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我原以为我是女主,可以于这世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乾坤,把弄朝局,开着无数金手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驰骋纵横,笑傲天下。
可实际上,我不过是这天地之间朝生暮死的小小蜉蝣,是滔滔洪流中浮沉无定的小小浮萍,是滚滚车轮下被碾压成齑粉的小小蝼蚁。
这是我。
却也不只是我。《祸国》
(已完结)
【正文:30w 避雷提示:主视角普通人,全程无挂无金手指,切题】
【避雷:这是一篇反讽文,女主废物无脑,不要期待她有“金手指”转变的时候,会看得你很难受,不适请关闭】
【另:怼的就是“女主”这类主角】
【番外一、二已完结】【少年版番外 三部曲完结后补】
我原以为自己是女主。
毕竟我有着倾国倾城之貌,昆山玉碎之喉。人言我一颦一笑,能引百花争艳;举手投足,好似仙子落尘。
用不着我说话,只端端往堂中一站,便足以令满堂宾客为我倾心……
只是,这样好的天姿国色,却又一个并不完美的身份。
我——出身教坊。
1
我叫寒月。
是教坊中排行第一的歌女。
但我又不是寒月。
真正的寒月在我穿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彼时的我刚刚踏入这个陌生的时空,因和死去的寒月有着一般无二容貌,和极为相似的技艺,所以在因缘巧合之间,成了她的替身。
负责教坊的教坊使威胁我,他说,如果我想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存下来,就只能忘记我曾经的名字,曾经的一切,然后作为“寒月”活下去。
毕竟——谁不想在异世界里开着金手指和美男子们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所以我欣然应允下来,讨足了教坊使的欢心。
他很是满意我的配合,特地命了宫中的阿姆来教我礼仪与乐曲,力求让我在各个方面更像那位死去的寒月姑娘。
可渐渐的,我发现了,事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的美好。
仅仅乐曲的歌词就足够令我头痛欲裂——无数生僻字与繁体自不必提,还有一茬接一茬的典故……
我问教习的阿姆,为什么这歌词要写得这样的复杂?
阿姆将我上下一打量,露出令人不悦的轻蔑神情对我说,这些曲子是要唱给京中的贵人们听,他们最擅舞文弄墨,若是再俗气下去,只怕能被他们驳斥得体无完肤。
再说了,这外教坊好歹也是与宫廷搭边的,要是没点文雅的东西,那岂不与秦楼楚馆没了差别?
自降身份。
阿姆嫌弃地啐了一口。我也不知道她是啐的秦楼楚馆,还是我这个连歌词都背不下来的第一歌女。
总之被她这一通抢白之后,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老老实实地背这些晦涩难懂的歌词。
好在我适应力极强,在努力背会这些歌词之后,我终于和教学的阿姆们达成了一片。
她们告诉我,如今天下数分,而我所在的这一国,国号为“冉”。
大冉是当下各国中,实力数一数二的国家。
强劲的国力为国中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奠定了基础,加之大冉皇帝又酷爱前朝礼乐,所以国中盛行歌舞,教坊之业更是格外吃香。
像我这样长得好看,又有一副好歌喉的姑娘,算是生对了时日。
阿姆们如是说道。
若是能借着寒月姑娘先前的名头,加上我自己的努力,说不定真的能够成为名动京城的歌女。到时候若是能有机会,进宫献艺,得了陛下青眼,飞黄腾达之日,可莫要忘了外教坊的提携之恩。
说不得意那是假话。
我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起,在这个世界里如鱼得水的生活。
有了教坊阿姆们的精心指导,我的歌技突飞猛进,据她们所说,这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我的技术就跟当年的寒月姑娘一般无二了。
那是当然。
我自诩在唱歌听曲这方面天赋奇佳,以前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时,也曾被冠以“麦霸”的名头,许多曲子过耳不忘,更何况这些需要每日习练的教坊曲?
教坊使很高兴,在和阿姆们多番参详之后,他开始试着让我加入到正式的排演中。
他对我说,这次复出之后,我就是只能是寒月了。忘掉以前的种种过往,权做昨日死,今日生。
我点头应允,毕竟对于我来说,有一个现成的身份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很快外教坊便放出了消息,说第一部的寒月姑娘,如今已经养好了身子,要重新登台献艺了。
听说这般消息放出去之后,引起了不小的浪潮,许多旧日里青睐寒月的王孙公子们,都纷纷送来了礼物,为“寒月”道喜。
书画珍玩,金镯翡翠,琳琅满目。
看得我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连活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怕的是万一被人发现我是假的寒月……
教坊使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让我放宽心,毕竟虽说是外教坊,可毕竟还是和宫廷有关,所以管理极为严格。这些王孙公子们,也不过爱慕寒月的歌喉,真正和她相识相熟的也仅仅是寥寥几人罢了。
——只要我歌唱得好,谁都不会发现的。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几次献艺之后,我便迎来了第一位垂青我的人。
那日,我照旧在教坊献艺,唱得是前朝诗人所写的一曲《秋风词》,曲调哀怨柔婉,很是得人喜爱。
唱完一曲,下面的人犹嫌不够,催促着我再度登台。
教坊使很是满意这个效果,于是便让我又唱了一首今人现谱的《一梦醒》,这是首唱少女晨起懒梳妆,倚栏思情郎的歌谣,很是适合当下这满堂少年宾客。
果不其然,一曲刚落,底下喝彩的喝彩,起哄的起哄,顿时热闹非凡,直催促着寒月姑娘再来一首。
我怯怯地看向教坊使,他正翘着兰花指,抹着光洁的下巴,满意地看着台下的热闹,模样很是满意。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热情让我流连忘返,我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下台。
于是教坊使点了点头,允准着我再登台唱一曲,他含笑斜睨向我,对我说,无论今日这场面再怎么火爆,这一曲只能是今日的最后一曲。
虽有小小的失落,但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做了。
最后一曲是他给我择的,唱的是闺怨,怨重楼深锁,杨柳犹青,奈何遥遥路远,檀郎不见。
余音尚在袅袅,他便着人催促着我隐下了台。等到堂前余音散尽,惋惜声频起,才有人反应过来,方才献艺的寒月姑娘已经不见了。
未能尽兴的少年郎们纷纷起身,唤着教坊阿姆,莫要将寒月姑娘私藏了起来。
一时间堂中犹如一滴水落入了油锅,炸开了花。
阿姆招架不住少年郎们的热情,败下阵来,迈着急急切切的碎步闯入后台,向教坊使禀报着前堂的盛况。
教坊使取了茶盏,要紧不慢地吹了吹,又浅浅地抿了一口,才满含笑意地望着我,道:“做得不错。”
来这里这么久,他很少这样夸人,一时让我有些惊喜,连带着一旁的阿姆都格外的讶异。
不容我等惊诧片刻,他已经转向了阿姆吩咐着:“告诉外间,寒月姑娘今日只唱三曲,若是长得多了、久了,疲了嗓子,就失了风雅了。”
阿姆依言出去,他才重新看向我,仍旧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告诉着我:“记着,这就是你以后的规矩。”
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他这个容不得别人破坏规矩的脾气我多少还是知道了一点,所以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似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他伸出一根食指托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了头:“莫要紧张,把你的问题都吞回去——记着,你是教坊的人,害你于我无益。”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间又传来了欢闹声,好像是阿姆照着教坊使的话回了那群少年郎,他们很是欢愉。
就在这时,阿姆又回来了。
她面色有点为难,向着教坊使通禀道:“大人,都回过了,只有……”
话未说完,就见着阿姆身后的帘子被掀了开来,一个容貌清俊秀气的公子从她身后走来,微微一笑:“寒月姑娘歌喉如飞泉鸣玉,在下循声而来,常大人可莫要藏私。”
教坊使面色顿时一凛,转瞬即逝,而后迅速堆上满脸的笑意迎了上去:“少卿大人。”
来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陈言之。
常教坊使互相引荐的时候说,众所周知,陈言之这个人爱音律已成癖好,他能循声而来实在是不足怪。
陈言之看了我一言,问道:“这位就是寒月姑娘?”
他这话让我心头顿时一紧,不敢轻易作答。好在常教坊使反应极快,他一笑,回答道:“正是。方才在台上,陈大人不是见过么?”
陈言之也笑:“寒月姑娘神女之貌,光芒万丈,方才台下太远,不曾看得分明。”
常教坊使笑着,轻轻搡了我一下,才让我顿时反应了过来,连忙向他还礼,与他寒暄。
他本就生的俊朗,举手投足间更是仪态翩翩,唯独看我的目光灼灼,让人不由浑身发烫,一时竟差点忘了大冉的礼节。
在常教坊使的引荐下,我与陈言之就这样认识了。
他来教坊的次数很是频繁,差不多三五日便要来上一次,若是有我献艺的时刻,几乎可以场场不落地看见他。
等下了台,他时常会绕到台后,与我闲话小叙一番。
开始的时候我特别紧张,一来二去之后,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陈言之脾气极好,是我曾经在小说中见惯了的翩翩佳公子,不怒不恼,若是我有什么出错的地方,他也不过是一笑而过。
久而久之,我与他相处之间也就变得随意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同他开些小玩笑。
我同他说,人都说曲有误,周郎顾。他初初来的那一次,我还以为是哪一曲唱错来,才惹得郎君频顾后台。
他笑得开怀,反问我道:“‘曲有误,周郎顾’,为何不能是仙乐相引,惹得周郎频频四顾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光明亮,如同一泓清冽的泉,一时让我乱了神思,只觉得面上像是蔓起了一阵火焰,烧的我耳根滚烫,心跳连连。
但陈言之好像什么都没有觉察似的,说完这句话后,低头抚着我的琵琶。
“常顺待你确实不错,这柄琵琶可是教坊之宝,当年我曾想用千金换他这柄琵琶,可惜他都不肯割爱。”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琵琶搁在了膝上。
我见他这样的动作,连忙搓去脸上的热气,接着他的话:“常大人说,我歌唱得好,若能有这琵琶协奏,自当是锦上添花——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琵琶竟是有这样的来历。”
陈言之抬眸奇怪地凝望了我一眼,忽而笑起来:“是,他从不与人说的——你可会唱今人新填的《弄春曲》?”
我偏头想了想问道:“可是那一句‘熏风醉人,烟柳惹轻尘’?”
他点头:“正是。当朝翰林的学士新填的一词,前些时日在京中传唱得很是热闹,只是还不曾在教坊听过。”
我便笑了:“会的。名动京城的新词常大人从不会错过,早让我们学过了,只是还不曾有机会在台上献艺罢了。”
他翘了腿,扶住琵琶:“那不知在下可否有幸,成为这京城之中,第一个听见寒月姑娘唱《弄春曲》的人?”
说话的时候他笑得格外温柔,比弄春曲中所书的春风还要惹人沉醉。
我的心跳得又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为了掩饰局促,我胡乱找着话题问他:“你是要为我弹奏一曲吗?”
“不然呢?”陈言之眉眼俱弯,浅浅一低头,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琵琶对我解释道,“见着这样好的琵琶,一时技痒得很。”
“原来你会琵琶?”
他笑:“是。少年爱音律,不止琵琶,丝竹管弦都多有涉猎,不能说技艺能比肩教坊中的乐人,但献个丑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他便信手一拨琵琶弦,嘈嘈声起,绕梁不绝。
他不由赞道:“好琵琶。”
紧接着就望向了我,做了个欲要拨弦的动作。
我自然会意,连忙清了清嗓子,回忆着《弄春曲》的歌词。
他便开始拨了弦,碎碎乐声自指下流淌出来,若清泉落入山涧,冲破一重寒冬的陈冰,惹得林间黄莺婉啭轻啼,挑起春风恣意,吹入京中,戏罢杨柳又弄桃花。但闻琵琶声渐慢,低低怯怯语渐迟。
于是我便接:“芽尖一点,池皱半边。树色蒙尘枝泣露,真珠乍破一池春。熏风醉人,烟柳惹轻尘……”
那一日他弹了许久,我随着他的曲调也和了许久。
他弹得尽兴,我亦唱得尽兴。
自此之后,他便来得越发的勤快,只要是我的场次,台下必定有他的身影。
不仅如此,每次他来的时候,出手打赏都格外的大方,动辄就是十数匹绢帛奉上,直惹得教坊中人格外艳羡我。
等到他从台前转到台后,私下里见了我时,又是许多京中时兴的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赠送给我,贵重得就算把我两辈子加起来都卖掉,也还不起。
我本来打算推辞不受,结果教坊使却告诉我,能得到陈言之的青睐与打赏是福分,驳了他的面子,于我于教坊都无益处。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收了下来。
在陈言之的力捧之下,越发多的王孙公子都蜂拥到了我跟前,为听我唱一曲新乐而将教坊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说,我歌唱得好,人也长得好看,是当之无愧的教坊第一人。
还有不少清贫的词客,挤在重重公子中,将新写的词曲捧到我的面前。他们说,如今京中谁不知道东教坊的寒月姑娘,歌喉婉啭动人,所唱词曲早就在京中传扬开来,我唱过的歌谣都成了眼下最为火热的曲子。若是新词新曲能得我传唱,这些文人墨客也自当在让自己的作品名动京师。
这些话传到教坊使的耳中,他依旧是波澜不惊地淡淡轻笑,取了一沤香露在鼻下轻嗅着,一旁的仕女则捧着新塞入教坊的词作念着。
他一边听,一边细品香露,眼眸半闭,很是享受。唯有时不时地冒出一句:“换。”才让人明白,他听得仔细。
很快,三寸厚的词作全被读完了。
他一篇也没挑出来。
分明前两日他才对我说过,颠来倒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再好听也会让人听腻的,得要些新词曲才行。
可转眼……
这么多新词放在眼前,竟一篇都没能留下。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惋惜,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我觉得都挺好的……
这话一出我就感受到不对了,他笑意敛得悄无声息,分明还是淡淡勾唇的模样,可就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无形的威压,仿佛这句话是错到了极致一般。
他冷笑了一声,极为轻蔑地低斥了一句:“不学无术。”
除了我,我想不出他是在骂谁。
可这又怎么能够怪我?九年义务教育也没教穿越之后的词作鉴赏啊……听着真的都挺好的嘛!
什么“青丝白发,饮一盏青花”、“梦里殇情久,且把佳人候”、“檐下疏漏烟雨几重,潋滟在心头”。横听竖听,也算得上琅琅上口,可为什么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但常顺这个人一向喜怒无常,没人能吃得准他的脾气,所以我也不敢深问,只能一言不发地低头听训。
好在他大抵也觉得对我太凶,轻叹一气之后,他语气和缓了些,吩咐着一旁的仕女去拿诗集一边对我说:“前人、今人的词集你拿去细读,读多了读明白了,自然能知道今日错在了何处。教坊系出宫廷,并非寻常勾栏唱曲之所,你如今更是教坊之中第一部的歌女,怎可这般轻易落了下乘?”
彼时我看着堆在眼前厚厚的一摞书籍,一个头已经赛了两个大,满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后面的教训?
总之他在扔下这些词集之后就走了。
距离下一次登台献艺还有小半月的光景,我就这样被他锁在教坊之中,终日捧着这些无聊的诗词苦读。
好在陈言之来了。
他刚谱了几部新曲,想要让我与他一起参详参详。
不过……不是我熟悉的简谱或者五线谱。
于是我怂恿着他用乐器演奏了出来——虽说我不识谱,可许多年前的麦霸生活,让我有个过耳不忘的小本事。只要不是太过奇怪的曲子,过了我耳朵的,也能哼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
陈言之谱的曲子确实好听。
他笑着对我说,这几次的献艺总是旧曲,他在底下欣赏的时候,总听得一旁的王孙公子们细碎地念叨着,这翻来覆去的几首旧曲,再好听也有腻味的一天。
得要新的曲子了。
——这话倒是和常顺不谋而合。
他冷不丁地瞟了眼我放在桌案上的词集,笑得意味深长:“接下来确实就是该填词了。”
只是看他这表情……
我在心底一阵尬笑。
他该不会觉得我能填吧——除非他们能够接受我将现代的词作搬到大冉来……
许是我不善掩饰自己,陈言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了然微哂,从桌案上取过词集,信手翻了一眼对我说道:“无妨,我来填词。”
“那我做什么?”
他四下望了望,揭开不知熄了多久的香炉盖,笑道:“古人都说,红袖添香在侧是人生美事一桩,不知能否劳烦寒月姑娘与我一同附庸风雅?”
懂了。
焚香嘛!
于是我点头应允了下来。
取来香粉调和,然后打下香篆点燃,一炉青烟袅袅而起时,陈言之开了口:“常顺有没有说过,下一次你登台是什么时候?”
我算了算日子回答:“大约半月之后。”
“那就是初秋了?”他沉吟片刻,笑道,“是个好时候。”
我不甚解,只能配合着他浅浅一笑,而后低头为他研墨。
好在他并没有看到,而是对着桌上的花笺陷入沉思。
陈言之微微凝眉,轻轻衔住笔头,眸光落在香炉轻烟之上,仔细思索着。
要不得片刻功夫,他便展颜一笑,提笔落在纸上:“瑞兽吐魂,红袖添香。寒露秋菊蕊正黄。西风不忍赠离恨,却堕落英扫玉堂……”
而后又写:“……金风绕画堂,玉枕印残妆。懒系云鬓,问池中鱼儿,谁曾见檀郎?”
片刻之后,又再度提笔:“……云笼愁黛,听帘外数声更漏残,惊燕儿双飞远,唤谢娘几重愁。冷夜孤影月徘徊,寒鸦乍惊,孤鸿难归,心篆早成灰……”
直到一炉香即将燃尽时,他方才放下了笔。
桌案上已经摊开了不少花笺,都是他刚刚填出来的,正好能同他的几部新曲相和起来。
他冲我展颜一笑,道:“这些曲子若是能用,半月后的献艺便不用再唱旧曲了——这首是《秋意浓》,这一首我叫它《一点痕》,还有这一曲,初初作谱时我定的名是《相思辞》……”
他一首一首地给我介绍着,偶尔也会想要参详我的意见。
奈何我只会看,看还只能看个一知半解,既不会品也不会评,所以也只能跟着他嗯嗯哈哈地应和。
“是写得太晦涩么?”
他试探性地问我。
“不!”我忙答,“只是……只是,只是我学识浅薄,不甚解罢了。”
“哦?”他忽而一挑眉,眸光从方才的清亮变做了审视。
不得不承认,虽说陈言之平素里温润如玉,可真当他如此认真地凝望我双眼时,竟让人不由生了几分畏惧之心,只觉得毛毛的感觉从心底里渗出来。
然而这一切只是片刻光景。
他挪开了目光,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我的错觉。
“无妨。”
陈言之简单地安慰了我一句,将谱好的曲子和词递给了我,他仍旧笑得如春风般和煦,问着道,不知有没有荣幸,能让京城中头一名的寒月姑娘唱一唱他的词作?
怎么不可能?
能够唱少卿大人亲谱的词曲,才该是寒月的荣幸。
我这么回答着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是不爱听恭维话的,陈言之自然也不能例外,他高兴的模样让我心下稍稍安定了几分。
刚刚的种种,他大约已经忘了吧……
陈言之的词在他走后就被我转交给了教坊使常顺,在得知是陈言之亲手所作的词曲之后,他并没有显得太惊讶。反而难得一见地对我表示了赞许。
他笑着品读着陈言之的词,告诉着我,让陈言之谱曲填词,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他说,我只知道陈言之当年能够斥千金换他教坊的琵琶,却不晓得当时不知有多少人,愿斥千金求得陈言之的一词半曲。
只是奈何,所有的人都事与愿违。
常顺将陈言之的词与谱重新递到了我的手中,笑道:“记得,每一首都得要唱熟——你会前途无量的。”
虽然来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算短,可我还是没能弄明白教坊使常顺口中的前途无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我这个人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情我不会再想,倒不如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才是最要紧。
其实也用不着他吩咐,陈言之的词曲很是合我心意,我早就唱熟了大半,紧接还有长达近半月的排演,足够我将这些词曲烂熟于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我登台献艺的那一日。
依着常顺的交代,我那一整日唱的,都是陈言之作的词。
结果那一日的教坊,被挤得水泄不通。
听说我方在台上唱罢一曲陈言之的词,转眼这曲子就会流到教坊外头,上到耄耋下至垂髫,都能轻哼一二……
2
有了陈言之词曲的加持,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所唱的歌曲也越传越广。
在东外教坊不需要排演的日子里,我会在得了常顺和阿姆的允准之后,出门透透气。
大冉的街上十分热闹,两侧商铺鳞次栉比,珍宝文玩、香药衣服,还有时兴花果、肉脯饮食,可谓是应有尽有,丝毫不逊于我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
道旁还有行走的货郎和游商,货郎挑子里都是农家自做的民生小物,做工质朴,却也可爱至极;游商车架间则多是他国的物什,异域风情极重,让人耳目一新,不由就驻了足,在他们的面前徘徊。
街巷的拐角处,还有只搭棚子的小摊贩,棚子一撑,桌椅一摆,便可吆喝起来做生意了。
卖的东西也不一而同,不过大多都是些酒楼看不上、不愿意买卖的小食。比如水饭、炙鸡杂碎、渍糖姜、炸小酥鱼,还有四色百果糕、蜜煎酥、香糖梅子果。
眼下虽是初秋,但暑气尚未褪尽,夏日里时兴的果子也没来得及下桥。所以还有摊点卖着冰凉的水饮,里面加了荔枝、木瓜、甜杏等夏日时令的果子,行人取来几文钱,就可换一碗冰凉清爽的水饮,往路边棚子里小坐片刻,呼 *** 地将腾起凉雾的水饮吃尽,而后长叹一气,看上去甚是爽快。
看得我都馋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侧结伴同行的侍女。
好巧不巧的是,她正望着一旁的水饭咽着口水。
这不就心有灵犀了么?
于是我们叫来遥遥跟在后头的教坊小厮,让他们将钱递来,而后我便牵着侍女一个摊儿一个摊儿地瞧,一个摊儿一个摊儿地逛,一个摊儿一个摊儿地吃。
最先买的自然是她馋了许久的水饭。
说是水饭,其实应该算是羊汤泡饭,清冽如水的羊汤注入到晾凉的黍米饭中,铺些许用盐腌渍过的羊肉碎末,再撒上点碎干菜和干瓜末子,最后捏一撮研墨得细碎的胡麻子随意一布,水饭便好了。
这套流程,小贩做得极为娴熟,尤其往碗中注入羊汤时,汤水自锅中被拎得极高极长,在日华间泛着金灿灿的光,他一边用勺往各个碗中拎着汤,一边唱着“西风不忍赠离恨,却堕落英扫玉堂。试炉手暖,尝酒唇香。流萤欲把罗衣傍。月华撩人不堪睡,别燕声声诉夜长”。
等羊汤、肉末尽数落入碗中时,这曲儿也就结束了。
我接过小贩递来的水饭,笑问道:“小哥,方才唱的是什么?”
小贩麻利地又布了一批碗,又从锅中拎起一勺鲜香的羊汤,答我道:“姑娘莫非是新到京中的么?这是目下最时兴的曲子,叫《秋意浓》,听说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亲自题词谱曲,请东教坊的寒月姑娘所唱——如今除了姑娘这种新至京中。还不曾听过的人以外,可是人人传唱哩!”
一旁嘬着水饭的侍女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我怕她忍不住露馅儿,连忙顺着小贩的话应和了两句,而后牵着她躲到了一旁,美滋滋地扒了口水饭。
鲜香乍迸,混着粟米特有的清香,让我恨不得想要连碗都给吞了。
我正吃得开心,侍女搡搡我,指了指街斜对面那家做凉水饮的小摊,摊主是个女子,她翘着腿坐在摊边,轻摇着蒲扇,声音娇软地轻哼着熟悉的曲调。
我侧耳倾听,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想了起来:“这曲调怎么有些像《相思辞》?”
“姐姐糊涂了,哪里是像,分明就是。”侍女端着碗,捂着嘴吃吃地笑着。
“是了是了!”我恍然大悟,“原是我糊涂了,不敢相信这曲子竟广传到了这种地步。”
侍女又笑:“姐姐久不出教坊,哪里知道这些曲子的火热?漫说是街边摊贩闲来无事哼唱,就连田舍郎都能寻个调调——姐姐还有所不知,陈大人的这些曲子火热之后,文人雅客皆将他的词作定为基准,将原曲定为曲牌,人人争填哩!”
似懂又非懂,我诧异地点了点头。
侍女美美地将最后一口水饭吃尽,冲我笑道:“姐姐如今与陈大人的名讳,京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教坊里他们都说,这般盛况实在大冉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真好。
我捧着碗,边吃边笑出了声,直惹的侍女都笑我模样痴傻。
她说,以姐姐的才貌,当得起这些。
纵然心中得意,可面子上还是得推辞些许。
等吃完了水饭,我又让她取了一二百文钱,在临近的摊边包了些鲜辣的兔丝、肉脯,还有新炸的鸡皮、鱼酥,街尾的蝴蝶果子、四色香盒,还有不远处蜜饯铺子里的咸辣梅子、蜜渍柑皮,然后我俩一人两提地拎着,边走边吃。
吃饱喝足之后,我二人也索性甩开膀子好好玩耍一番,加上我也是此生头一遭穿越,两世第一次逛古街,更是兴奋得一点矜持都不讲了。
见着个街头铺面就恨不得一脑袋扎进去,逛个透透的再意犹未尽的出来。
大冉的街市本就极长,照我两人这样逛法,逛了许久都没见着个边。
眼见着渐渐疲累,我却尚未尽兴,只想着挑几个有趣点的铺子进去逛逛,莫要再像方才见门就进,冷不防就闯到了人家药房里,搞得人家满头雾水,我一脸懵逼。
我吮着刚刚捏过咸辣梅子的手指,仔细地瞧着眼前的招牌,远处一家匾额金灿灿的珍玩阁倒是不经意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就它了!
我拽着身侧的小丫头一起跃过了珍玩阁的门槛。
这是我逛了整条街后,见过的最大的铺面——迎客的柜台居中,东厢是古玩珍宝,西厢金翠首饰。一边拙朴大气,一边金碧辉煌。
无论哪边,都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只能四下里胡乱瞧着,任凭珍玩阁的小厮笑眯眯地迎上来,然后笑眯眯地领着我们参观。
他将我领到了西厢,这里卖的多是女儿家的玩意儿,上至钗环首饰,下至鞋履腰佩,可谓是应有尽有。
但最吸引我的当属是一套累丝的金头面。
金丝如发,层层叠叠地盘旋堆积,缠绕堆叠成了发髻顶上怒放的牡丹,髻边戏花的蝶,蝶边摇曳轻响的铃,铃下掩鬓生辉的云霞。
又有耳边左右各一弯雀鸟低语,说得是项上风华,百花蔓卷成璎珞,环抱玉卵一颗,群芳吐珠,花下含露。
于是露滴一点,泽惠众生,臂钏之上亭台楼阁,能浮于玉海雪肤。又有市井百态,錾刻成镯,环绕皓腕之间,举手投足时,似能闻镯上小民,吆喝声起,市井门户,家常闲话。
栩栩如生。
小厮见我在这套首饰前驻足,便越发的热情洋溢,他夸赞我眼光极好,这是他们店里最名贵的一套首饰,与我花容月貌很是相配。
说不动心是假的,但能不能说个价格让我死心一下。
所以我试探性地问道,我只看中了那一对雀鸟耳环,不知道能否单卖?
他笑了,耳环是能单卖的,价格也不贵,也就十五贯一对罢了。若是我真心喜欢,愿意再拿一件臂钏或者金镯,这价格还能相商些许。
十五贯?
他在那边取了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我的算盘在心底里噼里啪啦地打着。
我看向身侧的侍女,问着她十五贯的概念是多少?
好巧。
她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一贯是一千个钱,十五贯便是一万五千个钱。而我们刚刚买了许多吃食,也不过用掉二百二十钱罢了。
大概得……得……得……
她偏头想了想:“得好多好多些吃食才能换一对儿耳环。”
显然,她已经算糊涂了。
我比她好点儿,我好歹知道我与她得连着七十天买这样多的吃食,才能换一对耳环。
想要。
但又怕常顺骂我。
毕竟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有多少钱。
只知道那些公子王孙打赏频繁,而我对大冉的汇率毫无概念,所以多是由常顺来替我保管——万一我的现钱不够怎么办?
但按道理来说,现钱不够,绢帛来凑。
我应该还是能买得的。
犹豫落在了小厮的眼中就成了斟酌。
他连忙劝我说,若是我不喜欢这头面,想要单独自己搭配,他们家还有一套新制的花冠子,非金非银,是时下最流行的绢花绒花制成——不搭配臂钏、手镯,搭配这冠子也是好的,若是几件全能拿下,还能折价些许。
毕竟无论是这套贵气逼人的头面首饰,还是那边绒花花冠,都是极配我的。
而且这头面因工艺复杂,价格高昂,满京中可只有这么一套……
说得我实在动心不已,不敢问头面的价格,拿对耳环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我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殊不知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浑厚的男声:“这套我要了。”
小厮欣喜不已,哈腰连连,往柜台小跑而去,取来了一个梨花木的梅花匣子,要将这些都装起来。
我顿时急了:“那那对雀儿的耳环呢?”
我一回头,正见那个夺我所爱的男子逆光而立,他身形伟岸,丰神俊逸,着一身窄袖的袍子,负手而立在我身后。剑眉入鬓,容颜硬朗,只端端往那一站,便有说不出的气势。
小厮冲我一笑,对我解释着,这位公子要的是一整套,自然也是包括了雀儿耳环的。
我……这……
我一时语噎,看了看麻利打包的小厮,又看了看那高大的男子,底气有些不足:“我……我先看上……的。”
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小厮不理我,侍女在一旁轻拽我的袖子,眼前这位公子又看上去是个不好惹的货色。
所以在我嗫嚅着说出这句话之后,只能眼巴巴地看了眼那对小雀儿,再不打算争辩了。
“这是姑娘喜欢的?”
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那公子开口了,他疑惑地望向我,问询着。
我探寻地瞧了他一眼,不想理他,只是浅浅一点头,便不说话了。
哪里知道他竟然反倒局促起来,冲我一欠身,反过来解释着:“是我不察,竟在无意中夺了姑娘所爱,先与姑娘赔罪了——只是家母近日寿辰,我匆匆回京未能准备礼物,方才一进门便看中了这富贵头面,故而想买下来作为赠予母亲的生辰礼,奈何不曾想到,姑娘竟先我一步。这本是我的错处,可无奈家母生辰日近,我一时间也想不到旁的礼品,所以想与姑娘相商,不知能否恳求姑娘割爱……”
见他如此谦逊,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我不过只是想要那一只小雀儿罢了,而他要的是一整副的头面,我可以没有小雀儿,无伤大雅;可他要是没有了小雀儿,便是圆月独缺,满满的遗憾。
加上他姿仪不凡,却又言辞恳切,一点也没有预想中那咄咄逼人的模样。所以即便有些许遗憾,我还是点头将那只小雀儿让了出去。
小厮欢喜异常,手脚麻利地将头面包入了匣子当中,快得好像生怕我二人哪个突然跳出来反悔一样。
见小厮去了柜台,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向我道歉,说我得不到小雀儿,想要补偿一番,这阁中珍玩若是有我看上的,只管同他开口就是,他都能送我。
我一笑,本来就只是进来闲逛,无意中看见的小雀儿,无意中想买罢了,又无意中与他产生了冲突。
种种巧合罢了。
况且没了小雀儿无伤大雅,没必要那么客气。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竟觉得这般推辞让他面上泛了失落的神色。不过眨眼功夫,他又笑起来:“敢问姑娘芳名?”
这人实在奇怪,我警惕地瞧了他一眼,答非所问。
我说,我姓韩。
他没懂。
仍旧期待地望着我,眸光中满是探寻。
好在我那“不开眼”的侍女搡着我,唤着说姐姐,那边有对极好看的步摇,想要看看去。
她这般“纠缠”,我肯定是不想拂了她的意。
于是冲着那公子一笑,浅行一礼,而后在侍女的怂恿下逃了开来。
他什么想法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反正长舒了一口气。
侍女递来咸辣梅子的纸包,让我吃上一颗压压惊。我一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一边不经意地向那人的方向又扫了一眼。
彼时珍玩阁的小厮已经捧了包好的匣子,递给他身侧的僮仆,而后他也不知同小厮说了什么,直让后者又是一通点头哈腰。
不经意间他往我这儿瞟了一眼,慌得我连忙躲开,吮着捏过咸辣梅子的指尖,假作认真地瞧着博古架上的其他珍玩。
好在他没有再继续在阁中徘徊,取了梅花匣子就带着僮仆匆匆离开了。
而我与侍女,又在阁中逛了会,实在没找到再如那套头面一般令我动心的首饰了,于是就打算离开。
刚准备出门时,原先那个小厮又追了过来,他捧来一个牡丹纹样的漆盒,对我们说,我二人落下了东西。
没有呀?
我与侍女茫然对视,浑然不知到发生了什么。
小厮就解释说,是刚才那位公子送我的珠冠。
说话间,他启开了漆盒,是一顶极好看的珍珠花冠。
绢帛花朵精致非常,数点半圆的珍珠缀在花蕊近处,恰如朝露一点。冠上缀满了许多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更难得的是这些珍珠皆是淡粉,衬得整个花冠越发娇艳欲滴。
不说价值连城,但起码也该是千金之费。
我又何德何能敢收下?
但那位公子的吩咐,这小厮也不敢违抗。于是你来我往推诿半晌光景后,我终于寻了个小厮接客打岔的光景,带着侍女溜逃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僻静的小巷里钻,一边钻一边吩咐着跟在身后随行的小厮,若是珍玩阁的那个小厮追出来,切记一定要拦住他。
但是,随性的小厮好像拦住了,又好像没有拦住……
拦住的是珍玩阁的那个小厮,没拦住的是那个盛了花冠的漆盒。
当这个盛了花冠的漆盒放在常顺面前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不小的一惊。
跟我出去的小厮解释说,他们在半道上确实截住了追出来的珍玩阁伙计,那伙计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们说,送礼的那位公子是他们店里的大主顾,他吩咐的事情店里从来都不敢懈怠,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得一定得送,若是没能送出去,他们店里也不好交代。
然后随行小厮就问那伙计,那公子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处,他们也不难为伙计,拿了花冠给那位公子送回去就好。
伙计就说了,说这位公子姓裴,刚刚回京,据说家住城东。再具体的,他一个新来的伙计就真的不知道了。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我的随行小厮,他们没给人把花冠子送回去,而是直接带回了教坊,呈到了常顺的面前。
常顺三指捏起茶杯,一边细品一边听着他们的汇报,等到他们说完,才瞧了眼匣中的冠子又问了一句:“他说,他姓裴?”
小厮跪答称是。
常顺便挑眉瞧向了我,似笑非笑:“裴公子。”
这话也不知道对谁说,所以小厮也照旧答,是。
于是常顺就笑了,他饮尽的茶盏放在鼻下深嗅,唇角含笑,微阖双眸,极为随意地道:“既然如此,你就收下罢。”
我?
这哪行!
我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常顺一道敛了笑意的目光便投了过来,语气里多了丝不容置疑:“郎君美意,却之不恭。”
兜兜转转,我还是没能逃得了这东西。
我不敢得罪常顺,尤其是在他脸色不好的时候,所以只能点头应了下来。
他没跟我多话,我也不敢问他。
也不知道这位裴公子是哪方天下的神佛,只一个讳莫如深的姓,就足以令他们如此顺从。
由不得我细想,常顺就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毕竟他来找我,并不是为了给我处理一个花冠的事。
他说,顺平侯府来人了,要请我去侯府中献艺。
——这是我第一次去教坊外献艺。
常顺跟我解释说,达官贵人请外教坊之人过府献艺是常事,毕竟外教坊归根结底,还是跟负责宫廷乐舞的内教坊同出一系。
只不过头一遭出教坊,竟是被点去侯府,也是十分难得的事情。
得好好表现。
毕竟……
顺平侯府还请了西教坊的人。
东外教坊司歌舞管弦,西外教坊则主司俳优百戏。
常顺说,好好准备,可莫要在西教坊之人面前,落了下乘。
常顺大抵是有些看不起西教坊的,毕竟说话的时候,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轻蔑神情。
后来我问阿姆,阿姆说,西教坊都是些怪胎,侏儒、昆仑奴畜养了不少,专以滑稽吊诡的谐戏取悦于人。再不就是仿作他人、假扮百兽、装疯卖傻、假痴做癫,舍了本来的人模人样,只为了娱乐旁人。
若是能得了打赏,只恨不曾生出一条尾巴,在身后巴巴地摇。
阿姆嫌恶地咂咂嘴。
下作。
是什么样的遭遇让东教坊的人对西教坊作出这样的评价,不是我该理会的事。
既然常顺吩咐我不要在顺平侯府的宴会上,落了西教坊下乘,那我自当是好好习练,学上一首喜庆的曲子,到时候唱与顺平侯府的人听就是了。
不过——
常顺还是吩咐我,即便是去顺平侯府献艺,那日最多也只能唱三曲。
他说,这是我的规矩。
规矩不能坏。
那万一顺平侯恼了怎么办?
我担忧地问他,他难得一见地笑了开来,胸有成竹:“不会的。即便恼了火星也沾不到你身上。”
他这般信誓旦旦的模样,让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老老实实地在教坊中习练着要在顺平侯府里献艺的新曲。
排演的这几天,常顺并没有断我的教坊献艺,仍旧是隔上个三五日去教坊唱上三曲——哪怕底下财帛漫舞,呼声极高,他都不会让我再唱第四首。
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是我的规矩。
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几天竟难得一见地没有看见陈言之的身影,我在台上献唱之时,余光扫遍了教坊的楼上楼下,都没有见到他。
每次寻他不见时,便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似的,满心都是,陈言之去哪儿了呢?是不是我唱得不好,他不喜欢我了?还是说……他……
我也想过让身侧的侍女和小厮去打听一番,结果不仅没打听个所以然出来,反而还让常顺的人给逮到了。
彼时常顺冷着一张面看着我,与他平素里阴柔含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问我,为什么要找陈言之。
我思来想去好久,格外生硬地挤出了四个字,知音难求。
像是看穿我心底的小九九,常顺终于笑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他的笑透着股子恍如能击穿灵魂的诡异。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凝望着我的双眸,轻声问我:“真的就只是知音?”
他的眸色极黑,与他对视时,总觉得那双眼恨不能要将人吞噬进去,让人从脊梁底绕一阵难言的畏惧。
我鼓起勇气,轻轻点了下头。
他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这个动作我已经说不出话,也不敢轻易动弹了。
明明……
明明在我印象中,他是个总是含着漫不经心笑意的人,怎么就会让我……
由不得我细想,常顺的指甲就顺着我的下巴挑滑而去,他轻捻指腹,又恢复到平素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说,最好如此。
3
一直到我去侯府献艺那一日,都没有再见过陈言之。
而这次来到侯府,是要为顺平侯夫人贺寿,为此常顺特地让我学了几首祝寿的曲子,以期能讨得侯夫人的欢心。
贺寿那一日,是侯府派马车亲自来接,前呼后拥,给足了外教坊、给足了常顺的面子。
一路上我听见外面十分热闹,许多人都议论纷纷,好像都说的是我,说外教坊寒月姑娘要为顺平侯夫人拜寿去了。
不少登徒子因这话对我起了兴趣,绕在车驾周围探头探脑,恨不能掀了纱帘一窥我的容貌。
好在常顺安排妥当,命我提前带了面纱。
隔着纱帘,外间影影绰绰,人头攒动。我却感受不到分毫的欢闹,满脑子里都是陈言之。这段时间在教坊里都没有看到他,总是让我担忧着,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是说有什么事情缠着他让他无法脱身。
毕竟……
他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与我平等相待的人。
既没有如常顺一般的胁迫威压,也没有阿姆一般的轻蔑不喜,更没有小厮侍女们奉承与巴结。
我与他只是朋友,是知己。
这个在二十一世纪再寻常不过的相处关系,在这个世界里,竟显得这样的难能可贵。
由不得我不珍惜。
也不知行了多久,车停了。
侯府门前的热闹闯入了马车中,侍女在一旁提醒蓦然惊醒的我说,该下车了。
纱帘之外,常顺下了马,同门前迎客的众人见了礼,而后才让人唤我下车。
小厮取来车凳,先将侍女迎了下去,而后由侍女引着我落了地。
向着侯府前众位达官贵人见过了礼,再一抬头时,就见着不远处的陈言之落入了我的眼中。
他并没有看到我,而是眉头深锁,同那日送我花冠的公子低头说着什么——原来他二人竟是认识。
这些时日不见,陈言之清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袍如今也略有松垮,就连两颊也微微陷落了下去。这让我很是担忧,没有来教坊的时日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侯府门前的喧闹显然没有办法将他拉入尘世半分,他仍旧同那位公子说着话,二人激愤的语句淹没在宾客的欢闹与阵阵鞭炮声中。
常顺轻搡了我一下。
显然我注视陈言之太久,险些失了礼。
因常顺的面子,我得以跟着他从正门入了侯府。此时众人谈笑我名讳的声音终于惊动了陈言之,他猛地抬了头,满面惊诧,堪堪与我撞了个对眼。
我很确信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之间,我看到了留恋、不舍,唯独没有我害怕的疏离与厌倦。
真好……
他并不是因我而不来教坊的。
在心底窃喜一小下之后,我不得不收回了目光,随着侯府的下人前往更衣之所,等候接下来的献艺。
能够见到一个并不讨厌我的陈言之,顿时让我心情好了许多,就连在后台补妆添眉的时候都忍不住面含笑意,侍女望着铜镜里的我,窃笑出了声。
我被她笑得有些羞恼,正拿着手指戳她额头时,忽而从一旁传来了个格外娇俏的女声,她问:“请问这位可是东外教坊的寒月姐姐?”
我一回头,是个身形极为高挑的姑娘,只不过面上罩了个十分妖冶的半面面具。
我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却还是猜不出她究竟是何人,只能格外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便以袖掩口笑了起来,声音若银铃般清脆悦耳,就连我这个外教坊第一歌姬都有些自愧不如。
她很是开朗,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对我说:“妹妹叫阿阮,本是西外教坊的俳优,久仰姐姐大名,所以特地从西外教坊后台偷溜了过来,只为一窥姐姐芳泽。”
见她并无恶意,我也就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与她握个手打个招呼,可瞬间就想起了如今已非旧时旧地,于是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不过这好像给了她什么误会似的,她侧了半边身子,扭捏一笑,身娇体软的模样,我见犹怜,她说:“初次见面,妹妹莽撞,不曾为姐姐备下见面的礼物,不过——”
她羞涩垂眸,往外间探身瞧了一眼,好像在等什么人:“不过阿阮有个姐姐,也甚是仰慕寒月姐姐,不知寒月姐姐能否唤她前来一见?”
看这架势,好像是就等在门外,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就对她说:“无妨,进来就好,毕竟都是自家姐妹。”
她一欠身,扬起纤纤玉手于虚空中一招,唤道:“阿娆姐姐,进来吧!”
我与侍女循声望去,可等了片刻光景,却依旧不曾见到有人从外面进来。正好奇的时候,却见阿阮一拂广袖,面上妖冶的半面面君,登时变成了端庄素雅的模样,着实让我吃了不小的一惊。
再听她开口时,声音也不似方才一样少女、娇俏。
她端庄地冲我行了一礼,声音微沉,犹若小溪潺潺,不急不缓地流淌出来:“阿娆见过寒月姑娘,舍妹无状,冲撞了姑娘, 还请姑娘见谅。”
前后无论声色还是语调,浑然不似一人。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竟被她这般技艺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有怪罪过……两位姑娘。”
“没有怪罪就好。”
她的声音又变了,只一侧头的功夫,那张素雅端庄的面具又换了个样,这次红火炽焰,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连带着声音也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我早同我两位姐姐说过,寒月姐姐生倾国倾城,若天上仙女一般,自然也是副菩萨心肠,没准寒月姐姐就是那佛陀下凡,菩萨普世呢——”
她一翻腕子,掌中凭空多出了盛放的鲜花:“小子阮尘,替两位姐姐向仙女姐姐献花,还请仙女姐姐莫要再怪罪两位姐姐了。”
我便乐了:“哪里哪里,你的嘴儿这样甜,我又哪里舍得怪罪?”
“是吗?”她笑了起来,又忽而惊呼一声,“哎呀!”
正当我困惑她为何惊呼时,却见她探手我的耳畔,凭空捏住了一只蝶,笑道:“我便说姐姐是仙女,你瞧,只端端往这儿一坐,便有蝴蝶来朝——”
那蝶也不知怎的,乖乖地往她送的那朵花上栖了过去。
“莫非姐姐昔年尊位正是花神?”
哦?
我讶异着。
总觉得她这话像是在为什么做铺垫。
果不其然,只见她玉手纤纤,只往我眼前一探,便又是一朵蔷薇冒了出来,拈在她的手上。
“若非花神,怎么姐姐端端往这儿一座,便有天花乱坠,落了凡尘呢?”
我正欲反驳,却见许多花瓣竟真的不知从何处悠悠飘落下来,落了满身,甚是惊喜意外,也甚是好看。
我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朵蔷薇,嗅了嗅,同她调笑道:“自然是有阿尘在这儿,姐姐便思了凡呀!”
她似乎一怔,原先擎着的手也往后缩了几寸。
我只当她不曾料到我会这般反调戏过去,遂连忙转移话题:“来都来了,莫非阿尘还想带着面具同姐姐说话么?”
这时,她方像是猛然回过神似的,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而后抬手解下了那半幅面具。
直到她摘下面具,我又不由自主地再吃一惊。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既有男子一般的如剑长眉,又有如同女儿模样的多情双目,长睫颤颤,阖眼抬眸时比女子还要让人怜爱几分。
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判断她的性别,只能下意识地往脖颈间看去。
约莫察觉出了我的目光,他顿时低了眉眼:“姐姐莫要猜了,阮尘是男子。”
身后的侍女惊呼出了声,我连忙拦住了她:“男子?我竟丝毫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
诡异的兴奋让阮尘一脸茫然,他问我:“姐姐不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
我可没法告诉他,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在我的时代,早就被人接受得格外彻底,美人从不会为性别所限制,动人的声音也不会因容貌而逊色。
我的肯定让他的眉宇间重新染上了一抹喜色,他从虚空中信手一抓,而后举到我的跟前,紧接着就从他虎口处钻出了一只小小雀儿的脑袋,他说,阮尘不才,没有脂粉金银能送给姐姐,只能唤来万物生灵,与姐姐作伴。
那小雀儿极乖,在我的掌心歪头看我,一双灵动的眼黑得透亮。
他还想要再同我说些什么,忽而听见外间唤着他的名字,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行了个礼,而后匆匆走了。
“阮尘。”我细细琢磨了下他的名字,而后自言自语,“西外教坊的。”
阮尘被叫走后不久,就有侯府的人来相请,要准备往前厅献艺去了。只是刚随同他们转过一处廊角,我忽而想起面纱遗落在了房中,便让他们等我一等,我去取了面纱就回。
不料刚一转过廊角,就见着陈言之从房中出来,见我行色匆匆的模样,他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想来,你该是在找这个。”
那方面纱静静地卧在他的掌中。
那一刻,我很想问他,是不是特地来寻我,才找到了这方面纱?还是说……
我没敢问,我很害怕问出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印证我是自作多情。
也害怕问过之后,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一个朋友也会失去。
所以我思来想去很久,才缓缓地点点头。
很难想象我与他之间竟然也会有这样相顾无言的时刻,我见着他蠕动嘴唇,欲言又止,虚卧面纱,复又摊开,不觉来回一二次,像是有无尽的话要对我说,可偏偏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陈言之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我……
也想对他说很多话,可我最想说的是哪句话呢?
我思来想去,结果与他一样,变得支吾其词。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了,零零碎碎的,十有八九是侯府的人,见我久去不回所以寻过来了。
果然,脚步声停下时,我就听到了一阵谄媚的恭维声,当然恭维的不是我,而是陈言之。
陈言之又恢复了我印象中的那副模样,对谁都彬彬有礼,唇角含笑仿佛永远不会恼怒的佳公子。
他们说,顺平侯府的小侯爷还在前院等他。
陈言之瞧了我一眼,隔着袖子,牵起我的腕子,将面纱放回到我的手中,迟滞了一息后,才大踏步地随他们离开。
——无论何时,他都对这些细微末节格外注重。
我不发一眼地抚过他方才握过的地方,残温犹在,仿佛灼到了心底,灼得那颗心跳跃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在侯府下人和侍女的催促下,我惊醒了过来,随着他们往前堂赶去。遥遥地就已经能够听见前堂哄堂大笑和叫彩的声音,领路的人十分客气地告诉我,前头是西外教坊的在献艺,他们散了就该我了。
今日是顺平侯夫人的生辰大礼,三首曲子里常顺让我准备了两首贺寿曲,等到阮尘辞了台,我便抱着琵琶,领着教坊伴舞的舞姬们上了台。
第一首唱的就是为顺平侯夫人单独谱写的《千秋月》,那一句“嫦娥恭敬长生酒,且与夫人贺千秋”,实在是将马屁拍到了顺平侯与夫人的心坎上,满堂宾客都一起笑得合不拢嘴,就连打赏下来的金银财帛都要比旁人多了好几倍。
常顺很是得脸,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恭维着他和顺平侯夫妇。
唯独两个人。
陈言之和那日送花冠的公子。
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落在常顺和侯爷夫妇身上时,陈言之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显得有些惊喜,原本微锁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望向我时多了几分喜悦。
若非此刻我不得不在台上保持着恭敬的姿势,而他又被拘在底下无法上来,我觉得他那样灼热的目光,只怕冲到我面前的心都有了。
陈言之好点儿。
他又恢复了往日极具风度的模样,自顾自地斟了碗酒,笑意染了眉梢,微不可查地向我一举杯,而后吃了下去。
他可真……
真可爱。
也不怕旁人看见!
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泛起阵阵窃喜,两颊犹如火烧一般,生恐被旁人察觉,于是乖巧地低下了头去。
也不知在场的宾客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忽然转头冲两人问道:“陈大人?小侯爷?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二人相视一眼,具是一怔,十分有默契地遥遥一举杯,异口同声地打了个哈哈,不约而同地遮掩了过去。
气氛越发活络了起来,常顺趁热打铁,劝着顺平侯夫妇听第二曲。
第二曲是《北乡歌》,唱的是久离北方故里,思乡切切之情,曲调悠长婉转,极尽眷恋之情,细品之下还有丝丝哀怨。实在不适合在祝寿的时候来唱。
但常顺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出乎意料的是,顺平侯夫妇听完之后非但没有责怪,而是起身唤着常顺,对他说,中官有心了。
尤其是顺平侯夫人,取了绢子拭着眼角残泪,随后举起酒杯敬向了常顺,这个举动显然让顺平侯略有无措,但很快他也随着夫人举起了酒杯,敬向了常顺。
三人在简单叙了会话之后,又重新各自落了座。
由于实在距离我太远,他们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只是单从陈言之和小侯爷的脸色来看,似乎顺平侯夫妇与常顺的谈话,并不让他们二人所喜。
很快常顺就击了掌,命我为顺平侯府人送上第三曲,一首平平无奇的《菩萨蛮》,做了献艺的收尾祝寿曲。
就在余意未消之时,常顺很不适时地站了起来,告诉顺平侯夫妇,东外教坊寒月姑娘的规矩是,一日只三首曲子,纵然再想听,也是不会再唱了的。
因为,这是规矩。
令我畏惧的狂风暴雨并没有落到我和常顺的身上,顺平侯夫妇只是感叹了一番之后,命人布下许多赏赐,便让我下去了。
不得不说,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要命的献艺可算是熬完了。
还不等我回到后头,放下琵琶,那位送我花冠的小侯爷就急急追了上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逃过了宴会。
他追来的步伐很急,许是恐我再度如那日一样溜走,所以他一把钳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可真大,疼得我险些抱不住琵琶。
见我神色有异,他也觉察了,迅速松了手还不忘眼疾手快地帮我托了下琵琶。
“原来你是寒月姑娘!”他欣喜异常,眼眸里放着灼热的光芒。但他很快平息了下,小心翼翼地问着我,“我,你还记得么?那日你我相遇在珍玩阁,是我横刀夺了你的小雀儿,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点了点头,他更高兴了,一笑起来一排雪白雪白的牙,眉眼都弯成了个极好看的弧度。
来这里这么久了,我从未见过笑得如此纯粹的人,只好像我站在他的面前,就是这世间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在下裴子攸,见过姑娘。那日唐突,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没有。
我从没有怪过他,如果不是那顶烫手的冠子,我都快要将他忘了。
他并不知道我腹诽的后半句,而是黏着我问个不停,一会儿是姑娘这会要去哪儿,一会是姑娘饿不饿,侯府寿宴备了许多的吃食,要不要垫垫肚子。
要不是亲耳听到旁人称他为顺平侯府的小侯爷,我怀疑他是登徒子的心都有了!
可偏偏他有这么一重身份,我纵然有心拒绝,也无能为力,只能低眉顺眼地陪笑、陪笑、再陪笑。
有点烦。
“子攸!”
此时此刻,乍然想起的陈言之的声音,仿佛照亮我生命的一道光,我猛地一回头,只见他神色匆匆而来:“你怎么在这儿?侯爷侯夫人正到处找你呢!”
裴子攸疑惑:“有什么事吗?”
陈言之叹了口气,眉眼一低,很是不悦:“宫里的旨意到了,喊你去接旨。”
“不早说!”裴子攸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要往外而去,可临了的时候却又住了步伐,从腰间扯下一枚玉佩,塞到我的怀里,冲我一笑,“今日不巧,先告辞了,还请姑娘见谅。”
音未落,人已经窜了出去。
就连陈言之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都不得不抿了嘴摇头叹息。
“你不用去吗?”我好奇地问。
陈言之摇摇头,靠近了我两步,目光落在了那柄琵琶上。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了手,极缓极缓,极是怜爱地从头抚到了琵琶颈。
隐隐间,我有些失落。
他白净修长的手,沿着琵琶颈继续抚着,抚过了琵琶的腰身,抚过了我的小臂,最后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我的腕,如同掐住了命脉一样,让我紧张万分。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让他停滞了许久。
从他垂眸不语的姿态中,我知道,他在犹豫,是近前一步,还是后退一尺。
我不想他就这样退去,我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被重重规章束缚的女子,我是个愿意循着那一丝心动,搏得一场轰轰烈烈的人。
我该……
就在我意图往前一步的时候,他忽然作出了一个令我都猝不及防的举动。
他将我的手扶到了他的腰上,而后搂住我的腰,将我揽入怀中。不慎之下,琵琶险些跌落在地,可他就像是侧面长了眼睛似的,堪堪拎住了琵琶颈,紧接着轻缓地放置在了廊下。
他说,月儿,我想你了。
六个字,像魔咒一样锁住了我的喉头。我呆呆傻傻地被他这样搂抱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
我也很想他。
但我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种想。
或者说,我不敢。
究竟是男女之间的思念,还是仅仅只是知己间的盼望?
我在陈言之的怀中待了片刻,他才不舍地将我松开。他凝望着我的双眼,眸中是说不尽道不完的温柔,他对我说,我唱歌还是那么好听,只是可惜,词曲阿谀奉承太过,称得上艳俗了。
当我想啊……
都不是常顺选的吗?
见我低眉不悦,陈言之很适时地打住了这一切,他抬起手,像是想要为我撩开鬓发,却不知怎的又悬在了空中。他冲我一笑,顺手从我的手里拿走了裴子攸刚刚留下的玉佩,对我说道,他得走了,还得到前堂去。
可被宣旨的不是裴子攸么?
是啊。
这会宣完了,所以该他去了嘛!
难不成我是他躲懒的工具?
陈言之用一根食指勾起裴子攸的玉佩,悬在我的面前,对我笑言道:“不,我只是要将某个人落下的东西,给他送回去罢了。”
紧接着他又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重新塞到我的手里:“以物易物,值也不值?”
值与不值都由他一个人说了。
我能怎么办?
自然是由着他咯!
莫名其妙被换了个物件儿的我心情大好得很,一路瞧着那方越看越爱的玉佩,爱不释手,连进门时都险些被绊了一跤。
好在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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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带着陈言之的药,再度踏入牢狱的时候,他们将我所带的东西,事无巨细翻查了个遍,随后指着那碗药对我说,不能带进去,毕竟谁知道这到底是碗药,还是碗毒。
于是我当着他们的面饮了一口,霎时间苦得连舌头都木了。可他们仍旧不肯相信,直到常顺派来的小宦人从一旁走来,揣着手沉声质问他们,是否是在怀疑常大人亲自点选的人?
他们便不敢了,点头哈腰地讨好着小宦人,解释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陈言之要是出了事,他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宦人扫我一眼,又重新看向了狱卒,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认真。
他说,天下谁都不可信,唯有她,是绝不会害陈大人的。
在小宦人这般软硬兼施下,狱卒们终于服了软,不耐地将我的东西归回原位,让我进去了。
转过暗无边际的甬道,我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陈言之的牢房外,常顺和陈言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就这样传了过来,我从袖中摸出些钱递给狱卒,让他离去买酒,而自己则留在了外头。
常顺问着陈言之:“大人何必一定要为一个死人说话?”
“死人?”陈言之冷笑一声,“常顺你玲珑八面,手眼通天,怎么可能不知道子攸于我,不止于知音挚友,更是手足兄弟?又岂是你口中的二字能概括得了的。”
常顺理亏,叹息着劝道:“那也不该为了他而将大人您自己搭了进去。”
陈言之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早就身在局中,谈什么搭不搭。要真说搭,或许反倒该是我将他搭了进来——”
常顺没接话,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再言语。
但陈言之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犹自如闲谈一般,继续同常顺说着:“我为他上书,说没有私心那是假话,可于公我也无愧旁人。眼下冬去春来,霜雪尽化,北方的寒天已经困不住东齐多久了,再要不得多少时日,只怕边地塘报一到,带来的又是一场北防浩劫。”
“众将戍防边关,本是身入危局,朝不保夕。却逢朝廷对平州之事始终晦暗不明,难免会让边将以平州为前车之鉴,兔死狐悲——守则家破人亡,不得善终,降或有一线生机,免遭屠戮。将心不稳,兵士亦然——大冉之大,从不恐外侮侵袭,唯恐人心背离而自溃于内。”
“只怕真到了那一天,北方诸城又将被东齐的铁蹄踏碎,无数人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任凭蛮夷烧杀抢掠,掳劫奸淫,眼见自己的妻儿姐妹在恶鬼的魔爪之下哀嚎,叔伯兄弟的头颅悬在马鞍边上,成为他们封公拜爵的阶梯,偌大的家族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数百族亲尽皆惨死于刀刃之下,只活下来一人……”
于是常顺的气息就乱了,他哑了嗓子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奈何陈言之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犹自在那里说着:“卧在叔伯兄弟的尸身之下,以姐妹亲眷的鲜血涂面,苟苟且且才能谋得一丝生机,乞食于仇人帐下,牵马坠凳,奴颜婢膝——只是为了背负着全族人的希望活下去。直到——”
“大人!”
常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能够看见牢房中的常顺腾然起身,他愤怒地俯视着陈言之,牙关紧咬到颊面都绷了起来。
他从齿缝里一丝丝地挤出哀求,告着陈言之道:“别说了……”
陈言之端坐着,背挺得笔直,淡淡地仰望着站立的常顺,一言不发。
或许因为压制得太狠,常顺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着,连呼吸都凌乱破碎了。他死死地盯住了陈言之半晌,终究恨恨撇了头,盈盈的泪光在他眼中闪烁,他到底还是没有绷住,一滴泪滚了下来。
他迅速仰头望天,大口喘息着将泪都咽了回去,然后转身一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即便阔步闯过我旁边时,也没有片刻停留,但他那双赤红的眼却落入了我的眼中——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常顺。
但比起他,我更担心陈言之。
此时,陈言之缓缓起了身,平静地望着常顺大踏步离去的背影,眸中一片幽深。
可我却忧心忡忡得不得了,常顺是如今唯一能够保他的人,他却将其气走,难道就不怕以常顺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回头加害于他么?
面对我的询问,陈言之却勾起了一抹笃定的淡笑,淡淡地道:“放心,他不会的。”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自信给了陈言之如此把握,我只关心他的身体。
当我将给他备的汤药放到了他面前的草垫上时,他方才那般气定神闲之态才龟裂开来,抬眸望了我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所以我反问着他,若无这场牢狱之灾,他究竟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一笑,没说话,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吃完了药,我为他的吃食也已经摆好了。眼下虽是春季,可天气尚是寒凉,加上路途较远,方才又在外头等候了那样久的时辰,这些吃食已然只剩下了三四分的热气。
这些几乎凉透的粗茶淡饭,却让陈言之吃得津津有味。
他捧着碗冲我笑言,唯有我送来的东西才能让他大快朵颐,吃得这般欢畅。
于是我便懂了——其他的吃食,他是信不过的。
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我强行按捺住,而后笑着怨责他,哪有人像他这样,分明身处牢狱,却还能这般戏谑玩笑?
他吃尽碗中最后一粒米饭,放下筷子,同我笑道:“以身赴道,其乐无穷,何足惧哉?”
得益于常顺的帮助,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他常会来接我去探望陈言之,但我始终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差错。
不管怎样,常顺对于陈言之的态度始终都没有改变过,在所有人都将陈言之当作一个囚犯时,唯有他始终毕恭毕敬地冲着陈言之行礼,叫着他陈大人。即便那一日的争执和失态,也依旧没有影响到这一切。
但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来探望陈言之,那天我照旧在常顺的引领下,为他送去饭食,却好像有一个人比我更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在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后,常顺拉着我停了下来。
从陈言之对他的称呼中,我大约听出来了,他与陈家是世交,如今冒着奇险来到牢狱中,探望这位世侄,就是想好好地劝劝他。
那位先生劝告着陈言之,大冉从无斩杀文臣的先例,他如今落魄如斯,不过是年少轻狂,锋芒太盛,与陛下针尖对了麦芒,伤了帝王的颜面。
若他愿意垂首告罪,向帝王认一个错,全其颜面,陛下素来爱他之才,想来也是不会再愿意深究的。若是陛下那厢愿意松口,他们这一众与陈父旧交的老臣也能够舍命保荐,将他救下——他知道陈言之没有错,平州的事情也都是冤枉难辨,可若是陈言之连自己都保不下来,又谈何替人伸冤一事呢?
以陈言之之才,不该因为这件小事而赔上自己未来的仕途——他是陈氏的才俊,该是陈氏一族未来在朝堂上的助力,幸好天子宽宏大量,不然以他如此冒冒失失为裴氏上言之举,很难不会牵连满堂族亲。
至于裴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然忠心不二,可他们毕竟能驭重兵,今可对外,却难保这兵戈不会在有朝一日朝向大冉的京都——这便是帝王最大的顾忌。
而这以陈言之的七窍玲珑心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兄弟情义固然重要,但身家性命才是真正不可舍弃的东西。若果陈言之真的有心不平,渴望为友鸣冤,不如身入宦海,执掌权柄,待到他年身居高位,陛下怒气渐消,追忆堂表兄弟的时候再行翻案,才是上上之策。
听得出来,那位先生苦口婆心,是真的不希望陈言之为此赔上性命。
——其实在我看来,他说得没错。这些时日来的举步维艰,已经让我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无陈言之始终坚持不已,我真心希望着他能够养好身子,重登大理寺少卿之职后,再平平州之案,也好过如今为人步步掣肘,身陷囹圄。
面对先生的苦心劝告,陈言之沉默了许久,久到常顺都有些按捺不住,他同我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能够窥视到牢房中的动态。
那位先生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而陈言之则始终垂首低眉,直至良久之后,他才重新抬头,看向那位先生,微微展颜一笑,恍惚间让日头都失了光芒。
他问道:“世叔行过军吗?”
那位先生便一愣,而后摇了摇头。
陈言之就笑:“儿时我曾去过朔方,有幸和子攸同入他外祖帐下行军作战。侄儿见过不曾破碎的山河,也见过大冉全盛时的无上风光,更有幸在行军途中,得来京中鲜少能见到的奇异见闻。”
他顿了顿,垂眸浅笑:“行军途中地形复杂,怪石嶙峋,远非京城的沟壑所能比拟。那样多的风光地貌,唯有一件令侄儿至今不敢相忘。”
“那时我同子攸领了军令探查大军前进途中的地势风貌,期间行至一处极为平缓的沙丘,整整一队人都因为那一眼便能望穿的沙丘而失了警惕,直到一位军士不慎踩上沙丘沉沉往下陷落的时候,我们才惊觉到不对劲,拽着他的胳膊拼了性命地想要将他救出来,可越挣扎他便陷落得越快,越挣扎流沙吞噬他的速度也就越快,于是他便不动了。”
“可是世叔,一入流沙便是死路一条,动也是陷落,不动也是陷落,无非是疾缓的区别罢了。刚刚不慎踩踏在流沙上时,我们尚能牵扯着他救上一救,可若是那流沙埋了他的小腿,我们便无能为力了,若是埋到腰际,即便是以马匹之力拴绳解救,也未必能将他拖拽出来。直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那里,一点一点地被流沙吞噬,动弹不得。”
“世叔,一旦陷进去,就注定身不由己,再也出不来了。”
他笑望着那位先生,直逼得他不得不叹息着摇了摇头,痛心疾首。
他没再继续劝说陈言之,而是起了身,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本想走进去,可一旁的常顺却好像将在了那里,半晌都不肯挪动步子。好奇趋势下,我终于抬头望了一眼他,彼时的他正凝望着席地而坐的陈言之,眼眶微红。
片刻之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眨眨眼,咽下一口唾沫,示意着我进去探视,而他自己则转身离去了。
陈言之大约是看到了,他凝望着常顺离去的方向,隔了少顷才如梦初醒一般转头同我言语。
常顺能带我来的时日毕竟有限,不可能日日都来,所以我特地让陈府的亲随去了保国寺,托老住持将陈言之的药制成丸状给他带了过来,并叮嘱着他该如何以及何时服用。
其实也并非我婆婆妈妈,实在是……
实在是如今外间的局势日益严峻,我担忧种种风声若是越过了牢栅传到了陈言之的耳中,他会不会再度因幽愤伤身,重病不愈。
一如陈言之前些时日所料,在这般冬去春来的时日里,北方的确再度传来了东齐大军拔营的消息。
有了平州的前车之鉴,大冉再度缔联修筑的防线多选定易守难攻的关隘,据天险而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不管怎样据险而守,归根结底还是会在东齐猛烈的攻势下成为被动,所以边关重镇往京中请示的文书不断,希望京中能尽快拟定战略,分布诸城。
听说这件事情的确在朝堂里面掀起了轩然 *** 。
只不过……
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怎么去面对东齐,而是——迁都。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争辩在朝堂里掀起了极大的风波,双方各执一词争锋相对,一半执意迁都,南下避祸,一半坚守京城,不肯离去。
——毕竟没有谁是真正愿意舍下在京城百年基业的。
而谢闲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更是从未有过的晦暗不明,无数揣测上意的说法传出来,可谢闲却迟迟没有在朝堂表态。
这样大的事情,到了最后,即便是我想瞒住陈言之,常顺也一定是不肯的。
当他将这样的消息告诉陈言之的时候,后者只是垂下了眸,波澜不惊地淡淡笑着:“若无陛下亲自授意,谁敢提迁都这样的大事?”
常顺听了没做声。
他随侍在谢闲身侧,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一清二楚,在陈言之面前他不用说,也没法说。
彼时的陈言之席地而坐,仰头望向牢狱中唯一一方能够窥见日头的小窗,轻声道:“‘臣乞陛下,勿信和合可保天下,偏安能全社稷。唯厉兵秣马,斧钺刀光,方可保山河无恙,复社稷昌平’。”
什么?
常顺蓦然抬了头,望向陈言之。
陈言之说:“子攸临去之前,已经算到了会有今日——他太了解陛下了……”
“常顺啊,”陈言之重重地叹了口气,仍旧望着那块小小的光源,闲谈似的开了口,“你知道吗?他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能为十多年前的你我报失族亲、亡阿母之仇,领着大冉精锐、领着你我回到朔方,甚至奉城。”
“只差一点。”
陈言之强调了一遍。
“只是可惜,他再也做不到了,”陈言之看向常顺,浅淡地笑着,“常顺,恐怕穷尽你我一生,再不能回到奉城、朔方,祭拜族亲与阿母,甚至殓葬骨殖——你这又是何苦呢?”
常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我亦曾倾力阻拦陛下的圣旨,可奈何……”
“那监军呢?”
常顺顿了顿,垂了头:“监军之事,我、我亦一无所知……”
陈言之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可那双眼中暗藏的眸光,锐利得恨不能将人彻底剖开。
即便常顺也受不住。
他扫过一眼陈言之的眸,又迅速地将头低了下去,避开了与陈言之的对视。
所以陈言之很适时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那方小窗:“斯人已逝,这些早已不再重要。陛下既然已经动了南迁的念头,那迁都必然是迟早的事情。直至退守南域,任由东齐蛮夷屠戮山河,逝者零落海外,再不归乡——你我,再也不回去了。”
常顺嘴唇微颤,满面不甘,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陈言之亦无奈地阖上了双眼,他微仰着头,轻轻地叹息着:“常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呢?”
“如今十方军情尽皆奏报京中,边城将领如此谨小慎微,便是唯恐陛下猜忌,累及身家。陛下的心是安了,可战场之中,瞬息万变,如此行事必将贻误军机。以阵后迟滞的判断调动前线大军,这样的战事不遭惨败,天理不容。一旦落败……”
陈言之没说下去。
但常顺却懂了。
“除非——”
陈言之望着常顺的眼,逼得常顺也不得不与他对视。
于是眸光相错之间,常顺眼中茫然渐退,一层错愕渐渐浮了上来。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什么,竟然使常顺都低低惊呼:“大人!”
他垂下头去,改坐为跪,向着陈言之叩了下去。
陈言之端坐在那里,展颜微笑,很是轻柔地问着常顺:“你怕吗?”
就是这样一句在我听来极为平平无奇的话,却不怎么的,竟激得常顺彻底失态,他跪伏在陈言之的面前,啜泣不止,一句话都不肯说。
这样的常顺实在是太不真实,直让我都惊异不已,乃至于不慎发出了声响。
陈言之微微偏头,看向我的方向,扫我一眼后又重新望向了常顺。
彼时的常顺勉强冷静了几分,他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地看向陈言之,哽咽地说道:“大人,您不该……”
陈言之没说话,只是望着常顺笑了开来。
于是常顺只能无奈地闭了眼,重重垂下头,点了点。
这样的答复让陈言之十分满意,他再度看向那一片小小的天空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待常顺走后,我才忐忑不安地问着陈言之,他和常顺之间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
陈言之捻着丸药,送入口中,就着水服下,冲我淡淡笑道:“我一介文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那为何常顺会那般模样?
陈言之眉眼俱弯,笑得十分好看。
他说:“人心而已。”
朝堂之中为迁都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陈言之这样一个早已失势,身陷牢狱的人?何况他本身就是冤枉,官保当初联合众人将他下狱时,扣在他头上的罪名都是莫须有,查无可查,处无可处,所以在常顺的奔走与斡旋下,牢狱终究是没能彻底锁住陈言之。
六月下旬,刑部和大理寺终于下放了释放陈言之的批文。
此时距离陈言之下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
陈言之被释放的那一天,一切就如同旧日的模样,解下锁链枷锁,没有任何人对他有一句的道歉。
但是这些陈言之都不在乎。
那时我去接他,当他终于脱离那个牢笼,重新站在朗朗青天之下时,他便被灼灼的日光刺得闭上了双目,良久不睁。
我走上前,准备搀扶着他步上车驾,可他却站在那里,回头注视着囚禁了他数月的牢笼许久,幽幽叹息。
他对我说:“月儿,曾几何时,我一直坚持一个信念,死人是会说话的。可如今我才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陪着他静静地看着那座威严凶恶的牢笼,片刻之后,他笑叹着摇了摇头,转身钻进了车里。
长久阴冷的牢狱生活到底还是伤了陈言之的身子,从狱中回来之后,他就变得格外畏寒,此时尚处盛夏,可他却不得不披着薄薄的斗篷,日夜难离。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肯放下心来好生调养身体,日日探听着北面的消息,布沙盘,听战报,写书信。事无巨细地分析着东齐的形势,而后便匍匐在案前奋笔疾书。
我跟他说,写了这些有什么用?谢闲根本就不可能去看,他若有心听陈言之之言,事态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模样。
陈言之头也不抬,轻笑着对我说道:“放心,不是写给他的。”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这些针对东齐的策论在写好之后,都一一放在他的案头,没有一丝一毫要往上呈递的意思。直到那一日常顺前来拜访他,陈言之才将这些已经整理成册的策论交给了他。
他对常顺说,这里面是对东齐战局、国务、以及处境的分析,也有大冉该如何应对东齐的各类方法以及防线建立。东齐暴虐无度,穷兵黩武,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更何况如今的东齐君主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恣意引战,却总是忽略了他们西北还有西昭在暗中窥视。
西昭虽沉寂,可却并不能小视。待他们将自己国中内政处置完毕,必将成为插入东齐后心的一把钢刀。
而种种这些,都将为大冉绝地翻盘塑造绝好良机。
——只是,这些东西谢闲是不会愿意看的。
所以他拜托常顺,收好这一切,待他日朝局变幻之时,再替他呈递给那时的君王。
常顺不甘心,便问他:“大人何不自己呈递?”
陈言之照旧没有接他的话,只挥挥手,命人送走了他。
这样的举动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我站在他书房的门口,含泪恨恨地盯着他,质问着他:“陈言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他吐出一口浊气,虚弱地一笑,“我什么也做不了了,这些策论是我能够为北方战局所做的最后的事情。”
话音未落,他便激烈地咳喘起来,比往日更甚。
策论的完毕就好像抽走了他的一根主心骨一样,他的身体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日夜咳嗽,药不离身,饭量更是日益减小,直惹得陈氏的族老们都放心不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言之去了陈家的宗祠。
他向着疼爱他的族老们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要求——他要与陈氏断绝宗亲关系。
谁都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可谁都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情当时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任谁听了都要疑惑不已地说上两句,昔年里年少有为的少卿大人怎么就如此疯魔了?莫非——
莫非是因为那个妖女?
当这样的传言再度在京城里掀起浪潮的时候,陈言之握着我的手,愧疚不已。
他说,月儿,陈言之这一生对你不住,如今还要让你替我背负这样的骂名。
所以我将他拦住了,经历过种种,我早就不在乎这一切了,妖女如何,祸国又如何?始终都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这个借口不在我身上,也终究会落到其他人的身上。扪心自问时,我自觉不愧于任何人,就足够了。
苦难太多,我宁愿珍惜此时此刻和陈言之之间唯一的一点甜。
陈言之决绝地在陈氏宗祠三叩首。
他当着所有族老的面说,自今日起,不孝子陈言之与京都陈氏断绝宗亲关系,自立门户。这般决定,一非父言,二非女祸,万般抉择只在他一人之身,万望众族老怒火也就此止于他一人。善待他父亲的灵位,更勿要迁怒于我。
“陈言之不孝,克伐怨欲,眷恋权势,贪慕虚荣,明哲保身。他日荣华富贵,平步青云,自与族中毫无关系,勿附姻亲。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亦与京都陈氏毫无瓜葛,绝不累及族宗——此言既出,天地为证,万般荣辱,一己独承,无悔无怨。”
在丢下这般狠决的誓言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直让一向疼爱他的族老们在背后或摇头叹息,或怒目而视,或出言斥骂,不一而论。
他们都说,陈言之心中是有怨的,怨自己当初下狱时,族中无一人伸出援手相救,才会导致出狱后性情大变,迁怒族亲。
可我不相信这一切,直觉告诉我,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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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家族决裂之后,陈言之便终日窝在府中习文练字,谁也不见,只有常顺偶尔会托人送来书信,交由他来参阅。
自从迁都的决议在朝堂上议论开后,外间声浪迭起,不仅仅是朝堂上沉寂已久的主战派们终于在宰辅的威压下重新觉醒,就连京中的有识民众也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在茶馆酒肆中高谈阔论,与邻里街坊力陈迁都之弊,至于从北方逃下来的流民,更是泣泣诉诉,愤慨万千。
外面争执得热闹非凡,陈言之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在府中那一方小天地里,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是我认识他以来,头一遭见他在国事上如此平静。
说不奇怪、忐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时候,我更希望他就这样一直装聋作哑下去,把这忧国忧民的心思交给别人去思量,而他自己则好好静养,调理身体。毕竟保国寺老住持替他诊脉的时候,曾苦口婆心地劝慰过他,若得安养还可窃寿几载,要是再度激荡心神,只恐神仙难救。
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晚辈,老住持言辞切切,语重心长,直让陈言之也难得的乖顺,垂首连连称是,回到家也老老实实地遵照老住持的叮嘱静养调理。
别说是我了,就连翠浓都觉得他是不是变了个人。
我虽然心里疑惑重重,却也暗自窃喜——或许他真的对谢闲的朝廷死了心思,也或许他真的开窍了……
为了让他就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忘却下去,就连裴子攸的祭日,我都是将他严严实实地瞒下,独自带着翠浓到郊外祭拜的。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长身玉立,目光随着秋风摧折的落叶飘到了我的方向,他凝望着紧张忐忑的我,展颜一笑,什么也没有过问。
可我怎么忘了,以他的出身,我这点小小的伎俩又怎么会瞒得过他?
他都明白,只是不说而已。
而这一点,直到那一日迎着秋风,以枝为剑,飒飒而舞的时候,我才蓦然反应了过来。
不远处的石桌上,布着一架长琴,琴前置酒,酒畔焚香,像极了有一个人即将坐到那里抚动的样子。
彼时的陈言之折了一根树枝,挽起一个剑花,“青锋”掩目,剑指抚身,仿佛手中的正是一把龙泉宝器,而非崎岖枯槁的枝条。
在抚“剑”的那一刻,我曾经熟悉的那个温润如玉的陈言之便消失了,他的眼眸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凛冽寒霜,在我尚处心惊之时,他已然将剑招送了出去——虽无利刃,却似有寒光乍现,杀气四溢,恍惚如雷霆震破人间雾霭,仿佛似山岳崩碎凡尘浊气,其势迅猛,令人心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陈言之舞剑,与昔日里的想象截然不同,那凌厉的杀伐之气,每一招都仿佛是为了取人性命而存在,苍劲有力,浑然天成。
如果说,裴子攸的枪是龙,那陈言之的剑便是驭龙的风。
静时,沉沉而行,缓蓄其力,崧岳行水,云山乘风;动时,顷刻之间,浮光裂空,白虹贯日,彗星断月。
直叫人悚然心惊。
陈言之点剑而起,似如蜻蜓触水,又像飞火撩地,漾浮波以破静水,引天声以震旷野,看似柔而无骨,实则电光火石间,暗藏万千杀机。
后撤半步,陈言之仆步穿刺,不动如山,稳若磐石,悠悠然然,如泰岳俯临世间,庄严而望,且静且缓,却在弹指间其势瞬变。长锋碎天,破空声起,剑式乍然险峻,点抹劈刺,直让人眼花缭乱。
虽心存畏惧,却忍不住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衣袂翩跹,长袖翻飞,增添无数美感,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每一次出招,仿佛那“剑”早已与他合二为一。无怪乎就连裴子攸这样的行伍出身,戎马一生的将军,也不得不称一句,在用剑舞刀方面,他不如陈言之。
若非亲眼得见,我也是想象不出来,这般招招狠辣,剑剑杀意四溢的招式,竟然会出自陈言之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之手,那般果决的劈刺,斩断的不止是眼前的敌人,更是决然的退路,让人不由恍惚忘却,他手中哪里是一柄真正的青锋?
一如裴子攸所言,陈言之从来就不该是一个文人,或者说从来就不该只是一个文人。
就在陈言之将迅猛的一招骤然刺送出去的时候,他的身型却顿时僵住,剑尖微颤,随后单膝跪倒,以“剑”撑地,呛嗽出一口血来。
“言之!”
我顿时慌了神,将手中的汤药塞给一旁的翠浓就朝他跑了过去。
彼时的他撑着树枝跪倒在地上,手背用力抹去唇边的血,不可置信地看着微颤的手,直直发愣了半晌。直到我慌乱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捧过他的手为他擦去手背的血迹,他才仿佛是幽幽转醒,回过了神。
我想为他擦拭,他却缓缓转头望向了我,而后反握住我的手,眼眶通红,薄唇轻颤,欲言不言,片刻之后竟低低笑了出来。他挡开了我的搀扶,撑着树枝艰难地站起身来,泪滚滚而下,仰天大笑,信手将那树枝扔向一旁,径直回房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默然地站在萧萧瑟瑟的秋风中,半晌无言。
数日之后便是八月十五,他在庭院中摆下桌案,祭拜过父母之后,就披了衣裳静静地立在廊下赏着月色。皎皎月光浮动在院中,如水照影,煞是好看。
我站在庭院的另一头遥遥地望着他,竟平白生出一丝近乡情怯之感,渴望靠近,却又不敢再往前一步。
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我,冲我一笑,抬手向我轻轻地招了招,唤我过去。
这段时日他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絮絮叨叨地叮嘱他身体,他点头含笑地听着,实在被我唠叨不过,便会牵住我的手,央求地看着我,直让我不忍心地说他之后,他方才会乖巧地将药汤全部吃尽。
可那天他在庭院中嗽血后,就不怎么见我了,再给他送药都得是转递给他贴身的僮仆小厮,然后由他们送入他的房内。
一连数日,直到今天。
他见我一直望着他,遂笑了起来,冲我扬扬下巴,示意着那犹若玉盘的明月,调侃道:“大好的中秋之夜,不赏这清秋美景,看我做什么?”
可我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又哪里有心思同他调笑,只能勉强牵牵嘴角,站在他的身旁,依着他的话和他一起看着天上那轮皎月。
院中很是安静,静到只有窃窃的虫鸣声在耳畔低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保持沉寂的陈言之终于开了口,声音略微低哑,沉到了人的心底去:“你说,若他真有魂灵,是不是就该随着这轮月色,回到京中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早在他之前我就想到了这一切,那时的他也是这样静静地凝望月色,眷恋着他曾经眷恋的一切——我不想回忆起那段时光。
今夜月是旧时月,明月亦曾照故人。
那一晚我陪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直到月沉西山,虫鸣渐止方才各自回屋睡下。
次日,他并没有让人撤去庭院中祭拜的桌案,而是在掌灯时分再度命人于桌案上布下祭祀之物,以祭魂灵——先祖而后友。他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不会出任何的差错。
幽幽的酒香萦绕在院中,陈言之亲自斟满了两杯酒,又斟满了一盏茶放在最后。
陈言之告诉我说,这第一杯敬的是天地,第二杯敬的是亡灵,至于这第三杯——
陈言之擎着那盏清茶,对着天地魂灵呢喃而语,他说:“三郎,愚兄无能。生不能与你提刀并战,死不能为你洗雪沉冤,本愧恨难当,追悔万千,已无面目身赴地府与你相见。可如今已是棋入死局,破阵渺茫,痴愚如我,不得不求告鬼神。三郎,若你当真在天有灵,万望应下愚兄一求,若能换迷局乍破,危情得挽,愚兄定当万死酬你大恩。”
说罢,他将那清茶一饮而尽。
直到此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们这第三杯祭的,或许从来都是自己。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越来越浓的不好预感将我紧紧裹束起来。
不待我细问,陈言之已经抹去泪痕,唤来僮仆小厮,在桌案上布下纸笔,提笔而书。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了泪意,才在纸上落了笔:“盛康四年乙酉月甲申日,余祭告亡友朔方将军裴子攸之灵:惟君含章,冰洁渊清。承龙凤之姿,端麒麟之德。谢庭兰玉,庙堂珪璋。应上拱岌岌之星辰,期下抚郁郁之谷黍。”
“何以贼寇侵袭,屠我国门。先沦奉城,后据朔方。京中丝竹犹起,羽衣霓裳;我抚瑶琴,不闻国殇。君驱铁骑,剑指敌虏。归安北郡,镇守平州。阻凶邪于关外,定康宁于城墉。”
“奈何君王相猜,援军无济。徙佞幸于阵前,驱英豪于敌后。伪将畏死,不肯相救。孤陷阵前,誓保平州。力竭身死,马革裹尸。忿天公不仁,抟藏虺蜴;叹地母有悔,聚敛白身。何以佞幸安返,将军无归,呜呼哀哉!”
“吾修谱定曲,唱歌舞升平,实愧于君。今奸邪堂阔宇深,将军枯骨无定。天不施福泽,地不载厚德。悠悠浊世,白日提灯。掩面痛悼,摧折心肝;哀哀嘶泣,肠如寸断。魂随君去,茫昧不安;君若有灵,魂引幽宅。言无尽时,情无尽日。呜呼哀哉!尚飨。”
起初,陈言之的笔还能沉稳书写,可越到后面他的字迹也便越发潦草,几处涂抹几处重改,直至笔枯墨尽,方才再沾重墨,洒洒而写。
直到最后一笔落尽,他尚未来得及弃笔,便已然伏在案前泣不成声。
或许以前我不能理解,可如今我却明白,他的泪不仅仅是为裴子攸而流,更是为大冉、为他父亲、为他一众拥有同样抱负却生死凋零的友人以及他自己而流。
这样的痛,层层叠叠,一重套着一重,一件坠着一件,早已不是我能劝说宽慰得了的。
而能让陈言之勉强止住悲声的,只有一阵更盛一阵的剧烈咳嗽声——老住持早就叮嘱过,他不可以大悲大恸,可情到烈时,谁又能止住?陈言之只手撑住香案,死死捂住嘴,跪倒在案几前面,几次欲强撑着站起身,却又几次因气力不足而重新跪跌下去。
我一边用力地支撑着他,一边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陈言之!陈言之!”
可他就像听不见似的,只颤着手拼了命地攀向桌案,慌得翠浓把桌案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他手里塞,直到塞给他祭文的时候,他才牢牢地攥在手中,不肯放开,唯有眼泪仍旧流淌不止。
他终是再撑不住,一声剧烈的咳嗽,点点血迹溅在祭文上,斑斑驳驳。他执着祭文,艰难地够向不远处的火盆,直到火舌燎过纸张,腾然将祭文吞噬着送与亡灵的时候,他方才彻底放松,双手撑地,喘息不休。
我抱着他,哭得喑哑,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明明那么想安慰他,劝说他,但到了最后脱口而出却是一声声的怨责:“陈言之,陈言之,你何苦如此啊?”
他只是兀自摇头喘息着,直过了不知多久才勉强缓过了劲,而后拭去唇角的血,强撑着桌案再度想要站起来,努力了几次他方才站定,颤颤巍巍的手探向纸笔的那一刻,浓重的恐惧将我包裹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翠浓和小厮搀扶着他,我则抓住他的手,厉声质问着:“裴子攸的祭文你已经写了,你还想要做什么?”
他凝望着我,满眼温柔得恨不得要将我陷进去,他挣开被搀扶的手,稳稳身型,柔柔地抬手抚上了我的脸,极轻极轻地叫着我:“月儿。”
“嗯?”
于是陈言之便笑了起来,微微嘶哑的嗓音,让他的话语都带了几分难言的蛊惑:“你总不能忍心,让我死后孤苦,无人守灵哀泣,更无人书文祭悼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愤怒地斥责他,“你还年轻!你的人生还长得很,你还没有看见大冉夺回平州,夺回三郡!你还没有实现你对我的承诺,你还没有……你还没有……”
他没说话,淡淡笑望着我,却让我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我抓过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哭着,眼泪浸润着他的掌心,他则极为温柔地替我拭去。
“月儿,别骗自己了。你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是我不想认啊陈言之,你的人生应该才刚刚开始,却为什么要为他人的错处,付出这样的代价?”
“他人的错处?”他低低地笑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大势当前,你我皆是罪人,言之尤甚。以至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才至今日之劫难,受半身之苦楚。”
“你在胡说什么!你有什么罪孽?又何以至于让天地不容?”
“月儿。”
他哀哀地打断我,那一双凄楚的眼终是让我不得不败下阵来。
我放开了他的手,任他为我擦去泪水,挽好鬓发,而我则忍痛咬牙地将那杆笔,递到了他的手中。
诛心——莫过于此。
一旁的小厮已经铺好了纸张,陈言之思忖片刻,方才提笔落墨:。
“岁惟丁未,秋风卷地,百草枯折,鱼沉尺素,鸿雁不归。皇天暝暝,后土茫茫,故人凋敝,旧友安在?惘然四顾,踽踽独行。见黄泉路近,幽冥渐望,我心甚愧。”
“余忝居浊世,二十九载。风流成性,玩世不恭,重于音律,溺于艳词,贪杯好乐,狎妓成风。催京都靡靡之音,布王城艳艳之词。致君王耽于安乐,失却鸿鹄;诱百姓居于太平,忘忧国事。而今山河破碎,社稷遭虏,皆余之过也。”
“常自悔之,掩面涕下,不能自已。心怀七恨,不足外人道也。少年沉湎游戏,爱重歌舞,痴醉管弦丝竹,谱乱世亡国之音,书 *** 娇艳之词,恨一也。君王爱词赏曲,不问苍生,未曾死谏,恨二也。齐贼虏我三郡,家仇未报,又添国恨,恨三也。舍武从文,安居庙堂,致挚友边疆枉死,尸骨无定,愿望难诉,恨四也。家严乘鹤,不孝儿未曾尽孝,心有愧悔,却逢君王爱乐,将我夺情,恨五也。同盟零落,危局难挽,恨六也。病染沉疴,壮志未酬,身已凋零,天不假年,恨七也。”
“此七恨暗藏于胸,魂灵不安,死不瞑目。奈何判官提笔,无常将锁,纵有余恨,亦为枉然。言之罪孽,安敢封树?枯骨葬野,寒鸦伴啼。日月轮转,骸骨尽化。遗恨未消,死亦何如?惟愿大冉东渡,复定故土之日,祭酒孤坟,慰我残魂。呜呼哀哉。”
他的情绪比给裴子攸写祭文时要平稳很多,却仍旧几番提笔,几番落泪,掩面哽咽着稳定一阵,方能再继续往下书写。直到最后一笔落尽,他才仰头对月,合眼长叹,无言泪淌。
平复许久之后,他方才将这篇写给自己的祭文慢慢卷起,越过我交给了身旁的僮仆。
我也曾哽咽地质问他,为何连一个念想都不肯给我?
他却擦去泪水,冲我绽开一抹笑容:“月儿,人生路长,你不必陷得太深。”
一口浊气上涌,我终于忍不住拿着拳头砸向了他,我一边砸一边骂:“陈言之,你怎么能这么狠呢?你凭什么呢?”
翠浓拉着我,僮仆护着他。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我的诘问,也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我的捶打。
那天之后不久,常顺就亲自来了——这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何况能劳动常顺亲自来陈言之府上,想来也从来不该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我不便在他们议事的时候进去,只能差遣翠浓借奉茶的机会,多多留心他俩。
但他们说的事情,翠浓又哪里懂那么多?所以翠浓只能告诉我说,常顺正同陈言之商量着重阳节的事情。
重阳节?
翠浓点头。
常顺说,这些时日以来,迁都的谣言在城内蔓延,致使京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若是往日,还自罢了,谢闲并不会有多么的在乎。奈何如今却是多事之秋,北防已经摇摇欲坠,若是京城再出些什么事情,只怕偌大的帝国恐怕在一夕之间,便会分崩离析。
这既不是谢闲想要看到的结果,也不是常顺想要看到的结果。
所以他便向谢闲进言,如今京城之内,臣工百姓忧虑重重,无外乎是担忧北防崩溃,祸延京都,又或者迁都南逃,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可如今北防尚安,迁都更是未有定论,那谢闲为何不主动澄清此事,以安人心?可若是明发诏令又难免显得有些欲盖弥彰,所以为何不借着即将到来的重阳佳节,临城登高,与民同乐?如此一来,群臣百姓得见天子泰然,人心自安,流言蜚语也就自然而然地不攻自破了。
这几年,常顺颇受谢闲的宠幸,加上常顺向来处处为谢闲着想,很讨他的欢心,所以除却当朝宰辅,常顺便是谢闲如今最信任的人。
如今常顺这般进言,谢闲略微思忖下,便不疑有他,然后答允了下来。
而常顺来到陈言之的府上,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情。
翠浓在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十分地懊恼,直怨责自己送茶进去的时候竟没有想方设法在里面多停留一时半会儿,乃至于除了这件小事之外,什么也没了解到,也没有能够帮到我。
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是不懂大冉朝堂上的国家大事,可我懂常顺。
他是个惜字如金,从来都懒得说废话的人。
他既然能在陈言之面前提起这件事,那自然说明这件事无论对于陈言之,抑或是对于他来说,都一定是十分重要的。
所以在他悄然离开之后,我便去找了陈言之,打算好好问问他,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而彼时的陈言之坐在堂中,手执着一沓身契,一份一份地审阅着,直到听见我来了,他的手方才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将身契转递给了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了。
等到堂中人等散尽,他方才冲我微微一笑,将我唤了过去。
他对我说,他有一封十分重要的信件要送给远房的一位世伯,若是假手于人,他放心不下,所以他想问一问我,能否替他走上这一遭。
说话的时候,他仍旧如昔日一般温温柔柔、轻轻松松地笑着,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诚得令人恨不得就此相信。
——如果没有平州的事情,或许我便真的会就这样落入他的圈套中。
可是……
陈言之千算万算,他到底还是算少了一步。
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纵然我再傻,却也不至于在同一件事情上栽两次跟头。
所以当他递来那封书信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扫过了一眼,并没有接下。
一息间,前尘往事骤然涌上心头,无尽的怨恨将我吞噬,我冷冷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陈言之,你们俩兄弟可真是一副德行。”
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我从未这样对待过他。
所以不仅仅是我身旁的翠浓,就连陈言之也不由错愕,他擎着书信的手悬在半空,而那融融的笑意也有一瞬间的僵硬。
即便他掩饰得很快,可却仍旧逃不脱我的注视。
于是那一瞬间,我一切的怀疑便就此落实了。
鼻腔乍酸,泪意骤然涌了上来,我咬牙不肯让眼泪落下来,怒视着陈言之,心里将他恨了一千遍,一万遍:“若是没有裴子攸的前车之鉴,很难相信我今天会不会遂了你的心愿,听了你的安排,接下你的这封信件,蒙在鼓中,离开京城,远走高飞。然后留下你一个人在京城中,只身赴死——陈言之,你和裴子攸一样狠,狠到宁可将我瞒在鼓里,也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却要让我一个人承受你们一个一个离去的事实——陈言之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是你当初让我在这个世界里活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平等的人,可如今你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我的去留?陈言之,你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我终究没能崩住的泪水之下,陈言之心软了。
他说,月儿,我都是为你好。此事若成,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喜乐安康;可若不成,则必然会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我望着他那般认真的模样,心便沉了下去,很是小心地问他,难道他要做的是谋逆的大事吗?
陈言之眉眼微抬,轻笑出了声:“月儿,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能做得你口中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会是什么?
他垂了眸,沉寂了片刻,才回答我:“大概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也或许是一颗燎原的星火。”
37
九月九重阳节那天,秋风萧瑟,风卷云涌,枯黄的叶席卷在京城的大道上,扬起一片尘埃。
听说天子要在宫城楼头与民同乐,无数百姓为一睹圣颜,蜂拥而至,万人空巷。
而那一天,陈言之却被发跣足,一身白衣,双手将裴子攸的遗表捧过头顶,于通往宫城的长街上,一步一跪,一步一叩,一步一朗声,一步一成诵:“臣,礼部郎中陈言之代已故朔方将军裴子攸陈情上言,臣裴子攸言,伏奉圣恩,徙臣出任平州,领一州军务,效半生犬马。本当……赤胆以报,裹尸而归。无奈贼寇侵袭,溃我边防……”
“自城困以来,中使三至,罪臣九辞。非有两意,唯此一心……今此据表,不为偷生,只求吐心露胆……勿恃上国之威仪,轻胡虏之悍勇……四十万贼寇陈兵境下,臣十一万军士固守平州……精锐数折,良将几亡……臣遣使无数,告京求援……城中府衙……贪墨无度……致使军中钱粮无济,军资乏匮,罗掘鼠鸟,折草为兵……臣知此战……必死无归……无报养育之恩,不事慈严之爱。”
“臣自知无生,斗胆上言……万望陛下,整甲缮兵,重囤钱粮,修台点将,委军以贤……勿信和合可保天下,偏安能全社稷……期冀亡而有灵,丧而有魂,许臣再闻王师北上……复定故土,承平宇内……臣自当含笑瞑目,死亦无愧……”
起初,道旁的百姓只是侧目而视,浑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在这普天同庆的时日里,行如此奇怪之举——毕竟,他们也听不懂裴子攸文邹邹的奏表中,究竟说了些什么。
出于好奇,他们纷纷追随他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议论纷纷,揣测着他所诵念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可有些人却听得明白,于是感慨声起,呜咽声重,不一而论,直惹得旁观的众人也愈发疑惑,遂四下问询,陈言之所诵奏表究竟何意。所以许多有识之士便站了出来,随着陈言之的诵念将奏表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同围观众人解释,直说得周围的人唏嘘不已。
一直到宫城之下。
那一天,被朝廷按下去了整整一年的奏表终于昭示天下。
不仅朝堂上所有的官员听见了,顺平侯也听见了,天下人都听见了。
所以在谢闲在见到陈言之所做的一切,脸色大变,要降罪陈言之的时候,顺平侯跪倒在谢闲的脚下,以头触地,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求天子放过陈言之,也求陛下重新彻查平州之事,还其子一个公道。
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在场之人无不闻之落泪。
但是区区一个顺平侯又如何能阻挡谢闲的怒火?
他撇开顺平侯,俯视着跪在宫城下高捧奏表的陈言之,厉声呵斥:“陈言之!你在做什么!”
陈言之不卑不亢,垂首答道:“臣代故友上言,昭平州疑云以天下,求陛下重审平州大案。”
“你放肆!”由不得谢闲发话,他身旁的臣子便迅速站了出来,“平州之事早已尘埃落定,昭告天下,举国尽知,何以今日要单凭你一家之言,便要置国家法度于不顾,定案重审?”
“法度是为昭示公理而存在,案情有冤,就要重审!”
“三司共审,何来冤情!”又有人站了出来,“难道就要凭你手中一份奏表,断言三司错漏,法度不察么!”
陈言之顿了顿道:“陛下,臣久别三司,早已不知如今三司办案是否还如昔日一般循例按察,秉公执法。但臣却有一问,求知于陛下。顺平侯爷半生戎马,赤胆忠心,为大冉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人尽皆知。侯爷膝下共有三子,大郎十八年前命丧奉城围城之战,枭首悬杆,尸骨无存;二郎十四年前为守朔方,誓与城池共同存亡,至今遗骨仍流落塞外,不得归乡。臣请问陛下,顺平侯一脉满门忠烈,何以三郎却在平州众官口中,成了贪生怕死之辈,鱼肉百姓之徒?又何以被扣上贪墨粮饷,误报军情的名声?陛下同裴家三郎是堂表的兄弟,总角的交情,又何以不肯细阅三郎血泪之遗表,却信他人信口之雌黄?臣求问陛下,陛下当真相信子攸会如此行事,弃家国大义于不顾,贪虚名小利以误国么?”
谢闲没有回答。
宫城外的百姓议论纷纷,嘈嘈杂杂,无数声音随着秋风一直飘到了宫城的上头。
其中最多的言论,自然是对三司的判决开始表示怀疑。
“提及贪墨,臣请问三司长官,既然言辞凿凿,定论判决,却又为何在判词之中,只字未提所窃粮饷数额,又为何将军资储备一事,一笔带过?这一切究竟是平州官吏一无所知,还是所言罪名根本就是空口无凭,空穴来风?”
“陈言之你放肆!”
随着一声怒骂,谢闲身畔的几位红衣长官出了列,指着城下的陈言之高声怒斥。
但陈言之浑然无惧,他越过那位责难他的臣工,朗声回道:“臣请告陛下,平州边城重镇,地临东齐,循例重囤粮草该当以一年为基准,半载为盈余,共计足够大军吃用一年半的粮草方为合格。平州有二十二万重兵镇守,依制该重囤粮草七百万石以防东齐围城之困。盛康二年,平州府衙告于京中,直言城中屯粮不足,求京中调粮以备不时之需,户部遂请陛下批复四百万石粮草驰援平州。可直到盛康三年,平州遭袭的前夕,平州军营各项收支中依旧无一处录入从京中调去的这四百万石粮草。臣请陛下,责问平州府衙大小官吏,这四百万石粮草囤积何处,为何临到围城之际这求援的粮草依旧杳无音讯,下落不明?”
可回答陈言之的只有宫城上头令人窒息的死寂。
若非今日陈言之坦言,平州三年我竟从未听说过还有这四百万石粮草的事情。
“陛下,盛康二年平州府衙求告京中的文书中明确写过,城中当时屯粮五百二十万石有余,可直到平州围城前夕,城中盘点粮草时却只得三百八十万石,已不足盛康二年呈报的四分之三——卑职求问三司众长官,如此显而易见的差漏,为何在平州案的审理之中无一人细细盘查,求真谋解,上呈天听!”
“臣再告陛下,平州案内判定裴家三郎谋求私立的窃夺军备之事,更是子虚乌有。平州监军官保昔日上言,城中有箭一百二十万,却被平州将颠倒黑白,屡次倒卖盘点,乃至于兵临城下之际,军备空虚,平州府衙供予军中的一百二十万羽箭只剩九万——卑职再问三司众长官,平州监军官保供词中所道的一百二十万羽箭,众位长官在案件审理途中可曾多番核实,这一百二十万之数究竟是散逸以计还是合为一支?若是散逸,平州府衙可曾有计箭杆几何,箭矢几何,箭羽又有几何?若是合拼一支,卑职请问兵部众长官,以平州一城之力,营造存储如此巨数羽箭又是否合乎常理?”
于是城楼之上,众官员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紧接着便有人坐不住了,那人上前一步,指着下头的陈言之朗声骂道:“陈言之!你出任潮州,久离朝堂。平州困城之时你尤身处南境,又如何能了解平州与京中之端由?你无凭无据,单靠揣测猜度,就敢妄言平州判决并非公断!我看你根本就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无凭无据,信口雌黄?”陈言之冷笑一声,“陈言之昔年身事大理寺五载有余,手下所过案件不计其数,从不判无凭无据之案,行信口雌黄之事!陈言之今日胆敢跪在此处,力陈平州端倪,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尔等半分侥幸!”
他刚落话音,只冷冷地往人群中一扫,便有数人拨开了人群,从中挤出,而后跪倒在了宫城墙下,自陈身份。
其中有一两个人我是有些眼熟的,若是不曾记错,他们便应该是昔日裴子攸帐下的部将与亲随——我竟不知陈言之是几时寻到的他们,又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才将他们汇聚在了此处。
他们跪在陈言之的身后,将平州原委和盘托出,又双手奉上与之相关的证据,一样一样罗列在晴天之下,众人眼前,由不得任何人的辩驳。
他们在下面说得仔细,而上头的谢闲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直到所有的证据相互映证,将平州的真相在昭示在朗朗乾坤之下时,谢闲一直维系着的帝王威严才终于龟裂开来。
在听完所有证据后,谢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陈言之,你好大的胆子。”
那般模样,我丝毫不怀疑他会立刻命人将陈言之斩首在宫城之下。
陈言之没应他的话,只是一个头叩在了地上,良久不起。
在谢闲“来人”的喝声中,一直侍立在他身旁的常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一旁,叩头不止,他高声地提醒劝说着谢闲:“陛下!陛下息怒!陈大人今日舍命陈情,既是为了平州,亦是为了大冉,还望陛下暂压怒火,三思而行!”
谢闲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可常顺却好像看不出来似的,他顿了顿,居然又继续说道:“陛下,底下可还有这么多的百姓在看着呢……”
谢闲的双眼微眯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方才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是你?!”
常顺却没有应答,只和陈言之一样,死死地磕下了头,半晌不抬。
常顺的这一跪引得城楼上小半数的朝臣都跪了下来,他们求的也无外乎是希望谢闲能够放过陈言之。
但谢闲又怎么可能因为众人的一句话,而轻易改变决策?他总是会在很奇怪的地方,有着别样的偏执。
或许是顾念下头的人实在太多,谢闲终究是强压了怒火,说道:“陈言之,三司公审之案并不能因你一家之言而勒令重审,否则朝令夕改,朝廷法度无存,又如何能够教化万民,惩恶扬善?今日重阳佳节,朕本意是与民同乐,德惠万方,所以不想与你计较,今日之事就此撇过……”
“这案究竟是不能审,还是陛下自己不愿意审,不敢审?”
“陈言之你什么意思!”
饶是一直安静待在谢闲身边的宰辅大人,也终究是忍不住了。
“臣什么意思,陛下和宰相大人心中如何不明白?”陈言之仰头看向上头,无所畏惧,“若说平州监军官保,于阵前畏死,紧闭城门不肯出城相救主将,是致使三郎力竭阵前,乱军身亡,平州失陷的罪魁祸首,那陛下是不是就该是因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逼迫三郎强行出战,致使他寡不敌众,终究败亡的幕后推手?”
“放肆!”
“放肆?”陈言之嗤笑一声,“陛下,陈言之一生克己复礼,爱君敬上,于殿前衙中从不敢有任何放肆之举,可如今臣再不放肆,便要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因独断专行而亡大冉于不自知,与其见陛下败家亡国,臣宁愿今日放肆一次,以死谏言求得陛下早日醒悟,莫待东齐贼寇侵入京城都城之际,陛下再哀叹愧恨,已是大势早去,悔之晚矣!”
“陈言之!”谢闲到底绷不住了,我丝毫不怀疑若非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只怕他早就该冲上前来,手刃了陈言之,“你要想死,朕成全你!”
在他的高喝之下,常顺几步膝行,扯着谢闲的衣袍拼死求情。半数的朝臣更是俯首下拜,再次恳求天子息怒,更有与陈言之素来熟识的朝臣于高楼之上劝说陈言之服软求情,勿要让陛下当着这样多百姓的面,行杀戮之举。
可陈言之却在下头保持着难言的沉默,他将裴子攸的奏表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一边,而后撑着青石地砖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稳了稳摇摇晃晃的身形,终是决然仰头看向了上头的谢闲:“陛下,臣今日被发跣足,一身白衣而来,就没有想要活着回去——”
这样的一句话让我的心都凉了下来,那一刻我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冲破人群,去他的身边阻拦他。可早已得到了他吩咐的陈府家人却将我牢牢制住,就连翠浓也难得一见地狠了心肠,将我的嘴死死捂住,不许我发出半点声音。
陈言之仰面视君,轻轻一笑,道:“陛下可知,为何家父家母要给臣取名为陈言之?因为家父家母希望臣此一生,能够忠君爱国,铮言直谏,为国陈言,为民陈言,为屈死之人陈言,更为天下无法开言之人与上陈言。可臣却因贪生怕死从未做到,上愧君王,下愧父母,时至今日,方敢放胆面谏君王。”
“昔日平州遭困,平州府衙与平州监军的奏折发往京中时,是如何言说?他们说,将军怠战,别有他图。臣请问陛下,裴子攸血泪奏表,屡番抗旨,陈情奏表,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时候,陛下又是如何对待?君王不肯听忠臣之言,却善宠奸佞,致使良将败亡,平州失陷,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君而死,此番作为与亲手屠戮忠臣又有何异?然陛下非但不思痛恨,却许奸佞信口污蔑,以掩君之大错,纵宵小诋毁讪谤,污将军身后清名,臣问陛下,如此行事是否当为仁君之举措?而不惧寒天下忠臣之丹心?”
“裴子攸知死而死战,临死以血泪据表,求告诸人发往京中,唯求以尸谏唤陛下整国之决心,勿要南逃迁都,弃大冉千万百姓于不顾。可陛下却将他的奏表几番打压,拒不审阅,更不许朝中主战之人为其洗雪沉冤,誓要将平州陷落这般沉重不已的罪孽,加诸其身——臣问陛下,陛下可曾记得昔年迁裴子攸为朔方将军时,是如何言说?陛下说,此番迁他为朔方将军,便是望有朝一日,能收复朔方,归安奉城,愿我大冉百万臣民早归故土,免受贼寇屠戮,亦望我大冉他日再不受战乱之苦,百姓安居乐业——如今陛下举措,有哪一件是合了当年所说之言?陛下口称爱民如子,爱兵如亲,不忍他们亡于战乱,方才一再忍让敌寇,可陛下是否记得盛康三年,二十万健儿葬身平州,六十万父老逃回几何?如此一边言怜爱百姓之语,一边默许贼虏屠戮百姓,而不作为,如此言行不一,陛下与那虚仁假义,败国囚身的宋襄公有何区别?”
“陛下志在仁君,自诩创大冉盛世,开万世太平,然却固步自封,不肯放眼天下,心怀诸国,偏安一隅只为求举国苟且偷生,着眼浮华表象,却忘边城危局。殊不知患生于忿怒,祸起于纤微。眼见人间犹是太平愿景,却不知暗流早涌。陛下若不信臣之所言,何不睁眼看看,如今朝堂内外,满室谗言佞语,献媚之词,陛下四顾左右,尽是伯嚭郭开之流,竖刁后胜之辈!”
“陈言之,你闭嘴!”
上头的朝臣厉声高叱,可下头的陈言之却毫无惧色。
“试问如今满堂诸公,有谁还敢在陛下面前道民生之艰,边城之险,朝堂之佞。诸公不言,臣代为回答——无人敢言,无人敢道。若有异己之声,轻则远调庙堂,重则魂断京师,人命之贱,譬如草芥,满堂诸公尚且如此,更遑论央央黎民?鱼肉乡里,草菅人命,已非鲜事;狼狈为奸,求告无门,已是常态。多少百姓食不果腹,多少州郡饿殍遍野,陛下可曾知晓?无数奏折表章歌功颂德,大唱天子仁德威仪,却对生民之苦不闻不问,堂堂上州长官,眼高于顶,只顾攀附朋党,跻身庙堂,却不肯俯首看看治下苍生,家中可有良田谋生,锅中可有米面度日。更有甚者,为谋求高位不惜克扣军队冬衣,以换银钱打通层层关节,致使无数军士生生冻死在数九寒天之中!这一切不过堂堂大冉片面之景,更休提北防诸镇,处处水深火热,内防长官碌碌无为,外御强敌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会军心不稳,予以外敌可趁之机,发动强攻之势,城外楼头血肉横飞,尸骨成堆。若能守住城池还自罢了,若守不住便要落得全军覆没,败军屠城的下场,数十万军民尽皆死于敌寇的刀刃之下——而这一切,身处京中的陛下一无所知,犹自美人在怀,歌舞升平。尽信奸佞之言,不思图谋进取,却要迁都南逃,弃数百万臣民于不顾,任凭他们在东齐的铁蹄之下哀嚎遍野,生灵涂炭。臣再问陛下,如此行事是否当为明君之行,可否算是仁君之举?”
宫城之上的谢闲脸色铁青,眼见着就要发作,奈何陈言之却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得贤则昌,不肖则亡。陛下非但不肯以前人之言自勉于己,还在北地战乱,平州困局之际,侈修土木,纵情宫闱,醉心歌舞,沉湎游戏。更将朝政假手于奸邪之手,妄信小人谗言,无端猜忌忠臣,发无道之令,斥浑噩之旨,不问前线因由,一味逼战,乃至于防线尽溃,山河危矣,犹安居高台,俯视众生,冷眼旁观天下血流滔滔,明知错处却不肯悔改,托言无情之法,行悖逆人心之举,以举国供养谋求自身私利,却在威压临头之时,托词女祸误国,美人乱政,如此昏庸无道之行,荒淫无度之言,与桀纣何异!”
陈言之说得慷慨激昂,竟一口气不曾喘上,惊咳连连,当众呛出一口血来,他不以为意,抬手 *** 拭去,一刻也不肯放松。
“放眼域中,而今已是水旱频生,灾祸不断;官贪吏腐,民不聊生。偏偏近年兴修殿宇,赋税屡增,使得百姓无以维持生机不得不落草为寇,乃至于如今盗匪横行,江河满目疮痍。易子而食,活葬孤老之事更是屡见不鲜!如今尤甚。然这一切陛下却闭目塞听,一无所知,仍旧做着普天太平,国泰民安之梦!甚至妄图南迁,亲江南山水,弃北国山河——前朝大成,家国势危,毗邻败亡之际,幼主难朝,女主掌政,面对北国侵袭,犹敢坐镇京中,只字不论迁都二字,傲然雄拒外侮于关外,寸土不肯相让。宁王侯血战北关,君王死于社稷亦不肯使江山祖业败亡外侮之手,使敌寇侵袭其国民,屠戮其百姓。前人亡魂未远,时至如今不过百余载。较之今日,军民愤慨,士气昂然,断发为求一战以报祖辈血海深仇,复我大冉故土山河,为何偏偏陛下屡屡怯战,畏敌如虎,屡挫王师锐气,不肯直面贼虏?臣问陛下,如此怯懦之举,苟且偷安之行,何以为君为父,又如何对得起举国之供养!”
“混混浊世,哀哀黎民。背心离德之政,无能猜忌之法,早已使得边将人人自危,眼见万变军情而不敢擅自决策,唯恐糟了君王猜疑,落得身死恶名的下场!而这一切陛下浑不自知,时至今日仍困顿于虚名之内,驱宵小,蔑良臣,责污名,定冤狱。弃国之重器于不顾,捧靡靡之音于高阁。重阳佳节,自言与民同乐,却不见黎民疾苦,生民哀叹。如此‘同乐’陛下心中何安?无数证据列于陛下眼前,陛下却一心担忧臣肺腑所言失却陛下威仪,朝廷颜面,殊不知天下不满之言早已频起,直言陛下改元之年号,盛康盛康,敢问大冉何盛?百姓何康?陛下!且睁双目,细看一眼这破碎山河,静听此黎民哀声。声色固好,小人之言固美,终究不过虚妄一场,沉湎虚妄,必落得国祚败亡,天下不安!”
“够了!”
怒斥之声再度从上头传来,谢闲怒目而视,恨不能将陈言之生吞活剥。
“陈言之,你今日竟敢在宫城之下,道尽如此荒唐言论,说尽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诅咒朝廷,诅咒于朕,凭这般悖逆之举,你居然还胆敢妄言自己是忠君之臣,实在是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臣此一生,是为事国,不为事君一人!”
这声高吭的驳斥一出,天地间乍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饶是我也不由被陈言之的这句话怔愣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谢闲猛然反应了过来,向来维持得极好的帝王威仪在那一刻彻底分崩离析,指着陈言之便扬言要斩他于宫城之外,更要诛他九族,以泄余恨。
孰料陈言之浑然不惧,我眼见着他双目赤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眼的绝望,满眼的决绝,戚戚然地站在那里,一字一句说得人痛彻心扉:“陛下,陈言之如今断宗绝嗣,孑然一身,天下尽知。陛下要往何处诛我宗族,屠我亲眷?还是说陛下浑然不惧今日万千百姓见证于宫城之下,执意妄行桀纣之举,累伤无辜?只是如此背德逆行,陛下当真就不怕激民愤于今朝,引天下共诛之?”
于是谢闲便不说话了。
但他那愤怒得近乎紫涨的脸已经彻底暴露了,此刻的他正在暴怒的边缘摇摇欲坠。
而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人带了第一个头,那一刻万千黎民百姓“呼啦啦”地跪倒在了宫城之下,城楼半数以上的朝臣公卿亦是匍匐在了帝王的脚下,他们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异口同声,切切言道:“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亡羊补牢,重审平州之案,还冤者清名,定边将丹心。重整军备,迎战东齐……”
于是那一天,那一刻,重审平州之案的高呼声传遍了整个京城。无数的人将高高在上的帝王逼到了退无可退的深渊边上,谢闲咬牙切齿地望着跪伏的所有人,终究是束手无策,气急败坏的他 *** 一拂袖,而后扭头大步离开了宫城之上。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帝王的背影上,直到良久之后,方才从谢闲离去的方向跑来一名仕宦,他终是向宫城上下的无数人宣告了谢闲迟来的旨意——
重审平州之案,依法呈证,秉公裁决,三司共断,凡涉案之人依律停职待察,若有违逆者,按罪论处,不可徇私。
旨意落定,城下欢呼声乍起,像是在庆祝一场难言的胜利。而城楼上的众公卿,接旨抬头的一刻,皆是面面相望,而后长舒一气。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却无人察觉陈言之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一滴眼泪划过眼角,他仰头看向青空,幽幽叹出一口浊气,而后在萧瑟的秋风中,直直地向后倒去……
38
在众人的逼迫之下,平州之案终于得以重审。而我这个昔日里于大理寺外击鼓鸣冤的“未亡人”,也不得不因为三司的传唤而屡次过堂。
这对于我来说,是件喜忧参半的事。
喜的是裴子攸之事或许终于可以得到昭雪,忧的却是频繁过堂导致我无法亲自照顾重病不起的陈言之。
——诚然,那一日倒在宫城之外后,陈言之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一样,病势日益沉重,很快便卧床不起,陷入日复一日,令人忧心的昏睡之中。
我曾求保国寺的老住持来为他诊治,可老住持诊脉良久,始终只是摇头叹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而这一切陈言之却不以为意,他总是笑着对我说,生死天定,岂由人力更改?他劝我莫要伤心,比起自己的身体,显然他要更担心平州案的审理一些。
每每在我回来之后,他都要我将过堂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同他言说,而后他便与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分析着,三司众长官的每一句问话意义何在,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又想通过此种回应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他本久事三司,众长官的所思所谋早被他摸得纯熟,更何况还有个常顺。
常顺帮陈言之几乎可以称得上“尽心竭力”四个字,他将所有能够触及到的平州案卷宗都一一送到陈言之的手中。使得陈言之能够据此谋算,揣测着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而后又一点一滴,一字一句地教着我,过堂时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什么话说出去对平州案更有利,什么话说出去容易着人把柄等等,他穷尽心血地算计着,借由我逼得三司的众长官一步一步地往他设计好的棋路里走着。
而外间也因为重阳节之事,对于平州案的讨论越来越多。
那段时日里,这市井间仿佛在一夕间涌出了很多平州的故旧,他们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诉说都一点点地揭穿着朝廷粉饰太平的谎言,激发着有志之士的拳拳报国之心,无论民间或者朝堂,越来越多的人紧紧咬着平州案,不肯放松,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诵念着裴子攸的遗表,相告众人,大冉当志在北边,反对迁都——重重高喝几成燎原之势。
可那个在城楼之下,以命同无上皇权决然相抗的小小郎官,却在一重又一重的故事中被不断淡化——他们只记得有人在宫城脚下上叱君王,下叱群臣,却忘了他究竟是谁?又是从何处来。
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小小得不能更小的小郎官罢了。
每当我将这些事情说与病榻上的陈言之听时,他都只是捧着药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曾如此问过他。
于是他便敛了笑意,垂眸思索片刻,才对我说,还不够,只要君心一日未改怯懦,便一日不够。
可他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所以他看向了窗外,天边云卷云舒,庭前叶枯叶落,他勾了唇角问了我一个问题:“月儿,酬神祭天过后,你还会记得自己的祭品吗?”
可他不……
“没有什么区别,”他笑,“但又有何妨呢?”
分明是我昔日里爱极了的模样,却不由让我痛彻心扉,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却又不得不、不得不认真地接受。
好在……
好在不是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
那天我过完堂回来,便听着门口职守的小厮说,陈家的族老们都来了。
他们在堂中搀扶着刚刚下拜的陈言之,言辞切切地告诉着他,他是个好孩子,他的苦衷他们都知道了,他是陈氏的骄傲,他们希望他能够回到陈氏宗族中来,没有必要一个人去承担这所有的一切。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若是天家真有雷霆之怒降下,举族的人愿意同他一起承担。
为国、为民,陈氏不怕亦不悔。
那时我多么希望陈言之能够应下来,至少他不用再孤军奋战,也不用再背负那样多沉重的枷锁,乃至于生生将自己逼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可我没有想到,陈言之撑着病躯就这样跪倒在了众位族老的面前,在三叩首之后,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们。
他说,不事君王,威逼天子,是为为臣之不忠;断绝宗族,孝期修曲,是为为子之不孝;以万民性命以胁天子,是为为官之不仁;三郎蒙冤,无力洗雪,是为为友之不义。
“陈言之是不忠不孝之徒,不仁不义之辈,安敢再入宗族,位享祠堂,忝受万世之香火?”
只是……万望众位族老能够看在他父亲一生事君、事国、事亲从无过错的份上,勿要牵连,全他阿父一场香火不绝,他即便今日身死亦无恨矣。
众位族老轮流劝说着他,直到劝到无力再劝的时候,才终于不得不含泪应允了下来。
他们说,即便不在族谱之上,他们也不会忘了他,陈氏的子子孙孙亦不会忘了他,无论何时,他始终都是京都陈氏不可忘却的骄傲。
陈言之没说话,只是匍伏在地上,长久不起。
在他拜别族老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冲到了他的面前,我揪着他的衣衫,捶打着他的肩膀,声泪俱下地质问着他,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肯回去,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扛下这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我的嚎啕,陈言之多多少少也红了些许眼眶,他拶去眼角未落的泪,反问了我一句话:“若是我回归族谱,天子之怒再降,京都陈氏又该如何自处?”
于是我便噎住了。
“他们是我的长辈,是我的族人,是我血脉相连之人,更是我在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我已是罪孽缠身,死不足惜,又怎么忍心族中长者、垂髫幼儿,是诸人等因为我的种种错处,受天家雷霆之怒,枉断性命?”
“万方有罪,止我一人。”
他如是说道。
我终是辩驳不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迈过门槛,走入萧瑟的秋风中,唯余孤寂的背影格外单薄、瘦弱。
饶是如此,这天道依旧不肯就这样将他轻易放过。
因为太多的人死死紧盯平州案缘故,所以对于此案的审理,三司并没有再如以往一样一拖再拖,前后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这案件便重新举证审结,而后上呈了天听。
经过谢闲的批复,针对平州案的判决最终昭告了天下。
官保作为平州陷落的罪魁祸首,被首当其冲地判处了斩立决——这本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但轮到平州众官吏的时候,无论是三司还是谢闲,却依旧选择了差强人意的判决方式——平州数十名贪赃枉法的官吏,被判处大辟之刑的不过区区八人,而剩下的人不是被简单革职,就是被流放外州,甚至还有的根本就不曾遭受任何的苦楚与磨难——更不要提这些官吏们背后敬奉的朝廷大员们了。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终究成了平州大案的定局。
至于裴子攸,朝廷到底还是给他做了正名。
但也只是正名而已,没有追封,没有安抚,只有一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解释,昭告天下,平州败亡非他一人之过。
他的牺牲最终只成了堆积在帝国边疆那累累白骨中的一具而已。
仅此而已。
当常顺站在陈府的庭院里,小心翼翼地将这所有的一切告诉陈言之的时候,后者站在堂前的阶梯上,望着院落中卷起枯叶的旋风,望向重重楼阁支撑着的朗朗乾坤,缓缓绽开了一抹笑意。
他眺望着 *** 许久,才似是对我又似是对常顺讷讷轻言:“终是我一生痴愚,竟妄想以一人之力,衡天下大势……”
话音未落,他便低低笑出了声,一阵一阵,笑而不止,直至仰天大笑,直至这笑声穿透云霄,盘旋在陈府四四方方的上空,震得人心肺俱颤。
他推开了想要上前搀扶他的僮仆,转头准备回屋时,那笑声戛然而止,一口鲜血骤然喷出,骇得我与常顺几乎同时惊叫:
“陈言之!”
“陈大人!”
他没回应我,也没有回应常顺,只是在颤抖的唇边嗤出极轻的一笑之后,曾经高大颀长的身躯就此向前崩塌而去,再难扶起。
然而由不得常顺愧疚万千。
在平州案了结,官保和其他八人被枭首弃市之后,常顺带着谢闲的圣旨再度来到了陈府。
彼时的陈言之已经病入膏肓,头缠病巾,形容枯槁,难以起身。
饶是常顺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宣读圣旨,让他起身跪迎——
那是一封犒赏陈言之的圣旨,旨意中道,陈言之忠肝义胆,检举平州之事,功在社稷。更兼有先贤铮言直谏之风,是大冉的栋梁,社稷的贤臣,只做礼部一个小小的六品郎官,实在太过屈才,所以特地擢升他为柳州司马,官居五品,理治民生,都统僚属,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这封圣旨写得文采斐然,冠冕堂皇,可字字句句间都是一把把杀人的利刃——谢闲哪里是要嘉奖犒赏陈言之?他分明是要将他往死路上逼。
这一点连我都看得明白,聪明如常顺,清醒如陈言之又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在常顺将这封圣旨递给陈言之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迟疑了,微颤的声音诉说着他的不情不愿。
常顺说:“大人,您可以不接,我……我替您去求求陛下,您若接下圣旨,就再也……再也……再也没有了回京的希望。”
陈言之看了常顺许久,他艰难地勾了一抹笑意,示意着我搀扶他从榻上撑坐起了几分,他向着常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最终落在了那封圣旨上,沙哑的嗓音虚弱至极,仿佛一阵寒风吹过便能将他激荡得支离破碎。
而他,只说了三个字:“臣,遵旨。”
于是常顺再也没能崩住,他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以袖掩面,一字不肯言语。
我也同样没有能够忍住,在代陈言之送走常顺的时候,我终于扑了上去,将他 *** 地搡出了陈府的大堂,纵然他身边的侍卫对我横刀相向,我也无所畏惧。
那时我指着常顺终于破口大骂:“常顺!你带来这份圣旨到底安得什么心!你哪里是要逼他上任!你分明是要逼他去死!”
“是我要逼的吗?”常顺斥我,“是这天道,是这人间,是这九重宫阙的天子在逼他!——圣人之令,又岂是我一人可以违抗!”
我怔愣在那里,在他的斥责声中无言答对。
气血上涌,几乎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扯过常顺的袖子,说得急急切切:“那你带我进宫,你让我去见谢闲,你让我去陛下!你让我去求他,求求他收回成命,求求他……”
“事到如今,他还会见你吗?”常顺冷笑地对我如此说道,言辞之中恨意滔滔,“若你当初但凡肯听我一句言语,你与他之间又岂会落得如今结局?!”
他赤红着双目将袖子从我手中 *** 扯过,用尽全力一把将我甩开,嘲弄而又愤怒地瞪我一眼,随后领着卫队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陈府的大门,徒留我一人跌坐在院中,任凭北风萧萧,拂尽落叶,仍旧不能吹干满面的泪痕。
等我再回到屋中的时候,陈言之已经在僮仆的搀扶下勉强坐起了身,他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窝陷在重重皮草中翻看着手中的纸张。
我抹干了眼泪,稳了稳情绪,努力牵起一抹若无其事的强笑走到了他的身边。
此时的他正专注看着的是一摞花笺,花笺上头是他尽显风骨的字迹:“瑞兽吐魂,红袖添香。寒露秋菊蕊正黄。西风不忍赠离恨,却堕落英扫玉堂……”
“……金风绕画堂,玉枕印残妆。懒系云鬓,问池中鱼儿,谁曾见檀郎?”
“长街放夜玉流光。小楼东风入画堂。飘金缕,戏霓裳。盈来满室胭脂香……酒酣意兴抛红豆,香靥含羞,娇语情怯,笑挽沈郎腰。”
他一张一页地翻阅着,我一字一句地看着,不觉二人嘴角都噙了笑意。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我与他最初认识的时候,那时的他坐在桌前,我为他红袖添香,他为我修词定曲。炉中袅袅的香烟萦绕在他的笔下,化作一首首为我而书,为我而写的词曲。而后在那展颜一笑间他问我,这堂中于他而言,还有谁可称神女?
那时的我恨不得就此溺在他的怀里,娇娇软软地问他,陈言之你怎么这么好呀?
他或许不会回答,可他馨香温暖的怀抱却会是我最为安定的依赖,让我魂牵梦绕,舍不得离开。
那段时间太美好了,好到我不忍忘却,好到时至如今,我回想起来都是一阵阵地心痛——为什么我们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在这人世间挣扎沉浮,求生不得,求死不甘?
我没有答案,更不知该如何往下思考后面的人生,只能陪坐在陈言之的病榻前,看着他翻动着这一摞摞的诗稿,偷偷地拭着将落未落的眼泪。
很快,伺候他的僮仆抱着新添的火盆进来了,他将火盆放在了陈言之的床榻边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着。
陈言之看得极为专注,唇角始终泛起的浅淡笑意,仿佛和我一样,都沉浸在曾经的美好之中——直到他放下花笺,合眼落泪的时候,我都是这么想的。
一声幽幽的叹息,就在我想要寻找话语劝慰他的时候,陈言之已经将花笺抛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刹那之间,火舌腾然而起,眨眼的功夫便将原本就已经因为存放太久而干枯脆裂的花笺吞噬大半,我慌忙起身去抢救,可火势太快也太猛,燎得我半晌难以探手,等到我好不容易踩灭火苗,剩下的却只有一片黑灰和断句残章。
“陈言之你!”我捧着满手的黑灰,心如齑粉,“你做什么啊!”
可彼时的陈言之却将头扭了过去,一声一声地低低嗽着,泪流无声,他哽了几次喉头,方才涩涩开口:“都是罪孽,留之无用……”
我无言以对,只能捧着残存的几个字片,将它们贴在我的心口上,泪流不止。
或许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应该明白,纵然老天有眼,愿意放过陈言之一次,可他却也未必再肯放过自己了。
在焚诗烧稿之后,陈言之便开始吩咐着家人开始打理行装,准备赴任。
说是打理,但他让人带走的也不过是些许银钱和些许衣物,剩下的东西不是分予了众人,便是要留给我——但我不要这些,我要和他一起走,离开京城,一路随着他去柳州。
我跟他说,他去哪里,我就哪里。
可那时的他却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连连摇头:“月儿,你不该……”
没有什么不该的!
我打断着他。
他深深看了一眼,正要开口解释辩驳,僮仆便敲门进来了,他扭扭捏捏地看着陈言之,支支吾吾地问着他,乐房里的乐器该怎么处置。
乐房?
那是什么?
陈言之没回答我,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强撑着身体下了榻,而后在僮仆的搀扶下,领着我蹒跚地向乐房走去。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昔日陈言之同我所说的那句“丝竹管弦,皆有涉猎”,不过是一句谦辞罢了。
偌大的乐房中,存储着无数乐器,琵琶瑶琴、宝筝长瑟、横笛长箫,应有尽有,每一件都保存得极为完好,光洁如新,不染纤尘——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格外的爱惜它们。
而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的,正是昔日饮宴游乐之时,陈言之的好友赠予他的那把春雷琴。
一踏入乐房中,陈言之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这些。他眷恋地抚摸着它们,偶尔同我低低地诉说着它们的来历,有父亲亲手制作的、也有母亲送给他的、有友人相赠、也有他重金收集而来的——每一把乐器后面都藏着他的人生,还有它们曾经见证过的往事,以及他为之收集、谱写的乐曲。
譬如他的母亲曾如何在庭院中,教他弹奏琵琶;他的父亲又是如何领着他行走在大冉的河山间,教他演奏瑶琴;昔年父母的琴瑟合鸣让他从此对曲乐如痴如醉,几成癖好;而长大之后在北地策马求学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横笛之技又在同裴子攸的比拼中日益增长;后来拜师求艺,诸位恩师的谆谆教诲更是使他曲乐之技突飞猛进……
他一一地同我闲谈叙说着、眷恋着,熠熠的神采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修长的指抚过“春雷”细长的弦,眼底的温柔漾开,化成了一池的春水。
再后来回了京,与友人的饮宴之上,他们怂恿着他奏上一曲,于是他便以一首广陵散震动了京城半边天空——这便是那时节我与他相识时,他们怂恿他奏一曲广陵散的因由所在。
为什么后来三年不曾弹奏呢?
于是他目眺远方,终是轻轻摇头,半晌无言。
他垂了头,轻剔琴弦,刹那间于寂静的屋中荡开一片碎音,仍旧是往昔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只是点音而起乐声之时,这昔日里决然的气势便乍然弱了下去,幽幽而喟,如泣如诉。
指尖跃动于丝弦之间,轮抹打摘,声声嘶泣声声哀,左手揉捻频频,绵长悠远,一句一诉,一诉一泣,丝丝颤音碎到了人的心底去,悠悠而不肯断绝。偶尔的高亢之音,凛然而起,却在下一息急转而下,犹如江水滔滔易逝,人力再难转圜。
又至琴曲稍歇处,陈言之指落琴尾,击弦声声,脆响阵阵,无可奈何势将去,一腔热血再难酬。以指问琴,以琴问天,丝线之颤犹若春雷呜咽,啜泣不止。问天公为何不仁?问地母哪有厚德?何故壮士身死,天地无动?声声怨、声声恨,以至罨弦而扫,尽是慨然痛斥,何以天不佑国,何以地不护家,何以人皇不见生民,又何以百揆不护家邦?
虚掩奏乐,音声灵动,一时间让我恍惚,究竟是陈言之在抚琴勾弦,还是聂政再临尘世,说大仇未报之遗恨,叹愧对亲眷之不甘。乍然之间,余音徘徊,犹若回文连绵不肯断绝,引人神思飘飖,不肯思归,然而乐音顿促,律止音碎,陈言之抚琴的手虚悬于琴上,眼眸含泪,半晌难落。
待到琴音再起,仍旧是声声慢、句句迟,声声苦、句句哀,揉音颤颤,似长琴叹悔,再泣广陵终绝;如丝桐怀怨,复道郎君永辞。
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
遂连余音不忍,彷徨难去,哀哀盘桓,终归行远……
陈言之轻掩琴弦,住了那袅袅残音,垂头凝神之际终究不曾忍住,扶琴低声痛哭出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琴身之上,如他悲泣之声,半晌难绝。
面对这把前朝名琴,陈言之到了最后都依旧都没有狠下心肠,他一边泪流不止一边从一旁拿过绢布,将琴身上的泪水一点点地擦干净,而后亲手将它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了绢袋中。
待系好袋口,他唤来门外久候的僮仆,将“春雷”交付于他,并吩咐他将这架琴交还给原先赠琴的那位公子,而待僮仆走后,他方才再度回转头来,环视乐房中,再度低放悲声,每一声啜泣都如刀一般, *** 地剐在人的心头。
好不容易止住了这般哀戚,他终于重新看向了我,他对我说:“月儿,可否帮我取壶茶来?”
我那时不疑有他,只当他是哭得太狠,口渴心燥,点点头便去了。
可待我回来的时候,乐房的院落里尽是桐油的味道,陈言之正擎着火把站在门前,几番咬牙几番切齿,最终还是狠下了心将那火把抛入了乐房中。
只一瞬间的光景,火苗迅速升腾而起,将他曾经珍爱过的满室乐器尽数吞噬。惊得我的茶壶都摔碎在了地上,惊叫着叫来周遭的僮仆快来救火。
但陈言之却反手将我按住了,他摇着头背过身去,牵扯着惊呼的我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那座小院,只留下身后奔忙救火的家人们,徒劳无功地往那房中一桶一桶地淋着井水。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曲是他的命,乐是他的魂,如今他却亲手将这一切付之一炬,锥心之痛,纵然我恐怕也难感同身受。回房的路上他几乎是一步三跌,踉踉跄跄,失魂落魄。
直到倒卧回床榻之上时,他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脸深深地埋在厚重的皮草间,半晌不抬。
我猜,他大约是没了气力了。
于是在将他安顿好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唤来在外头哭成泪人的翠浓,准备做一碗羹汤,为他补充些许体力。
这汤做的时间并不算久,但因为已是冬季的缘故,做好汤羹时天已然擦黑,我让翠浓点了蜡烛随我回到陈言之的房中,而那时的他正半伏在床榻之上,一条胳膊垂坠下来,似是为了探寻什么而体力不支没能成功。
我将毗邻混沌的他搀扶起来,听着他阵阵呓语:“月儿,月儿。”
我连声答道:“言之,我在,我在。”
也不知应了他几多声,他方才缓过了神来,虚弱地缓缓睁眼,轻轻笑着,低低地应道:“真好,你还在、还在……”
泪又绷不住了,可我不想再让悲戚影响到他,只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眼角的泪拶去,然后从翠浓手中接过羹汤,哄着他吃下。
但他已经吃不了多少了,仅仅几口之后,他就撇过了头去,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也不肯再吃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随着他去,为他掖了掖被子角极轻地问道:“你刚刚可是要找什么?”
这像是提醒了他一般,那双眼里又有了一闪而过的光芒,他望了望我,哑着嗓子低声道:“笔、纸……”
翠浓听见了便转身去取,取来之后,我便将他搀扶着坐起,而后为他研了墨,铺好纸,舔好笔,递给了他。
他虚虚地接过,沉吟片刻,最终颤颤地在纸上落下了笔:“枯骨菱花照,愁绪秋风道。我与秋风辞,长赴幽冥道。残身倾浊酒,病语问衰草。衰草不肯怜,无情天不老。君不见,寒蛩悲秋声戚戚,瘦魂朽骸语号号。坟前新鬼啼赤土,老虫蠹骨血凝膏……”
临了临了,他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那杆笔就这样随着他颓然落下的手滚落在地面不见了。
而我看着他这首倾力所写的字词,更是连寻笔的心思都没了。我捧着那张重如千钧的纸,匍匐在他的床榻跟前痛哭流涕,我问他,陈言之,你这究竟写的是什么啊?是什么啊!这从来就不是你该写出来的东西啊。
可他不过颓然一笑,如憧如憬:“做了个……梦……便想记下。但忘了……”
忘了那许多的诗稿已经被他焚烧了个干净。
所以他嘲弄地笑着,微微摇头,不肯言语。
正在此时,外间守候的僮仆闯了进来,他说那位“春雷”公子正在陈府外头拼命地砸门,要闯府来见陈言之,说是要来好好地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把琴还给他?
那一瞬间,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想要擅作主张将那位“春雷”公子放进来,可陈言之却在此时极为冷淡地对着僮仆下了命令:“不见。”
为什么?!
我气得转身质问。
却见他正攥着从我手中抽走的诗稿,艰难地探向了烛台。在火舌舔舐诗稿的那一刻,他才开口:“没有必要了。”
春雷公子没有能够进陈府,一如我最后还是没有抢救下那最后一张稿纸一样。
我们无论是谁,都不曾在这个世间得偿所愿。
而那一晚,唯一让我安心的事情,仅仅只是陈言之在这许久的日子里,终于睡了一个极好的觉,他安眠的模样沉静闲适——我已经不记得多久不曾看过他如此的模样了。
那一夜我彻夜无眠,只想静静地陪着他,再多看他的一眼,哪怕一眼就好。
因为他不允许我跟去柳州——谢闲也不许。
他只要陈言之只身上任,并且即刻启程。
为此他不惜笔墨,催促陈言之赴任的圣旨来了一封又一封,但始终都因为陈言之的卧床不起而难以成行。直到数日之后,耐心全无的谢闲甚至贴心地为他准备好了车驾,并且让常顺择出数人,随同陈言之一起,护送他离京赴任。
在接到这一封毫无转圜余地的圣旨时,陈言之无所畏惧地看着来人,微微一笑,撑着桌角勉力站起身,整整衣衫,而后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地随着来人走出门去。
直到行至长亭外,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我到底还是无法再忍耐了,我奔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像许多许多年前一样,哀哀地求着他,我对他说:“陈言之,你别走。”
那时他望了我良久,眸中缱绻温柔,满是无法抹去的爱怜。他微笑着,用那只空闲的手抚上我的脸,轻缓地揉着。
他说,这是公事——只是这一次,我回不来了。
那一刻我痛哭失声,望着他满心的苦楚与不舍,却一字也吐露不出来。
他的眼圈也红了,可他还是撇过了头,将眼里的不舍尽数藏匿,不肯展露给我细看。他强稳心神,却终究被那微颤的声线暴露得彻彻底底,他为我轻柔地抹去眼泪,却又决绝地攥住我的腕子,将手从我的掌中狠命地挣脱了出去。
他眼底满含热泪,却对我展颜对我笑得格外赤诚。后退半步,他抬手向我行了个浅浅的揖礼,然后对我说:“月儿,愿今日一别之后,此生你能得觅良婿,喜乐平安,儿孙满堂,福至天伦。终有一日,能回到属于你的那个世界,安享太平,一世无忧……”
我一时骇然得忘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抽噎两声,冲我展颜笑道:“昔年初云案发,你在教坊中哀哀求我时,曾顺嘴提过一句——那是一个有着‘监控’,有着‘天眼’,或许还有着健全的法制,能够永远全人以清白的世界。只是奈何当初,诸事繁多,因缘际会,我终究没有来得及细问——回去吧月儿,回到你的世界去,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忘记所有的冤枉与屈辱,回到你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去,好好生活,不要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怀念——包括我,也包括三郎。”
于是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我真的彻底留不住他了……
所以我只能将一切一切的希冀托往虚无缥缈的幻想,所以我问他:“若有来生,陈言之,我们还能再见吗?”
他迟疑了片刻,仰头望向永远澄澈干净的蓝天,释然一笑:“不了。人世太苦,言之懦弱,再不来了……再不来了……”
他合上双眼,任凭一滴泪滚落下来,然后甚至连最后一眼都没留给我,便转身离去,在僮仆的搀扶下,钻入了车中。
那一天,无论我追在马车身后怎么样地拼命呼喊着他,却终究没有换得那辆车驾片刻的停留……
他就在这般寂寥苦寒的北风中,只身离去,再不回头。
39
在送走陈言之之后,我茫然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着凛冽的寒风让行人往来匆匆,人间烟火从屋宇楼阁间升腾而起,一缕缕飘向天边——没有一缕是属于我的。
我没有再回到陈府去。
没有了陈言之的府邸,我连再度踏入大门的理由都失去了——更何况临行之前,陈言之早已遣散众人,如今昔日荣光万丈的府邸已是门庭冷落,唯余残烟。
无处可去之下,我终于想起了裴子攸留给我的那所宅院,那里或许是我在这京城中最后的一片容身之所。
一路上,吆喝贩卖声稀稀拉拉,一阵阵的争执声从道旁的酒肆茶馆中传来,他们说的是平州、是北方、是大冉,是死去的将士们,也是被屠戮的众父老。“要打、不能逃”的呼喝声将绮靡妖娆的曲乐声截割得零星破碎,偶尔飘来的浓艳词曲里开始逐渐夹杂着哀哀泣诉的悲歌怨调,婉转飘扬,如歌如泣。
娇俏的银铃笑声被拍桌而起的愤慨声骤然打断,高吭的饮酒词里吼尽了男儿的壮志豪情,道旁的小贩互相攀比着身板,夸耀着气力,闲谈着今日谁家的儿郎去投了军,谁家的少年因为高堂而迟疑,又是谁家的长辈对北伐毫无信心,又有谁家的夫人哭泣着不许家中男丁离去……
杂乱非凡,不一而论。
只是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我行过一条条的大道,转过一道道的街巷,终于在一处院落跟前站定。
在验过一切契约之后,我踏入了这座阔别多年的宅院——院中仍旧是旧时的模样,纵然已入寒冬,可院中却因尽是常青的树木,始终郁郁葱葱。只一墙之隔,却好似两重世界,不免让我吃了一惊。
这院子布置得那样好,每一处都细心到了极致——上次来此时,是为了躲避常顺,来去匆匆,我都不曾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这座别院。而如今再度这样认真地审视时,却不由从心底泛起一阵阵睹物思人之感,满腹心酸。
守在这院子里的仆役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认真地同我叙说着院落的来历。
他们并非顺平侯府的家仆,而是裴子攸早年间单独采买来的,他们既不知道裴子攸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院落曾经的主人,是因为曾经得了当今圣上赐婚的许诺,这才美滋滋地买来院子,认认真真地为心上人布置的。
他们见过裴子攸的次数并不算多,却对他印象极其深刻,他们说,那男主人布置院落时满心里都揣着那不曾过门的心上人,一点一滴事无巨细,时时刻刻地念叨着,生怕遗漏了些许什么,让他那心上人不得痛快。
只是奈何啊……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昔日里曾经应允的赐婚圣旨终究没有发下来,而这院落的男主人也许是因此伤透了心,已是许久不曾再回来了。
他们好奇着我的身份,疑惑我究竟是那男主人的心上人,还是只是个买下这座宅院的新主人。
我没有回答他们。
只是保持着沉默,随着他们将这院子走了个遍。
屋后芭蕉,庭前海棠;杜鹃作锦,藤萝成行;枯梅照影,冬青倚廊;丹桂香尽,银杏叶黄……
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一滴滴,不可谓不穷尽心力。
我仿佛能看见那个曾经的少年将军,满心欢喜地站在庭院中,问询着他人说“她会不会喜欢”的模样。
直勾得人心潮阵阵激荡,不由得落下泪来。
我一边看着一边哭,翠浓也跟在我后头低低地啜泣,惹得领路的人都不敢细问,草草看过后便将我领到了房中。
屋中陈设未变,依旧是旧日的模样。
珠帘半卷,炉香袅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他们说,是那位男主人离去时特地如此叮嘱,必定要日日打扫,时时整理,不得有丝毫懈怠,若是她有一日来到别院,若见屋中凌乱无序,必然会扰了大好心情的。
在听完他们的叙说之后,我便让他们下去了,而自己则疲累地坐在了妆奁前。
镜中美人容颜未衰,却已是满面的凄哀,眼中含露,蛾眉深锁,我轻抚着这曾经被人无数次夸赞过的皮囊,只觉得心中痛恨万千。
他们不知道为何那道赐婚的圣旨没有敕下,但我却知晓得清清楚楚——是我,万般责难的根源是我,或者说,是这副摄人心魄的皮囊。
我本以为,谢闲不过是个贪恋酒色之徒。
但没有想到,我还是小视了他——
曾几何时,我心目中的帝王该是丰神俊逸,情深似海,爱江山更爱美人之人,是故事里缱绻无双的男主,也是书卷中杀伐果决的君子——至少在与他相识的初期,他的确满足过我的幻想。
只是我从来都低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对一个常人的诱惑与腐蚀,久居高位,众星拱月,孰能日益自省?修身立德?终不过浸淫皇权,为所欲为,堕入无尽深渊中化作一条贪婪的恶龙犹不自知。
贪恋酒色,恣意妄为,君夺臣妻, *** 至极!
想到他我便不由想到了陈言之,又不由想到了裴子攸,一时心中堵塞,每一次的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曾几何时,在初初踏入这个时代时,我以为我所遇见的男子就该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间便能纳乾坤于掌中,玩弄天下人于游戏之间。
可实际上……
我等皆是常人,也皆是这大势之中的棋子一枚。
落在一处交点之上,于纵横之间,以一己之力奋力拼杀,求得一气,而撼天下之大局——只是这一切,我们从来一无所知。
极目所见,唯有四邻。
我终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平庸的人无论身处何处,注定平庸,断不可能因世界的轮转而乍然绽放光芒。大多只会如我一般,被时代的洪流吞噬,身不由己。
而灿烂辉煌的人同样无论身处何位,依旧无妨阻挡他们那般宛如朝阳的光芒——只是朝阳固然耀眼,却奈何不得乌云重重,大势难转。
浮云遮眼,庐山掩目。
凡尘世中人,尽是山中行客。
我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只觉得心力憔悴,疲累非常,想要卧在榻上安眠片时,求须臾幻梦。
但是在我起身的时候,却不慎碰倒了放在妆奁旁的小木匣,精巧的小屉子从匣子里滑脱出来,一只精巧的小雀儿也倒落在一旁。
于是我的目光便不由被它所吸引,伸手拈起小小的耳钩仔细端详,那般眼熟的模样,一时让我的呼吸都乱了——那是我与他第一次初见时,于珍宝阁里求而不得的小雀儿,如今却颤颤巍巍地雀跃在我的掌心里。
“这是姑娘喜欢的?”
“……是我横刀夺了你的小雀儿,还记得吗?”
我本以为当初他所说的话只是玩笑,却没想这妆奁里却真的躺着一对儿小雀儿——岂止一对,还有曾经那一整套富贵荣华的头面……
“是我不察,竟在无意中夺了姑娘所爱……这本是我错处……不知能否恳求姑娘割爱……”
“敢问姑娘芳名?”
“若是有姑娘看上的,只管开口便是……”
“在下裴子攸,见过姑娘。”
我终究忍耐不住,将那只小雀儿攥在掌心,贴在胸口,蜷下身子哭得肝肠寸断。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最终还是让翠浓将那一对头面彻底封藏了起来,睹物思人,人亡物在,触景生情,情难自已。
我本以为,若是这样逃避下去,或许心中的创口便可由着时光慢慢疗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我最害怕的消息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了……
那一天别院的大门被叩响,是一个从远方赶来报信的人,而他要报的消息是柳州司马陈言之陈大人于赴任途中因病离世的消息。
他说,自从离京之后,陈言之的病势便越发沉重,偏生一路舟车劳顿,难以静养。即便有常都知的吩咐,随行之人一路之上对他多加照顾,可陈言之终究还是身心交病,元神俱损,疾不可为。
那一日,行至一处旷野,这里地处南方,虽是寒冬,却犹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远处山瀑隆隆,近处流水澹澹,潺潺而行,让人很是怡然。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言之叫住了缓缓行进的车辆,在僮仆的搀扶下,执着一卷未读完的书走下车来。
彼时的他于旷野间站定,深深呼吸着沁人的水汽,笑得格外欣然。他说这个地方极美,美到让他仿佛能够看见阿母……已是不记得多少年前,他的阿母就是那般慈爱地带着他,在这样好的风景中嬉戏。
阿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陈言之沉醉在这派美景中,陶然微笑,眸光仿佛透过眼前的碧野青山,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欢乐时光。
直至良久之后,他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了神来,吩咐着众人在此解辔饮马,暂作休整,而自己则披上僮仆送来的狐裘,于旷野中闲散漫步。
他精神难得的好,加上四周又是看不足的美景,所以他便随着如茵的绿草,走得稍远了些。
然而到底还是在病中,他的体力始终有限,直到行至一棵高大的树木之下时,他方才停驻了,喘息着唤着身边的僮仆搀扶他倚着大树坐下。
他说,他想在这儿独自一人看会儿风景,等少顷要启程的时候,再来叫他也不迟。
于是僮仆便应下了,临行前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彼时的他正执着一卷未完的书,静静地倚坐在树边,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瞧着天边灵动的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怡然自得,一阵微风抚过,撩起他因久病而未曾高束的长发,惬意非常。
陈言之独自在那颗树下待了很久,久到众人即将启程时,他依旧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就有些急了,催促着他贴身的僮仆前去寻他。
那小厮去寻的时候,陈言之已然靠在树下睡着了,执着书卷的手放在身前,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身侧,头微微偏倚着树干,还有几片枯叶飘落在他的衣衫上,模样十分沉静。
小厮担心他如此这般会着了风寒加重病情,便想着将他唤醒,回到车上再补眠也不迟。只是不曾料到,他方轻摇陈言之,欲要唤其苏醒时,陈言之虚搭在身侧的手便就此坠落下来,将小厮惊骇住了。
再一探鼻息,已不知何时归为了寂然。
来人如此说着。
可我一点儿也不想相信,我甚至觉得这个人就是来骗我的,所以我试图拆穿他的谎言,遂对他说,他莫要骗人,若是陈言之真的去了,又怎么会没有棺椁归京,又怎么会派你这样一个陌生的人来到别院通报?
于是那人就解释着,一路上陈言之早有吩咐,若是他不幸离世,便就地掩埋不必归京亦不拒何处。加之陈言之离去的地方,偏僻非常,所以众人只能凑出一口薄棺将他匆匆落葬,而本该替他报丧的僮仆因坟茔偏僻难寻,又不忍远离旧主,便托了他回到京中报信——至于他,则是昔日常顺派去护送陈言之上任的数人之一。
若我不信,大可以去往教坊问询与他一同回京复命的另外几人。
所以我坐不住了,一把将来人 *** 推开,然后直往教坊奔去——我知道,常顺素来敬重陈言之,是断不会允许旁人这般造他的谣的。而陈言之此去路途中,常顺还派了不少人跟从在他的身边,他定然……定然有比这人更加准确的消息带来。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坊中时,常顺正端坐在正堂的椅子上阅读着一封书信,执信的手微微颤抖,就连眼圈都彻底红了,他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纸张良久,连目光都不曾挪转。
直到倏忽一滴泪滚落了下来,他方才惘然若失地抬了头。
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二人俱是僵在了一处。
于是我便顾不得许多了,上赶两步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张纸——书信末尾“陈言之病逝”几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恰如同晴天霹雳,将我的魂灵彻底击得粉碎。
我周身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被彻底抽走,瘫软跌坐在了地上,死死攥住那封书信放声大哭,撕心裂肺,肝胆俱折。
我的陈言之,我的陈言之啊……
那一天我在教坊中哭得声音劈裂,体力尽竭,却仍旧难以消止心中蔓延不止的苦痛与恨意。我将书着“陈言之”三字的书信死死贴在胸口,极尽怨恨地瞪向了常顺,而后者亦是同样恨意滔天地凝望着我。
“常顺,”我咬牙切齿地叫着这个名字,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剐心嚼骨,“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为他流泪!”
常顺含泪恼恨地瞪着我,并不接话。
“你何必如此怨憎地瞪我?常顺,若非你为泄私愤,驱使官保戕害裴子攸,致他败亡身死,陈言之又怎会为了他洗雪而穷尽心力,以致盛年早亡——”
“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我嘲弄地冷笑,“常顺,你敢不敢用你亡故在边地的一众族亲起誓,告诉他们,告诉天下,裴子攸的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敢!常顺,那一年重启监军之时,各个驻军上州派下去那么多的监军,为何独独只有平州派下的是你的亲信!你说啊!”
于是常顺便不说话了,他闭上眼撇过头,不再与我对视。
“常顺,当年我初初来到教坊,是你一手将我扶持而上,那时你让我恪守规矩,勿要行差踏错,可你呢!你的眼中又有什么规矩?你用这些规矩将我重重束缚,而你自己却凌驾在这一切规矩上,肆意妄为!先是暗害于我,后又毁伤裴子攸,最后竟害得这世上唯一将你当作常人的陈言之,英年早亡!常顺!你端的是什么规,行的是什么矩!”
“寒月你不要太放肆!”
“放肆?”我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笑道,“我今日就是放肆了又能怎样?你是要如往昔一般杀了我,还是要如当年一样让我在教坊的刑罚下生不如死?可是常顺啊,你猜如今的我还会害怕这些吗?我什么都没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又何必再惧怕你这些?常顺,你与谢闲当初若能守得一分天地间的规矩,又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大冉礼崩乐坏,方圆尽乱,忠良星陨,友人夭亡!”
“他们总说,是妖女乱政,美人祸国,是我高歌靡靡之音迷惑天心,离间君臣。可是这一切的罪孽因由真的是我吗?常顺你扪心自问,这一切的因由真的在我的身上吗?我不过是这人世间一介小小女子,在你们这般重重规矩之中,尚且难以保全自己的微薄性命,又如何能够能够凌驾在你们的国政之上,又如何能够惑乱了你们的君王?真正混乱朝纲,败亡盛世的,难道不该是你们这群口称规矩方圆,却又凌驾其上,严人宽己,残害众生,胡作非为的人吗?!”
“常顺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大冉的朝堂上,究竟站的是些什么魑魅魍魉,衣冠禽兽!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身的寡廉鲜耻!诸般罪孽加注于女子的身上,再换得他们一句清清白白,无愧皇天后土!这就是你要效忠的朝廷,这就是你要效忠的君王!常顺!你看看你如今,与那些败亡奉城间接害死你一众族亲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常顺的眼眸一抬,又迅速垂了下去。
“你怨我,你憎我,不曾按照你的计划献身谢闲,以换陈言之步步高升。但是常顺,你抚着你的良心告诉我,当日我若真如你所言进宫侍奉,就真的可以逆天改命,扭转这乾坤半分吗!——这荒唐的世道,腐朽的朝局,又岂是我一人能够左右!”
常顺不肯回答,目光落在了一旁,良久不再言语。
可是,纵然他不言语,这般模样却依旧让我痛恨万千,恨不能将他生生嚼碎才能泄心头之恨:“常顺,裴子攸死了,陈言之也死了,可为什么你和谢闲却依旧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啖生民血肉,以享荣华富贵!为什么为什么!”
“你大胆!”
在他身旁的随侍没忍住,尖着嗓子将我怒斥,招着手唤过周围护卫的人便要将我绑缚。
但这一次,常顺将他拦住了。
“常顺,我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陈言之最后宁可将你放过,却都偏偏不肯放过他自己……”
“你……”
常顺拦着为他出头的随侍,脸上肌肉微颤,像是用了极大的气力才压抑住滔天的怒火,他凝望我良久,亦沉默了良久,方才哑着嗓子对侍从说:“无妨,放她走吧。”
他以为我会感谢他吗?
不。
他的把戏我已经看得太透了,不过又是一场不希望我死在教坊,给他落下污名的花招罢了。
但是我不怕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已无一丝一毫的眷恋,死又何妨?死亦何惧?常顺……再也威胁不到我了。
我将那张写着陈言之名字的纸张整整齐齐地叠好,认认真真地放在掌心,贴在胸口,最后愤愤望了眼垂眸不知思量什么的常顺,扭头往教坊外走去。
“寒月。”
突然,常顺叫住了我。
我听见他站起身的声音,在沉寂片刻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寒月,你当真以为陈言之是那般儒弱怯懦之人么?你为什么不愿意想想,这些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道:“寒月,陈言之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我。否则你以为,为什么联络平州故旧、搜寻证据、广布真相、聚揽报国之士于重阳日汇聚京中、激民愤以胁迫天子的事情从头到尾他只让我一人经手?”
这次换我沉默了。
“我是宦人,注定无根无基,此一生只能依附君王,效忠天子,以为犬马,谋求前程——可他却拿着我心里的隐痛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逼着我明知道他给我布下了一个天大的圈套却还不得不往里跳,而且跳得心甘情愿,跳得甘之如饴。”
“寒月,一个背叛皇室的宦人究竟会有什么下场,你向来聪慧,自不必我深言。时至如今他未曾杀我也不过只是因为这偌大的前朝后宫,如今也只有我愿意死心塌地地追随在他的身边。眼下大厦将倾,君臣分利,背德离心,终日为迁都北伐二事吵得不可开交,人人心怀鬼胎,各谋生路——寒月,我活不长了,我甚至连自己终将如何死去,死于何处都不知道……”
“我同你说这些,并非希求你的原谅,一如你所言,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陈大人无辜——我听说他在去往柳州之前,烧乐房,焚诗稿,不肯留只言片语于这世间。我不忍他终被众人彻底遗忘,所以希望……不,所以恳求你帮我一件事情,重新收集他的遗稿、乐谱,编纂整理,流传世间,勿要让这时光岁月将他洗个干净——非我心狠,要在他离世不久之后对你行诛心之行,实在眼下能真正不计后果倾心相助此事的人,除你之外,已无旁人。”
我从未听过常顺如此恳切的言语,可他的话中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我属实不敢轻信,沉默片刻之后,我还是头也不回地闯出了教坊。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次常顺好像来真的。
在我逃离教坊后不久,两个小厮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们说,他们是教坊的人,是常都知让他们给我送些东西,其中一个递上了一个匣子,而另一个则奉上了那把我曾经使惯了的琵琶。
翠浓替我接过了琵琶,而我则接过了匣子。
在好奇的驱使下我打开了那个匣子,一顶精美的珍珠冠赫然躺在其中,而它的旁边,则安置着一枚精致的玉佩。
于是一滴泪就这样落在了珍珠花饰中心,如珠未凝,如花泣露。
小厮见我收下,便同我行了个礼,对我说道:“常都知的事情,就拜托姑娘了。”
40
陈言之死了。
死在他二十九岁的最后一个月。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人生第三十个年头时的那一缕曙光。
我也死了。
只剩下一具躯壳,怀抱着匣子,紧攥着纸张,茫然地游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我不知到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何处才是我的归途。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曾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失魂落魄的人,但他们大多都还要为即将到来的热闹新春奔忙,所以往往不过匆匆一眼,便又擦肩而过了。
直到我浑浑噩噩地行走到一处门庭冷落的地方,锦缎褪色,庭前罗雀,蓦然抬头间才惊觉,原来这里竟是西外教坊。
我不觉勾了唇角,这里一派凋敝的模样,与我刚刚离开的张灯结彩的东外教坊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落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呢?
我不知道。
但我却觉得很开心,紧抱怀里的匣子,不由笑出了声音。
回到别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紧紧地抱着匣子不肯放开,我知道斯人已去,不该睹物思人平添烦恼,可我却劝说不了自己。
因为哪怕只是看见那个匣子,我都仿佛会看见一个高束马尾,锦袍窄袖的少年将军,坐在我的对面,只手托腮笑望着我,对我说,月儿什么时候能将那珍珠冠戴给我瞧瞧?我想那冠子定是和你极配的。
可再当我一晃神的功夫,那身影便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连触碰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而匣子里的那枚玉佩——也是他的。
那温润的质地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他一袭宽袍大袖站在我的面前,笑意融融地用食指勾起玉佩,挑得高高的,打量半晌,又从腰间摘下另一枚玉佩放到我的手中,冲我笑道:“以物易物,值也不值?”
我想要伸手接过,可他的身影也随风散去了,那枚玉佩就这样直直地坠落下去,坠到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怎么都捞不起来……
“姑娘!”
翠浓急急切切呼唤我的声音,终于将我从层层幻梦中惊醒。
“您在这水缸边上捞什么呢!”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很是焦急。
此时我才蓦然惊醒。
这哪里是什么湖水之畔,而我伸手去捞的也不过是碎玉般的月影罢了。半条胳膊冻得通红,冬日刺骨的冰水顺着袖子沁到我的身上,我却浑然不觉。
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
以至于如今的我不知有多后悔当初不曾将那枚玉佩好好地保存、珍藏。
翠浓劝我,人生路长,这一切到底还是要放下,我不能总是这样游离在现实与幻境中,分辨不来。
若是我垮了,那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陈大人的人也就彻底没了,没有了记忆,陈言之又如何受得香火,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安然呢?
也是因她的提醒,我决定一如当初陈言之一样,在保国寺中为他立一尊往生排位。
当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保国寺那位老住持的时候,他双手合十,悲悯垂首,徐徐应下。
所以我便问他,除了这一尊,我可不可以再立一尊?
老住持应允了下来,然后问我另一尊是为谁而立。
我稳了稳心神,方才回答了他两个字:
阮尘。
那一段时间,我去往保国寺去得十分频繁。
那时恰逢新春,无数善男信女齐聚在保国寺中,供养三宝,以期消灾免厄,具大福报,常清常净,早证佛果。他们跪在 *** 之上,诵念着佛陀与诸菩萨名号,分外虔诚。
而我常常站在佛堂的一角,看着堂中来来往往的人们,看着 *** 上起起落落的身影,惘然无言,直到寺中的小沙弥提醒着我供奉已好,才会将我堪堪拉回人世半刻。
如今北边的局势越来越不好,防线一点一点溃塌的消息不断地传往京中,再多的有识志士若无良将统御驱使,终究只是散沙一盘,前赴后继奔赴北方,到头来也不过是平添尸骸罢了。
饶是如此,保国寺的庙会却依旧热闹非凡,沉沉乌云之下,笑闹声起,亦有叹息伴随,叹的是昔年庙会的盛景,只怕再难重现了。
他们说,保国寺的庙会比以前冷清太多了。
可是答应带我看庙会的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带我看过,所以对他们口中的盛景,我浑然无法理解。
他们说,北方有丢了几座城,又死了几万人,又传了急报回京。
但那又如何呢?朝廷……
什么朝廷!
一声愤慨声起,处处愤慨声起。
天子不护国,我们来护!天子不救民,我们来救!
我们要去北方!要去前线!才不要在这京城的歌舞中,消磨壮志!消磨胆心!
是!
我们这一生,是为了事国,而不是为了事君一人!
对!
我们是为了事国,不是为了事君!
走!
投军去!
走!
打东齐去!
走!
我猛然回头,一众少年正团成一处,携友结伴,往庙会外头走去了。
“得贤则昌,不肖则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夫明镜者……”
“你起开!你起开!”
稚嫩的声音又将我倏忽拉了回来。
远远一处大石附近,一个孩童正端坐大石上,另外一个站在石头之下,摇头晃脑地背着什么东西。
一旁的伙伴推搡着他,摇头不悦地争辩着:“是让你演,又不是让你在这里背书文!那人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石头上的那个孩童也不乐意了,他趴在石头上,对底下的几个娃娃说:“就是就是!那天他是这么说的‘得贤则昌,不肖则亡。陛下不肯自勉于己,还、还、还’……”
“‘还’什么?”
“‘还侈修土木,沉湎游戏’!要众大臣和他一起玩儿!”
“才、才不是这样呢!你们都错了……”
“错了错了!”
他们惊叫着你推我搡,谁也不肯服谁。
我远远地望着,鼻子一酸,泪意又涌了上来。
见我失态,翠浓连忙关切地给我递上了手帕,她小心翼翼地唤着我:“姑娘……”
我摇头制止了她的问话,恍惚抬头间,又见了远处一对少年男子,一个身着窄袖锦袍,高束马尾,朗声欢笑,另一个宽袍大袖,沉静勾唇。
于是我再度失了神志,急慌慌地拨开人群,往那二人所在之处奔去。可直到近处,才发现那窄袖郎君,宽袍君子已不见了踪迹。
我站在人群中央,怅惘四顾,又见他们并肩行到了另一处,一个端详玉饰,一个把玩刀剑,偶尔凑在一处,低声言语,也不知说了什么,二人仰头大笑,眉眼俱弯。
我遂又追了过去,但……
又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将四周扫了一道又一道,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一处人群稀疏的地方再度看到了他们。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追寻,他们终于转过了身来,眉眼如画,笑得格外明朗。窄袖的少年郎举着可爱的红衫衫小人,露出雪白的牙齿,冲我挥舞着;而那宽袍的如玉君子则执着书卷,静静立定,见我想要追去时,却含笑摇头,挥手驱赶着我离开。
我不肯听信,执拗地往前了一步,那两重身影便顿时化入风中,消散不见了。
待我再度凝神,他二人的背影又出现在了另一处,并肩闲谈,很是开怀,一个高举小人,一个背手执书,最终穿过重重人群,远去不见。
“姑娘!”翠浓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您看见什么了?跑得这样的快!”
我看了一眼还在那边争执玩闹的孩童,又看了眼辩论时事,欲要投军的少年,然后笑了起来。
我说,我看见了裴子攸和陈言之,也看见了好多好多的裴子攸,也看见了好多好多的陈言之。
再后来,在封闭供奉三宝的地宫之前,我将珍珠花冠送去了保国寺,并乞求住持将这冠子代我奉与三宝,祈愿亡灵往生极乐,永世无忧。
回到别院之后,我开始凭着记忆将陈言之旧日的词稿与曲谱誊抄下来——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他的曲,他的词早已镌刻在我的魂灵之中,不可分割。
只是……
我记得不少,但他散佚在外的词谱更不少。
那段时间,我四处寻访搜集,在誊抄、校对、整理成册之后,托人送往教坊,交给常顺。
搜寻的过程很是艰辛,许多人在听到“陈言之”这三个字的时候,往往不是讳莫如深,便是退避三舍。我只能凭着记忆,一点一点地将所有的曲调拼凑,又一点一点地拼凑好的词作一一合上。
实在到了无从推进的时候,我会选择带着翠浓去逛一逛京城的街市,如今的街市已经渐渐露出了颓态。
往日搭棚子做买卖的小摊贩,棚子已衰败破损,他徒劳地在那里吆喝着,然而路人大多匆匆而过,很少再去驻足停留。
卖水饭的小贩见我们在他的汤锅前停留,显得格外的兴奋,忙慌慌地同我俩言说这水饭摊点的往事,做了多久,是何口碑等等。
见我将他打断,要上两碗水饭时,他忙在一旁脏兮兮的抹布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从底下掏出两个已有了细微缺口的碗,从浅浅的锅中舀起一勺浑浊的羊汤,铺上几片柴柴的羊肉,极快地揪些许碎野菜干,布撒在上头,然后夸张地呼喝着端到了我俩的跟前。
不知这羊汤煮了多久,鲜香味早散了个干净,糙米入口粗粝,难以下咽,饶是翠浓都忍不住想要放了筷子,直让小贩连连搓手弓腰,哈哈地站在一旁赔着笑脸。
斜对面的摊儿还是凉水饮,只是昔日的摊主已从少女的发髻换成了妇人的盘发,木木地坐在摊后,摇着扇子守着无人问津的摊点,忽而远处不知何处的呼唤声起,那妇人方才迟缓缓地抬了头,冲着奔来的两个孩童绽开了些许笑容。
吃罢了水饭,我与翠浓闲庭信步,逛着那漫长的街市。
因着北地战事日紧,又有迁都消息频传的缘故,往日鳞次栉比的铺子关张的关张,出售的出售,剩下的许多铺子也在这般萧条中衬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惶惶然间,我看见了一处斑斑驳驳的匾额——珍玩阁三字还是旧日的模样。
我在那阁前站了许久,方才领着翠浓跨过了门槛。
铺面还是那样的大。
只是东厢的古玩珍宝已经所剩无几,西厢的金翠首饰唯余几件。
一见有客上门,在柜台打盹儿的小厮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将我们领到了西厢,一一介绍。
我问他,这铺面里的东西怎么就剩了这么几样,缘何不见往日盛景?
他一听,以为我是老客,便同我介绍起来。他说,这铺子背后的东家于朝中认识些熟人,说是要南迁事定,便先将铺子搬了过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京中的老主顾,所以只留了一部分在这里。
说话间我便踱到了昔日里放置累丝金头面的地方,如今这里放置的,是一套相对简洁的金银头面,论富丽堂皇,自然是比不过那套累丝的。
小厮夸赞着我的眼光,告诉我说这是他们家如今的镇店之宝,这婉约娟秀的金银配饰,很是适合我这样端庄大方的夫人。
“可是我……”我顿了顿,笑道,“我只看中了那一对耳饰。”
小厮便笑了,点头告诉我说,单卖也是可以的,若是我喜欢还可以在店中再挑上一件首饰,两件一起,还能折价些许,很是划算。
我摇了摇头,问了他另外一句话:“除了我,还有人要这一套金银头面吗?”
他一边打着算盘,一边摇着头告诉我,今日我是他这里第一位主顾,虽然这名贵的头面在他家只有一套,但也不必忧心有人与我相争。
他算好了价格,报给了我,我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人再来要这一套头面吗?”
没有。
他说。
直到他将那对耳饰装入小匣里包好,递给我的时候,我怀抱着那小小的锦绣匣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问着翠浓,问着小厮:“真的没有人了吗?”
他们大约被我吓到了,茫然无措地摇着头。
我终是不甘心地回了头——空无一人。
耳饰仍旧精美,小厮仍是故人,店铺犹在,布局如故,一切仿佛还是旧日的模样,可是……却再也没有人会在我身后夺我所爱,也不会再有人于我身后叫我留步,然后对我说一句“姑娘,您落下东西了”。
于是,许久不曾坠落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我没有等到小厮叫住我的那一刻,一如常顺到底还是没有等到我将陈言之的词谱彻底修订好的那一天。
那一年的寒秋,谢闲的不断退让终于彻底激怒了朝中的主战之人,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闯入了大冉的宫城之中,誓要逼迫谢闲退位让贤,诛杀奸佞,拥立新君,直面东齐。
而常顺便是为护谢闲,丧生在那场动乱之中。
听说这些年里他在谢闲的跟前虚与委蛇,救下过不少被宰辅戕害的主战之人,宰辅大人恨他日久,遂借了这次机会以护主的名义将他推了出去,而后便被杀红了眼的那群人们一刀穿心,倒在了谢闲的眼前。
虽说后来勤王的军队将此番动乱镇压了下去,可谢闲却被彻底骇到了极致。仅仅数月之后,他便以疾病缠身,心力不支为由退位,把皇位这块烫手山芋转送给了他的儿子,自己则舒舒服服地当起了过问朝政,不肯放权的太上皇,还带着美人、亲随、近臣、銮驾,一路往他心心念念的南面行宫去了,逼得新君每隔数日就要将朝廷的诸多奏折公务,快马加鞭地送往他的案前批复审阅。
不是迁都,胜似迁都。
新君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胸有北伐之大志,却被谢闲频频掣肘,直让民间流出了“二龙相争,必有一伤”的传言。
但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却毫不重要。
大冉兴也好,亡也罢,皆与我无关。比起大冉的兴衰成败,我更忧心的是失去了常顺之后,即将整理完毕的陈言之的诗稿又该如何流传开来,传诵市井。
我找了很多的方法,也寻了很多的人,但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无门无路的我几乎绝望,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翠浓一个人的身上,我倾尽所能地将一切都教给了她,时时刻刻地盯着她习练。而不用练习的时候,我便会如痴如狂地一遍遍弹奏着陈言之的曲子,唱着陈言之的词,弹着裴子攸的曲子,唱着裴子攸的词,直至声嘶音哑,依旧无法停止。
也是在那一年,我久未治疗的痼疾彻底爆发了,脏腑俱损,锥心之痛,辗转难眠,更有梦魇趁机夜夜侵袭,几乎将我折磨得不成人样。
翠浓终日守在我的床前低低哭泣,犹如外间淅淅沥沥而不止的小雨。
那一年的我歪在房中的美人榻上,听着屋后雨打芭蕉的悦耳声音,瞧着堂前海棠争艳,笑得怡然自得。
终于,雨停了。
乍然安静的庭院外头飘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雀跃着、欢呼着,好像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们忧虑的。
翠浓嫌他们吵闹,容易惊扰我养病,便要去驱赶他们。
我制止了,拖着病躯出了院子,在院外看他们玩闹了许久,直至有孩子好奇地向我这里张望时,我方才恍惚动了一个心念,遂招着手唤他们过来,又让翠浓去屋中取些芭蕉和香榧子的糖果,递给他们吃着。
他们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一边甜甜地谢着我,而我则同他们开玩笑说,不要谢我,吃了我的糖果,就要听我的故事。
是什么故事呢?
他们偏着头,好奇地闻道。
于是我想了一想,才告诉他们,是非衣将军还有言之君子的故事。
所以他们就围簇了过来,专心致志地听我说着故事,偶尔还会叫着同玩的伙伴,一齐来到别院外头,或躲在树后,或蹲在阶下,或坐在我的身旁听着故事。
偶尔说到兴起,我还会给他们唱那些词曲,谁要是最先唱会,我便奖励那个孩子一块蝴蝶香酥……
结果那一段时间,别院周围常常萦绕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绵绵不肯断绝的歌声。
可惜好景不长,新君到底还是没有能够争过谢闲,迁都的事情最终被提上了日程,许多京城的百姓要开始思考着究竟是要跟着天子一路南下,还是固守祖产坚定不移地守在这里。
所以后来那段时间,孩子们便渐渐地不来了。
我也曾上街去看过,民居廊下,曾经晾晒的肉干鱼条早已没了踪迹,相连的门户家家大门紧闭,孩提们早没了踪影,只有阵阵犬吠声从民居中偶尔传来。野猫睁着锐利的眸,小心地在屋脊上行走,若是一不小心受了惊,便会迅速跳落地上,极快地窜过街道,消失在拐角处。
卖炭的人一家一家地吆喝着,卖柴的人一家一家地敲着,奈何家家户户都不肯轻易开门,偶有几家在不断的叩门和吆喝中不耐地打开大门后,多是不悦地将他们驱赶,而后又重落门闩,让街巷重新归入了寂静里。
如今在京城路上行走得最多的,还是外乡来的人,他们四处打量着京城的盛景,指指点点,赞叹不已。还有的似乎并不是为了京城的繁华而来,而是一边走一边向四周的人打听着,问询着京中的贵人住在哪里?
于是有人就问他们,要找哪个贵人?京中什么都缺,唯独贵人是最不缺的。
他们就回答说,要找的是陈大人——以往在老家里受过他不少的恩惠,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京城,带了些家乡舍不得吃用的土产,想要特地敬献给他,再给他请个安,磕个头,好好拜谢一番。
可是是哪个陈大人呢?是否知道他的名讳?毕竟这京中可是有好多姓陈的大人呢!
他们很是为难地互相望了一眼,连连摇头,直说那位大人就像天上的神祇一样,他们又怎么敢轻易过问神祇的名讳呢?
路人犯了难。
好在有个机灵的站了出来,告诉他说,但他们知道那位大人的官职,以往在老家的时候,州府衙门里的官吏们都叫他通判大人。对了!潮州通判,陈大人!
只是通判啊……
路人眉头锁得更深了。
小小的通判在京城里实在是排不上号,实在是难办极了……
我望着一筹莫展的路人良久,终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身旁的翠浓说:“走吧,我们回家。”
翠浓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群人,陪着我一起往别院的方向走了。
新君虽要南迁,但到底还是心向北方,不肯就此甘心,遂发文广布民间,征北伐之良策。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郎官向新君奉上了几卷厚厚的策论。
听说那策论先是将朝中的局势仔细分析,而后又将东齐的形势、地理、战局、国务、处境等等,事无巨细地分析梳理,最后才在策论的后头,列举出了大冉应付东齐的办法,并且将建设防线时最适合的城池和方案都一一列举了出来,以为君王参详。
据说新君在看到这些策论的时候,连连拍着大腿称赞感慨,恨不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要见那位被埋没在重重公务中的小郎官来见上一面。
真等见了面的时候,小郎官才告诉新君,这策论并非他所写,而是因昔年得了常都知的恩惠,所以承了他这份托付,寻了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份策论呈给君上。至于这策论自然也非常都知所写,而是……
而是谁?
新君问。
小郎官很是小心地看了眼新君,方才谨慎地回答道:“是已故柳州司马陈言之。”
于是新君抚面痛叹,惋惜不止。
再之后这卷策论便常年摆放在了新君的桌案之上,时常翻开,而新君也依照策论中的谏言,重定方针,再寻人才,尽心筹备,意图北进。
北伐呼声再度于民间朝堂上鹊起。
到那时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已经不太重要了。
日益沉重的病势几乎折磨得我无法起身,浑浑噩噩、浑浑噩噩间,我问翠浓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谢闲死了没有。
太上皇死了没有。
我时时念着,日日问着,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几乎成了我的心魔,我的执念。
每当翠浓给我带来“没有”两字时,我都恨不能将牙齿咬碎。
我不知道我问了多少遍,也不知道问过了多久,只知道在大冉的新君依着策论打赢了与东齐对抗的第一仗、举国欢腾共庆的时候,我依旧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不甘心,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正在我身体里快速地流逝着,可我还没有看见谢闲死在我的前面,我又如何能够甘心地闭上眼睛,长眠不醒呢?
三年了。
这三年里我无时无刻地不盼望着谢闲的死讯,乃至于当初听到勤王叛乱的时候,我都差点欢愉地感慨上天终于开眼了一次。
可是上天真的开眼了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他还活得好好的,或许此刻正左拥美妾,右抱娇妻在南方的行宫里过得舒适惬意。
可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呢?
他们埋骨荒野,魂归幽冥的时候,又有谁会去过问?
这就是天道的公平和正义吗?这就是天道该有的因果轮回吗?这就是天道所谓的仁德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地问着翠浓,谢闲今日究竟死了没有,大冉那位尊荣无匹的太上皇究竟死了没有。
我苦苦地熬着、熬着……
熬到翠浓伏在我的病榻前,苦苦哀求我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终于……
那一天,翠浓强忍着泪水,握着我已经冰凉的手,颤颤地对我说,姑娘,太上皇死了。
霎时,梗在我喉头死死不肯咽下的浊气便吐了出来,我的身子我的魂灵仿佛得到了一瞬间的解脱。
我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我只在乎他——死了。
我牵着翠浓的手,然后极轻极轻地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翠浓。”
再然后,我便歪倒在柔软的枕头间,任凭身体沉沉地陷落下去,任凭魂灵轻轻地飘向九天。
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我原以为我是女主,可以于这世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乾坤,把弄朝局,开着无数金手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驰骋纵横,笑傲天下。
可实际上,我不过是这天地之间朝生暮死的小小蜉蝣,是滔滔洪流中浮沉无定的小小浮萍,是滚滚车轮下被碾压成齑粉的小小蝼蚁。
这是我。
却也不只是我。
【正文完】
【番外·一】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吸顶灯,在那一刻显得格外的不真实。
耳机硌得耳廓生疼生疼的,长线更是顺着脖子缠了一圈。陌生而又熟悉的旋律仍旧在其中隐隐奏响,直惹得我十分不快,遂将缠在身上的耳机给扯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潋滟花色,凡尘甚伤情,情劫难度,折旧心有恨”的歌词正飘飘悠悠地从耳机里传来,我撑起睡疼了的身体,茫茫然环顾四周,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后堕入了又一场无边的梦境,还是已经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现实当中。
头一夜放在手边上的小说散落在旁,上面还有不慎压出的折痕,冰凉凉的触感仿佛在提醒我,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境。
那……
我记忆中的那一切呢?
在大冉度过的十年光阴,又算是什么呢?
我侧过头,灿灿的阳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中与尘埃跳着雀跃的舞,我想要触摸它们,但它们却如同在大冉的时光一样,从我的指缝间穿过、流逝——浑然不察。
这一切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我不知道。
下了床,脚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冰冰冷冷的,却给人生出一种格外踏实的感觉。我拉开了窗帘,阳光骤然倾泻了进来,堆满了整个屋子。也撞得我眼眶发涩,鼻梁发酸,一阵阵的泪意将将悬在眶中,欲落不落。
满室的阳光日暖,只有背扣着的那本小说书脊下,还支撑着一片阴影。
或许是睡得太久,也或许是梦得太久,我已经不记得那本书里讲述的是什么故事了,只有封面上的男女主角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笑得格外欢愉——那好像是一个幸福的穿越故事。
梦,没有如往常一样,从我的脑海中散去。
它就像真实存在的过去一样,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我重新投入进现代生活里后,依旧没有消散。以至于我无数次地怀疑着,那十年的光阴对于我来说,究竟是否存在?
人间方一夜,大冉已十年。
这实在是太不真实,也太不可思议了。
至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那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梦境罢了。
只不过这场宛如让我重活一场的大梦带给我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曾经的我以情爱作为一生的追求,现在我更愿意去探寻尘封在国人魂骨上的忠孝仁义,没有了它们的加持,孤单的爱情总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显得那样的单薄,犹若飓风中的一只蛱蝶,难承生命更迭之重。
为了寻觅早已被我忘却的这些过往,我踏入了许久不曾流连的书店,在书香萦绕间,一行行,一页页地寻觅着前人的足迹,思他们所思,见他们所见,与之为友,敬以为师,跨千年之亘,听其低语;追百岁光阴,闻其高吭——方觉浅薄无知,寸光鼠目,笔力之虚浮,思想之乏匮,不及众先贤光华之万一。
就在我捧着书本兀自感慨的时候,却在冷不防听见书架的另一头低低的碎语声伴随书页的翻动穿了过来。
一个说:“这些诗里面,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冉朝的教坊乐府诗,听说当时的诗句不是像现在这样念出来,得是唱的——不过很可惜,当年的乐谱都已经失传了。我当时特别喜欢那一句‘墙头绿欲碎,花落泣残红’——喏,你看,就是这一首……”
另一个捧着书细细翻阅了片刻:“‘帘外娇莺声声唤,唤罢海棠懒树丛’——我喜欢这一句——不过,为什么这些诗都是佚名呢?”
“冉朝教坊业发达,现在普遍都认为这些诗歌多由民间采集,或许名字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并不重要,没有录入,也或许时间太久所以就遗失了,后面这一个是目前最普遍的说法——不过这不重要,你往后面翻翻……”
“‘孤鸿难归,心篆早成灰……’”
“这个其实也不错,不过……”他低笑起来,声音里多了几分羞涩,“后面那首《玉流光》比较适合咱们现在的状态。”
“《玉流光》?”她顿了顿,随后“咯咯”笑了起来,“‘香靥含羞,娇语情怯,笑挽沈郎腰’?难道说你想让我‘笑挽’……”
“啪”一声脆响,我手中的书顿时跌落在了地上。
顾不得许多,我匆匆转过书架,绕到了对面——彼时,那一对小情侣正捧着手中的《教坊曲》警惕地看向我,男孩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把我和他的女友格挡开来。
我忍了忍发酸的鼻梁,目光落在了他们捧着的书上,一阵阵的泪意催得我的声音都有些哽咽,我小心翼翼地对那个姑娘说:“能、能不能,把你手上的书借、借我看看?”
或许是我的言行太过奇怪,又或许是察觉到其实我并没有恶意,姑娘迟疑了片刻,很是谨慎地把书递给了我。
平摊开来的那一页上,用方方正正的宋体印刷着这样一段文字:“长街放夜玉流光。小楼东风入画堂。催金缕、戏霓裳,盈来满室胭脂香。忽闻帘外惊雷破。银河乍泄,星子如雨,鱼龙两成行……”
于是一滴一滴的泪落了下去,滴在书上却晕不开一片愁绪。
我捧着那本书,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下,压抑着悲声哭得毫无形象。
那一天我反反复复地质问了自己无数遍。
难道……
难道说……
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那转瞬即逝的一夜,都不是梦?
为了解答这个疑问,我难得地沉下了心,比照着书中与现实的记载,寻找着记忆里大冉京城的旧址,寻找着昔日平州的故地……
可是斗转星移,时移势易,百载千年,沧海桑田。眼见河流几易其道,眼见高楼平底而起,眼见千古衣冠尽为坟丘,我连一丝一毫他们存在过的足迹都找不到。
唯有夜夜抬头,见皎皎明月,犹如过往。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
满腹的心事,到头来终是无人诉说——究竟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又有谁会相信这一段光怪陆离的遭遇?
陈言之。
裴子攸。
我要怎么才能告诉他们,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两个未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的男子,亦曾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世上,负手傲立尘世之间,闲谈风月,笑言生死?
太难了……
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所以,我只能自己去寻找他们的痕迹。
我一点一点地去查阅资料,一点一点地将记载的故事和脑海中的记忆合并、比对——我找到了常顺葬身的那场动乱,找到了冉朝最长寿的帝王谢闲,也找到那场平州之战……
可我唯独没有找到裴子攸与陈言之的名字。
他们就好像真的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乃至于那些时日我亦曾不断地问着自己,到底是夜里看过小说之后如痴如狂,才做下了那个以假乱真的梦,还是他们只是湮灭于历史的长河,灰飞烟灭在了史册之间?
就在连我自己都要相信那一夜的十年光阴,是我真假不分的梦境时,一则新闻闯入了我的视野——报国寺的地宫被发掘了。
那时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阴差阳错地调到了新闻频道,似如冥冥注定般迟迟不曾换台,端庄的主持人在小小的荧幕里报道这这次发掘的成果,展示着报国寺地宫中无数璀璨夺目的珍宝:八宝玲珑塔、鎏金佛造像、珍珠芙蓉冠、水晶……
等等。
在珍珠芙蓉冠一闪而过的刹那,我呆楞在了电视跟前。
我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那一顶珍珠冠和我往昔亲手奉与保国寺住持的珍珠冠子一般无二——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而当我隔着展厅的玻璃,再度站在这顶珍珠冠的面前时,我越发肯定了这个判断。
那一天我如痴傻了一般,站在珍珠芙蓉冠的展台跟前又哭又笑。
我终于找到我与他曾经共同存在过的证明,可我与他之间却已然远隔千年……
或许是因为挥之不去的执念,或许是因为曾几何时我在平州城给他做下的承诺,亦或许仅仅只是为了片刻的心安,即便明知我与他之间已是横亘阴阳,重逢无望,我依旧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再度寻找他的路途。
我去了如今的平州城。
百丈高楼拔地起,遍布广厦千万间。
今日的平州城早已没有了一丝一毫记忆中的影子,我独自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中央,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好容易稳定下心态,我才鼓起勇气正式踏入了平州城的寻找之旅——在这偌大的城市之中,寻找一座千年以前的无名坟墓,简直犹如大海捞针,痴心妄想。
但我还是去做了,我循着平州城山丘的走势,尝试着摸索平州河流改道前的走向,从而寻觅昔日城墙的大概范围。
千年光阴,几番迁移,如今的平州城已非原来的旧址,于是我一路摸索着,一路探听着,纵然是乡野的传说、民间的故事我都不舍得放过,因为我总怀着一个希冀,他虽然早已消亡在史册之中,可或许能够在民间口耳相传的记忆中,以面目全非的模样活下来。
毕竟,他也曾那般受人爱戴,也曾被那样多的百姓奉若神明。
也许是执着终于感动上苍,我终于在一位老大爷的闲谈里得到了一个已经褪色的故事。他说,在他们古老的村落里,有一座存在了千年的庙宇,据说是为了纪念往昔一位葬身于此的将军,只可惜他的身份已经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考据,但坟茔前的两颗千年古树,让他在这座村落里得了新的称谓——树将军。
那座庙宇又被他们村的人称为树将军庙。
没有人知道在得知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激动,几乎是连夜收拾行囊去了那座堪称偏僻的村落,在不断的打听和问询下,我终于找到了那座位于荒野的树将军庙。
廊柱褪色,殿堂腐朽,厚重的灰尘几乎快要将这座衰败的庙宇压垮——村里人说,几十年前树将军庙也曾香火鼎盛,护佑一方,只不过如今却已萧条零落,无人问津。
他们好奇地打听着我来此的用意,我却只用了“采风”二字胡乱地将他们搪塞了过去,好在此处偏僻路远,也没有人愿意跟来,所以也就不会瞧见我在看到庙宇前两棵参天大树时落下的泪滴。
昔年我亲手种下的两株相思树,如今仍旧顽强地存活在天地之间,“簌簌”的叶声似乎在与风低诉着千年前的过往,引领着我在轮转的天地间,于时间的长河中捞起一缕面目全非的过去。
踏入庙宇,青面獠牙的塑像巍峨雄浑,立定在香台上,紧握青锋,对我怒目而视——这一点儿也不像他。
他既不会如这般对我怒目而视,也不会如造像所塑一样狰狞可怖——这只是他们的想象,而不是曾经存在过的他。
就在我望着塑像定定出神的时候,这平地里却忽然扬起了一阵清风,穿堂而至,引着枯叶在我面前打着旋儿,徘徊踟蹰,久久不去。
我望着那风旋儿心念微微一动,极轻地问道:“三郎,是你吗?”
于是那旋儿便瞬间散了开来,荡漾在庙堂之中,拂动着我的周身,卷起褴褛的经幡,宛如一个雀跃的少年,回荡在我的周围。
我看不见他,但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滴泪水再也没能忍住,攀过眼眶汹汹而下,淌了满脸:“三郎,月儿回来了,你的月儿回来了,月儿来陪你了……”
那风便停了,刹那间,殿堂之内寂静非常,一时让我惶惶不安,不由得四下探寻。
直到片刻之后,微风再起,格外的温柔,绕着我周身盘旋,再度在我的面前打成一个风旋。
我望着那风旋卷起灰尘,就好像有一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不见他,但魂灵却能感受得到。
那尘埃浮在空中,虚悬在我的周围,就像是他一点一点地在向我靠近,最后将我拥入怀中,那刹那的灵魂撞击勾起着我无尽的回忆,也勾起滔滔的泪意往下坠落。
“三郎……”
我低低地唤着他。
于是那一刻,风便住了,尘埃乍落,独留我一人诧异地站在堂中,惘然环顾:“三郎?你去哪了?”
空无一人的庙宇里又有谁能回答我?
唯有风拂树叶的声音从外间遥遥传来。
正在我迟疑的时候,一阵罡风骤然从庙宇深处冲出,卷起无数尘土向我迎面扑来,风沙迷眼,直惊得我不得不抬手作挡,连连后退,直至一步步退出门槛,方才平了那阵怪风。
我困惑不已,本欲再踏入庙中一探究竟,却又妖风再起,直逼得我一步都不能踏入。
“你在赶我走么?”
可没有人回答我,就连方才那快乐的风旋儿也消逝不见——堂前屋后,一派寂静。
我本欲再试,却不是逢上满堂的灰尘入内不得,就是脚下飞奔而过的老鼠将我惊骇,再不就是从身后传来了村民们呼唤我的声音。
原来他们见我来这里实在是太久,怕我因道路不熟出了什么事,所以特地来找我回去。
无奈之下,我只能随着他们离开,一步三回头时,我仿佛看见两棵相思树下凝聚出了一个翩翩公子,他身着着牙白色的道袍,玉冠束发,手扶长剑,弯着好看的眉眼冲我笑着,恍惚间让我穿过千年的时光,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平州城。
就在我凝神想要呼唤他时,一阵风起,那个身影便随着阵阵风息消逝而去……
当天夜里,大雨滂沱,冲垮了半个后山,树将军庙也就此被彻底掩埋。
在离开平州之后,我回到了原来的城市,过着如常的生活,并且更加确定了一点——曾经一夜十年并非梦境,而是切切存在过的往昔。
既然我能找到裴子攸存在过的痕迹,那么陈言之也一样。
只是我没有想到,寻找陈言之要比我想象中艰难太多。我寻觅了很多地方,循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线索一丝丝地探寻着,可是……次次都是是事与愿违。
他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除了些许的诗文残章,什么都不曾留下。
乃至于我对他唯一的寄托,只能从不断翻看的大冉史料中寻找,无论正史、无论野史,只希冀能觅得一丝蛛丝马迹,以告诉世人他亦曾于这世间活过一遭就好。
可我站在书架之前,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地落入失望,以至于到了最后我站在满墙的书架前,望着一本本标着大冉史料的书籍,抬手犹疑却不敢擅自取下一本。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碰了碰我的肩,我转过头,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戴着黑框眼镜和口罩,让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在警惕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之后,我选择把刚刚因为擦眼泪而撤下的口罩又拉了上去——疫情之下,我不敢轻易放松。
或许是我的疏离表现得太过明显,他浑厚的声音显得有些局促,略显焦急地同我解释:“小姐姐,我刚刚在那边看书……然后就……我想加你个微信——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恶意……我就是在那边觉得你、你挺漂亮的……就……”
声音有些熟悉,可我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只能闭口不答,仔细地审视着他,希望他能识趣点赶紧离开。
但他好像没有察觉似的,仍旧同我说道:“而且,我刚刚在那边看你,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哦对了……”
像是为了取得我信任似的,他摘下了口罩,然后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笑得腼腆,浑然不曾察觉我的震惊。
“这是我的名片,你要不想加微信,也可以看看我名片。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裴……”
【番外·二】
我叫韩悦。
是现代社会中一只泯然大众的社畜。
可我和他们又有着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
带着前世的记忆。
之所以这样的肯定,还得得益于曾经那些与我有过羁绊的古董和事物,在种种因缘际会之下,它们穿越千年的时光,在这些时日里一一呈现在我的面前。
——由不得我不信。
而最让我无法否定那些过往的,则应该是此时此刻,我面前坐着的这个人。
裴子攸。
他的容貌、性格、声音甚至名字,都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分毫不差,直让我恍惚生出了时空错乱之感,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处在千年前的大冉,还是身处千年后的都市。
彼时的他正笑着叫来服务员,为自己点上一杯茶,又自然而然地打断了我要奶茶的冲动,给我点了一杯秋梨汁。
——然而我并没有觉得冒犯,或许是因为他的这张脸,也或许是因为其他……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冲我连连道歉。
他解释说,他并不是贸贸然想要管束我、或是将思想强加于我,而是他下意识地觉得,他应该给我点一杯秋梨汁。
“毕竟,现在已是深秋了。”
我循着他的话语看向了玻璃窗外头,梧桐扫金,藤萝谢绿,寒风一卷,便能唤走一地暖阳,让路边的行人不由得裹紧外套,脚步匆匆。
我收回了目光,保持着得体的浅笑,打消着他的局促,向他道着谢,表示十分感激他周到的思虑。
于是他就笑了起来,一如我记忆中一样,明媚爽朗。
可是他真的是他吗?
千年前的那个他?
我望着服务员放在我面前的秋梨汁,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毕竟我不可能去问、去讲述一个千年前毫无记载的故事——即便说了,谁又会信呢?
我心中的千回百转,裴子攸并没有察觉,他同我解释着他找我要微信的原因。
他说,我与他的相遇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在看到我的那一眼,他觉得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如果这个话放在其他人身上,我或许会调笑着回应对方,这样拙劣的撩妹手法,对于现在这个社会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老套了?
可是面对眼前的他,我却无言反驳。
因为我心里比谁都要清楚,他的感觉毫无差错,甚至我们的相识要比他想象中更久。
说话间,他又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这属实让我有点琢磨不透。
在我的印象中,裴子攸一向是个十分挑剔又极具审美的人,对于自身的打扮更是从来都不含糊,玉冠金带、富丽堂皇,自不必说。纵然身着雅素的道袍,他也必然会择一根漂亮的丝绦,再坠一枚雅致的玉佩……
更何况,他喜欢的多是那种纷繁精致、工艺绝佳的饰品,颜色可以素雅,但作工必定精细之际,奢华低调。
——哪里会像如今这副格格不入的眼镜……
所以,在这场和他的第一次约会中,我始终都趋于保守。
或许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而是老天开下的一个玩笑,一个我无法逃脱的命运巧合罢了。
但既然是命运,就一定有它无法抗拒的力量。
在和他分别之后,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疏远他,淡化他,甚至不去想他,也不再去想陈言之,更不去想那个几乎让我脱胎换骨的梦境。
我想忘了这个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人。
可我没有想到,当我穷尽气力逃避的时候,他却被老天再一次送到了我的身边。
当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大厅里和人有说有笑的他时,我努力绷紧的心弦终于随之断裂——我知道,我逃不开了。
这一世的他不再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而是一个音乐制作人,并且是一个和我们公司有合作关系的音乐制作人。
他歪着头,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同我打着招呼:“嘿!悦悦。”
“嘿……”我僵硬地抬起手,只觉得每一个关节都在生涩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裴先生。”
于是我就这样,成为了和他对接的人。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在此时此刻。
裴子攸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是之于我,还是之于旁人——所以公司里对于他的评价一直都是极好的。
而且他对所有的人都很不错,尤其对我。
那段时间,在工作间隙他常常会来找我,有时也会十分大方挥手请客,包下整个团队的下午茶,给他们带来咖啡或奶茶——只有我。
我的那一份永远是单独的。
不是秋梨汁,就是小吊梨汤。
只让一旁的闺蜜都连连好奇,笑着问为什么只有我的饮品是不一样的。其实不光是她,我也怀揣着难言的困惑,只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摆在那里,但是我却不敢相信。
裴子攸分发完最后一杯奶茶,给自己戳了一杯,吸溜吸溜着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和闺蜜解释着:“因为悦悦有秋燥的毛病。”
闺蜜好奇地瞧瞧我,又好奇地瞧瞧裴子攸:“我怎么不知道?”
我攥着手里捧着的那杯小吊梨汤,心如擂鼓,咬牙稳了半天心神,才扯扯嘴角告诉着闺蜜,确有其事。
只是很少说罢了。
我下意识地瞧向了裴子攸。
而此时的他正嘬着奶茶,仰头看着天花板仔细地回忆并解释着说,他也不过是听我顺嘴提过一次,意外知道的,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了。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从前的种种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我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我曾经认识的人。
梨汤很甜,鼻子却很酸,一阵阵的泪意撞得眼皮都胀胀的,让我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能够在这亮堂的人世间再度见到他而欣喜,还是因为眼前站着这个活生生的他而感动。
直到下班之后,周围的人都走尽了,这一波泪意才骤然冲破了心防,喧腾而下,恣意横流。
“哭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猛然一抬头,正好看见停在我身边的他。
他信手取下眼镜,露出镌刻在我记忆中的熟悉容颜,而后抬手捏着鼻梁,微微皱起了脸,满满的疲累。
“是因为不会才哭吗?”
他使劲眨了眨眼,而后将眼镜放到一边,看着我面前仍旧亮着屏幕的电脑,微微俯下身,仔细审阅着。
我瞧着他那般专注的模样,不由发了愣,良久之后才有些木讷地开口问道:“你不是近视吗?怎么……”
“啊?”
他诧异地侧过头看了看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看看一旁地眼镜而后笑了起来。
他跟我解释说,他的眼镜不过是比较夸张的平光镜罢了,并没有什么度数,而且对于他来说,戴眼镜可能要相对方便一点。
“方便?”
我好奇了。
裴子攸一笑,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眼镜这么大,可以挡走好大一部分脸,加上口罩,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人给认出来。”
他冲我扬了扬那副夸张的眼镜,露出一副委屈而又嫌弃的面容同我抱怨:“实际上我可讨厌它了,戴在鼻梁上可累死了。”
瞧着他这样欢愉的模样,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着他道:“既然这样嫌弃,又为什么不取掉呢?”
裴子攸叹了口气,抬眼瞧向我,满满地戏谑:“没办法,太帅了。”
一时没忍住,我偷笑出了声。
见我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天边的皎月,无论在什么样的天空上,都能够放着属于自己的辉光。
在他的邀约下,那一天的晚餐是我和他一起吃的。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健谈,说着自己作歌时候的趣事,又说到写歌时候的思路发展,后来又吐槽起自己曾经刚刚做音乐时遇到过的许多奇葩甲方。
他那般懊恼无奈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忍俊不禁。
我一边拿着筷子戳着碗中的食物,一边托着腮认真地听着他的言谈——我承认,我喜欢看他如今这般侃侃而谈的样子,欢快无忧,不用身负家国,徘徊于忠孝之间,最后为荒唐的政权殉葬身死。
至少在那个晚上,我是由衷地感谢着上苍的。
吃完饭后,裴子攸送我到了楼下,即便是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眼眸依旧明亮。他凝望着我,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笑意,像是曾几何时我与他在一起时一样,惹得人挪不开眼睛。
直到我和他告别,他才用那蛊惑人心一样的声音,恋恋不舍地对我说:“悦悦,晚安。”
他一直在楼底下,看着我上楼,看着我回房,看着我打开卧室的灯之后,才从楼下离开。
而我站在卧室的窗帘后面,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经很难说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既然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那么……
陈言之呢?
他会不会也和裴子攸一样,在诸多时空中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这个早已改天换日的尘世当中?回到这个可以倾注他全部理想的尘世当中?
所以从那天开始,我逐渐关注起身边行色匆匆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在地铁上,还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亦或是茫茫人海中的不经意 一瞥……
可无论怎样,我都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哪怕是相似的容貌也几乎从未见过。
为此我甚至还去了许许多多与他第一次相遇时类似的场所,我期待着有一日,他能够和裴子攸与我再见的那一天一样,眼眸含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再度相见相识。
可不管我期待了多少次,我都没有能够再度见到他的身影,他好像就如同他曾经说过的话一样,烟消云散在轮回之中,再也不肯踏入这荒唐苦痛的尘世。
就当我还沉浸在无法寻找到陈言之转世的颓丧之中时,裴子攸对我有好感的事情几乎在公司里传遍了,我蓦然从一丛丛的心事里抬起头时,只看见他们交头接耳,带着揶揄的笑意议论纷纷。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该落定在何处。
我是个卑劣的人。
从我在度过那个千年前的梦境之后就知道了。
扪心自问,在千年前的那段时光里,在平州的三年里,我难道从没有对裴子攸动过心吗?
可陈言之呢?
我与他的山盟海誓,又难道不是我的本心吗?
可我……
所以当裴子攸向我告白的那一刻时,我没有那种激动与兴奋,我只有恐惧与害怕——或许是因为我曾经的犹疑,才造就了他们当初的悲剧,也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昔日冉朝璀璨的双子星双双陨落。
所以。
我又怎么能够,再如鬼魂一般搀附在他的身边,窃夺他的运势与机缘呢?
——我不能再害他一次。
即便我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与不忍,我最终还是选择拒绝了他的告白。
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如此对他说道。
捧着艳丽玫瑰花的裴子攸肉眼可见的沉寂了下来,他端详我良久,说出了足以彻底震惊我的话:“是因为陈言之吗?”
那一瞬间,我如五雷轰顶,惊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只是刹那的光景,昔日英勇无匹的少年将军与如今潇洒风流的音乐作家,两重身影在我眼前疯狂交织分离、分离交织,直让我生出时光错乱之感,惶惶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是曾经的他,还是此时的他。
“你、究竟、是……”我强行稳了稳心神,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着他,“你……认识他?”
裴子攸摇摇头,面上一片茫然。
他说,他不认识,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了这个名字,并且下意识地说出来了而已。
他是谁?
他问我。
可我……却没有办法回答。
这一世的裴子攸,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位挚友。这三个字对于他而言,是再陌生不过的存在。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拒绝裴子攸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处风景极为秀美的旷野,郁郁葱葱,烟云缭绕。远处山瀑隆隆,水雾升腾,近处流水澹澹,鸟语花香。而我茫然地走在其中,直到在一棵高大的树木前停了下来。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身着大氅,披散着长发,背对着我,静静地立定在大树的跟前,身量笔直颀长。
分明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我却能无比地确定——那就是他。
许是感应到了我的到来,他收回了仰望树木的眸光,缓缓转过身来,冲我微微一笑。
于是我的泪骤然滚落了下来:“陈言之。”
我叫着他的名字,心早已如泪花一般碎成了无数瓣。
他笑着呼唤我:“月儿。”
温柔得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我忍不住想要追逐上去,可真当我踏入他站定的那块地方时,他却忽而间消失不见,却在我抬眸的下一瞬,出现在另一处。
我碰不到他。
他也碰不到我。
为什么会这样?
眼泪毫不客气地向外奔腾,我茫然又心痛,何至于让我再一次触碰他的机会都不能拥有?
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是依旧笑得温柔醉人,他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道:“月儿,珍惜眼前人,莫如当年的我一般,穷尽一生却始终都在错过……”
眼前人?
我有些恍惚。
裴子攸吗?
“那你呢!”
我问他。
他微微偏头,双眼弯成了一条好看的弧线,笑得格外好看:“月儿,切莫太过执着,一千年了,该放下了。”
不!
若连我都忘了你,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再能证明你的存在了……
“你在哪儿!告诉我,我去找你。天涯海角,我都能够找到你!”
他的身影又回到到那棵树下,在那高高的坡上笑眯眯地俯视着我:“人世太苦,言之懦弱——更何况你我如今已是殊途——月儿,去吧,不要再来了……”
去吧。
去吧……
他如此说着,而后便化作了粉末消散在了那片旷野之中。
“言之!”
我骤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时钟的碎步还回荡在空旷安静的房中,窗外一片漆黑,唯有风声偶尔敲打着窗户。
可风不知道,雷声藏在我的胸口里,雨滴坠落在我的脸上,而我——还停留在那片旷野中。
也许是寂静的夜终于给了我答案,我好像在那一刻终于迟钝地明白,陈言之与我告别时说过的那句话——再不来了,再不来了……
或许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不愿相信却残忍无比的事实——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我,都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地失去了陈言之。
而这一点,裴子攸也知道了。
他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遇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人,他们一起饮酒作诗、策马扬鞭、抚琴舞剑,好不快哉!
可后来他就醒了,忘了那个人的长相,也忘了究竟是怎样遇见的他,还忘了很多很多他们之间说过的话……
只记得道别。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却还是隐隐地有种预感,他认识他,而且很熟悉——只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皱眉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道:“直觉告诉我,我知道他的名字。”
裴子攸的面色难得一见地凝重:“——陈言之。”
我想,他是对的。
在我们同时做下重逢梦境的数月之后,我终于选择了珍惜眼前之人,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应下了裴子攸的告白。
那天我接过那捧艳红的玫瑰,扑倒在了裴子攸的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温暖,还是那样的令人安心,一如千年前在平州城里一样,从未改变。
一阵鼻酸,眼泪还是没有忍住,滚落了下来。
旁人皆以为我是因为感动而流泪,却殊不知这滴泪既是为曾经无法言说的过往而流,也是为那个再也不会拥有来世的翩然公子而流。
但我想,裴子攸应该是懂的。
这些时日以来,他曾告诉我说,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他梦见他曾是个英武的少年将军,驰骋沙场,所向披靡;也曾梦见和那个永远记不清容貌的人,相约游学,行遍山山水水,走过攘攘熙熙;还有……
还有很多。
他说。
清晰、真切,点点滴滴就好像不是一场梦境,而是曾经经历过的过往。
那时的他笑着向我举杯,似是调笑又好像格外认真地对我说道:“或许,孟婆汤里水有点多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抱着玫瑰花,他抱着我,依偎在一处,仰头共同看向幽深浩瀚的宇宙,追寻点点微光,看了半夜的星辰。
他安慰着我说,或许陈言之早已化作这万千星辰中的一颗,正在那遥不可及的九天宫阙中,静静地凝望着这凡尘浊世和我们。
或许如此吧。
毕竟,这是我能够安慰自己的唯一办法。
也是在那一天,我向裴子攸提出了一个自己的想法,我想尝试着为陈言之写上一本书,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只为了讲述他的故事,以兹纪念。
“子攸,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更多的人知道他,记住他,不至于让这尘世将他忘了个干净。”
裴子攸凝望我许久,而后点了点头说:
“好。”
只是他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凑近了我几分:“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他笑起来:“我要和你一起写。”
裴子攸说,他要让我将他记忆中的陈言之也加入在文章里——既然想要让这尘世记住他,那就要记下他的点点滴滴,不可以遗漏。
毕竟世人看待事物,往往偏颇,他不想让人在经年之后,再次知道这样一个人物时,会给他粗陋浅薄、单纬片面的评价。
他值得更好的记忆。
裴子攸如是说道。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是感动的。
而下一息,他则欺身上前,眸子里笑意浓稠,声音低沉得犹如蛊惑人心的魔鬼,勾引着我心底的罪孽:“你也一样……”
话音刚落,他已然凑了上来,噙住我的双唇,试探地触碰着、吮吸着、侵略着,一如许多年前一般,稳扎稳打,攻城略地,一点一点地瓦解着我的防御,舌尖逗引着舌尖,唇齿相问着唇齿,直到我忍不住缴械投降,任凭他闯入城池,肆意掠夺……
良久之后,他方才把我松开,眼眸亮亮晶晶的,犹如含露。他止不住地勾唇笑着,半句话都不说,直让我羞涩地推搡他时,他方才借势将我紧紧搂入怀中,怎么都不肯松开。
他用下巴轻轻磨蹭着我的耳鬓腮边,极轻极软地央着:“悦悦,再抱会、就一会儿。”
我佯作嫌弃地挣扎了两下,而后很快地就诚实地黏腻了回去,依偎在他的怀抱中,不忍离去。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他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我的事业也发展得很顺利。他依旧是人前才华横溢的音乐作家,而我则从他昔日的对接人,变成了他新曲子的实验小白鼠,唱着他写的词,哼着他谱的曲,演奏着他划定的曲调。
而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也在我的反复 *** 下摘了下来。
我的男人,就得要让别人大大方方地看!
他很是不服气地斜睨着我,非要我再说一遍刚刚的话,所以我就说了,我要让他被人大大方方地看。
“不是,是前面四个字。”
“什么前面四个字?”我装傻,摆出一副困惑不已的模样,“大大方方?”
果然他气结了,把我抵在墙上,“恶 *** ”地威胁着我:“不是这个,我是你的……什么?”
于是我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回答着他:“上司?搭档?词作?”
他遭不住了,挑起我的下巴咬牙笑着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欠教训。”
“谁……”
我反正是没能说出来的,毕竟他欺身而下的姿势实在是让我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被他攻破我的防线,娴熟地撬开唇齿,舌尖滑入我的口腔,吮吸撩拨着每一个角落,良久不去。
好不容易才让他止住玩闹的心思,他方才十分挑衅地看向我,追问着我方才的话:“你的什么?再说一遍。”
所以我只能投了降,扭扭捏捏地复述着:“我的……男人……”
他便笑了,抱着我便是一通乱蹭,边蹭边喜滋滋地道:“这还差不多。”
而工作闲暇的时候,我也会开始慢慢着手写那个故事。
裴子攸的前世和陈言之的过往早已消逝在漫漫长河之中,化为齑粉。我就算有心考据也无能为力,只能尝试着将他们的故事化成一篇小说,期以润物无声的方式,让众人知晓——只是我从未写过这样篇幅漫长的文章,所以一切的起步都显得格外磕绊。
我不想让他或者说他们,因我拙劣的文笔失去本该应有的光芒,也不希望他们为大义而舍小情的选择为人诟病,更不希望他们的年少风流、恣意洒脱被冠以浅薄的评价。
情爱——从来就不该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在我踌躇难前的时候,裴子攸端来了一杯热茶,坐到我的旁边,很是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我的腰,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帮我审阅着文章。
我很不满地睨着他,但是他好像浑然不察似的,手如游蛇一样摩挲着。
“你真的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啊!有,”他回答,而后指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道,“你看这里,这句话的遣词还差点味道,不如改成……”
“我不是说这个。”
“啊?”他装傻。
于是我特特地地地扫了一眼他挽着我腰的手,疯狂地用眼神示意着。
哪里知道这个人浑然意识不到,反而嬉皮笑脸地就缠了上来,一双亮晶晶的眸里全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蜜:“哪里不对了?难道说,悦悦希望我抱着别人去?”
“不要。”
“不要什么?”他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人也凑过来了几寸,灼热的呼吸在我耳边缠绵,烫得我的心都化了。
我想要推开他,却又莫名地有些舍不得。
所以就被他钻了空子,双手缠抱上来,将我禁锢在他的怀中,一脸狡猾地笑望着我:“悦悦,难道不希望为夫亲自指点你行文遣词,助你书写一篇惊世之作?”
“油嘴滑舌。”
我羞恼地锤了他一拳,孰料竟惹得他快活大笑,在我的惊呼声中将我打横抱起。
一时不察,我被吓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你!”
他拿额头蹭向我,得逞的笑声溢满了房子:“娘子莫要着急,且让为夫今夜与你秉烛夜话,与你深入浅出,相谈一番。”
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偏生又起了小性子不想让他就这般得逞,遂笑着在他怀中一阵胡乱挣扎,却始终奈何他不得。
趁着他将我放到床上,我便趁势将被子一卷,把自己抟成了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望他:“谁说要嫁给你了?”
他也不恼,理所当然地便躺到了我的旁边,以手支头,笑眯眯地望着我反问道:“不嫁为夫,那你要嫁谁?”
我假装沉思了一下:“公司新来的那个小哥哥就挺不错的。”
裴子攸笑着横了我一眼,虚切了几次齿,到底还是没忍住,扑上来就要挠我的痒痒肉,边挠边说:“好哇,原来你已经打好抛弃为夫的主意了……”
“我哪有!”
我与他笑闹着滚成了一团,裹在被子里嬉笑个没完没了。
他灼热的呼吸落在我脸上、耳边,直惹得我浑身燥热羞赧,恨不得用被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要让他看到一丝一毫就好。
他大抵也是闹累了,呼吸越发的粗重,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的轻柔。可是被子里黑咕隆咚的,我丝毫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但我不想躲。
所以我静静地等着他,心跳得飞快,脸烧得滚烫,感受着他一寸一寸地接近——我不想再失去他一次。
就在这时,手机尖锐的 *** 骤然响起,原本越发趋近的灼热呼吸顿时停驻在了不远处,我听着他清晰地叹了口气,探出一只手去不耐地把手机挂断,而后重新裹好被子,轻笑一声向我靠近。
不巧……
手机刚挂断没几秒钟,刺耳的 *** 又再度响起。
饶是裴子攸也耐不住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把头埋在被子里片刻,才烦躁地掀开被子摸索出手机来。
也没细看,直接就接了。
结果刚一接通,一声响彻云霄的“哥”把我和他都给吓到了。
一个激灵,裴子攸迅速翻身坐了起来,他愣愣地瞧了会来电显示,才不可置信地问道:“辰辰?”
于是电话那头迅速地炸开了:“想我不!哥!我放假了!来找你玩!”
裴子攸的脸色都变了,他尴尬地回头看了看一脸揶揄的我,愣是没阻拦住电话那头兴奋的声音:“哥!我听说你给我找了个漂亮嫂子,我要回来看看!几个小时后就到了嘿!”
裴子攸坐不住了,他跳下床,压低声音叱着那头口无遮拦的家伙,又连忙问着他到达的时间,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算是勉强稳住那头兴奋到了不行的人。
见他挂了电话,我才裹着被子“吃吃”笑问着他:“谁呀?”
裴子攸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回答说:“我表弟,辰辰。”
“辰辰?”我瞧着一脸颓败的他很是开心,“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现在是国防生,休假的时候才能回来——我俩是表兄弟,从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打小就喜欢黏着我,直到后来出去了才没黏。”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着,看样子他也挺喜欢自己的那个表弟。
他歪倒在我的身旁,抬手把我脑袋一揉,对我说,等他把人接回来,我俩就能见上一面了,希望我也能喜欢他这个小表弟。
我笑应着,牵扯着他的衣裳到我身前,缠缠绵绵落下一个吻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他离开。
等他走后,我则重新坐回到了电脑跟前,继续书写着笔下未完的故事。
我是从他少年时开始写的,靠着昔年裴子攸在平州时和我闲谈过的往事,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串联成一个长串的故事。
遇到一些无法衔接的细节时,裴子攸就会坐到我的旁边,同我借用梦境中的故事来填补着。每每提起那些梦境,他都很快乐,有时候也会孩子气地跳起来,比比划划。
他说,要是自己真有前世今生的话,他会选择当一个将军,策马扬鞭,保家卫国,饮马瀚海,挥斥方遒。然后长枪乱舞,驱敌寇于千里之外,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成日里应酬着难缠的甲方?
他笑得特别的开怀,却让我陪他一起欢闹的我眼涩鼻酸——我不能告诉他,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到了最后……
裴子攸能帮我填补少年时故事的空白,却不知道后面故事的发展。所以随着故事线的推进,他的快乐也好像越来越少,他读着陈言之后面的故事,有时候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我轻轻拍着他的肩,将他从恍惚中唤醒,蓦然抬头,我才看见他的眼眶已是通红。
他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抬手按揉双眼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可是他平复不下来,或许是前世今生的羁绊让他无法解脱,也或许只是他感性在那一刻压制了理性。
那个时候,他总是对我说,何至于如此?
他何至于为了帮小将军申冤,赔上自己的性命?他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可以走,他明明知道就算这场冤枉不申,小将军也一定是不会怪他的。或许对故事里的小将军而言,他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深入宦海成就一番自己的大业,才是小将军最愿意看到的……
可是他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裴子攸哽咽地问着我时,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这个问题,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经问过无数次了。
可我和他一样,都没有答案。
安安静静的房中,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热茶还未褪去自己的温度,故事却已经趋于尾声,而我却迟迟不知该如何收尾。
提笔难,收笔更难。
或许对于我来说,故事的终结就意味着和他做一场真正的告别——我舍不得。
可我更舍不得的,是让他只徘徊在我一个人的记忆中,永远不为人所知,湮灭在尘世之间。
所以,就算我心里再难受,我也只能鼓起勇气,把手覆在了键盘上。
就在这时,开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去接表弟的裴子攸回来了,他侧身将大包大包的行李推了进来,然后呼唤着外头的表弟:“进来,叫嫂子!”
于是我便迎了出去,接过他们带来的一些小包裹,笑着欢迎因为背了太多东西而有些行动不便的表弟——
可是下一刻,我就笑不出来了。
那一张如画的眉眼像是霹雳一般在我心头炸开,震得我脑子“嗡嗡”蜂鸣,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辰辰,叫人啊!”
裴子攸催促着他。
而他则弯了那一双多情的目,曲了那英挺的眉,大大方方地冲我欠了个身:“姐姐好!”
“臭小子!”
裴子攸一巴掌打到了他的后脑上,直让他捂着头格外不满地瞧着裴子攸:“哥!干嘛啊!”
“叫嫂子!”
“我不!叫嫂子不把漂亮姐姐叫老了嘛!是吧姐姐!”
他再度冲我一笑,直让我的泪都差点绷不住。
可我不能在他俩面前掉下泪来,于是连忙抬手拶拶,稳着情绪努力笑起来问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辰,”他把背上的包放下,大剌剌地笑应着我,“耳元阮,星辰的辰。”
“阮辰……星辰的辰,”我笑,“好,是个好名字。”
裴子攸走了上前,疑惑地望着我:“你怎么哭了?”
“哭了?”我一抹脸上,一手的水,“没、没有。我就是高兴,终于……终于又有人叫我姐姐了。”
于是阮辰便高兴起来,他拿胳膊肘一拐裴子攸,一派得意的模样:“我说吧,叫‘姐姐’可比叫‘嫂子’好听。”
“去你的!”裴子攸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在吃饭的时候,裴子攸和阮辰你一嘴我一嘴地同我说着他们的过往,这一世的阮尘不再是当年西教坊里为许许多多姑娘活下来的小小少年,这一世的他有着属于自己的璀璨人生——不用依附任何人而活,也不用为了谁而活。
他和裴子攸是表兄弟,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如裴子攸所言,好得就快跟一个人似的,直到后来他报名成了国防生,二人分隔两地才慢慢不常见面了。
“结果没想到,我哥背着我给我找了这么个漂亮姐姐。”
阮辰笑嘻嘻地说道。
冷不防就被裴子攸瞪了一眼:“什么叫给你找的!叫嫂子!”
阮辰一笑,杠上了:“姐姐!”
“你!”裴子攸拿他没辙,迅速把话题一转,“少在这里油嘴滑舌,你倒是给你哥解释解释,顶着这张脸,你怎么到现在还单着?”
“我!”轮到阮辰语噎了,他闷头扒了口饭,满不乐意,“我……我就是不想谈……我周围……就,漂亮姐姐可多了……”
听着这话,我不由一挑眉,戏谑地问了一句:“那怎么没成呢?”
“这……这不是她们……她们老拿我当弟弟呢嘛……”阮辰戳着碗里的米饭,回答得支支吾吾的。
裴子攸嫌弃地一嘬牙花,扔了块肉到他的碗里,低骂了一句:“该。”
而后他停了停,很认真地点着阮辰又道:“你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就不要来祸害我的悦悦,以后记得叫嫂子。”
“我不!”阮辰莫名地硬气起来,“我第一次见悦悦姐,就觉得特别熟悉,咱们虽然没见过,但肯定冥冥之中认识很久了,反正我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喜欢叫悦悦姐嫂子,我就喜欢叫她姐姐——哥!你别打!你总得问问人悦悦姐的意思吧?你倒是问问悦悦姐,她是喜欢听我叫她嫂子,还是喜欢听我叫她姐姐?”
于是裴子攸就望向了我。
我不由抿嘴一笑,越看如今欢快活泼的阮辰越觉得高兴,遂顺了他的意思道:“叫‘姐姐’好听。”
“你看!你看你看!我就说吧!”
阮辰开心得几乎快要跳起来。
反观裴子攸倒是一脸无奈,满满怨念地嗔我一眼,往嘴里送了筷子菜,摇头叹息:“你呀……你就惯着他吧你……”
我撒着娇轻轻撞了撞他,又笑嘻嘻地给他夹了块肉到碗里,才算勉强将他哄好。
在阮辰休假的那段时间里,裴子攸算是好好地陪他玩耍了一阵子,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报国寺——它就是曾几何时的保国寺,只是后来经历了许多,几番讹传之下,就错漏了一个字,以“报”易“保”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听着导游的讲解,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又伫足在了那顶珍珠冠前,裴子攸端详得很仔细,我也看得很认真。
时移势易,光华流转,这世间已是历经沧海桑田之剧变,可唯有它却仍旧静静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沉默地凝视着人世间的种种过往,因果轮回,见证一切一切的分分合合,来来往往,独自忍受着时光的侵蚀,直至命运的尽头……
直到离开报国寺的时候,我都很少言语。只有一旁的阮辰快活得同我们聊个没完:“哥,那么多文物,你最喜欢哪个?”
裴子攸牵着我的手,思索了片刻,答道:“那顶……珍珠冠吧。”
“为什么啊?”
我挽着他的胳膊,随着阮辰的追问好奇地又贴近了几分。
裴子攸略微思量:“或许是好看吧,做工精湛,而且秀丽俊雅——反正,挺得我心的。”
“唉,可惜,”阮辰佯作忧愁地锁起了眉毛,“再喜欢它也不是你的。”
“你……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我瞧着裴子攸松开我的手,同阮辰追逐打闹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红彤彤地晕染了半边天空,把他二人的影子拉得奇长……
不久之后,我和裴子攸的婚礼就被提上了日程。
而在那之前,我的那本为陈言之而写的故事也终于到了尾声,临到结尾的时候,我终究还是没有忍心去给他刻下一个痛彻心扉的结局。
穿着婚纱,我终于在电脑上敲下这样的一个问题:
陈言之真的死了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
陈言之真的只是陈言之吗?
我想,也不是的。
陈言之是陈言之,但又何尝不是历史滚滚洪流中,被吞噬的百万亿众之缩影?他们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在史册之间印刻下自己的名字,可他们的精神与魂灵,却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后世一辈又一辈的人。
恰如陈言之当年对我所说的那句话一样,他既是扑火的一只小小飞蛾,却也是燎原的一颗微微星火。把自古以来应有的不灭精神,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镌刻在每一个人的魂灵之上,魂骨之中,代代传承,直至如今。
无愧皇天,不惧后土,上可承先人之遗志,下能启后辈之篇章。
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洒脱游戏于轮回之内。
我们的文明不仅仅是因史册里的帝王将相而荣光万丈,更因为无数不留姓名的小人小物而熠熠生辉。无论是我们的文字、我们的诗词、我们的故事亦或是我们传承文明的种种载体,都不该忘记他们。
情爱固美,繁华固好,可若舍本逐末,饮水忘源,抛却先贤,忽视今雄,只执着地追捧浮华名利,歌舞升平,那才是一个时代真正的悲哀。
——以此致敬世间所有不留名的英雄、佚名的诗词圣手与一代又一代助今人扶摇而上的前辈先贤。
当最后一个句点落下,时钟也走到了它该走到的时刻。
我接过了捧花,按下了发布键——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我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正化成无数璀璨的星光在高高天际上静静笑望着我,他依旧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坚不可摧。
他不再是那个被人忘却的孤寂魂灵,也不再是被大势碾压得近乎消散的齑粉,而是变成无数微微星火,燃烧在无数人的心底,活在他们的记忆之中,直到永远、永远……
【END】
《覆国》
祸国三部曲之二
东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