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整个东关镇的人都知道，最好吃的羊杂碎就是当年桥板上打头第一家崔二做的。 崔二的爷爷早先是走口外回来的，在包头学了一手杀羊剔肉的功夫，逢年过节就在镇上乡里帮人杀羊，也不收钱，只把一套肠肚下水拿回去，整治一番之后下酒吃掉，后来被一帮酒友吹出名声，便开了个摊子，一时间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头牌。因为卖羊杂碎赚了不少钱，所以崔二的爷爷和父亲都吸大烟，人很早就懒得不想动了，家业连同吸大烟的手艺都传给了崔二。一家三代吸大烟，早年卖羊杂碎赚回来的几进院子很快就败光了，崔二老婆带着孩子跑回乡里再也没回来，生活所迫，崔二只好拿起炕洞里生锈的大铜勺，重新干起了羊杂碎生意。 开食摊是个苦营生，卖羊杂碎的都知道天热这玩意儿没人吃，秋冬两季很早就得顶着严寒出摊，赚的就是个辛苦钱。但是崔二懒，仗着手艺硬，每天后晌四点才出摊。别家做羊杂碎的，一眼望去，干净利落，锅灶案桌摆得齐齐整整，搪瓷盆里满满一盆切好的杂碎，大铁锅上飘着厚厚一层红辣子，雾气氤氲，美好温馨。再看崔二这厢，乌漆嘛糟，案子也不洗，洗刷好的羊肠子肚子就堆在地上，一摞脏脏的搪瓷碗边上尽是掉瓷。人也不成样子，蓬着头，胡子拉碴，半截秋裤腿子露在外头，趿拉着棉鞋，圪蹴在地上吸烟吐痰打哈欠…但偏偏崔二这里围的人最多。相熟的食客笑骂道：“崔二你个灰孙子又当街败你祖宗的兴了？！”崔二也不生气，笑说：“不着急，等祖爷（老子）精明过来。”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啪地掀开，长长弯弯的黄指甲挑出来一块黑黑的，用脏脏的大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搓成一个蛋蛋，然后戳在一根大针上，一手从刚生起来的炉子里取出已经烧红的炉钩子轻贴上去，嗤啦一声，油滋滋的黑蛋蛋里青烟直冒，崔二嘴上衔着小铜管，凑近了，一脸幸福地把烟全部吃进去。不用多久那黑蛋蛋就烫光了，崔二已然精神抖擞，用指甲小心地将大针上残余的黑黑的全部刮回小铁盒里，打一个响鼻，大声说：“来！” 羊杂碎讲究三红三白，三红是“心肝肺”，三白是“肠肚肉”，其中的肉指羊头肉，所以一般卖羊杂碎的都会兼卖羊头肉，但崔二只会捯饬羊杂碎，他做的羊头肉反倒没什么人吃，于是他索性将羊头肉去掉，将配方换成“四红二白”，新增的一红便是羊血。别家做食摊的，都守着一些小秘方，摆摊带出来的都是已经拾掇好的半成品，但崔二不避讳这些，制作过程都是任由旁人围观的，嘴里还嚷嚷着“看哇看哇，看了你们也做不对！”——其实主要是因为他懒得动弹，要做的话索性就做一次，肠子肚子都是让杀羊的洗好了的。但见崔二袖子挽得老高，干瘦而白皙的胳膊爆着筋，一手扯着肠子肚子，另一手菜刀稳定而迅疾，轻快而有力，刀落肠断，绝无补刀，刀法看似一样，切法的却大不相同，肠子切段，肺肚切条，心肝切长片…案板上很快便堆成一座小山，然后是大量的葱和芫荽！这时炉子上的大锅已然开了，崔二将案板上切好的杂碎悉数丢进锅里，随着滚水上下翻腾几下，便迅速用笊篱抄出来。第二口锅烧热了，一大碗羊油坨坨倒扣进去，很快便滚爆起来，崔二再一大碗干辣椒扬进去，宛若魔法一般，沸腾的羊油上顿时泛起一阵红雾，周围的人都被生猛的辣味呛得往后退。泠干水的杂碎趁热倒进去，滚爆的锅里香气四溢，崔二双手拿着大铲子便开始翻炒，面色庄重，煞白的脸上红光浮现，一脑门子全是油汗。翻炒越到后面，周围的人们越是急不可耐，伸长脖子吞着口水。只等崔二大叫一声：“来！”周围相熟的食客早已端起第一口锅，将里面的汤哗地浇进炒锅中，哗喇喇一阵爆响，白刷刷的汤面上忽然漂起了厚厚的红霜，羊汤的味儿已然飘散四方！崔二俨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大汗淋漓，得意中透着狼狈，吊着腿站着，耳朵上夹着食客递过来的烟。 大火烧到再度开锅，崔二先扬一把葱花，再用手托着新鲜羊血块块，一刀刀片成细条，兜进滚汤中去。急不可耐的食客们早已去一旁门市边的水龙头上洗好碗和筷子，架好了桌子，占了凳子。崔二一声“来”！众人把碗放好，崔二长勺便探过来了，先是一勺干货，然后再是一勺油汤，恰好满满一碗，隔空再扬过来一把芫荽！帮过忙的，给过烟的，崔二心里都有数，所以勺子有先后，其中也各有乾坤。不经事的二杆子们第一口就烫了嘴，因为碗上漂的都是滚烫的羊油！有经验的食客，会用筷子撇开红红的油层，小心地啜一口浓浓的汤，不自觉地赞叹一声，再搅一筷子干货上来吃！更有经验的饿货，会提早在康瘸瘸的摊上买了烧饼，这时掰成碎块，丢到碗里，等浸到滋润而饱满，再香香地活着杂碎吃掉。整个食摊一度都沉浸在吸溜和咀嚼的声音中，一旁等空位的食客们一边吞口水，一边盯着锅里的余量，一边紧张地看着谁快吃完了，也有不怕烫的隔着袖子托着碗，坐在搬来的砖头上狼狈地吃。崔二反倒不着急，看到有人碗里快空了，都会问一句：“够了没？”对方刚露出一丝犹豫，又一勺便早已添到了碗里。没有几轮工夫，一锅羊杂碎便见底了，食客们舔着嘴唇上粘粘巴巴的羊油，浑身发热，满意地离去，这时崔二会蹲在摊前，一边跟人笑骂着，一边得意地再搓一个黑蛋蛋香香地吃掉。然后在同行们嫉妒的目光中，趿拉着棉鞋，伴着暮色收摊回家。 凭着这一手整治羊杂碎的手段，以及这种瞎 *** 整的经营方式，崔二将爷爷和父亲都养活到了80多岁。1996年黄河发大水淹了镇上半条街，水退后县领导下令大整改，拆了以往乱设摊点的桥板，改成了宽阔的大马路，崔二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羊杂碎摊子，虽然有人叫他合伙开饭店，但是都被他以没钱拒绝了。奶奶鄙视崔二的为人，禁止我们去他的摊子吃羊杂碎，说小孩子去容易学坏，后来奶奶自己在家照着崔二的过程做了很多次，但是味道都完全不对…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差得太多！ 2010年过年回老家，听在县医院工作的三婶说秋天崔二饿死在家里了，满手指甲长得老长、卷起。正月里跟儿时小伙伴出去喝酒，说起崔二做羊杂碎有秘诀，每一锅都加了十个大烟壳壳和十颗羊粪蛋蛋。 猛然想起，小时候吃的崔二羊杂碎又香又辣！！！又香又膻！！！又香又油！！！ 他早已将膻味儿提升混合成为一种独到的美味了。 从此再也没有吃过像样儿的羊杂碎。
