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一）
江山船是流行于浙江地区的一种特有的“文化特产”。甚至可以说仅见于钱塘江流域。因为陆路的繁荣和铁路的发展，加上陋习而早已不见，也算是一种民俗的消失。此船之所以唤做江山之名，非胆大称帝王之江山名，乃是因多为浙西衢州江山县地区始之，因地而名。
江山船有一个特点：干这个营生的人只有江边讨生计的九个姓可以从事这个伙计，他姓是抢不来、也入不了行的。九姓之间互为姻亲，不与外姓通婚。所以江山船通常又被唤作“江山九姓船”。关于这九姓人家的来源有好几种说法。其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这九姓人家原是元末起义军中陈友谅一支的部署，在和朱元璋争夺天下败类后，这支水军的一部分逃到了浙东地区，以打鱼为生。明太祖也直接貶之为贱民，令其不得踏足陆地生活。依九姓之中陈姓为最，加之九姓渔民代代相传的水上婚姻习俗中有特别重视“王”的仪式，陈友谅部属后裔说貌似可以自圆其说。电视剧《少年包青天》中逃离庞太师魔爪的护卫所建立的村子颇有其味，甚至《水浒后传》和《打渔杀家》都能窥见类似的故事渲染，这种政权败落而导致家族败落的故事毕竟在古典小说和民间传说中比比皆是，从不缺素材。
对九姓渔民另一解说是他们即为疍民的一支，“疍”字和“胥”字很像。《咬文嚼字》曾有一篇文章专门提及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意思。不过，他们都是社会的底层人民。胥常和“吏”一起出现，是压榨底层的底层的走卒。而“疍”则是贱民，可以说连底层人民都算不上！疍民本就为百越遗民，历来被视为贱民，且分布较广，到清朝雍正时期为了管理人丁，把一部分贱民摊入户籍，这就包括疍民。但这些人经过几代的思维定势和生活习惯，太多人自己都离不开水上生活了。能脱籍为户民的又成了少数，所以和客家人一样，充满了吉普赛人的味道，深具中国特色。只是对他们的界定已经太模糊了，无论从史料还是考据，都难以对疍民做一个信服的衍生证据链，何况这九姓？
（二）
若说九姓渔船能维持原来的营生也算相安无事，除了以渔业为生，后人们后来就做起了客船和货船的额外渔家生意，往来于杭州、严州、衢州和金华之间。也算安贫乐道，自在生活。但长期的贱民身份让他们的生活有了一种“内卷”的不该有的“自知之明”。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何因，就有了一些船主在这江山船中兴起了妓业。多半是生活所迫，加上江南地区花船之名日甚，不名一地，仅靠江水讨生活的人们只能凭借移动的优势多一个讨生活的技能吧。毕竟，已经被数落为最底层的他们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因此，九姓船家操起了不言明之妓业，成为明清时期妓船的一种，做实了人们口中的贱民之貶。同时代人的笔记中，把船娘行妓之事记录最详者要数吴恭亨的《对联话》：
“江山船之后舱“皆有渔妇，率以艳妆对客”，此即“同年嫂”也。因其游玩于桐庐严州一带，始称“桐严嫂”，后渐谐音为“同年嫂”。同年嫂“傅粉施朱，浅斟低唱，舟中客鲜不被其蛊惑者。”
把这江山船驰名于野的是地方，让它闻达于全国的却依然是才子。著名的诗人黄遵宪就曾经写下七言歌行《九姓渔船曲》吟咏江山船，而诗中
“使君五馬從天來，八閩張羅網賢才。
何圖滿載珊瑚後，還有西施網載回？
西施一舸輕波軟，原是官船當娃館。
玉女青臚隔牖窺，徑就郎懷歌婉轉”
就是专门将其作为妓船所做的吟唱。
（三）
诸班才子中最令江山船明显于世的就要数清末清流党的代表，皇家贵胄出身的宗室诗人宝廷。时人知其屈尊以降，自上一折给慈禧贬损自己而去官逍遥快活去了。民间则津津乐道于他和船娘之间绘声绘色的香艳，曾朴还直接把他写进了《孽海花》中，字里行间写的就好像他自己亲眼目睹了宝廷被设计入套全过程似的。
而作为同僚的士大夫们则是摆起了他们道貌岸然的谱。在他们眼里，狎妓这种茶余饭后休闲之举，乐呵乐呵也就够了。一旦当真，你就输了。当世的名嘴李慈铭就落井下石的来了首讽刺诗：
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倡吃白茶。
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要说绍兴不愧为盛产师爷的地儿，李慈铭这段真是文采斐然、通俗易懂啊，经过他这一贬损，江山船和宝廷就这样因为一句“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而名垂文林了。
但我就觉得宝廷既不是傻子又不是愚情。反倒是有蜀主刘禅这般安乐公的智慧。当初，宝廷与张爱玲之祖父张佩纶、邓承修、陈宝琛四人合称“四谏”（《清史稿》又有黄体芳、宝廷、张佩纶与张之洞时称“翰林四谏”一说）。他们看不惯 *** ，又在文字狱之后难得代表士大夫发声。宝廷作为清流党的干将不知弹劾了多少人，也算是在大厦将倾前同光之治时代里的积极分子、力图有所作为的年轻一辈的愤青了。既然是愤青就会在这官场上得罪人。在他还在浙江监督学政，典点乡试任上早就已经听到了清流党中人被“清流”的消息。因此，他在福建乡试任上溯游江畔既安心得了美人，又在冷嘲热讽中自貶，屈尊纳了船娘“美人麻”。我们不知道这美人麻是否真的是麻子脸，但宝廷虽然成了纳草鞋的刘备，却真的对“妾身”照顾有加，一起泛游完西湖继续游到浔阳江畔白老爷听琵琶处，最后还带回了京。当初他自劾上给慈禧的折子说是为了传宗接代，纳了这船娘。但只要激流勇退，明哲保身，不被朝堂公庙的是非纠缠不清，谁还会继续管他呢？
以后的历史也见证了宝廷的明智。清流党退出历史舞台，当年多数人被清算和排挤。唯有他后来成就了一个男人、一个士大夫以及一个皇族的气节。庚子难，八国联军进京，慈禧带着皇帝老儿西逃了，多数官员不知所措，失节的不在少数。而这个当初被嘲笑的男人，一抹脖子就在家中上吊了。临死前最高贵的话就是“我是爱新觉罗的后裔”。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了，他死是给自己看的，却让多少人汗了颜。且不说同为诗界领袖的黄遵宪有个为联军引路的好儿子，和宝廷的儿子富寿比，简直天与地（富寿蹈死前留遗诗：“衮衮诸公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再看同样晚年娶了船娘的南海先生康有为，就凭着自己财大气粗硬是老牛上嫩草，61岁糟老头强娶19岁花季船家女，权且做他晚节不保的诸多槽点之一啊！我们到哪里还能去寻宝廷这样的士大夫呢？
（四）
虽然今天提前江山船更多的是“不文明”的一面。可另一方面，抛开江山船的营妓陋俗，就其交通而言。却曾经为浙江的水上交通要道做出卓越贡献。在那个以水路为主的年代，这九姓船连接的可是浙江、江西、福建等主干道啊！在晚清民国的名人日记中常常能读到他们穿梭在钱塘、富春上的文字。比如晚期四大日记的《李慈铭日记》，身为绍兴人的他南北西东往来都绕不过钱塘江上的九姓船。还有孙宝瑄的《忘山庐日记》、乃至于苏州沈秉成的笔记等等，皆有笔墨着录。纵是清末民初，温州地区前往杭州和上海，即使是在大型汽油轮刚开通时，人们仍然以传统水路由浙西入浙东，然后才慢慢北上。近日读温州四大日记，无论是故乡的刘绍宽还是瑞安的张棡，在科举考试未取缔前总要在温州市区由水路取道丽水往西再沿着钱塘江上游再溯江而下至杭州参加科考。他们的日记中，不论是往还是返，总也离不了九姓渔船。尤其是《张棡日记》中流水般的家书，总是年年将应试的路线事无巨细的回禀家中长辈，无意中也将九姓渔船和当时的水陆交通做成了史料。
（五）
其实，除了日记、笔记的记载，纯文学形象的九姓渔民形象也不在少数。这当中除了戏曲、小说里常擦边提及的人物外，最有名的是一个叫阿翠的姑娘，和被康有为抢走的那位一个名儿。……（此处省去600字，专文提及）中学课本总是拿明三言两拍之杜丽娘作为反封建的形象来宣扬，但阿翠的形象却虽近乎完美，却更适合戏剧化、也更接近人们对美的向往，用我们现代化的语言来说，她更正能量，只可惜这个文学形象被埋没了。
（六）
浙东和浙西的水路连接并不值得称道。江山的船把头们还连接了浙江和福建、江西的水路。清时，由浙入闽的陆路由分水关行，水路则是江海并行。因为丝绸之路的闻名遐迩，很多人都忘了古道中江湖水道的“古道”。这条水道是“之江”与“闽江”之间曲曲折折而来，曲曲折折而去。如果不是现代公路的不断开拓，应当依然保持一路的秀丽风光。而浙赣之通就容易得多，赣江直到今天都因为长江而没有失去水路之便。但我们依然很难去想象原来由浙入赣的水路之繁忙。千年前，曾经在浔阳江畔听着琵琶曲的江州司马或许曾经就借着水道上的船只由钱塘江境入南昌水门。而他不会知道再过千年，这江上行船也延伸出了狎妓之风。
不论时代怎么发展，江山船一直伴随着水系的流通而活跃着，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还要到铁路和公路的不断完善，他才结束自己运输的使命。出生于富春江的民国文人郁达夫曾经在他1932年8月在上海发表了散文集《故都的秋》，其中以《钓台的春昼》为代表的文章依然吉光片羽的记录了江山船在富春江上的星星点点。虽然已经因为彼时杭江铁路的开通，水运作为客运的使命已经不再重要，但仍能在他的文字里看到那个年代江山船的风采。
（七）
九姓渔民被争取摆脱贱民的头衔有三次，第一次是康雍时期的摊丁入亩，和当时整个经济政治大环境相关配合做的人口统计和编户齐民。康乾盛世主要是在康雍两朝完成，伴随着国家的正式统一和海禁政策，将大面积的劳动力集中于陆地耕种地里，人口增长、土豆推广解决粮食问题等等，都在康雍时期不到百年间完成。乾隆时享受着盛世的繁华。而这当中，就有严州的渔民被迫从贱民迁入成为在籍农户。只是当时愿意的还在少数。
第二次摆脱贱民地位是渔民自己争取的，其背景仍然是经济因素——渔税（摊丁入亩其实也是地税改革的举措，背后仍然是政治上变动经济）。最初是一茭白船偶遇戴盘（就是郁达夫散文里“洪杨之后”来严州任知府的那位），得知其为官宦人家，希望可以代为减免渔税。后来在同治五年（1866年）戴盘真的因缘际会来到严州担任知府，他按照此前自己的诺言一心一意为九姓渔民 *** ，还写了《严郡九姓渔民考》石碑。这也是我们今天考证九姓渔民一个很重要的碑文。
第三次也是真正意义上九姓渔民摆脱政治上枷锁，不再是贱民，还得是1949年共和国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原来的九姓渔民成为共和国儿女，人人都在为积极建设新的伟大国家而努力，也包括了江山渔船的九姓人家。他们很多转业的专业，跑运输的跑运输。很多都发挥了自己的水上专长。时至今天，早已没有了被歧视感。反倒是多了些缅怀传统文化的味道。
结语
江山船已经彻底离开历史舞台。它所代表的过去已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部分，未来人们再回想起它来，可能更多的是文学和文化，甚至不会把它当作苦难去理解。今天，以民俗学的角度去看待江山船，我们更注重他的历史意义和文化意义。正如建国后移风易俗，大量转移江上渔民进入内地开垦一样。如今复兴江山船，旨在发展旅游业，见证地方民俗。让曾经出现在历史和文化中的一部分重新回归到人们视野中，正视历史，就是为了更好的面向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