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听说从军的京城沈家少爷回来了,十里红妆娶了个戏子。咱这个台子就是给他大婚搭的吧?” “老瞎眼,关你屁事,人家戏子和你能一样么?你大把年纪了,别做梦了。” “就是就是,老瞎眼你不只是眼瞎了,心眼也他娘的瞎了吧。人家娶个娘们,你能把你胯下那玩意儿给…”说着大壮做了个剪刀手,从小腹前轻轻一划。几个聊天的后台老少轰然一笑。 “你们几个!这都啥日头了!戏台搭好了吗就搁这儿说笑?小心少爷砍了你们的舌头!”沈家的一个小厮从旁门探出头,冲着戏班子的老少狂吠。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去干。酉时肯定让您看上戏!” “别偷懒!那边那个花子!别他娘的看了!知道这什么地方吗?你个破落户。去别的地方要饭去!” 胡同口站着一个娇小男子,身高五尺余。身上穿着一件补丁棉袄,初冬天气倒也不会太冷,可是补丁盖补丁,让人远看确实有些落魄。他的脸蛋被北风吹得有些皴了,但是齐整的五官较之女子不遑多让,透露出俊美之感。此人呆呆地站在胡同口,看着戏班的木箱,不知所措。 “来的是角儿吧?甭戳在那儿了,该换好行头了。今儿您可是主角儿啊!”老瞎眼睁着右边那只完好的眼睛,扛着一挑子的道具和胭脂水粉,招呼着胡同口的男子。 “哟!可不嘛?这不咱们柳爷吗?恕我眼拙,怠慢您嘞!”小厮满脸赔笑,赶紧给柳爷让一条路。 “沈家哪个公子的大婚?”柳爷声音似被寒风拦腰折断,颤颤巍巍,脚上却没挪动半步。 “咳!公子糊涂,沈家只有这么一位公子,何来哪位?”小厮见柳爷不动,脸上假笑愈发挂不住了。 “那…新娘何人?”娇小公子迈步向前,似风扶柳。 “怡红楼头牌名媛,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嗓好曲儿,莺儿姑娘。好像和您同宗,也姓柳。” 柳爷左脚刚迈过门槛,听闻此言,右脚在门槛上一磕,险些绊倒。右手紧抓门框,面色潮红,又惊又吓,心跳咚咚似击鼓,娇喘声声如春风,两眼倏地没了神采,唇齿紧咬也少了三分生气。 十二年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轮回,而这个轮回对戍边将士却格外漫长。戍边岗位本是三年一换,随着国力渐微,有的老兵一守就是到从少年弱冠到两鬓斑白。更何况,胡人也不太平,时不时就对天朝大国有着非分之想。奈何长城高筑,胡马难度。十二年,关外烽火连天,流血漂橹,换来关内的太平景象,歌舞升平。但是边防这根紧绷的绳索,不知何时便会骤然断裂,北国铁蹄将踏遍中华沃土,生灵涂炭。 所幸,天降将才,虽为京城公子哥,却带的一手好兵。沈生貌似一文弱书生,却熟读兵书战策,上马可定三百里河山,下马可讲经史子集,可谓不世之文武全才。沈生初到是个佥事,年方弱冠。此后与士卒同吃同住,为让手下七八百人吃饱穿暖,开屯田,自织衣,而训练不止。几百人如兄弟手足,上阵杀敌,勇猛无双,立下赫赫战功。穿插游击,也打的有模有样,将鞑靼蛮子打的晕头转向。十二年,擢升至指挥同知,也算是三十而立。可他却辞官不做,回京城做他的大少爷去了。不过这十二年,他的想法一直都没有人琢磨得透,要不怎能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连年大捷? 而沈生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不是关山万里,大河汤汤,而是两年前匆匆一瞥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 那一年,沈生立下赫赫战功,回京受赏。沈家本是名门,自也有些人上赶着巴结,更摊上这么个喜事,饮酒作乐自不必讲。席间唯有沈生闷闷不乐,酒入愁肠,一声悲叹。 “沈公子,今日大喜,因何哀叹?”某翰林子某甲席间戏谑,“莫不是无云雨之欢?” 众人大笑,沈生默默又饮一盅苦酒,道:“三十而立,我已过而立之年,也立下这般功勋。惭愧惭愧。” “成家立业,这业已立,没想到沈兄家还未成。”某西也开始掺和,“不过说媒成亲是媒婆的事,咱们大老爷们儿有咱们的办法。京城八大胡同里的姑娘,个个多才多艺,看上哪个赎身买回家便是。” “沈兄,你我是同年,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打扮穷酸的书生似涉世未深,却凭借寒窗苦读,年轻有为。此人姓杜,家境普通,与沈生同年及第,做了个县令。十二年来,由于为人正直,虽然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但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没有多大升迁,只是从琼州某县令调到直隶,还做个县令罢了。今天入京述职,恰逢沈生擢升,便也耽搁一天,一同庆贺一番。 “唉,伯良啊。不说也罢。”沈生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笑道,“便听西兄一言,去拿怡红院看看头牌。” “听说曲儿唱的挺好……” “还会吟诗作对……” 沈生年方弱冠,便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我儿及第,可请戏班演上三天,大排宴宴,庆贺一番。”沈公两鬓斑白,身材也有些发福,当了一辈子官,却也落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病。听得如此消息,沈公容颜焕发,从太师椅上险些跳了起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喘病。这病便不自主地发了,沈公吞了几口水,勉强压下了。 是日夜,沈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出西厢记,引得满场好。沈公沈婆沉醉其中,唯有沈生看着看着,眉头拧成了麻花。 待三日戏罢,沈生在后院叫来收工戏班的领头:“您这是柳家班么?” “回少爷,是,我就是领头柳三。”戏班领头点头哈腰,驼着个背,头快要碰到膝盖了。 “那您这西厢记的红娘换人了?” “可不得换?红娘这个角儿就得小孩子来演,大了就不中了。”说起自己的本行,柳三口齿也清楚了,腰也直了直,说话的规矩也忘得差不多了。 沈生也没在意规矩,又问:“那您这之前的红娘呢?这一换没以前的味儿了。” “哟?回公子,请问您问的是哪个红娘啊?我们这几年都换了三茬儿了。”一旦问起问题来,柳三还是唯唯诺诺,头更低了些。 “就是上回您在我们家演西厢记的那个。” “嚯!这都八年过去了,您咋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儿啊?您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吧。” “放肆!怎么跟少爷说话呢?”沈生的玩伴沈骁怒叱道,如今他也算是沈家的小管家了,也只有他敢在沈生的聊天中插话。 柳三听到应声跪倒,以头抢地,说着些饶命的话,什么班子上下还要糊口伍的。 “没事,回答我那个红娘哪儿去了?” “少爷,容我多嘴问一句,您要找他作甚?”沈骁不合时宜地插话道。 “附耳过来。”沈生耳语道,“我想纳了她。” “可是……”趴在地上的柳三低声道。沈生的耳语声音略大,被耳朵尖的柳三听了去。 “可是什么?”沈生也有些动怒了。 “可是,柳榆那娃娃命苦啊……”老人把当年之事一五一十一说,便告辞去赶下一个场子了。 赏钱还是给了,柳家班自此再也没来过沈家。留着沈生一个人在秋风中乜呆呆发愣。黄叶落下的声音是柳家班留下的最后绝唱,而这一片黄叶却成了沈生对过去的青涩留下的最后一丝眷恋。这个冬天,沈生一个决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弃笔从戎,离开京师这个伤心地。 那一晚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柳家班在城中歇脚,次日需转场县城,搭一个戏台。索性今天出发早,否则被这大雨耽搁在路上,明天按时到不了卢家宅邸搭戏台给老太太祝寿,这个月的生计就成问题了。柳家班杂役老瞎眼正要睡下,明日好早早出发,却隐约间听见在雷鸣声中阵阵啼哭和拍门声。他推了推旁边闭目养神的柳三,柳三一脸埋怨看着老瞎眼,老瞎眼朝屋外努了努嘴,也不说什么。柳三不耐烦地蹬上破草鞋,走出柴房,却听见阵阵啼哭从院门外传来。拉开院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屋檐下,倚着门框。那身影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传出阵阵啼哭。借着闪电的光,柳三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雨中哆哆嗦嗦,雨水打湿破补丁衣裳,瘦小身材弱不禁风。柳三那时还年轻,一把抄起孩子,跑回屋中,生个火,脱去上衣,又烧了盆水。老瞎眼已经和孩子攀谈上了。 “你爹妈呢?” “不要俺们了。” “俺们?你怀里是?” “俺妹。” “你叫啥名?” “咳!没爹没娘有啥名儿?” “这孩子好生机灵,今夜便在此处住下,休得偷盗。”老瞎眼虽然是个杂役,但确实班子老人,说话也有点分量。 “明天把他们送官府去吧,看看有没有人收容。”柳三对老瞎眼叮嘱着,“你们几个赶紧睡觉,明天要赶路。”戏班其他人听到这些动静,也都不睡了看一出好戏。整个戏班子二十来人住在一间柴房,拥挤到最南头的人翻个身最北头都要被挤一下,现在还要挤进来两个孩子,不由得几个人有点骂骂咧咧。 “你们这些年做什么营生?”老瞎眼问那个孩子。借着火光,他可以更好地观察这个孩子。菜色面庞有些许娟秀,蓬头垢面却挡不住水灵灵的大眼睛,头发长得分不清男女,营养不良导致六七岁的年龄只有四五岁的身高。而那个襁褓里的孩子竟然有了一两岁的大小,两条腿伸在外面,看得出来从她尚在襁褓之中时二人便相依为命了。这个女娃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只能裹在襁褓里度日。妹妹如今虽然能走路,却不会说话,一打雷自己就害怕得直哭。 “俺就给人磕头,人家就给个馒头啥的。不行就顺路捡点馒头包子啥的。偶尔有人给个大子儿什的俺就换了米糊给俺妹。俺们兄妹俩就这命了。”年长孩子竟然是个男孩。 老瞎眼与男孩便有一搭没一搭聊到深夜,女孩早早熟睡,待到男孩眼睛睁不开后也自顾睡去。 一夜无书,次日清晨。戏班整理行囊上路,两个孩子也被吵醒,于是待戏班人吃罢早饭,垫了点稀粥便一同上路。途径县衙,按照老瞎眼的吩咐,大壮把他们放在县衙门口,便自顾上路了。当大壮赶上戏班人马时,没曾想这两个孩子竟跟了上来。 柳三见到两个孩子,指着大壮破口大骂:“我嬲你个娘希匹!让你把他们扔官府,你咋连这个小事都办不成?” “你是好人,俺想跟着你!”大壮还没来得及说啥,男孩先发话了。 “跟我?养你这张嘴要花多少银子?滚!”柳三突然恶 *** 地说,这股凶狠劲儿吓得男孩一怔。 “那你还给俺们饭吃,有稀粥喝,还让俺们有屋子住。”男孩一脸委屈,低头喃喃。 柳三也不多说,甩手就走,让戏班子继续上路,甩开两条罗圈腿,一路小跑到队伍头上去了:“都给我快点!迟了没你们晚饭吃!” 这一路男孩背着妹妹就跟在队伍后面。戏班都是青壮年,三两步便甩开了两个小孩,逼的男孩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们到了城外。道路两旁均是密林,道路宽阔平坦却没有几个来往客商,如今对这对兄妹来说唯有跟紧戏班才能不至于迷路而曝尸荒野,或落入野兽之口。十余里路,跑得男孩头晕目眩,本就豆芽菜一般的身材,还背着妹妹,早已筋疲力竭。但是他内心有着一个单纯的想法:跟着这群人能有饭吃。一个时辰水米未进,还背负妹妹,对于这个豆大点孩子着实辛苦,但他还是跟着戏班进了城。等戏班找到个茶摊坐下歇脚的时候,男孩已经累得虚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流到脖颈都没有擦,渗透了单薄的破布衫。 柳三看到两个孩子,走过来吼道:“你们怎么还没走?我对你们够好的了,该去哪儿要饭去哪儿要饭!” “俺讨口水就走。” 老瞎眼端了一碗茶水,里面净是茶沫,但在男孩眼中格外透亮。男孩一饮而尽,挥袖就走,连个谢字都没有,而他把女孩就放在了板凳上。 “你不要你妹妹了?”柳三拦住了男孩。 “俺养不活她。她跟着你们有饭吃。” “你说好要走,怎么不带走她?” “俺说了,俺讨口水就走,没说俺们要走。”男孩强调了一边“俺”。 男孩人小鬼大的样子让柳三动了恻隐之心:“罢了,要不要跟我们戏班子学门艺,以后有口饭吃?”当然,这其中也有私心,柳家班一直也没接到什么像样的穷人家孩子,再演个三五年不知道会不会台柱子倒了什的。况且,这个孩子一路跟来,这骨子倔劲儿如果学起唱戏这吃苦的活计倒也有可能有点名声。 男孩听完,二话不说,跪倒就磕头:“师父!师父!”然后把茶碗斟满茶:“师父喝茶。” “你个孩子真机灵啊!”柳三看到这反应会心地笑了两声,严肃地说:“你以后要是成了角儿天天俺俺地说很跌份儿的,要说我。另外既然你没名,就给你个艺名吧。初次见你院门旁的树是榆树,你就叫柳榆吧。” “谢师父赐名!” 此后数年,柳榆跟随柳家班走南闯北,学着戏台上的一板一眼,练着基本的苦功夫,总是疼得龇牙咧嘴,却毫无怨言。就算这样,背唱白的时候一个字的错就要被打,柳三美其名曰是严师出高徒。但是偶尔因为戏班子不景气也会拿柳榆撒气,他也有一套说辞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尤其是没活的时候还喝了酒,柳三耍起酒疯来就拿藤条劈头盖脸一通抽,柳榆满地打滚,直到妹妹来求情。柳三看着女娃那脸蛋就下不去手了:“我这宝贝闺女哟,可不能打着你。” 柳三三十多没有结婚,也没孩子,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宠着个捡来的女娃。大壮曾经问过老瞎眼:“老大是不是要把女娃子养大了做他媳妇啊?” “你这么想可就烂了心了。等着女娃长大了,三儿那个把儿还能不能使都难说咯!” 柳三虽然自己没读过书,但是等女娃长到五六岁,从外面花了大价钱请人给女娃讲书、教琴,颇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待遇。大家看在眼里虽然不解,也没多问,直到大嘴问了一句:“这得花多少钱?” 柳三冷笑一声:“你懂个屁,柳榆这小子也用不着钱,有口饭吃就行了。他那份工钱,我再少喝点酒,拿来请先生就好!” 时不时的柳榆想找柳三要点工钱好给妹妹买件新衣裳,或者买个零口,柳三总是一句话搪塞过去:“要啥?我给她买!” 转眼间五六个年头过去,柳榆也长大了,戏台的唱念做打都有模有样了。十一二的年龄也正值男旦的最好年华,又生的有几分俊俏的女儿姿色,扮个花旦也是惟妙惟肖。自从柳榆登台表演以来,柳家班的名声越传越广,引起了一些富贾官人邀约,京城沈家便是其中之一。 那年沈家老爷纳妾,虽然沈家公子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但是独子总让沈家老爷不安。在那个不算安定的年代,一旦独子早夭,沈家就绝后了,更可怕的是,沈家还算是个名门。 纳妾也算是个喜事,沈家又不差这些许银两,便请了当时在京城如日中天的柳家班来唱一出西厢记助兴,柳榆便演着红娘这个出彩的角色。台上卖力演出,台下叫好连连,时值寒冬腊月,梨园子弟各个却汗流浃背,半是辛苦,半是害怕稍有不慎就冻饿街头的冷汗。所幸,这出戏还算顺利,尤其是柳榆的红娘,博了满堂彩。其中叫好尤甚的,便是沈家公子,沈生。 曲终人散,戏班后院歇息,沈生偷偷溜到后院,找到柳三问出红娘所在。房门微启,烛光闪烁,红娘对镜梳妆,三尺青丝如瀑,点点朱唇轻启,吐纳氤氲之气。这一幕看痴了青涩的沈生,不由得推门想看得更清晰,更近些许,却不料被门槛一绊,摔将进去,所幸回过神来,及时站稳,没有扑一个“狗吃屎”。那红娘先是惊异,后因沈生这滑稽样逗得吃吃笑。沈生生的英俊,又饱读诗书,年纪轻轻,却颇有大气魄,怕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得红娘也有些愣。 “晚生拜见姑娘。”沈生深作一揖,“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红娘也不答话,兀自吃吃笑。 “姑娘寒冬天气,门窗大开,又穿得如此单薄,如何受的?”沈生说罢脱去自己的鹦哥绿棉袄,披在红娘身上,“望姑娘笑纳。” “多谢沈公子。”柳榆听闻做个万福,也不拒绝,这天气确实挺冷,“公子来做些什么?”柳榆声音尖细,身材娇小,又恰逢这个角色已经入骨三分,一时间颇有女子风貌,为了到沈家演出,柳榆也学了些许礼节,于是沈生也没多想。 “台上红娘一角我甚是喜爱,姑娘古灵精怪,望台下一睹芳容。” “公子莫怪,这妆若要卸去少说也要大半时辰,耽误沈公子休息。若是明儿公子因晚睡耽误了,当心你的腚。”柳榆半开玩笑说道。 确实,夜已经深了,再不睡明天早上不能起来给老爷请安又免不了一通骂。沈生也被逗笑了:“你这红娘当真伶牙俐齿。我若是那张生要甚莺莺,定要娶你这红娘。”说罢转身就走,两颊通红,半是羞臊,半是天寒。 “公子这袄……” “你便留着罢,他日有缘再见作你我之信物。”沈生声音从门外传来,又喃喃道,“到时娶你可好?” 次日清晨谒见父母毕,沈生本欲送柳家班再见一眼红娘,询问个名姓。不料,柳家班早早出发,赶往下一场演出。世事难料,再次请到柳家班竟是八年之后,而那个红娘也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 在沈家的演出对柳家班不过平常一场演出,柳家班走街串巷,在深宅大院演过,也在市井天桥演过,一年光景。一日,柳三将柳榆唤到屋中。 “榆儿啊,这些年为师待你如何?”柳三这些年来去了不少豪门,也有了些拽文的能力作威作福。 “比俺……我亲爹还好。” “那你要帮我,帮我柳家班啊。”说着柳三作势哭了起来,跪在地上是哭的稀里哗啦。 “师父别哭,有啥难处?”柳榆赶忙扶起柳三。 “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把你培养起来,你可就是柳家班的台柱子啊。”柳三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可是旦角就这么几年光景,你也长大了,谁知道能演到啥时候啊。” “这啥意思啊?” “你是个男孩啊,到时候声音会变的,就演不了旦角了,没了你我们戏班子都活不了啊。”柳三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柳榆也慌了神,赶忙搀起来柳三:“师父要我如何?” “你这条命都能给我么?” “师父胡说。我这条命都是师父给的,要不是当年师父救命之恩,我和妹妹早死了。若是要俺这条命,师父拿去就是了!”柳榆一拍胸脯,略有些横,乡音都随之出来了。 “命倒是不用,只是要你这嗓子一直能这么细,这么亮。” “咋办?” “听闻大秦洛马(罗马)有一办法,让人永葆童子纯声,可是太残忍了。为师我不忍心啊。”说完柳三又是痛哭流涕。 “师父讲吧!俺柳榆为了您风里来雨里去,刀山火海,下油锅都成。” “当真可以?” “当真可以!” “但需刖下一腿。” “左腿还是右腿?” “中间那条。” 此后柳榆又在柳家班演了五年。 柳榆离开柳家班的那一年,也就是柳家班二访沈家的前两年,柳榆大概十八岁,他的妹妹也长大成人了。柳妹生的亭亭玉立,六尺有余,不像柳榆,五短身材。柳妹脸蛋吹弹可破,杏眼卧蚕,樱桃小口,肤若凝脂,虽有三分稚气未脱,却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靠着柳三请的先生,柳妹也学得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二三的年龄,又落落大方,惹人疼爱。 “你这妹妹越来越大,在这全是老爷们的戏班子里太扎眼了。”大嘴对柳榆讲,还略带戏谑,“如果你愿意,我这就上门提亲。” 柳榆白了大嘴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说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们走南闯北,住大通铺,带这个女眷总是不便。如果你要是有意思,就把她嫁了吧。”老瞎眼年岁大了,提出这么个要求倒是更合适些。 “嫁给我吧!” “你个王八犊子也想吃天鹅肉?” “还是让我娶回家,给我生一屋子孩子吧。” “你当女娃是猪啊?还生一屋子?” 这些下流不堪入耳的话臊得柳妹脸红到了脖子。 “再说一句割了你们舌头!”柳榆用尖细的嗓子大吼,屋子里霎时静了下来。 “榆儿啊。”柳三手里捧着个烟袋锅,这是京城的新鲜玩意儿,嘬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确实要让她离开戏班子了。” “师父你……” 柳三做出个不让柳榆继续说的手势,然后又嘬了口烟,说:“但是不是嫁人。她有更好的去处。我这些年培养花了这么多心血,自然会想到给她谋一个好差事。” “哪儿?”不仅仅是柳榆,全屋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只听见嘬烟袋的声音,然后柳三缓缓说道:“卖给怡红楼。” 屋子气氛凝重了起来。柳榆倏地站起身来,掀翻了饮酒的桌子,踹翻了板凳,大迈步走了出去。 半晌,柳榆回到屋中,头上汗 *** *** 的,两眼无神,六神无主,蹲在门口。屋中没一人敢说话。又过半晌,柳榆缓缓说:“你如果卖了我妹妹,我就不在柳家班待了。” “我早已找好接替你的男旦,这些年也培养了几个好苗子,也多亏了你了。”柳三往后一仰,吐出一个烟圈,“我们是没有你这么好的旦角了,但是这些年戏班子不景气了,你也救不了。” 这话气得柳榆浑身发抖,肌肉紧绷,感觉就要拳脚相向了。 “你这妹妹能卖个好价钱,也不辜负我这些年对你们俩的栽培。”柳三眯起眼,享受着烟草的香气,“而且我答应你让她卖艺不卖身。” 一面是救自己兄妹一命、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师父,一面是买到花柳巷的妹妹,这让机灵的柳榆大脑迟钝,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能拉着妹妹转身就走,让养育自己十余载的师父和戏班一众受饿挨冻?没有这笔钱整个戏班不一定活的过这个冬天。他能让自己的亲妹妹落入这等地方,甚至未来生死未卜,受尽 *** ?这样的话怎么面对戏班的兄弟和师父?沉吟半晌,柳榆咬着牙说:“我妹妹还没名字,老瞎眼你给起一个,日后我们好相认。”然后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柳三,发出来自远古深渊般的嘶吼:“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师父,从此我柳榆与你柳三恩断义绝。” “你从小红娘演起,也用戏中角色吧,你妹妹就叫柳莺吧。”老瞎眼说完,看着柳榆转身决绝而去的背影,身上是一件褪了色的棉袄,胳膊肘打着两个补丁。北风中的这个背影那么落寞,又那么坚毅,那么矮小,又那么高大。老瞎眼叹了口气:“我这个眼算是真的瞎了。” 怡红楼,雕梁画栋,京城最大的风月场。绫罗绸缎掩盖着欲望和空洞的灵魂。推杯换盏间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财富和地位。怡红楼占地十二亩,主楼一座,戏台一座,偏楼两座,东西各一,亭台三十六,厢房七十二,小桥不计其数,中有水陆两路穿插其间。主楼三层,每层三丈三,直刺苍天,一百单八红灯笼将周围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建筑由皇帝亲自设计,御赐七根楠木承重大柱。全楼没有一颗钉子,榫卯结构撑起整个恢弘建筑,也撑起了京城的奢靡。灯红酒绿之处,纸醉金迷之所,纨绔子弟却收敛起自己,装作文人墨客,流觞曲水,作一首狗屁不通的诗,吟一段词不达意的赋,然后还要互相阿谀奉承一番,再左拥右抱一下,说上几句下流粗俗的话,引一些为了钱财出卖自己肉体的动物戏耍一晚。此处虽为风月场,却也有一些真的风流雅士来听上一曲,只为寻得红颜子期,而柳莺就成了全京城文人雅士的知音——莺儿。 十二年风霜雨雪,沈生在外漂泊,血染征袍。十二年鼓瑟吹笙,莺儿竟出淤泥,风华绝代。十二年来,多少登徒子意欲千金换来一夜云雨,而莺儿却始终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笑了之。十二年来,从略带稚气到亭亭玉立,再从亭亭玉立到成熟华贵,天生的美人坯,却长得更胜一筹若谪仙子。鸨娘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姑娘,却十二年未曾破瓜,开始有些着急,但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却堵住了她的嘴。这莺儿自己说:“若有人见我,十五两一见;若要听琴,再十五两;若要字画,再十五两;若要一舞,再十五两;坐而论道,亦十五两。若施云雨,便将他从这三楼窗子打将出去。”但是鸨娘不知道,这话是那个人精柳三教莺儿说的。十二年来也未曾涨价,但是每晚挣的是越来越多,只因莺儿一曲高山流水,名满京城,此后不仅京城,全直隶地面但凡有头有脸,有些闲钱者,都来试图一睹芳容。随着莺儿越挣越多,鸨娘也就没有借口提出破瓜来创收,更何况偌大的怡红楼,不缺那一掷千金的贵客,也不缺这千金一换的初夜,若是那些憨男人知道莺儿毕竟凡人,怕是也有不少要掩鼻拂袖而去,得不偿失。这些生意人算的门清。 那一晚,燕语莺声,莺儿将在主楼歌舞一曲。怡红楼门庭若市,其中不少人妄图与莺儿小姐有个肌肤之亲,但也有渴望坐而论道,一睹芳容之人,沈生一行,便在其中。 一首琵琶曲罢,千人静默,而后哄然。十面埋伏,悄然而至,众人屏息,曲罢方吁。 “此曲胜乐天诗!” 又一首筝曲,春江花月夜,映得流水似春江,百灯若花,明月初升,应情应景。游子伤心,归客怡情。 “孤篇盖全唐,此花魁京城!” 曲罢,莺儿深作万福,转身回闺房,静候宾客到访,留下数千文人嫖客,争先恐后慷慨解囊。 “妈妈,我欲见这莺儿小姐,再听上一曲,当给上些许银两?”沈生对着鸨娘作揖,全然不顾身后人潮推搡。 “公子头一次来吧,见面十五,听曲儿十五,文墨十五,聊天也十五。除了不能上床,啥都十五。” “那我便见上一面,再听上一曲,再求一首诗。这里五十两,多出的五两妈妈自己买些胭脂水粉。”沈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递给鸨娘。 “公子楼上请。” 沈生推门而入,莺儿早已跪坐榻前,面前香炉中散发缕缕清香,琴声缓缓响起。虽然已经接待了三个人,但这些人不到一刻钟就动手动脚,被莺儿轰了出去。这一面理应有半个时辰,如今半个时辰挣了三个人的钱,莺儿和鸨娘倒也乐得如此。 “姑娘且慢。”沈生稍微端详了莺儿片刻,竟有些面熟,“敢问姑娘芳名?” “公子,若是来听曲那便听曲,若是来求诗那便求诗,问小女子名姓是何道理?” “小生唐突了。” “更何况世人皆知小女名唤莺儿。” “是是是。不过这曲可否换上一首?” “公子想要听哪首?” “不知京戏姑娘可会上一二?”沈生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话,自己也有些惊讶,而莺儿更是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 “姑娘?可知西厢记否?” 莺儿更是两眼发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中翻江倒海,过去种种一股脑涌上心头。记忆中的那个带着她、抚育她的哥哥,将他卖给这里的恩公,起名时的种种历历在目。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噙在眼眶里。 “公子莫怪。只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要听戏,这戏可难登大雅之堂啊。”莺儿渐渐稳住心神,眼中的泪散了去,也不知沈生是否感觉到什么,“刚巧,小女子真会上几句。”崔莺莺的唱竟别有风味,这一唱把沈生带回了十年前,那场乏善可陈的西厢记,想到戏后柳三所述,又回了十八年前,那一日的红娘风姿绰约。沈生想起来了,这女子竟与那红娘有些许神似。 “红娘……”沈生嘴中嘟囔一句,然后眼中露出痴狂的神采,身子向前猛扑,双手攥住莺儿的香肩。沈生毕竟从军多年,一双钢爪 *** 地擒住了莺儿,疯也似的问到:“红娘,红娘,是你吗?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莺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男人吓到了,全然忘了肩上被捏得生疼,也没有喊鸨娘,这“红娘”二字更是唤起了心底深渊中的回忆,那段无法斩断的过去。莺儿双眼无神,只是机械地答道:“柳莺……”之后便陷入了沉思和痛苦的回忆。 “柳……姓柳……哈哈哈哈!”沈生彻底地疯狂了,仰天大笑,当他止住笑后,深作一揖道:“莺儿姑娘,小生冒犯了,在下沈生,他日再会。”鸨娘听到这狂笑之后先是迟疑,毕竟来这里就是寻个乐,但是笑得这么狂妄的今天倒是头一个,然后还是不放心推开了门,刚巧沈生走了出来。 “有劳妈妈了,三日后我将把这莺儿姑娘赎出来,切莫让她接客了。这是五百两算作定钱。”沈生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鸨娘,心中竟格外得畅快喜悦,一扫阴霾。那一日红娘,定是这女子,我定要娶她回家。 沈生回到家中,说要娶一从良戏子,气死沈公,气瘫沈母,但他一意孤行,写信鸨娘,让莺儿姑娘备下十里红妆,并附上五万两的银票算作赎身。而莺儿姑娘还在震惊中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未完待续…… 手机打字太累了,估计全篇要个万八千,待我上电脑…本文纯原创,与其他作品相似之处均为致敬。本人非文学专业,文笔粗陋,颇有不到之处,望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