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完结,BE向)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1. 往嘴里塞上最后一块马蹄糕,同事来找:“坫青,贵客上门。” 周坫青抹了抹嘴边的碎末,随口问:“谁?” “特地清场相待的,萧先生。”同事说。 周坫青立即起身,找了面镜子整理仪容。镜中女人短发淡妆,琼鼻秀眉,一双眸中沉沉的。 “萧先生啊。”周坫青一声长叹。 谁也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只听说过他给国家博物馆捐赠过天价文物字画。他常年混迹古董文物行当,是个很出名的藏家。 没几人见过他本尊,无论是拍卖会还是博物馆落成剪彩,一律是秘书代劳。连杂志采访报道,都是通过电子邮件沟通,完全没有照片和视频流出。 这样的人突然拜访一间私人收藏馆,实在神秘。 为了他的到来,展馆特地清场,让大多数员工都放了假。萧先生派了安保提前检查。这样大张旗鼓,偏偏馆长还觉得蓬荜生辉。馆长点了周坫青做讲解员,每天叮咛嘱咐,一定要给萧先生留下好印象。 她拨了拨刘海,扣好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走出办公室。 行至大厅,周坫青刚刚站定,会馆大门便从外推开,一行五人走进来。 有馆长,有秘书,有保镖,还有萧先生。无须旁人介绍,周坫青一眼便知谁是萧先生。搞古董行当的,眼光要好。值钱的东西有种神韵,很难言说。 人也一样。 萧先生比她想象中年轻,他眉目幽深,肩宽腰窄,身形高挑。一件熟褐色的皮夹克被他穿得风流倜傥。 两个人对望,她眨了眨眼,只觉得此人眼熟。 还没来得及思考,周坫青的后腰就被同事捅了一下。同事挤眉弄眼,周坫青迅速会意上前:“萧先生,接下来将由我为您解说馆内藏品。”说着,周坫青指了指胸牌上的名字,又伸出右手,“我是周坫青。” “周小姐你好。”萧先生颔首,手也不伸。 周坫青讪讪地收回右手,走到人群的前面。她走路步子不大,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脆响。 她的声音更脆,像是出谷黄莺。萧先生听得眯了眼,拨开保镖,上前两步,和她并排。 周坫青只觉鼻底有白檀香,转头时看到萧先生的侧脸。离得近了,周坫青看得更清楚。男人眉目如画,右眼下有一粒赭色小痣。他眨眼看向她时,周坫青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介绍完馆内布置,周坫青问:“萧先生想先看哪个馆?” “听闻贵馆藏有一架销金屏?”萧先生问。 销金屏风,所用的销金工艺,是在器物上嵌金色线。《宋史》中曾频频记载销金屏的故事。什么样的古董珍贵?有历史记载的古董格外珍贵。 周坫青闻言一笑,点了点头,引萧先生往展厅移步。 几个人在展厅站定。展厅内的灯光经过精心调试,落在那架销金屏上。屏风上布有丝帛,丝帛上的金线勾出振翅蛱蝶。屏芯还有折枝花伏延,枝枝蔓蔓,自有趣味。 透过丝帛,萧先生看到销金屏后透出四行字。那四行字不甚清晰,他弯腰往前走了两步。 周坫青暗叫不好,想要上前挡住萧先生的视线。哪知他先念出声来:“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他看向周坫青,似笑非笑:“解释一下。” “前段时间摹了书法字。摆了几处没找到适合这句话的意境,找到这里来了。巡视的工作人员疏漏了,没把我的字摘掉。”周坫青红着脸解释。 馆长的眼刀已经飞了过来,萧先生直起腰身,转头对秘书说:“这个销金屏要了,那幅字,一同拿了。” “啊?”周坫青愣住。 销金屏按市价报给萧先生,周坫青的字白送。临走前,周坫青站在大厅送别萧先生。他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周坫青摇头。 萧先生抓了她的右手,用左手食指在她的手心写字。他的指尖温柔,一笔一画融入肌肤腠理。 “萧宴宸”。 这是他的名字。 2. 同事日日念叨:“周坫青,周坫青,你走了什么狗屎运?” 周坫青懒得搭理,小心翼翼地把玩手里的小枕屏。她念念有词:“小枕屏儿,面儿素净,吾自爱之。” 同事调侃:“小坫青儿,面儿娇嫩,萧生爱之。” 好在周坫青手稳,不然手里的枕屏肯定落地。 她将物什收入木箱,登记造册,收入库房。回到办公室后,她对同事说:“不理你了,我去吃午饭。” “别理,最好喝下午茶时也别理。你找萧先生去凑第二杯半价下午茶。”同事调侃。 周坫青被逗得脸更红,拿了钱包跑出展馆。 鳞次栉比的楼房将城市的街道分成细细的河流,人像深海鱼类穿梭其中。周坫青走过两条街,去便利店买了炒面和鸡肉脆骨丸。 她将手里的食物放在桌上,又去端奶茶。转头时,桌边有个戴鸭舌帽的人落座。 那人将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眉目。可熟悉的白檀香传来,周坫青不禁心头一跳。她压低声音问:“萧先生?” 他弹了一下帽檐,那双幽深的眉眼显露出来。 “怎么谁也不猜,偏偏猜是我?”萧宴宸问。 “香味。”周坫青说。 萧宴宸耸了耸肩:“你倒是长了个灵巧鼻子。” “过奖。”周坫青笑。 她落座,捡了鸡肉脆骨丸吃,咬下第一颗,她只觉手上一空。周坫青一脸诧异,萧宴宸夺了竹签,笑着把另外两颗丸子吃了。 周坫青护着身前的炒面问:“萧先生,不会连面也要抢吧?” “看起来太咸了,奶茶倒是可以考虑。”萧宴宸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认真考虑。 周坫青想了想,把奶茶递给了萧宴宸。她问:“原来萧先生私下也会来这种小店?” “经济不好,消费降级。”萧宴宸暗叹一声,美目流转,还真露出了几分可怜。 周坫青捂紧了自己的小钱包,千万不能被这人骗了。 看到她的动作,萧宴宸笑了。他端过奶茶:“看你在此,进来和你打个招呼。你写的那几行字,很有意思。” 周坫青轻吁口气:“不是原创,之前听人说过这句话,后来查到出处,来自能剧理论《花镜》。” “你喜欢人偶吗?”萧宴宸问。 “比起人,更喜欢人偶。”周坫青说。 “为什么?” “他们更像人类的雏形。”周坫青说。 萧宴宸喝完奶茶,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保镖递上了一个礼盒。萧宴宸递给周坫青,说:“本来想去展馆给你的。” “这是什么?”周坫青问。 “礼物。” 萧宴宸扬了扬手,和保镖上了车。周坫青匆匆吃完炒面,抱着盒子回到展馆。 同事还没回来,只她一人在办公室。她平复了心绪,拆开礼盒。 里面有一个精致的人偶,人偶手腕上有标签。她拆下标签细看,终于想起那张脸为何如此熟悉。 她掩上盒盖,将盒子放入杂物柜。 下午三点半,馆长抱着纸袋冲入办公室。他谄媚地站在周坫青身后:“萧先生给我们送了下午茶。” 同事举着水杯,嘴巴呈圆形:“不是吧,我还有真有预言功能?” 周坫青努力去笑,笑了半天,只觉得嘴巴酸。 3. 来展馆工作前,周坫青在一家整容医院工作。医院的服务对象是战争后脸部受到严重创伤的士兵,他们为士兵恢复面孔,让士兵们能够更好地融入社会。 有一天,诊所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连名字都没有,大家称呼他为X先生。 他不是士兵,院长说,这人很有背景。院长叮嘱周坫青,不要多说话,听吩咐照办就好。 周坫青点头。 X先生来这里,是为了换脸的。因为手术前需要做全身检查,X先生便在诊所住下了。 她被拨去照管X先生的日常,没见过他之前,周坫青以为X脸上有什么严重的伤痕。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周坫青有些意外。 他五官端正,骨相周正,长得挺好。 周坫青满腹疑惑,但她谨记院长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话。 X先生很安静,话少。每天除了做必要检查时会回答医生的话,其余时间不是折纸,就是看书。 他折纸只折蝴蝶,看书只看古籍。 一日落雨,周坫青来病房,纸折的蝴蝶落了满床,X先生在窗边站着,看庭院里的风景。 她将那些蝴蝶收在纸箱中,不由得叹出一句词:“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X先生闻言抬头,说:“向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 周坫青很意外,看向X先生。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一首咏雨词。” 像是精密的齿轮咬合出了差错,她感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触摸。 自此,周坫青来病房的频率多了起来,对此X先生倒也没有异议。 他们俩会传阅同一本书,交流彼此的读书体会。周坫青喜欢古董,偶尔会带些小玩意给X先生赏玩。X先生似乎精于此道,总能品评一二。 那段时光,周坫青每日最开心的事就是上班,因为可以见到他。 一日,X先生去检查身体,回来时看到窗边有成串的纸折的蝴蝶。清风吹拂,蝴蝶振翅。周坫青见X先生愣住,有些忐忑地问:“不喜欢吗?” X先生轻捋蝴蝶串成的帘幕,轻声感叹:“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他扯断了线,蝴蝶落了一地。周坫青心头一颤,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 X先生转头走向周坫青,他握住周坫青的手,小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记住自己的长相?” “拍……拍照?”周坫青吓了一跳。 “我不能留下任何照片。” 两个人离得很近,周坫青很轻易就看到了X先生眼底的无奈和悲伤。 不知为什么,眼前人明明很完整,却有种支离破碎的味道。 周坫青想了又想,说:“我认识一个制作人偶的艺术家,也许,他可以帮忙。” X先生释然地笑了,他对周坫青说:“谢谢。” 应下X先生的话后不久,周坫青就被调离了X先生身边。她从诊所的电脑里复原了X先生之前留存的整形前的照片和骨骼图片,寄到艺术家的工作室。 人偶制作完成后,就直接寄到了X先生事先留下的地址。 在X先生手术后的恢复期,周坫青想过再去看看他。可病房前来了好多保镖,除了医生外,其余人等不许随意出入。 甚至连出院时,周坫青也没有再见到他。 后来诊所因资金问题关闭了,周坫青被那位制作人偶的艺术家介绍到私人展馆工作。 可谁能想到,收藏界有名的萧先生竟然就是X先生。 周坫青连着几日失眠,一闭上眼睛,都是X先生抚摸着那串纸折的蝴蝶,然后猛然扯落。 梦里有道声音,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4. 后来萧宴宸又来拜访。这次也是提前清场,大费周章。 萧宴宸和随行人员到了。 周坫青走上前去:“萧先生,好久不见。” “礼物可还喜欢?”萧宴宸询问。 周坫青望着他,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想起来呢?” 萧宴宸的声音轻不可闻:“因为我快忘记了,我快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周坫青脚步一顿,心像被人紧紧拽住,几乎快要爆炸。他明明在笑,却被绝望挟持。 她的呆滞让旁人看出了端倪,萧先生的秘书问:“周小姐,你怎么了?” 周坫青甩了甩脑袋,迅速定神。她摆出职业的笑容说:“我只是在想,萧先生见了那么多屏风,要不要看一架素屏。” “好,你带路。”萧宴宸说。 一行人移步去展厅参观,周坫青正在解说唐制式的素屏,话没说尽,萧宴宸突然凑近。 萧宴宸那枚赭色的泪痣近在眼前,她憋红了脸,差点忘了呼吸。 “鼻尖上落了睫毛。”萧宴宸伸手,在她的鼻尖轻点了一下。 周坫青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眼神只敢看向萧宴宸的鞋面。看了许久,她听萧宴宸说:“素屏上添几个字,你写好了,我来拿。” “啊?”周坫青慌忙抬头, “我添字?添什么字?”周坫青惶恐。 “爱写什么写什么。”萧宴宸扬了扬下巴,对秘书说:“付款去。” 下班时,周坫青换掉工作服,手指在外衣小口袋摸到一小片硬物。她掏出来一看,是手机储存卡。 周坫青不自觉想到萧宴宸突如其来的靠近。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放进来的? 5. 周末休假,周坫青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她拿起书桌上的手机,又看到那枚小小的储存卡。 过了两周,她既没想好在素屏上写什么字,也不敢打开储存卡。 越是接近萧宴宸,她越是不敢触碰。当初相识就像是一场梦,每每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这不像真实发生的事。 现在他又突然出现,周坫青生怕再进一步,这人又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周坫青拿着储存卡左思右想,心下一横,还是插入了手机里。 她在内存卡中搜索许久,找到一个加密文档。 密码提示是“NAME”,周坫青想了想,将萧宴宸的拼音输入其中。 文件解锁了。 文档里没有长篇大论的东西,只是每日随笔。她翻到最后,从日期最远的那一天开始看起。 周坫青注意了时间,那一天,比萧宴宸来诊所的时间还要早一年多。 “被接到萧家,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住处。妈妈再三叮嘱不要闯祸,要让爸爸和奶奶喜欢。” 往后翻,好几条都是他在萧家的生活。他没见到爸爸和奶奶,只有家庭医生不断为他做检查。 周坫青吞了口口水,指尖微颤。 “终于见到爸爸。爸爸说,我这张脸不好,奶奶不喜欢。我需要做个小手术,才能去见奶奶。” “所谓小手术,就是整容手术,他们想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拒绝过,也抗拒过,可他们以妈妈的安危为要挟,我只能妥协。” “我终于知道了,我需要变成谁。是爸爸的长子,死在国外的哥哥。他是萧家的象征。” “在许诺给我妈妈一大笔补偿后,我还是点头了。妈妈过得太苦,我不希望她不幸福。” 周坫青捏着手机的手指越来越紧,心也越跳越快。 “去到诊所,认识了周坫青,只有她把我当我。”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最开心,我差点忘了自己的任务。 “周坫青为我穿起了纸折蝴蝶,她让我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份。我永远不是蝴蝶,我只是傀儡。 “除她之外,应该没人再会为我做什么了。 “为了保留下最后的我,她为我想了主意。 “手术很成功,恢复过程很漫长。我每天都需要带束带睡觉。睡不踏实,以为睡了很久,一睁眼却只过了半个小时。” “难受,想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 周坫青把手机拍到书桌上,她自己也被这声巨响吓到,浑身一震。从起床到现在,她粒米未进。看过这些零碎的笔记,她只觉得胃都缩起来,难受得要命。 她走去厨房煮粥。周坫青本想站在厨房冷静一阵,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走回房间,拿起手机继续看。 “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收到了人偶,可人偶终究不是我。 “我开始熟悉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他的记忆逐渐替代了我的记忆,他的脸成了我的脸,他的人生偷走了我的人生。 “有时候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是谁?谁还记得我?我忘记了以前的朋友,以前的回忆,以前的一切…… “她还记得我吗?那个为我串起蝴蝶的人。 “她应该忘了我吧,我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分明是自己的脸变了,还要去怪镜子。 “我是谁?” 空气里弥漫着米香,周坫青缩在厨房一角。她的嘴唇不见丁点血色,手上一松,手机落地。 他是谁? 萧先生,萧宴宸,X先生? 6. 上班时,周坫青心事重重。 同事调侃:“小青儿,是不是久久没见萧先生,犯了思念症?” 周坫青连连摆手:“去去去,就你话多。” “见了几次萧先生,我也心向往之。我在坊间收了不少关于萧先生的轶事传奇,你想听吗?”同事神秘兮兮。 周坫青这位同事向来在情报方面神通广大,这间私人展馆馆藏,大部分都是同事打听,馆长和她验真伪,老板出手。所以同事的消息,向来都有几分真。 想及此处,周坫青点头。 “那下午茶?”同事拉长音调。 “我请!” 同事拖了椅子在她身边落座,细细地解说八卦。 萧先生早年活跃在亚洲拍卖市场,后沿着金三角做珠宝生意,也会收罗古董。因生意做得大,又一直顺风顺水,被不少人暗地里记恨。 在一次贸易航行中,萧先生误入交火地带,被打成重伤,送入医院救治。 后萧家查出,那次的向导是被人买通的内鬼,故意将萧先生引入交火带,趁乱让仇家浑水摸鱼,借机报仇。大家都以为萧先生必死无疑,谁知此人在医院躺了两年,竟然活了过来。除了身形消瘦了不少,其余皆无大碍。 有人怀疑是替身,但病愈后的萧先生出席过一次慈善晚宴。认识他的人都说,那就是萧先生本人。 因为那次恶性事件发生,萧先生露面的次数减少,也慢慢转向幕后。他的名字和外貌也渐渐变得神秘起来。 “所以,萧先生到底叫什么?”周坫青忍住悸动,问。 “咦,你没注意他签给我们的汇款单吗?”同事反问。 周坫青摇头。 “萧云夜。是不是很有神秘的暗夜帝王的气息?”同事双手合十,一脸膜拜。 “云敛屏山横枕畔,夜阑璧月转林西。”周坫青喃喃道。 “对,就是这首诗。萧先生说,他正是发现自己的名字和这首诗契合,从而特别喜欢屏风。”同事说。 屏山横枕畔,说的正是枕屏。 “你说下次萧先生来,我们能不能把那个小枕屏卖出去?唉,青青你怎么哭啦?”同事惊讶地道。 周坫青伸手抹脸,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 为什么会哭呢? 她边抹泪边笑,他可真大胆啊,居然报上了真名。 原来他真的叫萧宴宸。 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 想必萧宴宸的母亲当年也是被爱着的吧。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谩惆怅、华胥梦短。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7. 不过多日,萧先生的秘书致电,询问周坫青素屏添字的进度。 周坫青被这威压催到挠破头,她想了又想,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回复秘书:“能不能转告萧先生,我写的是无字天书。” 电话转手,那头传来萧宴宸的声音:“没写就没写,什么无字天书?” 听到他的声音,周坫青恍若隔世。近月余来的忐忑、恐慌、担心一并被融化了,她鼻头一酸,心头生出莫名的委屈。 “萧先生,你还好吗?”周坫青突然问。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你怎么了?” “问好不是传统吗?”周坫青说。 “还不错,如果能早日看到那架屏风,应该会更好。”萧宴宸说。 “那你请我吃顿饭,说不定我的灵感就来了。” 话一出口,周坫青自己都愣住。她 *** 地在嘴上拍了一掌,满脸无奈。 电话那边都不只是停顿了,它还有好长时间的空白。周坫青更忐忑,她问:“萧先生,是我冒犯了吗?” “不是,刚刚要秘书定位去了。等下打给你,告知时间和地点。不要穿工服来吃饭就行。” 周坫青贴着听筒,细细分辨。她听得出来,萧宴宸的声音沾染了几分笑意。 还好还好,会笑就行。 周坫青提前请假下班,回家翻箱倒柜找礼服。这件太暗沉,那件太保守,暴露的衣服又不敢穿。犹豫来犹豫去,时间没剩多少。 挑好衣服,周坫青又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镜子反射她的脸,她却想到了萧宴宸。 他每日照镜,不知是何种心情。 周坫青也不敢多想,生怕情绪越来越低落。她打理好头发,叫车出门了。 晚餐地点在远郊的会所中。餐厅空间很大,桌子与桌子距离遥远。 周坫青和萧宴宸相对而坐。萧宴宸的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更显精致,但周坫青只觉一阵悲凉。 “好久不见了。”周坫青说。 “周小姐今天很迷人。”萧宴宸说。 他的手托着下巴,眼神不离周坫青。周坫青不觉叹气,她已经无法替他分辨,这样的表情到底是属于多年前的X先生,还是萧云夜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死去的人所吞噬侵占,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周坫青双臂交叠,不自觉有些发冷。 趁着保镖和秘书没注意,周坫青轻声喊了他的名字。萧宴宸愣神许久。等到甜品上桌,他才露出笑容:“你看了。” “我看了。”周坫青颔首。 萧宴宸看到她眼里的闪闪泪光,又笑,递出桌上的纸巾:“擦擦眼泪。” 周坫青接过纸巾,胡乱一抹,连眼线也揉晕了,眼下一片青黑。 萧宴宸看了止不住笑,他冲她招手:“过来过来,我帮你擦擦干净。” 周坫青拎起裙摆,坐到萧宴宸身边。他身上好闻的白檀气息犹在,深吸一口,心绪平复。 他动作轻柔,仔细为她擦净眼下的黑渍。距离太近,她看不清萧宴宸的模样。 萧宴宸的右手置于自己腿上,周坫青伸手,轻轻钩住他的小指。他身子轻轻一震,眸光流转,有些不解。 “我做那根线,穿起你的过去和未来。我不断,你别落。”她轻声道。 萧宴宸轻轻钩上她的小拇指,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会替你记住你是谁,傀儡也有姓名。”周坫青说。 “你真傻。”萧宴宸笑,笑意怅然,饮尽人间悲凉。 8. 萧先生果然如同事所料,购入了之前周坫青把玩的小枕屏。萧先生的秘书致电,希望周坫青能将枕屏送到萧府。 同事拍手庆贺:“青青,伟大,你登堂入室了!” 周坫青小心翼翼将小枕屏包装起来,认真地对同事说:“不要乱用词。” 封上最后的包装,周坫青用金箔纸剪出蝴蝶,贴在最外的包装纸上。 萧家司机来展馆外接周坫青,她拿着沉甸甸的袋子,心事比袋子更重。 要问周坫青对萧宴宸是什么感情,周坫青也说不清楚。 在医院相遇时,那是淡淡的好感混杂着倾慕,如今再见,感情更复杂些。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得知真相的震撼,更有那无处不在的哀怜。 诸多滋味揉在心间,周坫青小半生都没尝过这样复杂的感情。她突然又生起自己的气来,感情哪有单一的喜欢和爱?每一份莫名的情感抽丝剥茧后,总会吐出更多更繁杂的东西。 她突然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去面对萧宴宸。 车至萧府,那里像是二十世纪剪下来的一段光阴。屋宇陈设都带着旧时气息。周坫青抱着袋子想,怪不得萧家人怀旧,硬生生要把死人“复活”,让活人一点点死亡。 周坫青又替萧宴宸鸣不平。 萧宴宸在书房办公,见周坫青来,将她带去家中的影像厅。可笑的是,即使是在自己家里,连看电影都不能关门,门口还有保镖守着。 周坫青气得脸颊都红了。萧宴宸伸手去捏她的脸:“别气了,习惯就好了。” 两个人落座,电影开始放映。两个人之间本有一拳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就变得毫无间隙。 不一会儿,周坫青只觉肩上一沉,淡淡的白檀香传来。他的鼻息搔在她的脖颈,麻麻痒痒。 周坫青心头熨帖,所有的情绪如海水退潮,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剩最初相见时那一点灵犀悸动,还在心底。 周坫青突然明白,只要动用到感情的,都带着那么一点爱意。她不想再纠结了。 两个人倚靠着彼此,睡了一整场电影。 萧宴宸送周坫青回家。 下车时,周坫青刚准备离开。萧宴宸拉了一下她的手。 周坫青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萧宴宸却已经扬手告别。等车离开后,周坫青摊开左手,手心里躺着小小的纸折蝴蝶。 那段岁月,谁也没有忘。周坫青忍不住笑了。 9. 后来萧宴宸很忙,周坫青一直见不到他。一次拍卖会,周坫青遇到萧宴宸的秘书。从秘书嘴里,她得知了萧宴宸的近况。 萧家要他下半年去一趟金三角,回来后有两个月假期。 周坫青暗暗叫糟,她和萧宴宸没办法单线联系。萧家对萧宴宸管控很严,连电话都需要秘书过滤。 她壮着胆子问秘书:“能不能让我和萧先生通个电话?关于屏风的。” 秘书拨通电话,递给周坫青。 萧宴宸接通,刚“喂”了一声,周坫青就说:“萧先生,什么时候能来一趟展馆?” “屏风写好了?”萧宴宸问。 其实没有,但周坫青说:“写好了。” “下个月我有时间,也许能约你。”萧宴宸说。 她总觉得不安。“能不能不去”这句话一直卡在喉咙里,直到挂断时也没办法挤出去。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去忙了。”萧宴宸说。 “你要好好的。”周坫青没头没尾,突然冒出一句。 “嗯。”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周坫青问。 “想问问你为我的屏风上写了什么字。”说话时,萧宴宸咬重了“我的”二字。 “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如林中之象。”周坫青说。 萧宴宸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感叹:“真好,希望我回来能看到。” 周坫青突然明白,也许萧宴宸已经听到了命运的钟声。他不去不行。 傀儡没有说不的权力。 “好,等你回来。” 周坫青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秘书。她垂头,却不敢丧气。她怕被人看穿,看出心底的恐惧。 如果这时能躲到屏风之后就好了。 这时,她突然理解了屏风的好。遮挡、助威、装饰。 怪不得萧云夜喜欢屏风。 拍卖会开始,一架清代紫檀嵌鸡翅木山水图屏风卖出高价。当然,价再高,也是萧家所得。 周坫青突然觉得丧气。 在这层层叠叠的迷障下,可曾有谁见过萧家的傀儡人偶,可曾有谁留意过那缕隐藏了姓名的孤魂呢? 10. 周坫青决定为素屏题字。 她开了新毛笔,郑重其事。她本以为下笔会胆怯,可笔尖触及屏面,手腕自然而然地动了。 没过多久,同事传来消息。萧家扩展东南亚市场,和最大的翡翠商达成协议。其中萧先生是中坚力量。 周坫青心里又惊又喜。他成功了?他可以回来了?周坫青想联系萧宴宸的秘书,可又觉得次数频繁显得太刻意。她想了又想,按捺住心神,只等萧宴宸来找她。 一连数日都是美梦,醒来时,周坫青嘴角都染着笑。 春暖花开之际,馆长美滋滋地下达通知,展馆清场,迎接萧先生到来。 周坫青的心像是被风吹起的风筝,扬得又高又远。 等萧先生来时,周坫青依旧是门童 *** 解说。保镖换了一人,秘书还是曾经那位。秘书下车,为萧先生开门。 他一出现,周坫青愣住了。 同事捅了捅她的后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快上前给你的萧先生一个拥抱!” 她走上前去,在两步外站定。周坫青扯出一个笑容:“萧先生你好,屏风已经添上字了,我又擅自做了装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是熟悉的白檀香,是更为寡淡冷清的古龙水。这位“萧先生”的眼神不如萧宴宸,他是个次品。 周坫青心下又痛又怒,脚跟都快要提不起来,可面上还要装出云淡风轻,她不能暴露了。 “萧先生”和馆长谈话,秘书趁人不注意,走到周坫青面前。他递出一块玉把件给周坫青。 “萧先生给你的。”秘书说。 周坫青睁着雾蒙蒙的眼,神情恍惚。待她看清玉把件后的一排字时,心头震动。 “独步天下,吾心自洁。无欲无求,如林中之象。” 是他,是他留下来的。周坫青牢牢拽住玉把件,鼻头翕动。 “先生是被萧家派去报仇的,寡不敌众,后续部队没跟上,重伤……” 周坫青知道了,重伤,身亡。所以萧家又换了一位“萧先生”。 “谢谢。”周坫青向秘书致谢。 11. 自那次拿了题字屏风后,萧先生就不来展馆了。同事捧着脸抱怨:“哎呀,男人都是薄情寡性的东西,小青青不要伤心。” 周坫青笑:“我不伤心。” 下班回家,周坫青见人在街边烧纸。她路过听闻,原来中元节要到了。 周坫青买了蜡烛纸钱,又借了个破盆,趁天黑下楼烧纸。 她先在白纸上写上姓名“萧宴宸”,放入盆底。接着又拿纸钱,一刀一刀往上摞。 一阵风起,纸灰飞作 *** 。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周坫青的眼泪落入盆中,哔剥有声。 ——原载于《爱格201901B》《唯有当时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