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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的职业生涯(消防员敬畏生命)

A

这个话题是我和兰灿给退役的兵王送行时谈起的。

兰灿说:出过那么多次警,从没有怕过,但2007年4月4日那次救援怕了。液化气槽车喷出的白雾齐腰,一个火星,全完了,当时他想起了西安“3·5”爆炸。

2007年的时候,兰灿37岁,女儿11岁,媳妇随军家属。他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一家人挤在50平的公寓房里。

我曾经与兰灿是搭档,我是特勤大队长,他是政委。当年我与兰灿商量,把每个特勤中队各分两个分队,几个老士官当分队长。王利、建伟、庆辉、汪澜4位老士官就成了分队长。目前,王利、建伟转制后成为消防长,庆辉退伍后卖轮胎、汪澜退伍后当保安。这4人是军功章可以挂满左胸的兵王。汪澜曾被评为中国消防“十大杰出卫士”。

王利说,2007年的那次救援他和兰政委一起下到山坳里的液化气槽车边,把其中一个遇难者的遗体抬了上来。弥漫的白色气体冻的睾丸痛。面罩里全是雾,后背全是汗,他们小心翼翼,生怕撞落一块石子引起火花。

上来后,王利嘟囔了一句,六个活人换一个死人,值得不值得。

我说:当时,我也在场,那次如果真的爆了,兰政委带着你们几个就光荣牺牲了,今天可能没人记得起你们的名字了,除了家人。

同样是液化气泄漏,那次,我带着两名战士拉开泄压阀时,瞬间白色的液柱啸叫着,喷泉一样冲上天的时候,我也体会到了兰灿所说的那种胆怯。

B

关于烈士牺牲值得不值的大讨论,并不是价值观多元化的今天才出现。

1982年7月11日,一名叫张华的四医大学生跳进粪坑救掏粪的农民,牺牲。

当年与铺天盖地的赞誉和学习行动同样声势浩大的是一场价值观的大讨论。

反方论点认为“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救风烛残年的老农值得吗?是金子换石子的献身,何况金子还没有换回石子。”

1982年,改革开放大幕徐徐拉开,社会呈现出多元而复杂的特性,个体命运、人的价值被空前关注。连当年张华的很多同学也认为不值得。

1983年,四医大百名学生“五一”游华山,在华山主峰必经的千尺幢,十多名游客被上拥下挤的人流抬起,双手双脚离开锁链和台阶,翻滚着往山下坠落。在场的四医大学生并未躲避,他们用手臂抓、拦、甚至“捧”,以身体阻挡,使遇险游客全部获救。当天下午华山仙桥傍崖山道出现更大险情,数千游客在此阻滞数小时,悬崖边铁柱上的铁链挤得如弓背。同样是四医大学生,站在悬崖旁,用躯体筑起数十米人墙,坚持4个多小时,保护、指挥游人有序下山。当游客感激地询问他们姓名时,回答是,“我们是张华的同学!”

当年,“张华精神”红得发烫。

如今,张华当年的同学成为了各大医院的名医、教授,但张华已渐渐被人遗忘。但是,生命不是算术题,道德也不能用加减乘除来运算,张华精神曾唤醒了无数迷茫的80年代青年。

在儒家文化圈内,人生观就是自强不息,价值观就是舍生取义。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写就的。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C

“但是”我在用这两个字作为转折的时候,并不是讨论消防员牺牲值得不值得。因为见义勇为的牺牲,与以救援为职业的牺牲是有区别的。我们没必要占在道德的至高点来绑架读者的价值观。

消防员的牺牲,要有所得,才叫价值。这个所得应该是经验与教训。

《美国消防员实战训练标准》前言记录:“1982年一次严重失控的热烟演习夺去了两位消防员的生命,这次事件引起了公众和专业人士的极大关注,两位消防员纪念碑上的铭文写道: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教训挽救了更多的人。在现实中,NFPA1403的出台为整个北美消防员的生命安全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后,他们收获了更多的崇敬”。

2014年,哈萨克斯坦岩石城,前苏联消防员训练基地,我带领15名队员参加“代号哈救援”的国际消防竞赛。

基地一座山峰下有4块石刻的英雄头像,其中最大的出生于1956年,最小的出生于1978年,这4位遇难的消防员都是在岩石城探索绳索救援技术时,坠崖身亡,我在寻问这件事时,哈方的上校详细介绍了4人遇难的过程。

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是一个强大的民族。

在国内,消防员训练中牺牲属于事故,不会被评为烈士,所以他们的图片不会出现在任何荣誉场合,往往会被冷处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根本不可能有公众祭奠的场所。

那一刻,我为国内因公牺牲的消防队员感到悲哀。

那次比赛,有一个科目是水下救援。

裁判拒绝中国队参加。

当我们的队员穿着潜水服,拿出潜水证时。裁判惊讶的叫:你们不能下水,你们的装备和证书都不是专业救援用的,你们这个开放水域的潜水证是海边潜水爱好者的证书。不是救援证书。

在香港的消防员训练中心,我见过专业的潜水救援装备,我们的装备是玩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真的不专业呀,把消防员的生命不当回事。

消防员的职责并不是以命换命,而是保护好自己拯救更多的生命。我们的救援理念有问题。

D

一次我在消防群里说,消防员真是最危险的职业吗?马上受到一群年青的消防员攻击,言辞如同骂街的泼妇。其中一个消防员说,一看他就是在火场外瞎逼逼指挥的人。当时,我心里想,这货一定就是傻乎乎往火场乱闯的人。

他的年龄没有我的兵龄长,但他的口气比我牛多了,救了十来场火了。

我曾经站在井喷的现场听地球的吼叫,我曾经站在军火爆炸的现场捡起残缺的肢体,我曾经站颠覆的列车边一身风尘,我曾经站在坍塌的油罐前,满身泡沫向着烈焰冲锋,我曾经站在坠落的飞机边…….

多年前,我和兰灿都曾经带着自己的兄弟们手执自动步枪上火场,也就是在那次行动,建伟被暴徒围攻,牙被砸掉了一半,再晚一分钟,就会成为烈士。

那时候,我们不是勇士,不是斗士,也不是英雄,我们不伟大、不崇高,我们是战士,我们只是履行消防兵的职责。

谁把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消防员鼓噪成奥特曼了。

有一年,一名年青的消防员牺牲。两年后,我出差到这个城市,我让支队长带我去烈士牺牲的现场看看。支队长说,首长,两年了,来来 *** 检查、督查的领导牛毛一样,没有一个人提出到烈士牺牲的地方看看。

那是一个人工景点,有水系,那一年干旱,上游水库水位低无法补水,水系通着河道,有一闸门,木制闸门腐蚀有一洞,不停的泄水,水位影响景观。市上主管领导就给消防队打电话让下水把洞堵上。因为领导记得消防队展示的装备中有潜水服、冲锋舟。那个可怜战士下去了,成为了烈士。

我给支队长说,这个问题原本很好解决,拿一张帆布,根部坠上半满的沙袋,沉下去,然后再把半满的沙袋一袋袋的沉下去,直到闸口。

烈士牺牲了,以身尽责,精神值得弘扬。

但是,作为现场指挥员,这种牺牲应该吗?

E

有一年,我陪部局警务处长去基层检查工作。

路上他说,等他退休后,想把部队战士牺牲的过程整理一下,警示后人。我说,首长,您可以把这些内容提供给我,我来写。他说,目前很多内容都是保密的,不能公开。

消防员的牺牲过程为什么要保密,不就是公开后会影响部队的形象、影响领导的帽子吗?

我们看过那么多先进事迹,千篇一律,“关键时,他推了战友一把,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烈士是否推了这一把,已不重要了。能否告诉大众真相,让后来的消防员,引以为诫,这才是烈士的价值所在。

天津大爆炸后有作家写了一本书,我翻了不到十页就没兴趣再看了。一个局外人,根本不可能把写作的重点放在消防员想看到的内容上。作家写的文章是叫创作,不是纪实。

在那次大爆炸中,有一个中队,只剩下了通信员。面对突然消失的朝夕相处的战友,我们无法体会他的心理历程。这个通信员退伍后,去了每名牺牲战友的家。这件事感动了一个编剧,于是,编剧与我联系,希望我能把这件事用我的方式记录下来。我说,我不是作家,如果让我来写,我得跟着这个战士重新走一趟所有烈士的家。而我要表达的主题将是:活着真好。

我曾看望过牺牲烈士的父母。

这位烈士叫刘军, 1984年6月4日,为抢救落水的群众牺牲,生前为乌鲁木齐消防二中队战士。时年20岁。

我坐在烈士家陈旧的沙发上有点尴尬,两位老人先是有点木讷地看着我和我的同事。我环视着这个小屋,如果与城市的居民住宅相比,这个屋内唯一可称得上现代化的是一台早年那种大块头的电视。

这个家,在刘军牺牲30多年后,唯一的变化有可能就是这个大块头电视由黑白的变成了彩色的。除此之外看不到一丝现代的气息。房门早已掉漆,屋中有点凌乱。

烈士的父亲脑梗后偏瘫,我盯着烈士的母亲,看着她欲言又止,然后看着她黑瘦的脸颊有泪水划过,刘军烈士已牺牲30多年了,30多年时间没有减弱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老人吸了一个鼻子说,当年我儿子高高兴兴的去了部队,没几个月镇上武装部来人说,你儿子光荣牺牲了。带了500块钱,那些钱都是一毛、两毛的、一块的、五块的凑到一起的,我说,这500块钱不能要,我儿子死了,他的命才值500块钱,不要这个钱,我就当儿子还在部队当兵,我心里也不伤心,你们把这个钱拿走。来的那个人说,镇上也穷拿不出钱。

老人眼中的泪已集满了,眨一下眼,泪水就能滚下来。

老人吸了一下鼻子接着说,那年儿子死的时候,我去了,我儿子是下水救人死的,当时在河里冲的脑壳子都没有了,追悼会时,是用棉花塞起来的,两个胳膊上肉都在河里刮没有了,就剩下两根骨头。给他穿军装的时候别人都不敢看,我不怕,我是他妈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给我儿子把衣服穿好。

F

两年前,我和黄虫子合写一篇《消防员的二十一条作战条令》,传来传去,传到了《头条》,但作者名字变成了某支队。某总队还将每一条都配上插图挂在楼道里。其实,写这个作战条令的目的,就是让消防员安全回家。

消防已不是兵了,脱下军装,不再会有军人的荣耀。不专业就是不敬业。

2018年,牺牲了12名消防员,吴俊寰、陈毅夫、邢骏、崔维涛、王岩、张鑫、谢勇、张利鹏、吕文鑫、闫亚隆、李铁、汪全浩。

谁家把孩子养到18岁容易,这些消防员的父母送他们来当兵有很多缘由,也许是家长管不住,也许是高考无着落,也许是找个职业混口饭,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作为家长都不会想到孩子会牺牲,即便是烈士。

看烈士牺牲的过程和先进事迹,我就在想,我们的指挥员,你不心痛吗?你没责任吗?你怎么面对烈士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烈士多数是独生子呀。

明知道冰面坍塌群众落水,只挂条安全绳就行动了。冲锋舟在冰面上同样可以滑行。明知道路面坍塌,不做支撑保护就让消防员下去救人,我们标配的顶杆不是摆着供人参观的……

我们在弘扬烈士的精神时,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我们的行动有多少失误,消防员的职业,不是一命换一命。

不要用烈士的光环遮掩指挥、操作失误的本质。那些潜在的致命危险,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每一名牺牲的消防烈士,都可以总结出教训,以警示后人,但该做的人不去做,想做的人掌握不到一手资料。

今天,有读者给我发来一张截屏,某总队在教育整顿中还举办了“你逆行为国,我独自长大的亲子活动”……消防就是一个职业而已,消防员能做的就是敬业、拯救生命,别把自己包装的那么伟大。给自己脸上贴金,有意思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

少开点会,多搞点培训,提高职业素养,让消防员安全回家,也别让孩子独自长大,这才是正道。

职业化了,就不要再好大喜功。

领袖的嘱托不是挂在墙上、挂在嘴上就代表了忠诚,更应该付诸于行动中。

作者:李东;来源:西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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