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还原版《道德经》第六章全文如下: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
源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本章前三行对应王弼本《道德经》第四十五章上段,第四第五行对应王弼本第六章,最后两行对应王弼本第四十二章上段。本章文本前三行以楚简《老子》为底本,其后以帛书甲本为底本,缺文据王弼本补填。
原文今译:
成就了一切却貌似从不存在,万事万物无所不用。
充斥了一切却貌似空空如也,万事万物用之不竭。
巧设天地机关却貌似笨拙无能,推动万物运化却貌似废黜不为,打理万千世界却貌似拙劣技穷。
创造万物的神灵,似生命的源泉永不枯竭,它就是生养万物的圣母。
圣母降生万物的生门,就是生长天地的根。
道生出一,一化生二,二化生三,三化生万物,
万物形为阴,神为阳,阴阳交融,冲气使形神合一,生命由此诞生。老子哲学的理论基础是“对立统一”原理,道的一切属性都是通过“绝对”与“相对”的对立与统一来揭示的,其特征体现为道与宇宙的一种非对称“对立统一”关系。
“对立统一”原理有两大基本内涵:
1)对立面始终存在;
2)对立面互相转化。
上一章是“对立面始终存在”在“绝对”与“相对”互相对立中的运用。老子根据“对立面始终存在”的原则,通过宇宙这种可感知的存在形式,推断出了道这种不可感知的存在形式。结论是,道的存在呈现出一种你中有我,但我中无你的“非对称性”特征。这种“非对称性”完美诠释了为什么道不可感知,但同时又无处不在。
这一章则是“对立面互相转化”在“绝对”与“相对”互相转化中的运用。老子根据“对立面互相转化”的原则,构建了道化生宇宙的理论模型,揭示了道与宇宙互相转化的过程也是一种“非对称性”关系。首先,道能产生宇宙,但宇宙不能产生道——这意味着,道是宇宙的主宰。其次,在相对世界中,对立面的互相转化始终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但道化生宇宙的过程并不会削弱自身——这意味着,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对立面互相转化”还进一步预言,道创造了宇宙,同样也将毁灭宇宙。宇宙不是永恒的,它从哪来就将回到哪去。万物由“一”而生,最终又将回归到“一”。老子虽然在《道德经》中没有直接描绘万物回归“一”的逆演化过程,但这个逆过程是对立面互相转化的必然结果。
“绝对”与“相对”的互相转化,就是老子哲学的本体论模型,它给出了古希腊哲学家一直在寻找而没有得到的明确答案:宇宙的本原是唯一的,它就是道;道创造了宇宙,最终也将毁灭宇宙;道提供了宇宙发展的全部动力,也主导着宇宙发展的整个过程,是宇宙的终极主宰。
道化生宇宙的过程就是从“绝对”过渡到“相对”的过程,它需要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1)“绝对”向“相对”的跨越,这一跨越是如何完成的?
2)“绝对”意味着无形无质,而万物有形有质,形质又从何而来?
3)“绝对”意味着没有变化,而万物是运动变化的,运动变化又是如何产生的?
本章主旨就是对这三问题逐一加以阐述。
道的绝对是如何体现的?
老子首先强调,道化生宇宙是个存在但不可验证的过程,必须放下经验而诉诸理性。相对即有限,故绝对意味着无限。道是绝对的,因此也是无限的。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道无所不成却看似毫无作为,其实世上一切成就都是它的杰作。道无所不用却看似空乏虚无,其实万物一切化变都是它在推动。道巧设机关谋定万事,却看似不管不顾任其自然。道滋养万物促进生长,却看似无力无助形同废黜。道执掌宇宙打理万物,却看似无技无能没有守护。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意思是道成就了一切,但却不为人知,神龙不见首尾,但道的这种神奇作用却经久不衰。
“大成”,指道生万物。道创造了宇宙,世间万物,无不是道所成,这便是“大成”。相比较,人只能成就某些事,某些物,这些都是“小成”。然而,道之所为人所不见,仿佛一切都是自化,就好像没有道一样,这就是“若缺”。道化生万物,但人们所见到的却是物物相生,猫生猫,狗生狗,一切似乎与道毫不相干,就好像道不存在一样。这便是“大成若缺”的确切含义。
“其用不敝”,意思是道的作用无处不在,没有一样不是道创造的。其,指道。“敝”,本义破败,引申为不起作用。“不敝”,没有不起作用的地方。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意思是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用者不知其功。
“大盈”,指道无处不在。满世界处处是道,在你眼前晃动,在你口中进出,在你的每一个细胞中徘徊,拨动着你的每一根神经。“盈”,本意水满了要流出来。“大盈”,表示万事万物中都充满了道,无论你把物质分得多么细小,里面还是有道,这是道无处不在的另一种说法。“若冲”,是说如此满满的道却啥也看不见,仿佛到处是空的,以至于你还能不断地往里灌东西。冲,本意灌进去,冲气,冲茶用的便是此义。
“其用不穷”就是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指道。“穷”,穷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道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但人们却没有丝毫察觉;万事万物都在用道,没有用不着道的地方。
盈,楚简《老子》写作“浧”,本意为水从洼地中满了出来。冲,是盈的反义词,意思是将水灌进去,现代汉语中的“冲茶”仍保留了这层含义。灌进去如同满出来,是没有进出之分,这是“绝对”的特征,是对道的写照。“大盈若冲”就是损之而不减,益之而不增,庄子将此形象比喻为“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庄子·齐物论》)对于有限来说,盈是流出来,其自身将不断减少;冲是灌进去,其对象将不断增加。道却不然,损益对其都毫无影响,无穷大加减有限仍然是无穷大。
冲,是动词,表示注入。常见的误读是引《说文》将冲作涌摇解,或视为形容词作虚空解。
“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
“大巧”,指道巧夺天工。道对宇宙极其精妙的设计,井井有条,丝丝入扣。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植物有光合作用,生物形成了生态链,渴了要喝水,就会有水相伴,累了要休息,太阳就会落山,万物相辅相成,一切完美无缺。“若拙”,人们从不认为这些完美的契合是出自道的设计,以为宇宙天生就是这样,好像道什么都做不了,似乎道十分笨拙。
“大盛”,指道使万物生生不息。盛,本义兴旺、繁荣,这里指生命薪火相传,不断延续。大盛,指道能使天长地久,能使江河永不枯竭,能使草木枯黄又变绿,能使物种繁衍传承。若黜,人们从不认为这些是道的杰作,道仿佛被废黜了一样。盛,楚简《老子》作“成”,“成”通“盛”,类似用法见于春秋早期叔家父簠(fǔ)铭文。
“大植”,指道治理宇宙。“植”,本义种植,引申为养护、经营,这里作治理解。先秦文言中,“植”通“殖”,《尚书·周书·吕刑》:“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人只懂得种庄稼、养作物,但道却在打理宇宙的万事万物。天地山水,草木花鸟,和谐共生,是道在悉心维系着整个生态的平衡和谐,所以是“大植”。“大植”无所不治。若屈,人们却以为是万物在自生自灭,自我维护,就像没有道的守护一样。屈,本义“穷尽”,这里指道没有道的守护。
在《道德经》中,“大”往往特指“道”。道是绝对的,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后人未通老义,而将“大成若缺”用于指人或物,以假乱真,反而成了流行的解读。如陈鼓应将“大成若缺”说成是“最完美的东西好像有欠缺一样”,是典型的道物不分,是颇具代表性的一种误读。
“大植若屈”在传世本中被后人改成了“大直若屈”,陈鼓应对此的解读是“最正直的东西好像是弯曲一样”,依然是错将道当成了与物,道物混为一谈,不仅与老子的道论风马牛不相及,逻辑上也难以自证,把正直硬说成是弯曲,成了不折不扣的玄学。
屈,在《道德经》中不作弯曲解,而是穷尽的意思。金文“屈”的造字为“上尾下出”,指秋天的鸡退去了尾毛,表示无尾,引申为穷尽。楚国小篆“屈”的写法十分形象:
郭店楚简《老子》中的“屈”字老子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便是一例。虚而不屈,指看似无物,却不可穷尽。动而愈出,指生生不息,新的生命不断涌现。
“大成若缺”的充分体现——创造天地,滋养万物
源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创造世间万物的神灵,仿佛创造生命的源泉,永不枯竭,它就是生养万物的圣母。圣母降生万物的生门,就是生长天地的根。
“源”,指万物之源。“源神”,老子用来代指万物的缔造者。“玄牝”,指生养万物的母亲。
“源神”,帛书甲乙本作“浴神”,传世本作“谷神”。“浴神”或“谷神”都是对老子原本的误读。
楚国文字中对应今天的“浴”字有两种写法,分别是“上谷下水”和“左水右谷”,两者写法不同,含义也完全不同。
郭店楚简《老子甲》中的“浴”——“上谷下水”郭店楚简《老子甲》中的“浴”——“左水右谷”“上谷下水”,其中的“谷”是个上面盖了顶的山谷,是个象形字,象征山洞,洞里流淌着山泉,出了洞口便形成了瀑布。
“上谷下水”这个字金文中没有,那么,同样的含义当另有文字代之。从含义推断,这个代字应该就是金文和秦隶中的“原”字。“原”,从厂从泉,厂表示山崖;“原”即源泉,指泉出地表沿山崖流躺而下。
西周晚期的“原”字秦篆中的“原”字而另一方面,楚国文字中至今也没有发现“原”字的写法。
美国汉学家韩禄伯(Robert G. Henricks)提到过一个细节,夏竦《古文四声韵》中的“源”字,列举了《古老子》抄本的写法,作“方了(合体)”,具体如下:
夏竦《古文四声韵》中,取自《古老子》的“源”字韩禄伯指出,夏竦明确表示《古老子》中有“源”字,但传世本《道德经》中却未见“源”这个字。这意味着,老子原文中的“源”字一定是被误写成了其他字。
没错,《古老子》中的这个“源”字,就是楚简《老子》中的“上谷下水”,被后人先改成了“浴”,之后又改成了“谷”。从造字的逻辑不难看出,“方了(合体)”就是“上谷下水”的简化,上方一点代表山洞,下面一横代表地面,水从山洞流到地面形成了小溪。
将上述分析加以综合,我们可以推断,楚篆的“上谷下水”对应的就是金文和秦隶中的“原”字。“浴(上谷下水)”与“原”其实就是同一命题下的两幅画,前者为楚人所作,后者为周人所作,又被秦人传承。
而“左水右谷”,表示流淌着水的山谷,这里的“谷”没有盖顶,其含义类似“溪川”。古之“溪”指没有出口的山间水沟,而“川”则是指山间的河谷。所以,楚篆中“左水右谷”并没有“沐浴”的含义。
春秋战国时期,楚人“沐浴”不用“浴”字,可在《庄子·知北游》中找到佐证。“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庄子这里“澡雪而精神”的“澡”字,就是“沐浴”的意思,可见楚人用法中,“澡”用来指“沐浴”。
另一方面,甲骨文中用来表示“沐浴”的字,最初的写法也不是“左水右谷”,而是“人+水+皿”,会意人立于器皿之中,四周有水滴落下,表示沐浴。
甲骨文中的“浴”字,从人从水从皿大约到了战国时期,“人+水+皿”的写法突然就讹变成了“左水右谷”,原因不详。于是,“浴”就有了“沐浴”的含义,而“浴”最初用来指“溪川”的用法也同时消失了。
于是,我们可以推断,在老子生活的春秋年代,“浴”并不表示“沐浴”,而是指“溪川”,而“沐浴”则写作“人+水+皿”。到了战国后期,“浴”字才替代了“人+水+皿”,有了“沐浴”的含义,且“浴”的本义“川溪”也随之不再出现。
后人不了解“浴”在用法上的这一变迁,只知道“浴”作“沐浴”解,但用在老子文字又觉文义不通,故而作出了“浴”假借为“谷”的误判,遂将“浴”改成了“谷”。
综上,“上谷下水”和“左水右谷”在楚简《老子》中是两个字,一个当读作“源”,一个当读作“溪川”,两者都没有“沐浴”的含义。在春秋乃至战国早期,“上谷下水”、“左水右谷”与“人+水+皿”,分别是三个不同的字。战国后期,出于某种不明原因,“左水右谷”与“人+水+皿”两字合并成了一字,作“浴”,同时也不再有“溪川”的用法。而在统一文字后,“上谷下水”则又被“源”字所取代,从此从人们视线中消失。
“源神不死”就是生命之源永不枯竭。这里,老子以道好比永不枯竭的水源来象征道永远主宰着万物的生存,不仅生万物,且滋养着万物。而永不枯竭又好比神力,超越了一切物质必然终结的命运。
“源神”就是道的化身,道滋养万物,主宰着万物的存亡。道的生命永不终结,是谓“源神不死”。必须一提的是,老子不信鬼神,这里的神仅仅是一种修辞,象征着道好比生命之源,永不枯竭。
没有终结的生命,又好比“玄牝”。牝,本意为雌性的禽兽,与牡相对。玄,上一章中老子对它作了特别约定,指正反合一,这里表示雌雄同体,即不分雌雄的中性。“玄牝”,指道非雄非雌,却能生育,生出了天地万物。
“是谓玄牝”是说,“玄牝”就是“浴神”。前者是指道生出了万物,后者是指道养育了万物,两者可以视为是道的不同化身。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门,代指雌性生殖器。天地根,以“根”代指“天地”的出处,又以“天地”代指“万物”。整句都是在以形象的手法再现道生天地万物。注意,在道家理论中,天地与万物并生,而不是天地先万物而生。
传世本《道德经》中,除道藏河上公本外,都将“浴神”写作“谷神”,后人又沿袭了王弼解,以“谷”之中空言道之虚空。此言实属以讹传讹,未得老义。还原版《道德经》第四章阐明,所谓道的“虚静”之说纯属后人杜撰,是对老子“道亘”和“道冲”之说的刻意歪曲。这里,以“谷”言“虚空”如出一辙,同样出自王弼等无中生有的解读,取而代之了老子“道滋养万物”的相关论述。
道化生万物要实现的三大跨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生出一,一化生二,二化生三,三化生万物。万物以躯体为阴,以灵魂为阳。躯体为囊,灵魂为气,气注入囊中,谓之负阴抱阳。阴阳相合,生命由此诞生。
从“绝对”向“相对”的跨越——“道生一”的特殊意义“道”与“一”不是一个概念,两者的关系,是母与子的关系,也是绝对与相对的对立。从“道”到“一”,完成的是从“绝对”向“相对”的跨越,意义非凡。
“一”虽然无形,但有了数量的概念,实现了从无限向有限的转化。“一”是一切相对性的出发点,“一”的不断拆分,实现了由一到多,有了数量的概念;“一”的不断膨胀,实现了从小到大,有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
万千宇宙只是“一”不断拆分的结果,万物都只是“一”的一部分。因此,“一”可以视为宇宙在空间和时间上的集成,不仅在空间上覆盖万事万物,在时间上也贯穿宇宙整个生命周期,从生到灭。所以,执“一”而御天下,知“一”而通古今,“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2. 从“一”到“多”的跨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什么是老子的“一、二、三”?逻辑上可以有两中不同的解读。
第一种解释是,老子的目的是要实现从“一”到“多”的跨越,万物就是对“一”不断拆分的结果,不分谁先谁后。于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代表“从一分出万”的整个过程,“二”和“三”没有实际所指。这里采用第一种解释。
第二种解释是,“二”和“三”有所指,是某种特定的存在,有一定代表性的有庄子说、河上公说、淮南子说和王弼说四种,下文将逐一加以说明。
这里之所以采用第一种解释理由有二:其一,纵观《道德经》,老子没有作出任何暗示什么是“三”,如此重要的概念老子不会刻意回避,因为在其它多处可能出现概念混淆的情况下,老子都会在下文插入相关注释,以免他人误读,如前两章中的“夷”和“宗”字;其二,以上四说除庄子外,其余对“一、二、三”的解读都与老子的理论模型相冲突,皆不可取。
“一”在老子理论中是有特殊意义的,但老子没有给它再重新命名,通篇称之为“一”。究其原因,老子认为名有所指,而“一”就是对其特征的最好诠释,它代表一切,涵盖一切,是一切相对性的出发点。
3. 从“静”到“动”的跨越——“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宇宙是变化发展的,任何事物都处在不停的变化中。老子用“阴”代表“静”,用“阳”代表“动”,如此,一切变化发展的动力和规则都体现在了“阳”之中。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里,阴指躯体,阳指灵魂;灵魂为气,将灵魂之气注入躯体,谓之“负阴而抱阳”,即形神相合。道家的生死说“气聚而生,气散而死”也由此而来。冲气,又称“道冲”,是道存在的一种形式,可以无限渗透,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冲气”可以理解为道与物互动的媒介,它既不是“有”,也不是“无”,而是超越于“有”、“无”的第三种存在形式,在此仿佛化学反应中的催化剂,其作用是令灵魂与躯体相结合,谓之“冲气以为合”。
老子的阴阳并非指雌雄,故“负阴抱阳”不可作阴阳两 *** 合而解。在老子的理论中,万物皆有灵性,体现为天是清明的,水是流动的,石头是坚硬的,猴子是活蹦乱跳的。“负阴抱阳”使石头成为石头,水成为水,万物实现了从无到有。“冲气”不可以理解为与“阴”“阳”同一级别的“中和之气”,它是道的化身,是超物,既是阴又是阳,既不是阴又不是阳,这是传统老学没有建立起来的概念,是“绝对”属性的特征,所以它能拿捏一切阴阳。
任何物体由阴阳组成,“一”也由阴阳两部分构成,因此“一”又涵盖了一切规则和动力,决定了一切事物的变化发展。把握了“一”,就把握了一切运动变化规律。常人只能得到“一”的一小部分,只能满足自身的基本诉求,而“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远远超越了常人,因为圣人把握了一个更完整的“一”,涵盖了各种事物的运动变化规律。
老子哲学用“冲气”表达了赫拉克利特的“罗格斯”,表达了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动力和目的”,是在为万物赋能。老子的“阴”、“阳”、“冲”模型,其内涵不同于《易经》的阴阳之道。后人望文生义,将老子的阴阳与易学的阴阳混为一谈。老子的阴阳是属于物的范畴,主导阴阳变换的规律是独立于阴阳的第三方,这就是道,而道是超越于阴阳之上的超物,是一切阴阳的反面。《易经》的理论中没有超物的概念,一切是自导自演。所以老学与易学的理论基础完全不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四说
1. 庄子说
庄子在《天地》和《知北游》中都提到了宇宙生成说,两相结合其观点显得更为清晰。
《庄子·天地》: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庄子·知北游》: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生说,并赋予“一、二、三”以更为具体的内涵。
“一”就是“精神”,是“精”与“神”的混合体。“精”是生成万物的原质,是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所以,精是物,但无形。“神”是造就灵魂的元气,而灵魂是生命的象征。神看不见摸不着,自然也是无形。
“二”分别指“精”和“神”。精神合而为“一”,分而为“精”和“神”,然此两者却分而不离,是谓“且然无间”。精与神的有机结合赋予了万物以生命,这便是,精神“谓之命”。
“三”分别指“精”、“神”和“形本”。“形本生于精”便是“二生三”。形本,是决定万物形质的规则,好比我们今天所说的基因序列,它决定了人有人形,树有树状,但它不是形质本身。形本也是无形的,不可见。
“精”、“神”和“形本”化生出万物,这便是“三生万物”。“精”赋予物体质体,“神”赋予物体生命,而“形本”则决定了树长不出猴子,人生不出泥鳅。
2. 河上公说
《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第四十二章注:
道始所生者一也。一生阴与阳也。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天地人共生万物也。河上公对“一”没有作进一步解读。“二”为阴阳二气。阳气清,化作天;阴气浊,化作地;阴阳相和,产生和气,化作人。于是“三”就是“天地人”。天又生出日月星辰,地又生出山河草木,人又生出人造器物,是谓“天地人共生万物”。
河上公的宇宙生成说与老子的区别在于,“天地人”为“三”,高于万物,也先与万物而生。而老子的理论则是,万物一律平等,天地人与万物并生,不分先后,都是从“一”化生而成。老子的万物并生是“公平公正”原理的必然结果。
3. 淮南子说
《淮南子·天文训》:
道曰规。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淮南子说是对河上公说的继承和发展。它继承了河上公的阴阳说,但将道等同于“一”,认为道就是一。这是将绝对(道)与相对(一)混为一谈,是从根本上对老子的误读。
淮南子的“阴阳合和而万物生”被后人解读为,阴阳二气中和而产生中气,故“阴阳中”三气为“三”。这种宇宙论认为气化生万物,解释了物的来源,但没有对物体的运动变化作出必要的解释,从而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宇宙生成模型。
到了北宋时期,宋明理学根据《易经》构建了儒家的宇宙生成说,以太极生两仪为出发点,形成了宇宙气成说。儒家的宇宙生成说中没有道的概念,太极是自成,而不是道生。
道教的发展在淮南子说与儒家宇宙论的基础上,构建了儒道一体的宇宙论,认为道生一,一就是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即阴阳,阴阳化作天地,天地相和而生万物。显然,这与老子的宇宙生成说不是一回事。上文已经说明,老子的阴阳与《易经》的阴阳内涵完全不同。
4. 王弼说
王弼《老子道德经注》第四十二章注:
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百姓有心,异国殊风,而得一者,王侯主焉。以一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远,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其极。既谓之一,犹乃至三,况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损之而益,岂虚言也。首先,王弼的注解并没有清晰地回答什么是“一、二、三”,相反反映出了他对《庄子·齐物论》的误读,他是在以错误的概念来完成自己的推理。所以,王弼的推理是不成立的。
《庄子·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这里庄子是在用归谬法证明观念是派生的。事物的差异决定了观念的差异,因此,齐物必然导致齐论,从而没有是非可言。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结论,庄子在下文讲述了“罔两问景”的寓言,指出“道-物-论”三者的关系就是“物体-影子-影子的影子”三者的关系,其中道是根本,物好比影子,而论(观念)则好比影子的影子。
后人强行将王弼的注释解读为,“一”代表道,“二”代表有无,道生有无即“一生二”,有无相生即“二生三”,以此循环往复便是“三生万物”。
这种解读混淆了“实物”与“概念”的区别,如同王弼将“数字”与“实物”混为一谈。“道生有无”的本质是“玄生众眇”,与“道生万物”不是同一个概念。前者为虚,后者为实。
本章勘正说明
本章相关章节重组本章由王弼本(王本)《道德经》三个不同章节的段落构成,第一段出自王本第四十五章前三句,第二段出自王弼本第六章上段,第三段出自王本第四十二章前两句。
这三段之所以与原章节拆开而重新组成新的章节,是因为三者阐述的是同一个主题“道无所不能,又无穷无尽”,展现了“绝对”与“相对”在“对立统一”原理下的相互依存关系。
第一段阐明绝对与相对的互相转化是非对称的,这一过程中绝对始终主导着相对,具体表现为道是宇宙的主宰,化生万物并驾御万物,而万物则对此不可感知,且反之则不能成立。
第二段是过渡段落,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上文承接“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并通过“浴神”与“玄牝”的作用引出了下文的“道生万物”。
第二段阐述了绝对向相对的转化过程,它是通过三个跨越来实现的,具体表现为从“道”到“一”的跨越,从“一”到“多”的跨越,以及从“静”到“动”的跨越。因此,“一”在老子哲学中具有特殊涵义,而从“静”到“动”的跨越则表达了道对万物的赋能,由此可以解释世界为什么是不断变化发展的。
王本第四十五章上下两段分别探讨不同的主题。上段属于道论,探讨的是绝对与相对的互相转化,其理论依据是“对立统一”原理。下段即最后一句,主题是道如何维护系统的正义,其理论依据是“公平公正”原理。故上段纳入本章,划归道论的第一部分“道体”;下段移入道论的第二部分“道性”。
王弼本第六章实际上是由老子原本的两个章节残片拼凑而成,分属两个不同主题。上段归属本章,下段则是“道冲”一章的结论,故还原版将王弼本第六章分拆,将上下两段文字各就各位。
王本第四十二章上下两段也分别探讨不同的主题。上段属于道论,探讨的是绝对向相对相转化的过程及特征。下段聚焦圣人之道,阐述的是王与民的对立统一关系。故上段纳入本章,下段移入圣人之道的相关论述。
2. 对王本第四十五章文句的考证与取舍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巧若拙、大盛若黜、大植若屈。”都是道的特征,也只有道才符合这些特征。常见的误读将它们视为对人品的描述,有违老义。人不可能无所不能,也做不到永不出错,更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传世本将此句最后十二字改成了“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并将“大直”、“大巧”、“大辩”都解读为喻人,特别是“大辩若讷”显然只能是指人,道无形无声,又如何辩驳?但这是对道的属性彻头彻尾的误读。
盛,楚简《老子》作“成”,“成”通“盛”,类似用法见于春秋早期叔家父簠铭文。“大植若屈”是楚简《老子》的写法,后人将其改为“大直若屈”,系对老子本义的误读。“植”,本义种植,这里引申为治理,“大植”即无所不治。而“屈”的本义是“穷尽”,“虚而不屈,动之愈出”便是一例。后人将“屈”作弯曲解,与老义相悖。
3. “冲”与“盅”,“盈”与“虚”之辨
冲,老子原本中当写作“中”,楚简和帛书可引以为证。楚简有“大盈若中”,帛书有“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后人对“中”字作了“冲”和“盅”两种解读,由此出现了两个不同版本。盅,有中空之意,往往被解读为虚。但“盈虚”対举乃秦汉后人用法,楚人未见有“浧虚”対举的用法,相反“浧沖”対举倒显得更合乎逻辑。下章见证的老子用法则是“虚实”対举。“盈”为秦字,“浧”为楚字,李斯统一文字后弃浧从盈。以楚人的习惯,“中”读作“冲”为是,读作“盅”为非;“冲”作“注入”解为正,作“虚”解为误。
附录一:王弼本《道德经》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附录二:王弼本《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附录三:王弼本《道德经》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