”欧阳芾笑得腹痛,而后赞道。

穆知瑾道:“虽是这般说,但如今世道凡有些许功名者,谁不爱修堂建庙,传扬自己的功德呢,钱先生到底为甲科通判,此举虽流俗,也属人之常情,王先生实是讽得狠了。”

  欧阳芾摇头:“介甫先生便不爱这些,司马君实先生也不爱。”

穆知瑾笑:“所以你道王先生和司马先生为何受人尊敬?便是因他二人从不流连秦楼楚馆,不蓄养歌|妓|舞|女,也从不沾染那些士大夫们的‘爱好’,这便是将圣贤书读到了心里。要知道,就连冯学士......”

她话至此处,忽然收住,欧阳芾笑眯眯接道:“冯学士也为歌|妓写过词,我知道。文人才子嘛,酒宴上劝着劝着也便写了,叔父年轻时也这样,婶婶到如今还念叨他。”

  穆知瑾看着她:“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呀,我知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

穆知瑾盯着她轻松表情,半晌淡淡笑了,转而继续方才话题:“......但我父亲听别人说,王先生性格孤峭,不近人情,恐在士林中不好交友,容易得罪人。”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关心,欧阳芾却奇道:“怎么会,介甫先生挺好说话呀,问他什么也愿意教你,从不敷衍,也不会看轻你。”

  穆知瑾瞧她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嘿嘿嘿,”欧阳芾厚着颜扯开嘴角,“我知他对别人也如此,对弟弟妹妹更是亲切关怀。”

  “这我倒不知晓,”穆知瑾道,“不过,我也读过王先生的文章,觉得他的文章议论见解皆数一数二,只偶尔用语生僻,古奥难懂。”

穆知瑾出身商贾之家,粗读四书五经,她的看法大抵亦是寻常人家的看法。

欧阳芾思考道:“叔父也曾言介甫先生的文章有泥古之嫌,还让子固哥哥不必一味学他,但我以为人人做文章皆有自己特点,若十中有□□分是优点,已然难能可贵,旁人早已望尘莫及,剩下一两分则瑕不掩瑜。”

  “你对介甫先生似乎颇为宽容。”穆知瑾意味深长道。

  “我正是这样一个宽容的人。”欧阳芾自豪道,将穆知瑾噗嗤逗笑。

“罢了,不说这些,今日我是有一事与你商谈,”穆知瑾道,“这月十五,行院在林泉寺有场分茶宴,届时宴上供的也有我家今年的新茶,行院邀请到蔡襄先生前来品评,你和四娘如若有空,也可一块来品茗,顺带还可欣赏他人斗茶。”

“好啊,”欧阳芾爽快道,“看斗茶我有兴趣。”

  “你叔父欧阳公还有其他文人朋友也可邀请来,说实话,父亲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提高茶铺名气,若有文人雅士在席上赋诗作词一两首,便更是美事一桩。”

“原来你想邀请的不是我,”欧阳芾明白过来,装作伤心道,“你只是想利用我邀请别人,你这个负心的女人。”

  “我绝非此意,”穆知瑾见她耷拉下脑袋,忙解释道,“我自然想邀请你,这只是我父亲的意思......”

  “你也瞧不起我。”

“我,我怎会瞧不起你,阿芾,你知道我,我从未作此想——”

  穆知瑾急了,忽见欧阳芾扬首大笑,抱住她道:“我开玩笑的,咦,你怎么脸红了,知瑾你真可爱,嗷——”

腰上被掐了一把,欧阳芾跳起来,揉着腰躲远:“好痛。”却见穆知瑾微红着脸理了理乱开鬓发:“叫你皮。”

  *

  茶宴,除品茶外,辅以茶食,追求清俭朴实,淡雅逸趣。欧阳芾前世无喝茶习惯,却也知晓大多数人皆冲泡喝法,及至此世,方知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皆爱点茶。

这月十五,欧阳芾和温仪早早到达林泉寺,坐在穆知瑾为她俩预先留好的位置,随后曾巩与王安石、韩维与吴充、冯京与贺为岺等人陆续到座。欧阳芾用她叔父的名义邀来一群人,唯独欧阳修本人因公务繁忙而无暇抽身。

“你说这么多人,不会把知瑾家里喝穷吧?”温仪悄悄凑在欧阳芾耳旁笑问。

  “极有可能,”欧阳芾点头,“怎么办,我们俩忍着点不喝了,给知瑾回些本钱?”

  温仪当即笑倒。

  待蔡襄姗姗来迟,茶宴正式开始。

斗茶者分列桌案两侧,桌上摆着黑釉瓷茶盏、盏托、汤瓶等诸茶具,以及最重要的,各地运来京师的珍贵名茶。开始之前,欧阳芾曾粗略看过名目,有七宝茶、蒙顶茶、月兔茶、峨眉雪芽茶等,还有穆知瑾家的卧龙山茶,直令人眼花缭乱,她不由再次叹惋叔父未能来此的遗憾。

斗茶流程分为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调膏、击拂,最终比试的不仅是汤色,更兼味道与香气。蔡襄乃本朝闻名遐迩的茶学家,曾改造北苑贡茶,研制的小龙团至今仍为茶中精品,故由他对斗茶结果进行评判再无争议不过。

欧阳芾和温仪不懂其中诸多门道,只看着最终汤色纯白如乳,汤花咬盏久聚不散,方知斗茶者水平之高,遂起身叫好。

  “好味道,”欧阳芾捧着斗茶者送上的茶盏,开启马屁模式,“好香。”

“茶质鲜嫩,制作精良,方可见汤色纯白,若色青,则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灰表示蒸过了火候,泛黄或泛红亦各有毛病。”蔡襄走到她二人跟前,笑呵呵道,“两位娘子觉得,各家之茶谁更胜一筹啊?”

  “自是各有各的好。”温仪谦恭道。

“这位娘子以为呢?”蔡襄笑眯眯问欧阳芾。

  “我不清楚,但我尝了卧龙山茶,觉得卧龙山茶好喝。”欧阳芾眨眨眼睛道。

  “先生见笑,今日卧龙山茶的主人是我们的朋友。”温仪向他解释。

  蔡襄闻言,捋须大笑。

趁着一旁文士们讨论点茶技法的功夫,穆知瑾踱来她二人身边,心情颇佳道:“想不想亲手点茶试试?”

  “可以吗?”温仪问。

  “后院有多余茶具,方才我问过住持,他说可暂借我们一用。”

  “可我不会。”欧阳芾道。

“无事,我教你。”穆知瑾带着她二人悄悄溜出厅院,跑至后院点茶去了。

  现实证明,看别人动手总是简单的,自己动手则是难上加难。

  温仪只来凑热闹,真正动手的唯有欧阳芾一人,从微火烤茶饼开始,待水分除去,飘出香气,便开始碾茶工序。

“偏青了。”温仪端着最终盛入茶盏的成品,仔细瞧道,“但也不错,毕竟是阿芾第一次点茶,值得鼓励。”

  “茶末愈细,茶乳愈不易现水痕,阿芾用茶具还不顺手,做成如此已是难得。”穆知瑾也夸道。

欧阳芾端着一盏细瞧:“但我怎么觉得能看见茶沉,这也正常吗?”

  穆知瑾还未及回答她的话,便听身后脚步踱来之声。“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曾巩与王安石并肩走来,旁边还跟着为寻欧阳芾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冯京,见她三人周围摆着一圈茶具,曾巩好奇道。

“子固哥哥,”欧阳芾招呼道,“我们在跟知瑾学点茶。”

  “点茶?”冯京闻言笑道,“那二娘可是学会了?”

  温仪端起一盏盛好的茶汤:“阿芾首次点茶成果,有人想尝尝吗?”

“啊!不行!”欧阳芾连忙去抢她手中茶盏,温仪却将之抬高,绕圈躲过她的抢夺,“有人想尝尝吗?”她再次戏谑问道,眼睛却朝冯京飘去。

  冯京于是笑了,接过她手中茶盏。

  “有毒,别喝。”欧阳芾眼睁睁看着他举盏至唇边,犹挣扎道。

  冯京笑容更盛,只安慰道:“无事,我尝不出好坏。”

“我也来尝尝阿念的手艺。”曾巩见她如此慌张,也被勾起兴趣,端起一盏,又递给王安石一盏,“介甫要尝尝吗?”

  王安石见欧阳芾直冲他摇头,接过曾巩递来的茶盏,对她道:“茶技好坏皆是正常,无需担心。”

欧阳芾深吸一口气,至此,三人皆喝下她首次点茶成果。

  “是不是很难喝?”欧阳芾观察三人抬头后的神色,小心翼翼问。

  冯京看她忧惧表情,笑道:“怎么会,二娘首次点茶,点得很好。”

  “真的么?”

  “嗯。”冯京肯定道。

“介甫先生觉得呢?”欧阳芾信不过,又问王安石。

  王安石默了默,道:“很好。”将茶盏放回桌案,穆知瑾看去,道:“介甫先生喝完了?”

  冯京略微惊讶地看了眼王安石。欧阳芾于是信心大增,问曾巩道:“子固哥哥觉得如何?”

曾巩似乎因前两者的反应而怔了一下,随后却笑了,温煦道:“阿念点的茶自然好喝。”

  “虽然你也许在骗我,但我听了很高兴。”欧阳芾厚颜道。

冯京道:“前厅此刻有茶百戏表演,我们见你三人不在,是特意来叫你们一同前去观赏的。”

  “我们将这处收拾完毕便过去。”穆知瑾道。

  三名男士走后,温仪兀自端起杯茶递给欧阳芾,笑道:“自己不尝尝吗?”

  “尝。”欧阳芾干脆接过,喝了一口,立时变色,“......不好喝。”她脸都皱到一块。

温仪哈哈大笑,拍拍她肩膀道:“我们家阿芾真有人气,这么多人哄着。”

  “这是好事吗?”欧阳芾继续脸皱成团,往外吐茶沫子。温仪大笑不止。

  *

  “我有一礼物,欲赠二娘。”茶宴结束后,冯京留待最后,单独同欧阳芾道。

他递来一暗红描金漆盒,盒形长而细,欧阳芾拿在手中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是一套羊毫笔,产自扬州,”冯京笑道,“友人自常州归京时,路过扬州带回几套,成制皆为上等,我知画师写画当用材质精良的工具,方能落墨流畅,挥洒自如,故将这一套笔赠与二娘,相信二娘比我更适合拥有。”

  欧阳芾摇头想还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便算是二娘邀我参加茶宴的回礼。”

“是知瑾和穆伯父邀请的你,不是我,我真的不能要。”欧阳芾坚持。

  冯京张了张口,须臾道:“那......便当作是我的心意。”

  “......”欧阳芾停顿,仰头视他。

  “我对二娘的心意,二娘当知。”

  “......”欧阳芾怔怔望他,忽然道,“你确定吗?”

“什么?”冯京被她问得疑惑。

  “你确定吗,你喜欢我?”欧阳芾道,“我读过你的诗,你是有青云之志的人,你真的......喜欢我吗?”

第 18 章

这日王安石来欧阳宅,与欧阳修讨论文章事,两人坐在前厅正说到韩愈文风对当世文人之影响,忽见欧阳芾走进来,眼光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欧阳修于是问,“在找东西?”

  “叔父可看见一只盒子?红色,这么大。”因欧阳修一家与王安石已相熟,欧阳芾也未见外,径直比划道。

欧阳修思忆:“前两日似还瞧见过,这会儿倒未见着。”

  “奇怪,我记得放在这边。”欧阳芾绕着厅室搜寻,将各处角落仔细检查,甚至伸头往盆栽里瞧。

  王安石起身道:“还记得放在何处么?”

“印象中是在案台上,可这会儿案台上也未见到。”欧阳芾答。

  “许是落在某处,勿急,再忆清楚,定能寻到。”王安石道。

  欧阳芾于是停下来回忆。见她这般挂心,欧阳修问:“怎么,那盒子很重要吗?”

“是别人送的,”四处皆找不着,欧阳芾遂作罢,“我再去别屋看看。”她转身出门,迎面遇上跨进门来的薛氏,便又问了薛氏一句。

  “你说冯学士送你那些画笔呀,”薛氏闻言了然,未见王安石在一旁忽地顿住,“我见你一连多日也不舍得用,便替你先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您放哪里了?”欧阳芾不觉拉住薛氏胳膊。

  “瞧这孩子,急什么,也不怕王先生看笑话,”薛氏抿嘴,朝王安石望了眼,却见后者回避了她的视线,“就在你卧房书架顶上搁着。”

“我......”欧阳芾无语凝噎,她哪里看上去急了,想了想也未反驳,只道,“在我房间?我怎么没瞧见。”

  “你眼里何时瞧见过东西。”薛氏反道,将欧阳芾尴尬地最终憋出句:“罢了,我走。”她灰溜溜跑走,留下身后薛氏与欧阳修一齐笑声。

王安石未笑,只听薛氏慢慢踱来忍俊不禁的话语:“这孩子,前些日子冯学士送了她盒画笔,每日里只盯着盒看,瞧着精神都有些恍惚。”

  “咳,”有外人在场,欧阳修咳了声示意她稍微收敛,“好啦,寻着了便好,介甫也坐下吧。”

“是。”王安石略动了动僵硬的身躯,感觉到胸口如钝刀锉过,坐下良久,终趋于麻木。

  原来还有这般痛法。他微阖双目,仍不动声色端茶,茶水滚烫,手指却冷了下来。

欧阳芾返回屋中,果真于书架顶端找到那只暗红漆盒,她取下端详片刻,怕落灰,便将之重收进书架深处。

「当然。我......」她忆起冯京诧异的神色,及随后在她面前逐渐庄重的面容,「京自知为庸人,才识浅陋,恐无法博得二娘欢心,纵令如此,京亦从未对二娘有任何欺骗之举,京所言,句句发自真心。」

  欧阳芾长叹口气,心中一片迷茫。

  *

  五月,京师降了数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这场雨席卷了大半个国中,大川小水皆出为灾,远近田舍无不被害,伴随着这场雨灾,许多东西也在冥冥中发生改变。

汴京城里汪洋一片,雨连下数日,最终变作洪水冲垮房屋桥梁,冲毁官衙府邸,淹没社稷庙坛,人畜死伤不计。

欧阳修带着一家人仓皇搬至唐书局,住了没两日,皇城司便来稽查驱赶,一家人只好重回家中,家中积水未退,白日里勉强度日,夜晚只得宿在筏上。

  看着欧阳修挽起裤腿坐在筏子上行动不便的样子,欧阳芾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这番情景你也能笑得出?”欧阳修睨她。

“等雨灾过去,我要把叔父您此刻模样画出来,”欧阳芾乐道,“您就差根钓竿,就和河边钓叟一个模样了。”

  欧阳发与薛氏闻言,也向他看去,欧阳发扑哧笑道:“爹,您别说,您还真像。”

  薛氏也掩嘴笑着,欧阳修无可奈何地被全家人围观,不由直摇首。

这场雨及其在汴京城内造成的水患直至下旬才得以缓解,朝廷除下令组织救灾外,还诏令群臣上书,共论时政缺失。历来国朝发生大的天灾,皇帝与群臣皆坚信是施政有缺所致,故自察自省便如例行公事般,纵无缺漏也须寻出缺漏。

但欧阳芾不曾想,她观朝报时,会看见朝臣弹劾狄青的劄子。

劄子中言,水灾期间,狄青一家为避水徙居相国寺,起居皆于大殿之上,百姓遂起疑虑,更有人言狄青似有帝王相。台谏官乃至于富弼、文彦博、范镇等一重大臣以为,狄青行为失矩,不能不引起警觉,建议罢免狄青枢密使一职,调离出京。

  欧阳芾愈看愈觉手心发凉,又连观几日朝报,直到看见她叔父的劄子。

  欧阳修下朝回家,正坐着歇息,欧阳芾走进来,唤了声叔父。

  “何事?”

  欧阳芾咬咬唇,问:“叔父是否向官家上书请罢狄将军?”

欧阳修动作停住,两旁薛氏和欧阳发闻言,朝他二人无声看去。

  “这件事情......”欧阳修似在考虑措辞,又听欧阳芾道:“叔父弹劾狄青,是因他在相国寺失矩之举?叔父明知那根本算不上失矩。”

欧阳修皱眉:“此乃国事,你一个闺中女子,勿要妄加议论。”

  “市井小儿皆议论朝政,叔父也要封住他们所有人的嘴吗?”欧阳芾被他一激,倔劲上来道。

欧阳修听她这般说话,火气蹭地蹿起,须臾还是压下去,尽量和声道:“我知狄枢相曾经救过你,你对他心存感激之情,但此为两码事。”

  “此为两码事,我亦清楚不过,我也只就事论事。”欧阳芾口吻冷淡。

欧阳修终于火起:“好!就事论事!大相国寺是何地方,他狄青毫无避忌,带着全家行坐殿上,落得他人口舌,此也怪得了他人?”

  “狄将军为避水灾,才不得已移居大相国寺,叔父与我们不也搬至过唐书局,按照此理,叔父也应受弹劾。”

“放肆!”欧阳修怒极,深吸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大相国寺乃皇家寺院,二者岂可相提并论。”

  “叔父说的均是借口,”欧阳芾被他吼得也觉委屈,“叔父只是因人说狄将军有帝王相,此等无稽之谈引得都下喧然,才作此反应,然百姓不识,叔父岂能不识,若皆听信市井传言,还需饱读诗书的执政之臣做什么。”

“你、你今日是特意来为狄青打抱不平的是么?”欧阳修指着她道。

  欧阳芾见他横眉怒目,本就有些怕,故低下头硬着头皮道:“我只觉叔父不该弹劾狄将军。”

见欧阳修仍欲发作,薛氏忙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了,二娘,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我朝受前朝之鉴,不敢不提防武将,狄将军在百姓和将士间声望太高,大臣们的担忧不无道理。”

  “我知道,”欧阳芾委屈道,这些她都懂,“可狄将军不曾作乱......”

“等他作乱时便晚了。”欧阳修打断道。

  欧阳芾于是也怒起:“狄将军一生为国戍边,为国平乱,只因他是武人,便不配为相?”

  “不错,”欧阳修断然道,“满朝臣子皆可为相,只他狄青一人不可!”

这话实为被欧阳芾忤逆之语冲昏了头,放在往常本不可能说出,薛氏明白这点,故惊讶后不由拉了拉夫君袖子,示意他平复些情绪,但欧阳芾不知这些,她满眼诧异地望着欧阳修,喉间滚了滚:

“正是因这先天的成见,国朝才会兵力不振,才受西夏和辽威胁,才会签那 *** 渊之盟!”

  “住口!”欧阳修暴喝,旁边薛氏和欧阳发同时身子一震。

  欧阳芾提步转身,欲夺门而出。

  “你去哪?”欧阳修喝问。

  欧阳芾停住脚步,不知是否为了气他,她回头视他道:“去大相国寺。”

“不准!”欧阳修指着她的鼻子,“将她给我关在家里,谁敢放她踏出这个家门,休怪我欧阳修翻脸不认人!”

  欧阳芾被关了起来,说是关,其实未限制她在家中的行走,只看守宅院的吴伯不再放她出门罢了,欧阳芾试了一次未果,便也作罢不再尝试。

她也乖,那日后未再同欧阳修争吵,只不再出房门,薛氏和侍女端来的饭也照吃,只不再与众人同席。

第二日薛氏端着饭来,劝解她道:“你叔父方才问,你怎么还不出去,‘是要闷死在房间里不成’,二娘素来懂事,知道叔父是关心你,你也别再与他怄气了,去向叔父认个错,这事也便过去了。”

  “好,”欧阳芾点头,“我会向他认错,但今日不行,要过两日。”

  “傻孩子。”薛氏摸着她的头笑叹。

  她不知晓,等第二日晨起时,便看不见欧阳芾的影子了。

  *

欧阳芾是寅时天未亮出的门,准确地说,是天未亮时翻的墙。

  她在靠墙的水缸上架了层桌,又架一层凳,等众人发现时,只剩下叠得老高的桌凳立在缸上,人已经不见踪迹。

天色微曙,白空一片萧疏苍茫,街道被薄雾所笼,冯京与同僚走在御街旁,前面不远便是官署,同僚突然望着前方人影道:“当世兄,你看那是不是欧阳姑娘?”

  欧阳芾立在官署前,早晨空气微凉,湿气又重,她感到有些冷,见到冯京身影,脚步犹豫不前。

冯京向同僚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待旁人离开后,他方看了眼天色,蹙眉关怀道:“这么早,二娘怎会独自来此?”

“我知这样贸然找你有些失礼,我不会耽误你太久,只想问你一件事,”欧阳芾略微显得语无伦次,“你可知众臣弹劾狄青之事?”

  她未去大相国寺,再去也不可能见着狄青,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冯京。

  冯京愣了一愣,望见她眸底蕴含的关切与忧心,才缓缓道:“我知道。”

  “你也认为,狄将军有错当罢吗?”欧阳芾心底带着期盼问。

“狄枢相虽行为不妥,但......不至于为‘错’。”冯京措辞谨密道。

“那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欧阳芾声音有些弱,只是说情,对冯京并不会有任何损害,“官家这么多日未回应大臣谏言,想来亦不愿罢免狄将军,但满朝无一人为狄将军说话,官家哪怕再想......”

  “二娘,”冯京扶住她的肩,柔声劝道,“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好吗?”

  没有之后了。欧阳芾望着他的眼睛,明白过来:“不可以......是吗?”

冯京不忍见她这般表情,道:“狄枢相出身行伍,我朝历来无武将任枢密使的先例,恐招致五代那样的祸乱,放其出知外州,或可全其名声。”

“全其名声?”欧阳芾重复着,抬首,心一寸寸冷下去,“你怎知晓他需要这样的方式全其名声,怎知他不想留在枢密使的位置?”

  冯京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欧阳芾第一次见他含着冷色的神情:“那他便不该作此想法。”

  *

  午后开始下起蒙蒙细雨,雨滴若细线扑在过路之人脸上,带起微寒湿意。

王安石举伞走在回家途中,目光稍转间,脚步停驻。他侧身而望道旁张开的食店,屋檐下立着一名女子,一动不动,只注视着眼前雨幕,仿若出神良久,苍白脸上犹带一丝彷徨。

  “为何站在这里?”

欧阳芾怔怔抬眸,看见面前撑着伞的王安石,声音迷惘道:“介甫先生?”

  “走,我送你归家。”王安石道,示意她走到伞下。

  只见欧阳芾头摇得猛烈:“不用了,我这会儿不想回家,介甫先生先走便是。”

王安石沉默了下,道:“那你何时想回?”此处距离欧阳宅不远,她若想归家,其实不必等旁人送伞,他方才一时忽略了这个问题。

  “......”欧阳芾被他问倒,垂首喃喃,“想回时自然便想回了......”

  屋外雨仍纷纷,关婆接过王安石手中的伞,自觉去给客人倒茶。

因雨灾之故,原本考入国子监念书的王安礼此时也休沐在家,王文筠见着欧阳芾到来,还很欢快地与她打招呼。

  欧阳芾坐在厅内,对递来茶水的关婆道了声谢,她整整一日皆在室外,此刻握着杯盏方觉些许暖意。

“发生了何事?”见她平静下来,王安石再次问道。

  欧阳芾正欲张口,忽然似有所觉,王安石于是朝一边看去:“你二人无事可干吗?”

  坐在不远处另一张圆桌上的王安礼和王文筠忙低下头,写字的写字,读书的读书。

“我同叔父吵架了。”欧阳芾压低声音,将事情始末述与王安石听,但未提及冯京。

  王安石听罢,言道:“我朝提防武将胜于历朝,乃鉴于前朝祸乱之故,欧阳公此举亦不外如是。”

  欧阳芾道:“我知晓,但这是不对的,先生不觉得吗?”

“是。”未料王安石如此斩钉截铁回答她,欧阳芾不禁一怔,“不止如此,国朝自签立 *** 渊之盟以来,苟安之风糜久,岁贡银绢以万计,名为兄弟,实则俯首称臣,邦交之谊不过自欺欺人耳。”

  欧阳芾惊讶:“......难道便无法改变吗?”

“以当今统兵之法,不可改变还属尚轻,只恐久患不治,终成灾祸。”

  “当今统兵之法?”

“朝廷每岁收纳流民灾民为兵,一旦为兵,每日只需习战操练,终身可不必耕种纳税,此番做法,表面是为避灾年流寇生乱,实则招致冗兵之病。养兵每岁耗资巨大,练就的兵士却全无作战之能,故与辽兵逢战必败。”

  “可,难道朝廷不知这些,不能好好训练提高将士作战能力吗?”

“为防将帅拥兵自重,朝廷策令兵无常将,将无常兵,致使如今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局面,连所领兵士尚不熟悉,又何谈训练精锐。”

  “所以大家提防狄将军,也是因他在将士和百姓间声望过高,怕他拥兵自重。”欧阳芾道。

  “大略如是。”

欧阳芾终于明白,她原只知本朝重文抑武之风是为防止重覆前朝旧辙,生气众人排挤狄青,也只以为是成见所致,却不知国朝从上至下,竟制定了这么多抑制武官之策,而这些政策底下又有这许多隐患。

  想到北宋最终破亡的结局,欧阳芾蹙眉:“难道便无挽救之法?”

  “有。”

  “什么方法?”

“改革。”王安石道。

  “怎么改?”

  王安石却在此时停住,他望向欧阳芾被他话语所吸引,投在他身上专注的目光。她是一名女子,女子本不爱听这些,故而他犹豫了:“你愿意听?”

  “当然,”欧阳芾小鸡啄米式点头,“先生快说。”

“......其一,当置将练兵,选拔将领分派各地,使各地将官专于军队事务,改换往日兵将互不相知习气,其二,当裁减军士数量,其三,教习武人文化,改其浮浪之风,令其自尊自重,亦使朝野上下整肃武风。”

欧阳芾闻罢,双目放光道:“先生说得真好!每一条我都赞同。”

  王安石却不见丝毫喜悦之色,平淡道:“朝廷无改弦更张之决断,这些言论亦不止我一人想到,官家大多无所回应。”

于是欧阳芾眼中光芒又逐渐收敛,良久,她才又道:“但是先生知晓这些,亦有其他有识之士知晓这些,终有一日会有机会改变。”

  “或许吧。”王安石看她心情似好转不少,遂道,“时候不早了,回家吧,欧阳公必定在担忧你。”

  “哦。”欧阳芾乖乖低头应道。

临走前,欧阳芾终于重笑起来,对王安石道:“今日多谢介甫老师,和介甫老师聊过后我觉得好多了,介甫老师总能给我很多惊喜。”

  王安石忽然心间抽动一下,那感觉算不上疼痛,也并非是欣悦:“不必道谢,行走注意安全。”

“介甫老师以后不做官了可以考虑教书,我觉得介甫老师很有这方面的潜质。”关门前,欧阳芾又将头探回来道。

  王安石关门的手停住,他抬眸看她:“好。”

  *

  回到屋内,王安礼站在厅中,王安石见他盯着自己,道:“有何话,不妨直说。”

“哥哥喜欢欧阳姑娘吗?”王安礼道。

  王安石目色稍滞,下一刻,他语调淡漠道:“看得出来?”

  “嗯。”王安礼肯定道,“哥哥从不轻易与人谈论这些。”更何况是女子。

  “这些东西枯燥乏味,纵谈论亦无人爱听,言之何益。”

王安礼对他心口不一的话不做评价,只问:“哥哥既喜欢她,为何不向欧阳公求娶她?”

  “她自有心仪之人,情投意合。”王安石道。

  他又何必自取其辱,提了,不过连关心她的机会也丧失。

第 19 章

欧阳芾归家时已酉时过半,看门的吴伯远远瞧见她身影,忙往院内奔去:“二娘子回来了,老爷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走进正厅,薛氏满脸欣慰地上来拉起欧阳芾的手臂:“好了好了,我就说这孩子不会走远,瞧这不是回来了,你叔父这一日可担心坏了——快先回屋歇着,我让人给打盆热水。”

  看得出薛氏有意将大事化小,然抵不过坐在椅中欧阳修的一句:“站住。”

  欧阳芾站住。

  “去了哪?”

  “在外游荡了一天。”

  “没去大相国寺?”欧阳修回头。

“没有。”欧阳芾老实道,“把汴京城逛了逛。”

  欧阳修从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端倪,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汴京城那么大,恐怕一天逛不完吧,是不是还想睡在外面?”

  “叔父,”欧阳芾走到他面前,直挺挺跪下去,“对不起。”

欧阳修被她动作弄得一惊,深吸口气,往椅子里坐了坐:“这是做什么?”

  “对不起,不该惹您生气,不该和您顶嘴,更不该偷跑出家,叔父要打要罚,阿芾无任何怨言,只求叔父别再生我的气。”

出了趟家门,回来后认错态度竟如此良好,不仅欧阳修没想到,薛氏也没想到。白日里薛氏还在埋怨欧阳修,说这么大的姑娘,当成小孩一样教训,还不让出家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跟孩子置气的。

她今年十八了,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身为爹娘是左右不了的,更何况你只是她叔父。

  然而她此刻跪了他,像对父母那样跪他,欧阳修握在椅侧的手紧了紧,皱眉道:“起来说话。”

  “......”欧阳芾乖乖站起。

  欧阳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道:“吃饭没有?”

  “没。”

“厨房里还剩些饭菜,还有新买的包子和肉饼,想吃什么,让吴婆给你热一热。”

  吴婆与看门的吴伯是姊弟俩,因早年腿疾无钱医治,落下病根,吴婆一生腿脚不利索,但欧阳修仍然雇了她二人,一雇便是十年。

欧阳芾点头轻嗯一声,犹带鼻音道:“想吃豆糕。”

  “让吴伯出去给你买。”欧阳修毫不犹豫道。

  旁边薛氏以帕掩唇,欧阳芾亦忍不住笑道:“谢谢叔父,叔父最好啦。”

  欧阳芾想明白了,很多事不是她能够改变的,然家庭和睦与否,却是她能够为之尽力的。

六月初,朝廷罢狄青枢密使之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出判陈州。

狄青任枢密使四年,在士庶间声誉极佳,终因朝臣谏言而被外放,离京那日,百姓夹道送别,往日与狄青要好的军士亦来城门口送行,此情此景,未尝不是对朝廷判决的一种讽刺。

  欧阳芾夹在百姓中,本不欲上前,只想默默观狄青离去,可狄青到底比常人眼尖,又或许一直注视着某人总会被当事人察觉,狄青发现了她。

“欧阳姑娘。”狄青向她颔首示意,与第一次、第二次见面时一样谦和有礼,不知脑中是否又如欧阳芾般,不可遏制地想起她叔父那篇论狄青劄子。

  欧阳芾话语梗在喉间,最终道了句:“狄将军,万望珍重。”

  “我会的。”狄青宽厚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言不由衷,使他终于显得苍老。

“狄将军,”欧阳芾忽然开口,“我......很抱歉......”

  她不知该说什么,但狄青懂得,他沧然笑道:“焉能怪你。”

那是欧阳芾第三次见到狄青,也是最后一次。次年春,狄青郁郁病逝于家中,皇帝于禁苑中为其举哀,赐谥“武襄”。

  家人整理其旧物,翻到欧阳芾赠予狄青的那幅画,其子做主将之寄还给欧阳芾,说,不愿欧阳公家人之物与自己父亲同葬。

  欧阳芾收到退还回来的画,抱着蹲在地上哭了许久,之后将画烧毁,再未提起过。

*

  与狄青离京近乎同时发生的,是富弼、文彦博回朝,正式接任宰相之职。

  富弼、文彦博同欧阳修早年便已相熟,富弼与欧阳修又同参与庆历新政,有过硬的交情,于是二人回朝后,欧阳修自然携家眷去富弼府上拜会。

欧阳芾到了富弼家方知,原来富弼的女儿富清殊便是年节时在彩棚下连过三关,最终却放弃留诗的才女,她行为举止不同一般女子,故欧阳芾对她颇有印象。巧的是,富清殊也记得她。

“原来纨扇上那些花鸟是你所画,你真厉害。”富清殊听了薛氏所言,由衷赞美道。

  欧阳芾被她婶婶在人前一番吹嘘弄得虚汗直下:“只其中几张是我画的,就是看着最简单那几幅,复杂的我也不会。”

富清殊道:“但我好生羡慕你,你可以写画卖画,甚至以此为生,不似我,养在闺中全无用处。”

“姐姐此言差矣,毋论男子女子,谁自立前不在家中要二十年饭,我不一样,若我卖画为生,此刻已在街旁要饭了。”欧阳芾耿直的话将原本忧郁的富清殊逗笑,“何况姐姐的才情是我见过女子中最高的,比多数男子还高一筹。”

  富清殊摇摇头:“吟诗作词只为陶冶情操,终不能当做正经之事,女子若能与将来所嫁郎君志趣相投,两人间多些言语,又能帮助夫君料理好家中事务,方不负这一生所学。”

见欧阳芾傻傻视她,她笑出来:“这些是我母亲的言论,我才不信,我自是要通过读书,让未来夫君高看我一眼。”

  欧阳芾也笑起来,为富清殊成熟下难得显露的稚气。

狄青之事后再见冯京,欧阳芾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倒是冯京担心之前惹得欧阳芾失望,又对她连连作以解释。

  欧阳芾不忍他如此放低身段,遂让他到城东给自己带包段家铺子的蜜饯,说这样自己便不生气。

  冯京当然是去了。

  温仪吃着欧阳芾分享来的蜜饯,评价道:“冯学士可真不错,不是么?”

“是,”欧阳芾道,“他很好。”

  冯母朱氏这两日来过一次温家画楼,彼时欧阳芾正在楼上小厢房中临摹一张古画。

  温仪悄悄差人前来告知欧阳芾,欧阳芾下楼时,朱氏正由冯京搀挽着,和温父交谈甚欢。

“我儿去年在贵楼购了幅画,送作我的生辰礼,我见那画中之景精巧别致,颇具新意,一直爱不释手,今日特来画楼再瞧瞧,欲寻些类似作品。”

“您客气了,小店里每一幅画皆为画师匠心独运、独一无二之作,二位若不嫌弃,可在店内尽情观赏,如遇合适心意的,能带走一两幅,更是缘分。”温父客气道,余光瞥见欧阳芾身影,与朱氏介绍道,“这位便是上次您那幅画的画师,欧阳姑娘。”

朱氏侧身朝欧阳芾打量过来:“早听我儿夸赞这位画师是位不同凡俗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灵秀俊气,如花似玉。”

  “娘。”冯京想止住她的话,却被朱氏反念叨回去,“怎么,说也不让说么。”

  “您误会了,伯母,您的儿子夸我只能证明您的儿子是个善良的人,不能证明我如何。”欧阳芾向她解释,引得朱氏直笑涟涟。

欧阳芾带着朱氏逐一介绍楼中作品,冯京随在后面,听她为自己母亲大略分析每幅画的内容与画功,又询问他母亲喜欢什么,可预先定制画样。

“欧阳姑娘如此才情卓越,真不愧为欧阳公培养出来的娘子,”朱氏眉目慈爱牵着她的手,温柔触感传递至欧阳芾手上,“我见欧阳姑娘年岁也差不多了,不知可考虑过婚嫁之事?”

  冯京的目光随着朱氏这句话定定投在欧阳芾身上。

  “我......未怎么考虑。”欧阳芾尴尬道。

“你们年轻人自不爱考虑这些,我知晓,年轻人皆爱忙些自己的事,我儿也这样。”

  欧阳芾瞧了冯京一眼,憋笑道:“是。”

  “不知欧阳姑娘是否有意一直写画,往后出了闺阁也这般时常在外忙碌吗?”朱氏问。

欧阳芾滞住。冯京见此,立时道:“娘,您问这些做什么?”

  “只问问罢了,欧阳姑娘还未急,你急什么。”

  欧阳芾缩了缩脖:“......我还未想过......”

“无事,成了家自然便会收心的。”朱氏拍拍她手背,宽柔的手掌仍然温暖,只传递不至欧阳芾手上了。

  冯京无奈道:“娘,这种事情急不得,需慢慢来。”

  “是,当然得慢慢来。”朱氏好脾气道。

  冯京目光转向欧阳芾,发觉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视线对上的一刻,她下意识笑了,笑容如往常般温煦。

他无端心漏一拍,他知晓,他喜欢她的笑。

  他喜欢她。

  *

  雨灾结束,欧阳发亦回国子监读书,然读了不多日,休沐回家时,他却又忙着往外跑。

  欧阳芾好奇问他去做什么。“胡先生病倒了,我欲同和甫明日一道去探望他。”欧阳发一副认真表情,不似有假。

“病倒了?”

  “嗯,据闻是积劳所致,所幸并不严重,休息段时日,调养好身子大抵便无碍。”

  忆及去岁偷溜进太学听课,被胡瑗发现之事,那张宽善慈祥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存于欧阳芾脑海,她想了想道:“我能一起去吗?”

胡瑗的家在离国子监不远处,选居于此是为方便日常于国子学和太学间行走。胡瑗今已耳顺之年,一生传道受业,开办学府,朝中半数官员皆出自其门下,虽制定严格校规,然其本人私底下却是位德行高尚、随和淳厚的老人。

欧阳芾跟在王安礼和欧阳发身后到达胡瑗家时,其家人告知胡先生目前还不便下榻行走,三人遂入室内,与胡瑗依次问安。

胡瑗看上去未如去岁精神,然口齿清晰,亦能与三人玩笑闲谈,眼神更是老而不衰,一眼便认出欧阳芾来,弄得欧阳芾笑也不是,尴尬也不是,最后大有缩在另外二人身后不出来的架势。

  许久,胡瑗终道:“你们去吧,用功读书,莫让我耽误你们时间。”

  “是。”王安礼与欧阳发恭敬作揖。

欧阳芾也欲跟着离开,却意外被胡瑗单独叫下。胡瑗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至近前来,于是欧阳芾坐在榻沿,与胡瑗平身相对。这情景令欧阳芾想到往昔,仿佛在医院病榻前探望患病的老人,使她感到亲切又忧伤。

  “去年在那之后,怎未见你再来听课?”

不料胡瑗竟如此问她,欧阳芾略微不自在道:“后来忙些别的事,无暇脱身,故而便搁下了......”

  “嗯,”未纠结于她的吞吐,胡瑗颔首道,“这些皆不要紧,读书是好事,往后得空还是可以常来太学听课。”

欧阳芾被他温厚之语感动。“我自然也想去,但,”她扯出一抹笑容,话语有些滞涩,于是她又垂首笑了笑,她总习惯笑着讲话,毋论心情好坏,“但是......大家好像皆无此愿,皆以为,女子不必学那么多,不必想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很多很多方面,都不必太多......我自然也在坚持,只是......偶尔确实,有些难......”言至最后,她又忍不住笑了,似为冲淡话语间的伤感。

“傻孩子,书是读给自己的,管他人想法做什么,爱读便去读,想学习什么便去学习什么,人生苦短,勿尽听他人言论。”胡瑗和蔼道,“我在苏州讲学时,也有似你这般年纪的娘子前来听课,亦有嫁做人妇的娘子,每逢开课,风雨无阻,我问她们,也只道,不过欲闻道耳。”

“真的吗?”欧阳芾红着眼睛问。

  “当然。世界是广阔无边的,毋论什么样的人皆存在于世间,我自问教书这一生,做的不过是授人道理,而这道理由千万万人实践出来,却有着千万万种模样,你自也不必与他人模样相同。”

欧阳芾不自信道:“您觉得我能成器吗?”

  胡瑗笑道:“怎么不能,你可知汉唐时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班昭可以修史,谢道韫可以抗敌,哪一个不为女中名士,哪一个输于男子。”

  “是,班昭左手写完汉书,右手便写了女诫。”

“咳,话不能这样说,”未料她一张嘴还挺能辩,胡瑗清清嗓子,更将身子坐直,欧阳芾忙去扶他,“那还有唐朝的宋氏五女,终身不嫁,专治于学,其品行才华连皇帝亦尊崇有加。”

欧阳芾知他在尽力开解自己,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懂先生之意,先生是叫我不必在意他人眼光,只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能明白便好,”胡瑗欣慰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若不懂事,不会将如此难过藏在心中,不曾与他人言起,我对你无别的要求,只望你行动多出己意,如此才可多些真正的快乐。”

  欧阳芾点头:“我会谨记先生之言。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可不可以只读书,不写文章?”

胡瑗闻言大笑,看着眼前被写文章所困的年轻人,宽容道:“写不出时便可不必写,文章乃性情所至之物,待你何时心有所感,欲诉诸笔端,那时自然便能写出来了。”

  *

旭日东升,阳光铺满汴京城千家万户,尽扫凡尘,茶坊酒肆商客云集,车辘辚辚,穆知瑾刚替父亲包装好一位客人的茶,转头便见熟人走进店内。

  “冯学士也来买茶?”穆知瑾主动招呼道。

  “是,家里的茶所剩不多,想再买些新茶。”冯京微笑道。

因着欧阳芾的关系,曾巩、王安石、冯京等熟人若来买茶,穆知瑾总会做主给他们多些优惠,故几人也愿常来此购茶。

  挑选好茶,穆知瑾见冯京似心不在焉,笑道:“她今日没来这里哦。”

  冯京回神,赧然一笑:“姑娘误会了,我......未在想二娘。”

穆知瑾对他不打自招的发言也不拆穿,只暗自抿唇笑了,道:“自从上回在郊外遇见歹人,我瞧着她自己也有些怕了,虽她表面上不言,总能够看出来一些......”

  “遇见歹人?”冯京惊讶道,“何时之事?”

  穆知瑾闻言亦微露讶色:“阿芾未同你说起过么?”

缓缓步出茶铺,冯京脑中仍回荡着方才穆知瑾所言。

  “寒食节时阿芾与我们在郊外踏青,不幸遭遇歹人,幸好狄将军恰在附近,才救了阿芾。”

  “......为何她不曾与我提过?”

“想是不希望你担心吧,阿芾确是这样的性子,总不愿别人为她担忧,此前她的画被范仲淹家人所退,她亦不曾对任何人言起,我也是后来从四娘口中得知......”

  「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

  「不可以......是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想起她笑着道,「我没有生气呀」。

为何不对他生气。

  为何不生气。

  温家画楼前,朱氏与温父在旁谈笑,她状似不经意对他道:「前日我随叔父婶婶去富公家拜望,看见过富公的女儿,是位好美的娘子,性格温柔,知书达礼。」

  他当时略一怔,道:「我只对二娘心慕。」

「真的吗?」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

  为何会喜欢我。

  冯京回到家中,朱氏正好过来迎他,他扶住母亲双肩,道:“娘,我想去向欧阳公提亲。”

“提亲?”朱氏被他弄得微懵,却也顺着他道,“什么时候?”

  “现在。”

第 20 章

  王安石家。

曾巩正向王安石道:“前些日家中来信,提及家乡一位后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姓原,数年前曾随在我身边与你有一面之缘,是个孝顺谦俭的孩子,他看过你的文章,对你十分敬仰,自己也早早定下金榜题名之志,时下正用功读书当中,遂望你能写篇文章,作为对他的勉励。”

  王安石道:“既是如此,我即刻便写,烦劳子固替我转寄于他。”

“现在吗?”曾巩闻言稍讶,见他果真不假思索,挥笔即书,不禁佩服叹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辈人中,论文章才学怕是难有与你匹敌者。”

  “与当世人比文章,赢了有何可悦,输了有何可惜,不若与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汉唐风范,不在我之下。”

他从不爱说假话逢迎别人,此刻自然也是实话,然曾巩摇了摇头,眼中流露怅意。

  曾巩擅作汉唐古文,此为他的优势,也为他的劣势,因此类文章在科考中并不占优。

“不提这些,我今日从老师家中出来,想着有日子没见你了,便顺道过来看看你,”曾巩道,“另外,给你带来一个消息。”

  他言语颇神秘盎然,王安石却头也未抬,只握着笔抽暇回道:“什么消息?”

  “冯当世向老师家提亲了。”曾巩笑道。

  王安石抬首,笔墨顿在纸上:“提亲?”

“是啊,”曾巩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见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从老师家里离去,恰好碰上带着草帖前来的媒人,你说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话,只听曾巩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见老师与师母虽意外,却也满目喜色,料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没准这会儿已在写回帖了。”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洇出一块深重颜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头看了眼被浓墨晕毁的字迹,“无事,”他随意将之皱起,弃在一边,“你接着说。”

“......虽阿念不在,瞧不见她的反应,但观老师态度,这桩婚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冯当世......”

声音渺远,听不进耳,间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笔已很久未动,纸张上晕着比方才更大一团墨渍。他复将之抽起,丢弃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见院子对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着灯,揉了揉眼,定睛细看——确实亮着灯。

她趋步至屋门外,想从窗边听见些什么动静,却什么也未闻见,只间或夹杂一两道细微声响,似纸张被人揉碎。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时刚过,关婆起来打扫屋子,觉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胧灯光,敲了敲门,问:“郎君可醒着?”

须臾,王安石自内将门打开。关婆见他眼带血丝,惊诧不已:“郎君该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着年轻这样折腾自己身子......”

  “劳关婆费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哑,“屋内地上的纸,烦请收拾后都烧了吧。”

他踏出门去,不再回头,关婆进入屋内,放眼望去,又是心惊。满地纸稿或揉皱成团,或径直铺开扔在地上,占满了整间屋子,若不踩在纸上几无立足之地。

  她拾起脚边一张,上面只书了半页,虽看不懂字,但她依旧凭着多年侍奉王家的经验感到,这绝非字的主人平时写出来的东西。

字迹凌乱不堪,连笔错字交杂,竟不似草书,而似有人情绪激烈下用刀刻在纸页上,最后竟只书了半页便弃去。她又拾起一张,这张是揉皱成一团弃在地上的,仔细展开,上面却只有一个字,以浓墨端楷挥就,力透纸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来清扫时,这样书着同一个字的纸还有许多。

  数日后,王安礼休沐归家,关婆因惦念着家主是否遭遇难事,以致困扰至此,于是将偷藏起的两页纸拿给王安礼看。

王安礼看罢,愕然良久,道:“兄长只是在抄佛经,并无大事,不过......他素来教我们练字以平心静气,似他这般抄法,怎可能心静......”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着纸上唯一的楷字道:“这个字念‘芾’,取佳木丰茂意。”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关婆亦明了,那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

  却说冯家送来草帖当日,如曾巩所言,欧阳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归来,见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欧阳芾奇怪道:“婶婶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欧阳修,后者语含深意道:“让你婶婶拿给你看。”

薛氏将她拉至椅中坐下,从桌上取了封红帖递给她,眼里满满俱是欣悦:“你瞧,这是什么。”

  欧阳芾接过,仍摸不着头脑:“红色的?谁要成亲了?”待她看清帖内字样,一时间默然。

“冯学士今日差媒人送来此帖,我与你叔父既觉突然,又着实觉得替你开心,”薛氏道,“媒人说,冯学士对我们二娘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迟迟未上门提亲......”

欧阳芾合上帖子,里面书着冯氏三代籍贯、姓名、田产与官职。“婶婶和叔父答应了吗?”她问。

  薛氏道:“还未答复,但也表明了意思,我们知晓二娘心中对冯学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来,听你亲口说出你的想法。”

欧阳芾将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内每句皆细细读过,终究合上,还与薛氏道:“婶婶,这个帖子......可否退还回去?”

  日落西山,灯烛次第放明,除勾栏瓦舍仍喧闹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区已人迹渐疏,温家画楼前同样人影稀疏,至夜幕降临,只能隐隐闻见远处瓦子和酒楼里的嘈杂声,近处已是安静一片。

温仪踏上二楼,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声,便将门推开。欧阳芾抱膝缩在榻上,见到她,低唤了句:“四娘。”

  “饿不饿?”温仪问,反手将门锁住后才向她走去。欧阳芾摇摇头:“不饿。”

温仪笑了:“外面那个也说不饿。”

  “......”

  “从申时站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还在站着。”

  “能不能让他离开?”

  “说了呀,可人家说,‘只求见二娘一面’,看这样子若见不着人,他便不会走。”

  欧阳芾沉默了。

温仪摸摸她头,温柔道:“阿芾若真想拒绝,便不能如此心软,他想站便让他站个够,等不到人,再怎样也会走的。”

  “我怕他站一夜。”

  “那也是他的选择,怪不得你,”温仪道,“可......我不理解,阿芾为何会拒绝他?是否他做了对不起你之事?”

“没有,”欧阳芾道,“他很好,是我不好。”

  温仪不由笑:“阿芾哪里不好了?”

  “四娘,我未曾告诉过你,其实......我不喜欢文人狎|妓。”欧阳芾忽然笑了,对她这样说道。

温仪神情微滞,她看出来那并非真心的笑。

  “我不喜欢他们为歌女写的艳词,不喜欢看他们在酒楼一掷千金,虚与委蛇,不喜欢被管束该读什么书,不喜欢所有人排挤狄将军,不喜欢为博男子欢心而去做什么,我......其实很不喜欢这些......”

温仪抱住她,感受着她的难过:“我知道,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

  “我,有时遇见些事,其实心里并不开心,我以为自己可以适应,但我不喜欢,很不喜欢......即便告诉自己无可奈何,也还是不喜欢......”

“阿芾没有错,”温仪擦过她脸颊,感觉湿意在指腹蔓延,“是我未察觉到,还一直将你往外推,是我的错。”

  欧阳芾摇头:“他很好,真的很好,若我是......”若她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定愿嫁给他这般男子。

“四娘,我可能嫁不出去了,可能......要去当尼姑了......”欧阳芾抽噎着。

  温仪本被她伤心牵染,此刻破涕为笑道:“瞎说,阿芾这么好的姑娘,定能够找到珍爱自己的男子。”

欧阳芾苦笑,她找不到,她想过、试过、努力过接受,但她终于明白,冯京是这世间最标准的士大夫,他从不会行差踏错,也从不会出现意外。他是天上月,是汴京女子的天上月,却非她的天上月。

  他需要一个士大夫家养出来的女儿,那个女儿不是她。

“四娘,我想去和他说清楚。”欧阳芾道。

  “不行,”温仪按住她欲从榻上起来的身子,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对方,“让他再等一个时辰,届时他若还在,你再出去不迟。”

  温家画楼前,一道人影伶仃立着。

他站得太直,也站得太久,以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启时,双腿仍无法动弹半分。

  冯京瞧清走出来之人,眼内一闪而过的光逐渐熄灭,却依旧有礼道:“烦请温姑娘代为传达,京在此等待二娘。”

  “她今夜睡在我这儿,不回家了,你也要继续等下去吗?”温仪望着他道。

“我等。”冯京温声而坚定道。

  幕色寂寥,街市逐渐熄了灯火,再不见人烟与车马,萧瑟冷风时而吹刮过,卷起地上尘土,亦卷起伫立之人的袍角。而他一动不动,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至面前模糊走来一道身影,他方才迟钝凝神,与数步之遥外站定的欧阳芾报以一笑。

  “......看见二娘,让我想起最初,我不知二娘姓名,亦不知二娘家住何处,也是这般在此等候,以期能见二娘一面。”

  欧阳芾忽然眼泪掉落:“对不起......”

“二娘莫哭,”冯京道,“二娘若哭,我便连怨也无法怨二娘了。”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令他每寸骨头都在作痛、从下午起直至此时令他几欲窒息的痛苦:“冯京若有任何不好之处,愿意为二娘改变,只求讨二娘欢心。”

“冯先生没有任何不好,只是,我不该是你的妻。”

  冯京以为她在介意富弼欲嫁女与他之事,摇头道:“如若二娘一句话,京可推却......”

“我不是你需要之人,”欧阳芾终于抬头直视他的目光,轻声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温柔贤淑、擅于相夫教子的娘子,是一个不懂太多政|治、却可与你一同吟诗作赋的娘子,是一个一心一意只为你着想的娘子。‘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她念着他年少未济时写下的诗,“你有青云之志,日后也定能够实现你的理想,所以,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

  门庭萧落。

  冯京走后,欧阳芾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温仪自她身后步来,重将她揽在怀里。“没事,没事的。”她轻声安慰。

到底还是有着心动,若无心动,怎会连对方微时所写的诗也背下来。

  即便是对欧阳芾而言,那样好的人,又怎能够不心动。

第 21 章

  曙色熹微, 冯京自书房步出。

他一宿未合眼,此刻足下匆匆,未及踏出几步, 便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你要去做什么?”

  数尺之遥外,朱氏将背挺得笔直,缓缓向他走来。

  “娘……”

  瞧见他眼底青黑,朱氏心疼不已,又见他手中握着封信。“……这信是写给谁的?”她敏锐察觉到什么,劈手将信夺过, 果不其然见到意料中的名字。

“我冯家儿郎,绝不许对一个女子做此摇尾乞怜之姿,哪怕她是欧阳家的女子。”朱氏咬牙道。

  “娘,孩儿……孩儿只是想与她解释清楚……”冯京眼角微红, 语带恳求。

“解释?还有何好解释,她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 连你赠予她的画笔也一并退了回来, 此等绝情决意之举,还需要你作何解释?”言毕,朱氏心一横, 将信撕得粉碎。

  “娘!”

“我要她知道,我的儿子不是没有人要, ”镇定下来, 朱氏对他和声道, “富公的夫人前日又与我见面,说富公对你十分满意, 只要你愿意提亲, 富家定会答应。我要你收拾心思, 娶富公之女清殊为妻,她是个好姑娘,也为你等了一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见他仍止不住泪,朱氏爱怜道:“你好好平复心情,待晚些时候,你来告诉我答案。”

  *

  媒人上门提亲之事两家皆未声张,其中多有顾及彼此颜面的考量,故外人丝毫不知其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为何拒绝,欧阳芾只告诉叔父婶婶,自己并不喜欢冯京,无意嫁他,其余便不再言。

“何况富公自去岁起便有嫁女之意,我们何必横刀夺爱。”终是这句话说动了欧阳修,他与富弼为多年至交,若富弼有意,而自家侄女无意,他又何苦执著。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愿意便好。”

“已三日不曾出过门了。”薛氏在灯下做着绣活,提醒道。

  欧阳修不以为意翻书:“怎么,往日你不是还嫌人家出门太繁,现下不出门了,你反而倒担忧起来。”

  “这不一样嘛,”薛氏放下针线,“我们皆以为她对那冯当世也有情,谁料......”

欧阳修拉过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同坐,道:“之前是你教我,说她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又无人捆着她手脚逼迫她,她做事定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我们何须替她操心这许多,倒显得我们教女无方,需事事挂怀。”

“可......”

  “再者说,不就是拒了次媒人提亲嘛,当年你嫁我之前,上你家提亲之人几乎将门槛踏烂,若非你皆拒之门外,哪会有你我今日夫妻缘分。”

薛氏脸一红,道:“你乱说什么,哪里便将门槛踏烂了,再说,那些皆是我父亲拒的,我可不知提亲的都有谁。”

  欧阳修闻言大笑,手掌轻抚她乌发与鬓角,灯影幢幢下,薛氏雪肤又盈上几分绯红。

  欧阳芾提笔端坐于案前,面前摆着绢、墨、毫笔等画具,依次排开。

胡瑗对她道,世界是很大的,即便千年以前的世界亦广阔无边,她来此世间一趟,如若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至少可以将所见之景画下,作为她来此一趟的证明。

  她想画下一切所见,千年后不复存在的一切,只属于这里的一切。

欧阳芾闭门二十日,终将笔下的溪村图定稿,后寻了次机会,送画去给孟愈章看,孟愈章细细端详之后,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要大,可以告诉我这幅图景你如何构思而来吗?”

欧阳芾遂与他讲述自己如何根据此前郊外写生的画稿,加工剪裁,多番修改后形成此画。

  “是因先生教我临摹古画,又教我用墨技法,我才有此进步。”

“非也,”孟愈章摇头,“单学会技法,即便临摹再多古画,亦难逃古人窠臼,许多画学生临摹日久,落得千篇一律,作品终生离不开前辈面貌,你构图敢于推陈出新,能于虚实相生间展现画景意境,这是你的优点,你需珍惜。”

  “是。”

  “这幅画,你可有意送往禁中,呈予官家点评?”孟愈章试探问她。

  “好。”欧阳芾应道。

她不再害怕了,即便得不到赞扬,即便往后不再有,此刻她也愿尝试,因那是她想做的事。

  后来曾巩听闻此事,还打趣过欧阳芾:“阿念莫非日后要成为女学正?”

  “女学正不至于,”欧阳芾道,“哪日若惹得叔父不高兴被赶出家门,能卖画不至饿死便够了。”

曾巩大笑,道:“原来阿念想成为女画家。”

  “子固哥哥认为不好吗?”欧阳芾问。

  “好,”彼时曾巩温言道,“阿念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念。”

  *

八月,欧阳修旧时好友梅尧臣入京,这件事给欧阳修带来的喜悦全家人均能感受到。

梅尧臣与欧阳修早年相识于洛阳,彼时二人位微言轻,然年轻气盛,满腹才学与壮志,恨不得日日聚在一块畅游抒怀,高谈阔论,经年过去,欧阳修已官至翰林学士,而梅尧臣仍在地方担任微职,虽才名远播,终无济于仕途。

  梅尧臣此次除母丧来到汴京,欧阳修专门前去迎他,无丝毫官身已高的做派,而知梅尧臣家中贫寒,生活窘迫,还特意派人送去二十匹绢。

欧阳芾随婶婶拜望过梅尧臣一家,还帮着他们在京师寻找住处。梅尧臣本人比欧阳修年长几岁,故欧阳芾喊他声“梅伯父”,其是位温和可亲的长者,谈吐沉淀着淡雅儒气,一如他的诗文,深远古淡,和平简远。

  若他不提欧阳芾的字的话。

“二娘的字端正齐整,似欧阳询。”当时梅尧臣来访,欧阳修闲不住又拿出欧阳芾的画示与对方,这习惯不知自何时而起,欧阳芾记得以前亲友到访,欧阳修只间或让她弹个曲子,如今反倒次次拿她的画出来,也不让她弹小曲了。

  画上她用楷书题了几句古人诗,故被梅尧臣察觉。

“梅伯父,您是在开玩笑吧?”欧阳芾自知她那几个破字,若说类欧阳询,当真玷|污了一代书法圣手。

梅尧臣呵呵笑着,不急不迫道:“欧阳询的楷书工谨严整,笔画丰润刚劲,气韵生动,收笔干净而不拖沓,二娘习楷书,可以他的字为范本,日久定有所成。”

  “圣俞认为,她适合练欧阳询?”欧阳修认真思考状。

  “我正是此意。”

  眼见欧阳修对她的未来好似有了什么规划,欧阳芾忙道:“梅伯父,我们换个话题吧。”

“我记得圣俞那里似藏有欧阳询的碑帖,不知如今可还在?”

  “尚在,永叔若需要,他日我去取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一阵窒息。

  欧阳修眼扫向她,道:“怎么,让你练字是为修身养性,你那是何表情?”

  “没有,”欧阳芾当即否认,“我是觉得,叔父与梅伯父感情真好。”

梅尧臣与欧阳修一同而笑,两相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往昔。

  今岁中秋,欧阳修特意一改往日与家人同聚的习惯,将梅尧臣一家连同刘敞、王安石、曾巩等人皆邀请至家中,热热闹闹办了场宴。

酒足饭饱,几人在席间聊起天来,言及今日从遇仙正店购来的羊羔酒,刘敞道:“还是遇仙楼的羊羔酒味道甘醇,虽此楼玉液更富盛名,然我以为,其所酿造的羊羔酒甚可与姜宅园子媲美。”

欧阳修闻言满意道:“原父带来的千日春回甘绵长,醇馥幽郁,还是更胜一筹。”

  坐在一旁听几人对话的欧阳芾忽而好奇道:“假若不知酒名,也不观酒|色,能尝出是哪种酒吗?”

“这......应当可以吧。”被她一问,梅尧臣有些不确定道,望向欧阳修,后者道:“每家正店酿造的酒色味各不相同,自是分辨得出。”

  “真的吗?”欧阳芾怀疑。

  “也有人言,蒙上双目后,这些酒喝下去大多一个味道,故民间常说,正店里那些名酒实则引人豪掷,喝的非是酒,而是名气。”曾巩微笑对她道。

“哦?”刘敞好奇心起,“今日正好有这两种酒,不妨试上一试。”

  言至此处,众人皆跃跃欲试。薛氏遂从屋中取来一方帕子,刘敞一马当先,首个被遮上双目。

“小心些。”曾巩将杯盏递与他,他端至口边尝了一口,道:“这是......千日春。”

  “再尝这个。”欧阳修端给他另一杯。

  “这是羊羔酒。”刘敞肯定道。

  “还有这个。”

  “这......也是羊羔酒?”刘敞尝下第三杯,不确定道。

众人开怀大笑。“这杯是瑶光,”薛氏掩唇,告诉他道,“是方才从后厨拿来,偷藏起来的。”

  作耍完刘敞,第二个尝试的是曾巩,曾巩尝罢,本来下一个该轮到王安石,然欧阳芾先一步道:“叔父不试试吗?”

  欧阳修观别人猜不出酒种观得正起兴,此刻也不端架子,颇为自信道:“那我便来尝尝。”

欧阳芾于是站在背后蒙住他双目,又朝面前众人无声作嘘,动了番手脚后道:“拿稳了,叔父。”

  此刻已有人在窃笑。

  欧阳修接过她递来的杯盏,尝了尝,思量片刻,稍感不对劲:“瑶光?”

  “非也,叔父再猜。”

欧阳修又呷一口:“......千日春?”

  在座俱忍俊不禁。“是瑶光兑入千日春。”王安石揭穿道。

  欧阳修摘下帕子,只见欧阳芾忙跳起来躲到一边,嘴里叫着:“介甫先生偏心,该让叔父多猜一会儿的。”

“行啊,有这脑筋尽耍自家人了。”欧阳修阴凉道,欧阳芾腆着脸凑上去给他捏肩:“不是呀,因为叔父自号醉翁嘛,品酒能力最高,所以难度也须最大。”

  “凡事你皆有理。”

“你们看,”有人指着窗外一轮皎洁圆月,“方才云雾遮盖,还以为今夜见不着了。”

  银光泄地,风动竹影,众人步入庭院,但见月明星稀,玉盘璨璨流辉,四围夜深色静,好一番良宵美景。

  一时间众人举目,共赏起此刻风物。

  欧阳芾转头,发现曾巩悄悄自一旁退去,她静思一瞬,提步轻追过去。

“子固哥哥是否想家人了?”

  曾巩回头,望见随他而来站在廊下的欧阳芾,微微一笑道:“怎么跑过来了?”

  “子固哥哥思念妻子吗?”欧阳芾问。

  曾巩似有些赧然:“让阿念笑话了。”

欧阳芾摇头:“会思念妻子的子固哥哥最好了,我就喜欢这样的子固哥哥,很温暖。”

  “多谢阿念。”曾巩不由笑了,目光越过欧阳芾看见另一走来之人,“介甫。”

  “介甫先生。”欧阳芾回头。

  “介甫先生会思念家人吗?”她问。

  王安石静默一刻,道:“自然会的。”

“是啊,每逢佳节倍思亲。”欧阳芾支颌,轻声说道。

  王安石侧目注视她的面容,那上面很难发觉出难过,又或许是被她掩盖去了。

据曾巩言,她此前拒绝了冯京的提亲,而理由更像托词。七月拒绝,八月初便闻富相公挑中冯当世为女婿的传言,其中人自然知晓,那并非传言。

  “阿念呢,”曾巩复问欧阳芾道,“这些年,阿念可有觉得孤独?”

欧阳芾知晓他在问什么,笑道:“还好,有叔父和婶婶在,不会太过孤独......况且,如若表现得十分思念父母,也担心会给叔父婶婶带来负担。”

她语调轻快,笑容里未见阴霾:“不过,偶尔也会想,爹娘若是看到我现下的模样,是否会觉开心?会觉得欣慰么?没准他们原想培养一个恬静优雅的娘子,结果一看,咦,怎么好似长偏了?”

  曾巩被她摇头晃脑的模仿逗笑,欧阳芾自己亦忍不住笑意盈盈,她目光偏转,发觉王安石正凝视着她。

  “有女若此,父母当无遗憾。”王安石道。

  欧阳芾心间波动一瞬,道:“介甫先生在夸我吗?”

“在你眼中,我便似不会夸你之人么?”

  是的。欧阳芾乖乖吞下这两个字,道:“当然不是,只是介甫先生的夸赞比其他人的要珍贵许多,有了介甫先生的认可,我便有了生活的动力!”

  “......”

“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们,”欧阳芾忽然想到,“等我一下。”她奔回房内,攥着两个物件背在身后,回来站在二人面前道:“伸手。”

  曾王二人依言伸出手,欧阳芾各放一物在他二人手上。

  “这是,莲藕?”曾巩观她所给之物,失笑道。

  “是七夕买的手作莲藕。”

“为何送这个?”王安石问。

  “因为藕寓意为‘终始不渝’。”欧阳芾笑眯眯道。

  “终始不渝?”曾巩奇道,“此寓意从何而来?”

  欧阳芾正经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什么?”“你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奇变偶不变,”欧阳芾好心重复,“所以藕意为‘不变’,也正是终始不渝之意。”

  “如你所言,鸡则为‘易变’?”王安石道。

  “对。”欧阳芾点头,只要她足够坚定,便无人能够质疑。

“望白首如今日,彼此之心终始不渝,年老时大家还能坐在一块谈心赏月。”欧阳芾仰首望向空中银月道。

  曾巩与王安石相顾彼此,皆是一笑。

  人生苦短。曾巩道:“望终始不渝。”

  “嗯。”

  *

次日惠风晓畅,欧阳芾陪着梅尧臣之妻刁氏上街采购家用。

  欧阳芾日常走街串巷,了解京师之地何处可买到低廉实惠之物,故带着刁氏先往二手书坊购书,又去自己知晓的便宜衣铺、杂货铺帮刁氏挑选好物,惹得刁氏连连夸赞道:

“阿芾日后持家,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娘子。”

  欧阳芾嘿嘿笑道:“那当然,您问婶婶,曾经我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省钱小能手......”

  “阿芾,慢些跑,阿芾!”刁氏在街坊间穿梭,怕找不见人,出声喊着前面不远的欧阳芾。

道路上,一男子听见她的唤声,回身定立,目光随她落于人群中。

  士庶熙来攘往,四处喧闹嘈杂,男子一袭白色襕衫,身材高挑如鹤,形貌清雅,眉似青山,眼波流转于人潮间,秀挺风姿引得路人侧目。

“哥哥,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走了?”前面走来一名比他模样更为年轻的男子,问向他道。

  “适才我听见有人在唤‘阿弗’,想是我听错了。”男子于是收回目光,笑道。

“哥哥是思念嫂子过度,听什么都像在听自己娘子的名字。”年纪稍幼的男子取笑道,“快些走吧,爹还在前面等我们。”

  “好。”男子闻言,不再追寻方才的唤声,提步随他而去。

第 22 章

  这日欧阳芾从屋中出来, 路过前厅,发觉厅内除欧阳修外,还坐着个生面孔的男人, 故问婢女道:“今日有客人造访吗?”

“是,今儿个一早便来了,”婢女答道,“自称是眉山人士,叫做苏洵。”

  苏洵!欧阳芾瞳孔里一片山崩地裂。

  前厅,欧阳修正与苏洵对话。

“足下此前寄来的几篇文章我一一看过, 窃以为毋论文风或内容皆属当世罕见,笔锋宏伟简健,策论古朴有力,读来若汪洋恣肆, 甚是磅礴。”欧阳修对于后进向来不吝惜赞美之词,加上此番前来拜谒之人与他年岁相仿, 语中更带有几分客气。

“欧阳公过赏, 这几篇拙作皆为洵平日读书思考所得,牵笔辄就,粗糙欠缺之处良多, 实不敢当如此称赞。”

  “先生过谦了,以先生之文才, 大可于当今士林享有一席之地, 只修有一事不明, 此前为何竟未闻过先生大名?”

  苏洵叹息道:“欧阳公之问,恰好言中在下不堪回首之往事。”

  “哦?”

“在下早年莽陋无知, 不知圣贤书之可读, 蹉跎虚度许多光阴, 直至二十余岁方醒悟,始勤学奋发,然悔之晚矣,至今仍不能成器。”

“先生万勿妄自菲薄,先生二十余岁发奋,如今便可有此成就,恰证明先生天赋才学皆为常人所不及,况读书一事,桑榆未晚,先生正值壮年,岂有‘晚’字一说。”

  见这时欧阳芾步入厅中,欧阳修唤道:“二娘来,过来见过苏先生。”

“晚辈欧阳芾,见过苏先生。”欧阳芾施礼,随后悄悄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见其瘦瞿斜眉,束发软巾,一身宽袖儒袍,约莫四十余岁,单就形貌而言算不上出众。

  然人之思想文学,胸中韬略,又岂可以相貌论。

  “这是在下的侄女。”欧阳修介绍道。

  “欧阳姑娘有礼。”苏洵还道。

“先生是一个人来吗?”欧阳芾忍不住问道。

  苏洵闻言稍怔,一旁欧阳修道:“怎么,你还盼望着人家前簇后拥,捎着一大群人过来么。”

  “叔父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苏先生应同叔父一样是有家室的人了,此番来京,没有带着家人吗?”

苏洵还未答话,欧阳修便先纳罕道:“你怎么忽的关心起这个?”

  “没有关系,”苏洵道,“欧阳姑娘猜得不错,我此次前来,确是带着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欧阳芾捕捉到关键词。

“他二人年纪还轻,一个刚至弱冠,一个尚未及弱冠,均是初次随我来京,此刻正于家中专心准备来年的礼部省试,故我未带其出门。”

  礼部省试,欧阳芾又捕捉到关键词,笑眯眯道:“苏先生的儿子定也如苏先生般,学贯古今,才华硕绝。”

这话倒似说中了苏洵的得意处,令他大笑起来,道:“非在下自谦,在下两个儿子,尤其是大的那个,学问文章有时连我都自比不如。”

“有此种事?”欧阳修奇了,但见欧阳芾一副理所应当表情,丝毫不奇怪地嗯嗯点头,疑惑更上一层。待苏洵走后,欧阳修方视她道:“你怎似十分兴奋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兴奋呀。”欧阳芾道,然欧阳修见她嘴角几乎咧至耳后根的模样,鼻中轻嗤,也不再同她掰扯。

因着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又兼苏洵相继奔走于公卿之门,一时间京师多有闻其名声者,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更在短时内广泛流于士庶间,而交|口称颂者甚众。

欧阳芾也读过苏洵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议论锋利,文风雄伟,是她再修炼二十年也写不出的水平。然文人争相传诵之时,唯独一人例外。

  那个人便是王安石。

  据闻他既不称许苏洵的文章,也不苟同苏洵的为人,甚至屡诋于众。

于是苏洵又一次来欧阳修家拜访时,欧阳修便劝他与王安石结交:“介甫的文章才学素有独高之处,且其操洁律己,品行即便放在士林间也属第一等了,苏兄与他交好,将来定有益于苏兄。”

  这时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欧阳芾听见苏洵对欧阳修道:“劳欧阳公挂怀,苏某不才,便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苏兄莫非还因介甫的评价而介怀,介甫性子是有几分孤峭,但绝无......”

  “欧阳公误会了,王牧判对老夫的评价老夫并不在意,”苏洵未让欧阳修说完,悠悠道,“欧阳公有所不知,且听我细细为公道来。”

原来早在入京之前,苏洵便对王安石其人有所耳闻,而耳闻的源头,则是益州知州张方平。

张方平曾任翰林学士,名重朝野,说的话自然使人信服,且其对苏洵有提携之恩,苏洵言语间充满对其的尊重。“我于蜀地远游时,与张公一见如故,从公甚密,其间或有论及当世诸儒,张公提到过与王牧判此前共事一事。当时张公受命知贡举,文相公向其推荐考校之人,其中便有王介甫名,张公以为其确有才学,召之入京,未料其一入院中,便对拟定的科举细案妄加评判,处处皆欲变更,洵不敢言,但以为其素不知天高地厚耳,而张公终难令其心服,故最后不欢而未用之。”

苏洵摸着胡子道:“洵以为,此事足以见其人秉性,欧阳公赞其文章才学,洵不敢有异议,然若论人品,洵窃以为其言行有矫作刻意之嫌,且不近人情甚矣,欧阳公胸襟广博,毋论什么样的人才皆礼遇备至,洵不及公,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得王牧判青眼,也就不劳此一番功夫,省却落一攀附之名。”

“这......”欧阳修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与介甫交往亦有一年,未见其如苏兄所言,苏兄还是与他亲见一回,或可令苏兄改观。”

  看得出欧阳修仍在极力劝说苏洵,然苏洵虽态度良好,但心底未尝被欧阳修说动,而愿与王安石相交。

  欧阳芾在旁将苏洵的话尽数听进耳中,不由发起呆来。

她其实不太愿意相信苏洵口中王安石的乖张形象,虽然她当时什么辩解之词也未说。

  过了两日,去找王文筠时,欧阳芾仍在思索当时的对话,直到王安石问向她,她方反应过来。

  “为何这样看我?”

欧阳芾回神,见王安石站在她面前,垂目视完王文筠在她指导下所作之画,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画得如何?”欧阳芾歪头替王文筠求夸。

  “比上次有进步。”

  王文筠于是喜上眉梢:“多谢芾姐姐指导。”

  “好说好说,”欧阳芾也乐,“是文筠自己画得好。”

帮王文筠收拾完画具,洗净手后,欧阳芾方又询问王安石道:“介甫先生最近忙吗?”

  王安石道:“群牧司向以清闲著称,纵使想忙亦难......怎么,有事需我帮忙?”

欧阳芾摇头,思忖着自己是何时给他留下了这样开口即寻帮助的印象。“只是关心先生——先生听说过苏洵苏明允先生吗?”她问。

  “听说过。”

  “看过他的文章吗?”

  “看过。”

  “先生以为如何?”

  “通篇战国纵横之术,不足为道。”王安石毫无掩饰道。

  欧阳芾轻轻发出“啊”的一声。果然如此。

王安石实则并未说错,就连苏洵自己也承认对于战国文章的喜好,但他言自己“只取其术,不取其心”,欧阳芾观其文章,其间多以铺陈排比增强气势,锋芒毕露,故而读来刚健有力,而字雕句琢更为优点,细微处尽显瑰丽宛转。

王安石见她似在思考,于是进一步向她解释:“他的策论文字瑰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战国时纵横之士便用此类言辞游说鼓动君主,其间不乏诡辩,而全无用于经世治国。”

“我知道,介甫老师喜欢的是经术,认为做文章当用以治国,所以介甫老师看不上他的文字。”欧阳芾笑里透着知悉。

  她的话太过自然,以至于连她自己也未觉察,何时起她竟对他如此了解。王安石望着她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被她看透入心底,令他无所遁形。

“可我就连苏先生那样的文笔也望尘莫及。”欧阳芾叹道。

  “他的文章缺处与优处一样明显,你不必学他。”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了,道:“好。”

这声好过于乖巧,又过于温柔,倒令王安石一时难再接口。他沉默下来,半晌又听她问:“介甫老师认识张方平先生吗?”

  “......为何问起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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